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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这里边大部分都是妇女。常年不出工的病号、孩子多的和使上了几房儿媳妇的老太太,也都到场上来了,跟大伙儿一起分享丰收的快乐。

打麦场上比地里还要热闹。

喜老头和焦振茂是场头,分别负责一、二队打麦场的全面指挥。焦振茂管的二队这个场,在村南边,四面没遮挡,风溜非常好。

一辆辆大车装完了,装得满满的,高高的,跟车的小伙子先把杈子从车下扔上去,人也爬上去,趴在车顶上,还在上边打了个滚儿,跟割麦子的人嘻嘻哈哈地说着笑话。车把式庄严而又高傲地摇着鞭子,顺过长套里的牲口,又靠在车辕子上,“驾哦”地一吆喝,大车便带着响声,顺着大路往回走,晃晃荡荡的,像一个吃饱了粳米干饭大炖肉的胖子。

两盘大铡刀绑在两条又宽又长的凳子上,焦淑红和马翠清一个人把着一盘刀,并排安放在场中间。她们站在凳子上,一只脚蹬着凳子,一只脚蹬着铡刀床子,一手叉腰,一手提着铡刀把儿。妇女们排着队,把车上卸下来的麦个子抱起来,在怀里把头顺好,把“要子”拧松,放在刀床上;掌刀的人把刀一按一提,“咔嚓”一声,麦穗头跌落下去;早有人拿杈子等候,麦穗一落,她们便用力挑开,摊晒在那平如镜面的场板上。只听得“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的一片切麦子的响声。焦淑红的短发像翅膀,随着她那秀丽的身子灵巧地起伏,一扇一掀;马翠清的大辫子,一会儿跳到胸前,一会儿又蹦到背后,两个闺女真像登台跳舞似的。

有的用杈子挑,有的用手抓着,抡起麦个儿往车上扔。不一会儿,每辆车都装得像一座小山,上去几个人在上边摆,下边几个有力气的小伙子,喊着号子摇着“绞杆”,那小胳膊一般粗的绳索,把麦个子紧紧地缆住……

那个挂牌子的妇女主任,从打村里发生了事儿,她就住娘家躲清静去了,昨晚上才回来,也挺热心地参加了麦收打场。她抱着一个大麦个子,移动着不太方便的胖身子,摇摇晃晃地朝铡刀那边走;刚走两步,垛坍了,滚下两个大麦个子,把她绊了个仰八叉。

刚刚停下镰刀的社员们,都自动地跑过来,帮着搬麦子、归堆和装车。

跟车回来的小伙子拍着手喊:“快来看哪,大肚弥勒佛钻被窝了!”

在这收获的季节,在这喜悦的日子里,人们都变得爱说爱笑、爱管闲事儿,也变得特别和气。

妇女主任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瞪他一眼,骂道:“烂嘴的货,你媳妇瘦得像秫秸秆儿扎的!”

“嗨,真是边收、边打、边入仓啊!”

妇女们都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不光铡,还拣干的轧哪!”

大脚焦二菊抱着个麦个子跟过来,说:“你甭不爱听,你是胖得够瞧的了。人不费心思,当然得长膘啦!”

“拉到场上就铡吗?”

妇女主任不高兴地说:“我没你费心思,我死心瞎肺半个肝,办不了什么大事儿,过了麦收,咱们改选,这个主任的牌子我要摘了,得你挂上了。”

“上西地给一队拉去了。”

焦二菊呵呵地笑了起来:“这个现成,你什么时候摘,我就什么时候接着;接过来,我就不挂着,卖什么,吆喝什么,干什么得像什么。”

“振丛那个胶皮轮怎么没来呀?”

妇女主任说:“那好哇,我早干够了。”

“那是你们孩子妈拉拉的!”

焦二菊说:“你干够了,我们也看够了。快抱麦子吧,别的事儿,先别摆在这张桌子面上。”

“嗨,都归归堆,别羊拉拉屎似的,这儿一捆、那儿一捆的行不行?”

焦庆媳妇不知怎么也插上一句:“别怪主任摔跟头,今年的麦子个儿分量就是重。”

“放心吧,丢不下;这是汗珠子,丢下还行!”

焦二菊故意刺她说:“是吗?我怎么没觉出来呢?”

“按垅拉,可别丢下麦子呀!”

焦庆媳妇说:“从我懂事起,哪年也比不上今年的麦子好,真是怪事儿!”

割麦子和拉麦子的人互相喊着话儿,开着玩笑:

焦二菊又呵呵地笑起来,摇晃着胳膊对大伙儿喊:“你们听见没有,这位先生也说良心话了!”又转脸对焦庆媳妇说:“这是农业社的优越性嘛,怪什么呀!”

不一会儿,大车开进了麦地里,跟车的社员们,手里拿着绳子和木杈,一个个从车上跳下来;有一个人跳下来没有站稳,闹了个屁股蹲儿。

焦庆媳妇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没想到……”

拉麦子的大车冲出村子,一辆、两辆、三辆……车后边卷起一股子黄色的烟尘。铃声叮叮,马蹄哒哒,红缨鞭子劈啪响;赶车人唱着河北小调儿,男子汉捏着嗓子唱女腔,招笑极啦!

焦二菊哼了一声说:“你没想到的事儿还多着哪。往后再遇见事儿,把心眼摆正一点儿,别夹在胳肢窝,多寻思寻思,也就不觉着怪了。”

韩德大让支书一夸,非常得意,刚想表示表示决心,又被村子那边的一片响声惊动了。

焦庆媳妇赶忙去抱麦子,躲开了。

萧长春说:“现在两条道儿都给他马之悦摆好了,一条是彻底坦白悔改前非,一条是坏到底儿,随他挑吧。看眼时的情形,他是假老实,真不认罪。他的鬼道道多啦。还有,要在我们农业社兴风起浪的也不是马之悦一个人,他左右前后,上上下下,都能找到扶手,斗争复杂也就复杂在这儿。我们得加倍警惕呀!你这一阵子做的事情都挺对,不愧是咱们贫下中农家门口出来的青年。往后,你好好跟克礼他们一块儿工作;不光工作,还得在工作里学本领、长知识,争取当个青年团员。”

站在凳子上的马翠清跟站在凳子上的焦淑红挤眉弄眼,又忍不住“嗤嗤”地笑。

韩德大说:“那当然啦!我是怕不早点把他撂倒,他又使别的坏水儿;这个人肚子里没有别的,全是坏水儿!”

焦淑红也抿着嘴儿笑笑,又使劲儿按着铡刀。

萧长春说:“支部批评马之悦,还是党内的事儿,你不要到处乱讲。”

…………

韩德大也笑了:“马之悦这家伙就是软的欺,硬的怕,昨个你们把他一斗,蔫啦。今个早起,假充积极,到处横张罗,干这个,干那个,还嘱咐我:‘德大,给地里送水去吧,多带上几个碗。’我用得着你指使,跟你说话我都嫌脏。我说:‘快好好地想你自己的事儿去吧,这比什么都实在。’说得他干翻白眼,屁也没放。嘻嘻!”

老饲养员马老四牵来两头壮壮实实的大骡子:“振茂,趁着脆,快轧吧!”

萧长春开导这个愣小伙子说:“别急。只要上级决定了,组织处理好办,一个通知,一个会议,就解决问题了。最要紧的是,除了咱们真正地认识了他,还得让更多的人认清他,也敢跟他斗到底儿。要不然,光是我们这些人跟他斗,好些人还都是非不清,还迷信他,还不愿意走社会主义道儿,把一两个人斗争倒了,又该怎么样呢!”

焦振茂应声跑过来,一边接缰绳,一边笑嘻嘻地说:“老四,你这是给我们送脱谷机来了。”

韩德大说:“真慢呀!急死个人。”

马老四也笑着说:“甭忙,迟早有一天,买个真脱谷机摆在场上,归你管。”

萧长春笑了:“好急的性子!就是打个电话,还得摇摇铃、找找人哪,报告材料哪会走那么快?送到了,县委还得讨论决定,回头再通知下来,往少算,也总得个五六天时间。”

焦振茂说:“那敢情好呢!老四你没见哪,脱谷机那玩意可棒啦!一个就顶百八十人。机器一开,粮食粒是粮食粒,糠皮是糠皮,分得一清二楚,连口袋都替你装上,更不用做场了,在地里一走,全完!”

韩德大说:“撤马之悦呀!”

从地里回来开碰头会的韩百仲听见焦振茂正假充内行地谈论脱谷机,就打趣说:“听听振茂这一套,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我倒怀疑你见过什么脱谷机没有。”

萧长春只顾乐,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批下来呀?”

焦振茂直着脖子说:“谁说我没见过?”

韩德大这会儿抱着扁担凑过来,小声问:“萧支书,上边得什么时候批下来呀?”

“你见过什么样?”

小石头答应着,乐颠颠地朝队伍那边跑去了。

“就跟汽车那么大,跟,跟这场房这么高,上边还有个大烟筒……”

萧长春一弯腰把小家伙抱住,一边亲他的小脸蛋一边说:“好孩子,小石头真是个好孩子!从小爱农业社,长大了更爱农业社,当个好社员,对吗?好好,快去跟小朋友们一块儿拾麦子去吧,看谁拾得多;别乱跑,别打架,啊!”

“那不把麦子都烧着了?”

小石头知道爸爸在考自己,就挺了挺胸脯子说:“你跟我说的,小孩子要从小学着爱社,一个柴火节儿也不能白拿集体的,拾了都得交农业社,对不对呀?”

“又不烧火,着哪家子,全是汽油,坐在那上边,跟坐在炕头上一样稳,上边还有个篷子,日头都晒不着……”

萧长春假装认真地说:“这麦穗儿是丢下的,又是你们自己拾的,怎么送给农业社呢?”

“越说越神,请问你在哪儿看见的?”

小石头两只乌黑的小眼珠一转悠说:“告诉你吧,给农业社!送到场里去!”

“哪儿?画报上呗!”

萧长春也摇摇头说:“我猜不着啦。”

“哈哈哈!”

小石头依旧摇头:“不是,不是,再猜。”

整个打麦场上的人都笑了。

萧长春说:“给淑红姑姑?”

韩百仲指点着焦振茂说:“好个牛皮大王,这回可吹破了,快缝缝去吧。”

小石头还是摇头:“更不是,再猜。”

焦振茂并没有觉着不好意思,反而挺得意地说:“过了麦收,我就跟百安搭伙,到双桥农场参观参观去!”

萧长春说:“给饲养场的马四爷?”

在说笑声里,两头大骡子套上了碌碡,在那摊着金铺着银的场板上,转着圈圈儿奔跑起来;堆得厚厚的麦穗儿,在“吱吱吜吜”的响声里跳动着,越变越薄,越薄越平滑;麦粒儿在碌碡的滚轧之下,从穗子上脱落下来,漏到最底层……

小石头又摇摇头:“也不是,再猜。”

碌碡声一止,几十个拿着杈子和木板耙的人冲过来,起花秸,推麦粒儿。

萧长春说:“给爸爸?”

第一场麦子打下来了。

小石头摇摇头:“不是。”

焦振茂和韩百仲两个人,分别站在两个麦粒堆旁边,开始扬场了。

萧长春说:“给爷爷?”

焦振茂对这种活儿当然很拿手。他两条腿分开站着,前腿弓,后腿绷,两手把着簸箕边儿,两眼沉着而又自得地望着天空;先铲一点儿麦粒儿,簸了几下子,看看风向,找找地势,簸箕朝后一伸,随后说了声“开始吧”,站在他背后的焦二菊铲起满满一木锨麦粒儿,扣在他手上的簸箕里,他便轻轻地一颠,顺势朝上一扬。

小石头仰着脸,顽皮地笑着:“你猜吧?”

麦粒儿飞到天空,又洒落下来,微风把麦鱼子、土屑和麦粒儿分得清清楚楚。

萧长春摸着孩子的脑袋,故意逗着他玩:“拾了麦穗儿给谁呢?”

老把式的手艺高超,拿着杈子等着再摊第二场的社员们,站在场边上,不住地喝彩、叫好。别人越夸,焦振茂越扬得起劲儿,汗水不住地顺着脖子往下流。好多人劝他歇一歇,他偏不肯住手。

小石头一看见爸爸,就顾不上听“指挥”了,撒开小腿就跑,一口气跑到大柳树下边,扑到爸爸的怀里:“爸爸,我们拾麦穗来啦!”

萧长春跟着拉麦子的大车回来了,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说:“换换班吧!来,我试几下子,谁给我供锨?”

拴柱喊:“小石头,不许乱动!”

正在一边拣麦粒儿的萧老大丢下小簸箕,走过来说:“我给你供。”

小石头也跑出队伍:“爸爸,爸爸!”

刚刚停下铡刀的焦淑红,抢先从焦二菊手里拿过木锨,说:“这是重活儿,我来吧。”

那个孩子也乖乖地回到队伍里去了。

萧长春也拉开了架势,一簸箕一簸箕地扬着。他这扬场的风格跟焦振茂完全不同,焦振茂把麦子扬上去是弧圈形的,轻轻地落下来;他扬上去好像一把刺刀那么锋利,落下来也特别有气势。支部书记的眼前像是一片金色的汗珠在降落,像是理想的火光在燃烧,像是斗争的云雾在翻滚。他陶醉了……

拴柱喊:“喂,不许乱动!”

世界上最美的情景,并不是在舞台上、绘画内,也不在文章描写的字里行间,而在劳动里。劳动是美的,百花齐放、丰富多彩,同时又变幻无穷。只有在劳动里,才能显示出人的美和我们今天国家的美。这是因为劳动不仅直接创造物质财富,也直接创造精神财富。劳动是一切美和艺术的源泉,劳动者是艺术家。我们五亿农民都投身在驱赶灾难、争夺社会主义革命胜利的集体劳动,这不是世界上最美妙、最伟大的情景和形象吗?

又一个孩子叫起来:“嗨,麦黄鸟!”摇着胳膊去追赶。

一场轧完了,另一场又摊上了。

那个孩子乖乖地回到队伍里去了。

大车还在往场上拉着麦个子;铡刀也跟着响起来了。

拴柱喊:“喂,要遵守纪律,不许乱动!”

欢乐的说笑声,一直没有停止过。

一个孩子叫了一声:“嗨,大蚂蚁!”趴在地下扑打。

焦淑红心里特别高兴。这个念过中学的庄稼地的闺女,在团支部会议上,自己教育了自己;昨天跟马之悦和弯弯绕那一场面对面的斗争,对她的影响也是相当大的。她觉着自己思想境界又提高了一步。胜利鼓动着她,斗争召唤着她,热烈而又欢乐的劳动场景,忽然激起她要写一首诗的冲动。一边干着活儿,句子就一个一个地从心里朝外蹦;不一会儿的工夫,一首诗酝酿个差不离了。休息的时候,她把马翠清拉到大麦垛的阴凉里,两个人就地一坐,就一边叨念着,一边修改起来了。

他们小声地嘁喳什么有趣的话儿。

萧长春带着一脸汗痕,披着一身黄尘土,转到垛后边来找她们:“嗨,钻到这儿躲清静来了?”

小家伙们全都站在地头上了。

马翠清咕嘟着嘴说:“谁躲清静?我们作诗哪!”

拴柱又喊一声:“立正!”

萧长春笑着逗她说:“什么,作诗?太湿了,麦子怎么轧呀!你可别在这里呼风唤雨啦,麦子要是淋了雨,发了霉,你可得负责任呀!”

小家伙们全都直起脖子、咧着嘴喊起来:“一二三四!”

马翠清跳起来,使劲儿推着他说:“你懂得什么叫诗呀!快去吧,一会儿,我们作出来,给你一念,保证把你吓一跳。”

有个大点的男孩子是韩百仲的小儿子拴柱。他跟着队伍一边走着,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萧长春说:“别那么有心有肠地作诗了,还得给你们布置一件任务。昨天妇女会开的不错,要建立一个临时托儿组,好动员百分之九十的妇女参加麦收。你们知道了吧?这件事儿都推给百仲舅妈一个人不行,团支部也得协助。你们两个帮五婶先把摊子摆起来;除了这件事,还得帮助妇联动员妇女。得抢难的事儿干,谁难动员,你们就包谁。”

大伙儿扭头看去,只见一群小孩子,排着队,迈着大步,摇摆着胳膊朝这边走过来。有的光着小脊梁,有的光着屁股,一丝不挂。他们全都带着家具,不是背筐子,就是挎篮子。萧长春的儿子小石头也在队伍里边,他把那个小荆条篮子当帽子戴在头上,空着两只小手,向两边张开,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扭哇扭地朝前走。

马翠清故意说:“哟,你这支书,真会见缝插针,一个喘气的空儿也不给人家呀?”

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嗨,你们看,来队伍了!”

萧长春说:“我们活一辈子,就得忙一辈子,生活就是斗争嘛!别等着喘气的时候。”

随着他的喊声,人们停住手,喊着,笑着,又抢碗,又舀水,大口地喝着;有的奔向地边的树阴,有的钻进用麦个儿搭起来的小窝棚里。

焦淑红笑笑说:“行啦,这件事儿包给我们得了,下午我们找小组长们问问,都有哪些人没出来干活儿,再跟百仲大婶商量商量,分头包人动员,行吧?”

韩百仲吹开了哨子,摇着胳膊朝大伙儿喊:“嗨,休息了,喝水了!”

萧长春点点头,又朝马翠清耸了耸鼻子,赶快忙别的事情去了。

韩德大挑来一担白开水,从麦地中间横插过来。

两个姑娘又争论一阵儿,打闹一阵儿,一首纪事诗就写成了。焦淑红往起一站,大声地朗诵起来:

太阳高高地升起,红光已经普照大地了。

劈啪啪,

…………

路上的鞭儿响,

收获时节开始了,复杂的斗争时代,风云多变呀!年轻的党支部书记,还要领着你的同志闯过多少关口?闯过什么样的关口?这是不容易推想到的。但是,他满怀着胜利的信心,浑身是劲,迎接着雷雨的来临!

赶车的小伙子,

昨天晚上临睡之前,党、团支委又在狮子院开过碰头会。他们把马之悦这一伙人研究了一遍,推测他们在党支部斗争了马之悦,社员代表会斗争了弯弯绕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又会对动摇的中间派起到什么样的影响。他们还猜想乡长李世丹听到斗争了马之悦的信儿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立刻到东山坞来;县委什么时候会讨论他们的请示,什么时候会批下来……萧长春又亲自执笔写了两封很长的信。一封是向王国忠汇报李世丹对东山坞这场斗争的态度,汇报支部没有完全按着李世丹的意见行事,而在支部内部把马之悦斗了一下子;他们肯定县委会支持他们这个作法。另一封信是写给挖河工地上的临时党支部的,把萧长春回村后发生的一切问题,都作了详细介绍,也谈到他们对以后形势发展的估计;他们让工地的党支部告诉那儿的全体社员: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不论还会发生什么变故,家里的人都会坚决保卫农业社,保卫总路线,保卫社会主义,永远做硬骨头!最后,他们又重新研究了干部的分工问题。决定让焦淑红协助萧长春专管两个场院和处理日常事务;焦克礼协助韩百仲专管地里的收割。在安排马之悦这个“特殊”干部的时候,他们还发生了一点小分歧。几个年轻人主张把马之悦打发到地里去,不让他沾打麦场的边儿。萧长春和韩百仲觉着,地里的地方大,干活分散,不可靠的人全在地里,也显得杂;把马之悦打发到地里去,反而不如场院里容易监视。萧长春给几个年轻人解释说:“马之悦要想发坏,放在哪儿,也会发坏,怕是没用的,也用不着怕他。一队的场上有喜老头,有贫下中农,人多,眼多,我们还怕他什么!马之悦的问题,要等着上级的决定,我们心里得有个数儿就行了。”年轻人听萧长春这么说,只好同意。这样,麦收前的最后一道准备工作,才算结束……

扬眉吐气挺胸膛。

人们在随随便便地谈论,萧长春听到了,却觉得这是群众对党支部领导的这一段工作的鉴定;是提醒自己别再脑袋发热,得多想想问题,也是给自己鼓劲儿。

超载的大车,

…………

在他身边,

“昨天把弯弯绕一斗争,一揭发,一臭,包管很多人都擦亮眼睛,他也得老实一阵子了。”

摇摇晃晃;

“看样子,昨天的党支部会上把他整得不轻,从小窝棚出来的时候,就像卸架的黄烟叶儿——蔫了。”

它装着满车的金子,

“从打去年秋天起,我光知道他坏,没想到他这么坏!”

满车的欢笑和希望——

“要我看哪,要没有马主任给他们撑腰,他们也不敢闹得这么冲!”

一车车麦个儿拉进场。

“我头三天就高兴得睡不着觉。要不是跟那伙子坏蛋斗了一家伙,按着他们的心思来个土地分红,麦子全成他们的了,我们不就干瞪眼啦!”

吱吜吜

“不是社会主义,去年那场大灾,不要说收麦子,这会儿咱们说不定在什么地方逃荒要饭哪!”

场里的碌碡响,

“农业社就是出奇事儿嘛!”

蒙着眼的骡子转着圈儿,

“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好的麦子!”

脖子下的铜铃儿叮叮当当。

周围的人议论着丰收,交流着喜悦,不断地朝他这边投过敬佩、感激的目光。

大嫂们是翻场的快手,

昨天傍晚,他求焦振茂给他剃个头。青白的头皮,衬托着他那俊气的红脸膛,脑门和眼睛都在太阳下边闪着光。他换上了焦淑红给他新补好的汗衫,那是从军队上带回来的;洗得白净,补得细密,穿着可体;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他下身穿着青布裤子,系着一条皮带。脚上穿着一双蓝帆布球鞋,还扎着一双袜苫。在这金黄无际的田野里,这个年轻的庄稼汉子,显得特别威武,透着一股子蓬蓬勃勃的气势。

汗水却湿透了衣裳。

萧长春拾起一块土坷垃朝那个小伙子投过去了,咧着嘴笑着,抬起拿镰刀的那只手腕子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水。

别怪她们没力气,

整个地里都响起了笑声。

是这麦子比往年增加了分量。

“哈、哈、哈……”

笑声朗朗舞南风,

有个小伙子看着又眼馋,又嫉妒,就大声说:“嗨!你们看,支书好像下蛋哪!”

男男女女起场忙,

他那割麦子办法挺特别,从地头上插镰起,割到另一头的最后一镰,一次腰都不直,割的时候不直,捆的时候也不直。别人割够了一把,就直起腰,转回身,放在地下,再割第二把,他是一把一把地揽在胳膊上,好像抱着似的;别人割够了一捆,再割一小把,打个“要子”[1],再捆上,他是割一把,抓着头一拧、一分,再把胳膊上揽着的麦子往下一溜,拦腰一扭,再一扭,顺着两条腿中间朝后一丢,嘿,就是一个麦捆儿啦!

杈子挑,

萧长春没直腰,转过头来,朝着喊叫的人笑笑;又拧了拧镰刀把,运了运劲儿,接着割起来。

簸箕扬,

“好家伙,他一个顶俩!”

扬场的把式,

“那不是咱们支书吗?”

要算老队长。

“哟,他割得可真快呀!”

他弓腿挺胸,

这会儿,有人发现了一个快手,大声喊:“嗨,割到前边的那个人是谁呀?”

一锨一个金波浪;

在歌声中,人们更加飞快地挥动着镰刀。在他们行走之间,那麦海的波涛没影儿了;身后却出现了一个挨着一个的麦个儿,静静地枕着麦茬,躺在垄沟里,好似为了铺铁轨摆下的枕木,又整齐,又壮观……

扬到天上一条线,

…………

落到地下弓一张;

…………

左扬一个银燕单展翅,

快快交售爱国粮。

右扬一个蛟龙出海闹长江。

快打快轧快入仓,

糠皮舞,

忙收割呀收割忙,

麦粒儿跳,

石榴花红麦子黄。

像雨点儿,不,

五月端阳好风光,

是颗颗珍珠,

随着阳光升起,年轻人唱起欢乐的歌子,这边那边,一边刚落下去,一边又响了起来:

落在社员的心坎上。

这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汗珠子,麦个儿也倒了一大片,一垅一排,齐齐整整。

麦粒儿堆成了大堆,

鲜亮亮的太阳跳了出来,笑嘻嘻地朝着人们问好。

麦秸儿垛在一旁,

天色由黄变成银灰,又变成乳白,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东山梁吐出了一缕嫩红。

一转眼,

这是一声进军号,霎时间,银镰遍地飞舞,“咔嚓咔嚓”,响声一片,多么动听,多么美呀,这又好似迎娶新娘入门的乐队……

平地立起两座山冈:

韩百仲,这个老庄稼把式,从打记事儿起,经过了多少个春种秋收,经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哪!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次收获,今天这个夜晚这般高兴过。他挽了挽袖子,弯下腰去,开了第一镰;一簇麦子倒在他的怀里,麦芒儿吻着他那围着胡子茬儿的嘴,好似有一股蜜水,流进他的心里。接着,“咔嚓”一声,那一簇麦子,就让他给割下来了。

这边超过了古庙的高墙,

社员们一个个站在地头上,望着麦浪,闻着清新的香味儿,听着低声细语,真如同小伙子见了新媳妇,心都醉了……

那边遮住了千年的白杨,

在月光的斜射下,金灿灿的麦浪上,笼罩着一层稀薄的雾气,更增加了它那离奇神秘的色调。成饱的麦穗儿,像是就要出嫁的闺女,含羞地低着头,又忍不住地发出微笑。

支书擦着汗,笑对大伙讲:

脚步声、低语声,惊醒了沉睡的田野。

站在垛顶上,

人群先奔山坡下早熟的麦地里去。在田间的小路上,形成了长长的、一串串的队伍。

就能摸太阳。

小石桥那儿汇集了一大群人,奔麦地里去了;又汇集了一大群人,也奔麦地里去了……

社会主义的光芒啊,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跟着一个地走出来。他们每个人胳肢窝都夹着一把长柄的镰刀;镰刀都磨得飞快,在月光中闪着亮儿;有的人揉着眼睛,有的人系着纽扣,跟走到一块儿的人小声地说几句什么,又朝着村西头的金泉河边上走。

闪耀在这能摸太阳的垛顶上。

每一个农家的门儿:大排子门、木板门、小栅栏门,都轻轻地、轻轻地打开了,“嘎吱吱”“吱吜吜”,一片响声。

焦淑红朗诵完毕,激动得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北方的乡村,静极啦!

马翠清听完朗诵,也激动地说:“淑红姐,后边还得加一句。”

东方泛起鱼肚白,月儿坠到西天边,风儿不吹,树叶不摇,鸡不啼,马不叫。

焦淑红问:“加句什么,你说吧。”

高兴也罢,发愁也罢,仇恨也罢,丰茂的麦子还是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响应着流过汗水的人给它提出来的号召,按照时令成熟了!

马翠清拉开一个演员式的架子,仰着脸说:“加一句:社会主义的光芒,闪耀在每个社员的心口窝……”

当然啦,东山坞也有少数人愁的睡不着觉,恨的睡不着觉;天不黑,他们就钻到屋子里,往炕上一躺,唉声叹气。马之悦、马斋、马小辫这一伙子人,热油煎心似的等着马志新和李世丹快点儿来。因为他们已经看出,事态的变化,离着他们追求的目标越来越远了,横在前边的关口越来越多了,心里边怎么能够消停呢……

焦淑红说:“这个窝字不押韵了。”

好多人从假日的第三天下午,就摩拳擦掌地待不住了。他们都知道,麦子收割、登场、打轧、入仓,每一节儿都是一个胜利;等到公粮交上去,口粮分下来,那就算把最后的胜利拿到手里啦!在这个日子口上,谁还能够安静呢?特别是年轻人,好像要过年似的,高兴得睡不着觉;一直到了半夜,还能听见街上有人说笑,院子里有磨镰刀的声音。

马翠清说:“管它韵不韵的,实情理是这样嘛。不信你摸摸!”说着,一把拉过焦淑红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收割,开镰!

焦淑红立刻就觉到了——马翠清那年轻的胸膛热乎乎地跳动着……

开镰,收割!

[1] 把两小把麦秸连接在一起,捆麦个儿用,俗称“要子”。

社员们日日夜夜盼望的那个日子,终于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