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之悦自言自语:“看来,我没有马上到乡里去对了。”
马立本气愤地说:“把自己绕到里边了,把咱们的威风全给杀下去了。”
马立本哭丧着脸说:“他一认错,把我爸爸也给扯进去了。”
马之悦忽然笑了:“这家伙,真是能绕哇!”
“怎么扯进去了?”
马立本把自己听到的一些重要枝节说了遍。
“妈的,把使碾子、撒小鸡子的事儿都说成是富农煽动的,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呀!”
“他都认什么错了?”
“笑话事儿多着哪,等着看吧。”
“我妈开妇女会去,在窗户外边听得清清楚楚。他不光认错,还把自己臭骂了一顿!”
“焦克礼那小子把我爸爸找到队部去了,正整哪!”
“真的?”
“多挨点他们的整好哇!”
“还喝酒哪!您不知道吧,弯弯绕这个没骨头的东西,一到会上就承认错误……”
“挨整还好?”
“有什么怕的呀?不过如此。自己找个杯子上炕喝酒。该喝得喝,该乐得乐,不让损了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哇!”
“你想想,我要是不挨整,不是还得像傻子似的给他们卖命吗?你要是不挨整,你不是还得跟你爸爸‘划清界限’吗?”
“把我吓坏了。”
“哼,他们把我的仇整大了!”
“我不是好好的吗?”
“对,对!弯弯绕认错,那是缓兵之计,软里边藏着硬哪!你爸爸让他们整整,也会硬起来。”
“您……”
马立本一拍桌子说:“这口气不出,死不罢休!”
马之悦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立本,坐吧。”
马之悦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这话好,有志气。我得敬你一杯。”
马立本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马之悦的脸:“马主任。”
马立本端过酒杯,一仰脖就喝了。
马之悦抬头看他一眼,没吭声。
马之悦说:“我们的目标不是出一口气完事儿。天下什么东西最好,什么人最好?我算看透了,不是一口气,也不是一个虚名儿。咱们也来个‘化悲痛为力量’吧。喝呀!”
马立本试试探探地走进来了。
…………
马之悦这么想着,甩了鞋子上了炕,拿下酒杯,拔下瓶子塞儿,倒了满满一杯,仰脖喝了一口;又夹了一筷子鸡蛋嚼着,忍不住感叹地自语:天下什么东西最好呢?钱;天下什么人最好呢?媳妇。
东山坞的三天假日里,数这一天最紧张,成绩也最大。党支部会开得有成果,社员代表会开得有收获,妇女会开得也不错:全社百分之九十的妇女都报名参加麦收了,一些有小孩子又想不出办法找人带的妇女,同意把孩子交给五婶照顾,那个农忙托儿组就算成立起来了。在这个会议上,妇女们一致通过让焦二菊代理妇女主任,言定过了麦收就正式改选,这个角色当然也是焦二菊的了。
他这会儿想到了弯弯绕,不知道焦克礼这伙子人是怎么处置他的。他又烦又躁,又窝囊又气愤地走回家。一进那油漆大门,故意放重脚步,都到了屋门口,也没有人应声,心里骂道:“狗日的,我在那儿让人家欺负个八分死了,你在家里跟没事的人一样!”撩开门帘子一看,马凤兰不在;只见桌子在炕上放着,桌子上有一个大碗,上边还扣着盘子;揭开盘子一看,是一碗炒鸡蛋;又见桌子下边放着一瓶子酒,一个玻璃酒杯套在瓶子嘴上。他那难看的脸上,忍不住地露出一丝微笑。他想:马凤兰可能是让人家找去开会了,也许为了自己让人家拉去斗争,正在慌乱地四处打听消息。
晚霞像是加重了色彩,涂红了整个天空。
马之悦离开菜园子,一边往回走,心里一边打主意。萧长春和韩百仲两个人手里竟然攥着他这么多的东西,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想:这说明自己的处境完全到了最危险的关头。怎么办呢?是马上到乡里找找李世丹呢,还是看看风向再说呢?萧长春整自己的计划要是很大,接着还有别的手段,自己马上去找李世丹就有好处,起码起到“先下手为强”的作用。萧长春整自己的计划要是搞个党内批评完事了,还是迟一迟再找李世丹为妥当;要不然,自己主动着到那儿去说,很可能引起李世丹的多心,县委知道了,再派人来调查,事情的目标就转移了,那就等于引火烧身,自投罗网。他想来想去,觉着不如闷一闷好。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口气先压在肚子里,看看风向再转舵吧!
在东山坞的每一个院子里,都有人议论着今天发生的几件事情,都有人忙着做收割小麦的准备;这里那里,响起一片“嚓嚓嚓”的磨镰刀的声音。
…………
党、团支委又开了个碰头会,把这三天的工作简单地总结了一下,把要开始的事情也作了具体的安排。萧长春舒了口气,轻松地走回家里。
这儿的几个中农,都觉着支部书记这几句话很能代表他们这会儿的心境,都不住地点头。
一群小孩子正在院子里吵嚷着。这里边除了小石头,还有韩百仲的儿子拴柱,韩百旺的小闺女兰兰,还有焦振丛和焦庆家的几个孩子。
萧长春插言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呀!要想不让他们乱敲乱闹,就得靠我们多数人都团结成一股劲儿。走正道的人多了,听歪话的人少了,脚跟稳的人多了,摇摇摆摆的人少了,这就成了铜墙铁壁。谁想碰我们,就好像鸡蛋往石头上碰,碍不着咱们一根毫毛,他自己得闹个浑身稀巴烂。其实,只要这边的人劲头一大,他们那边说话、办事儿,就得多想想,也就不敢大闹了。”
小石头跑过来,扯住了萧长春的衣裳襟:“爸爸,他们找我来了。我们也要跟你们一块儿割麦子。”
马子怀说:“我看他们往后再不敢一会儿锣一会儿鼓地乱敲了。”
萧长春摸着儿子的小脑袋,笑着问:“你会使镰刀吗?”
韩百安忍不住赞叹地咂了咂嘴儿。
小石头挺着小胸脯说:“会!”
焦振茂说:“人家焦克礼说:认错了,就不用罚了。好多人不同意。喜老头说:让他这一回,下次再犯,一定重罚。瞧瞧,人家办事儿全是按着政策条文,又有斗争,又有团结;让中农走哪条道儿,不让中农走哪条道儿,全都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的!”
萧长春说:“割麦子是大人的事儿,你们好好玩就行了。”
马子怀问:“没处罚他呀?”
拴柱说:“表哥,收麦子的时候我们不玩了,要帮助大人干事情。我妈说,让我们专门看鸡。”
站在远处的韩百旺回答说:“让他拿回去了。”
兰兰说:“谁都不撒鸡了,还看什么呀?”
韩百仲四处看看,问:“弯弯绕那一大群鸡呢?”
小石头说:“弯弯绕要是再撒呢?”
众人都笑了。
兰兰说:“他敢!刚才开会,他说不敢了!”
韩百仲说:“他弯弯绕猛孤丁地给农业社来这么一下子,农业社又猛孤丁地给他来这么一下子,都没有开个筹备会……”
这会儿,萧老大端着一簸箕棒子面走进来了,问儿子:“你们的事儿全完了?”
焦振茂说:“谁也没料到好好的日子,猛孤丁地来了这么一档子事。”
萧长春说:“今天的事儿是完了。”
萧长春说:“我们多会儿也没有安着心要整谁,都是让他们逼的再没路可走了,才这么走的。”
萧老大说:“明天收麦子了,我干什么呢?”
韩百仲说:“我早给你个信儿,谁早给我一个信儿呀?”
萧长春说:“您还在菜园里,每天给大伙儿分一回菜,也够忙的了。”
焦振丛说:“我也是开半截儿才来的,怎么不早给我们一个信儿呢?”
萧老大说:“这么好的麦子,我活一辈子没有遇见过,熬到这一步上,可也真不容易。我想着到地里拼拼我这老力气,就是让菜园子拴着手。唉,帮不上你们的忙呀!”
马子怀说:“百仲你别说了。我光顾割一担草,把个重要会耽误了。”
萧长春说:“您把队里的菜园子搞个棒棒的,就是帮我们的忙了,也是帮农业社的忙了。”
韩百仲又问马子怀:“你呢,有点收获没有?”
萧老大一边朝屋走一边说:“我帮你修理了一把镰刀,你看看行不行。”说着,走进屋里,放下簸箕,拿出一把新镰刀。
韩百安不好意思地说:“同利办事儿是有点不像话,照他那样,谁也不用想过日子了。”
萧长春接过镰刀,摆弄着看看说:“不赖。”
韩百仲拍了拍韩百安的肩头,笑着问:“真的吗?”
萧老大说:“就是把儿新安的,不太光溜。”
焦振茂说:“社员代表会,列席的社员也不少。弯弯绕开台就认错,真没想到。连百安都服气了。”
萧长春说:“使一使也就光了。”
韩百仲又问:“开什么会处理的呀?”
“刃子不太快吧?”
焦振茂说:“嘎巴干脆,痛快得不得了!”
“我再磨磨。”
韩百仲问:“把会开完了?”
小石头跑过来说:“爸爸,这镰刀爷爷说是给我安的。”
萧长春从人们的脸色上已经看出,刚才那个事情处理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
萧老大哄着他说:“先让你爸爸使,使完了再给你。”
大庙里的社员代表会也散了,这会儿非常安静。韩百旺满脸喜气地打扫着大殿,收拾着凳子。焦振茂、韩百安和焦振丛、马子怀四个人,站在柏树下边小声地谈论着刚发生的事情。
小石头说:“不,我还玩哪!”
萧长春和韩百仲一边猜测着处理弯弯绕那个会的种种可能,一边赶紧往大庙走。
萧长春举着镰刀说:“这可不是玩物呀,这是武器!”
三个人一走出那热气腾腾的小棚子,就各奔各的路了。
几个小孩子全都围上了萧长春。
萧长春说:“可以。散会!”
“镰刀是割麦子用的,又不能装子弹,怎么是武器呢?”
马之悦说:“我没有旁的可说,也不想再跟你们磨嘴皮子了。哼,我总算是认识了你们。想把我置于死地?不行!我不服,我要上告!”
“武器是打敌人的,镰刀能拿到战场上用吗?”
萧长春又问马之悦:“你还有什么意见?”
萧长春摸摸这个孩子的脑袋,又摸摸那个孩子的脑袋,笑着说:“是武器。你们长大了,就懂啦!”说着,舀了半盆子清亮亮的水,放在窗前那个像月牙儿似的磨石旁边,把镰刀在盆子里边蘸蘸,拉开一个骑马蹲裆式,就“嚓嚓、嚓嚓”地磨开了。
韩百仲说:“同意。会议开多大,开多长,又怎么开,全让马之悦自己决定了。我陪着啦!”
金色的锈水和黄色的石粉泡沫,在支部书记那灵巧有力的动作里,和那优美、好听的“嚓嚓”声里,流了下来,又好像摊煎饼似的摊在地上。
萧长春看看棚子外边的阳光越变越柔和,地边上的树影也长长地倒过来,料定时间不早了。他惦着那个批评弯弯绕的会,急于要看看那边的情形,就说:“今天的党支部会就开到这里,让老马回去再好好想一想,改日再开。有必要的话,我们把工地上的同志找回来,大家坐在一块儿,把问题彻底弄清楚。百仲同志你看怎么样?”
这儿的磨镰刀的声音,跟整个东山坞每一个小院子里边的同样声音,汇合在一起了。
马之悦也有他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尽管萧长春和韩百仲给他揭发的问题都是事实,他半点都不接受,也不正眼看一看;他不承认一切,而且觉着是理直气壮的。他从萧、韩二人对他的态度里猜测出李世丹对他的态度,而且肯定了萧、韩二人一时半刻还不会把会上揭出来的这一切给他拿到群众里边去公开,当然也不敢给他什么处分。于是,他觉着这就是他的没有倒台,也不能倒台的证明。
磨吧,把武器磨得锋利些,准备战斗啊!
韩百仲心里边很痛快,又有点儿不过瘾。他想:要是李世丹不插这么一杠子,或者支持东山坞党支部的这场斗争,跟县委挂个电话,就可以让马之悦停职反省,就可以在群众里边大揭发、大批判;那时候东山坞将会出现一个更好的新局面。可是眼下只能忍一忍了。
(第二卷完)
萧长春心里想:有关马之悦的错误和罪恶,能够摆的,利用这个会议全都摆出来了,揭开了党内问题的盖子,他们跟马之悦的矛盾摊了牌,这就是个不小的胜利;至于马之悦本人怎么对待大伙儿的批评和揭发,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1964年10月第三次重写稿完毕
党支部的批评斗争会一直开到日头大平西还不能结束。烟雾和热气在这个菜园的小棚子里弥漫着。
1965年9月29日第三次修改完于北京豆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