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炮追进来,两只眼盯着弯弯绕的脸,着急地问:“大叔,你快说说呀?”
弯弯绕又把嘴闭上了,摇晃着脑袋,慢吞吞地走进屋;看看炕上,瞧瞧地下,好像到了个生地方。
瓦刀脸女人也跟在旁边,她完全装在罐里,比马大炮还糊涂;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哟,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马大炮这才转过弯儿来,忍不住地一乐,又蹿上来扳住弯弯绕的肩头:“大叔,嘿嘿嘿,闹了半天,您比我看得还透呀?快说说,您是怎么想的呀?”
“大叔,您倒说呀!”
弯弯绕“嘻嘻”一笑:“谁还敢整我?放心吧,李乡长一句话,全完了。往后咱们要彻底自由,过富贵日子了!”
“真急死人!”
瓦刀脸女人想起那一天麦地的风波,心里还是热辣辣的难受:“唉,你还没有让人家整怕呀?”
弯弯绕拍打着胯骨,急赤白脸地说:“唉,你们别捣乱行不行?”
弯弯绕一直把鸡群赶出大门口,这才开口说:“它们这一回也该自由了!”
马大炮吃了一惊:“您这是怎么啦?”
站在一边的马大炮让他们闹得发懵,不明白他这位大叔又在“绕”什么哪。
弯弯绕说:“怎么啦,怎么啦!我得想想,我得盘算盘算。让我静一点儿行不行呀?”
瓦刀脸女人又喊叫着:“你怎么往外赶呀?”
马大炮说:“您还想什么,这一回,马主任又抖起来了,萧长春塌架子了,没事儿了。”
弯弯绕没吭声,还是转着圈儿赶鸡。
弯弯绕问他:“你知道我想的什么?”
瓦刀脸女人在大庙门口看了会儿热闹,回到家刚要点火做饭,被鸡叫声惊动了,赶忙从屋子里跑出来,拍着手喊叫:“哟,你怎么把板子拿掉了?鸡要跑出去啦!”
马大炮眨巴着眼说:“您是不是想上一回卖那点粮食的事儿呀?”
弯弯绕手扶着门框,高抬着大腿,迈进院子;回过身,把一块闸着的板子掀起来,扔在一边儿,又掀了一块,又扔在一边儿;随后到了院子里,张开两只胳膊,“呜呜”地叫着,转着圈儿赶鸡。那些鸡受到突然袭击,又飞又叫,闹得满院子灰尘滚滚。
弯弯绕藐视地一撇嘴:“卖粮食,那还算个屁事呀,我早就没往心里搁它了。”
一大群鸡正在一个破盆子里抢食吃。好像怕又有人抓它们似的,一见进来人,呼叫着,四处乱跑。
马大炮奇怪地问:“那您还想什么呢?”
门口闸着木板子,那是他挨了批评之后又重闸起来的,专门拦着鸡。
弯弯绕说:“我想想我家能分多少粮食;分了往哪儿放,怎么个保存法儿。”
弯弯绕已经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口。
马大炮说:“预分方案的榜单子上不是写清楚了吗?”
马大炮急了:“同利大叔,您这是怎么啦?让他们整怕了?有上边人给咱们撑腰杆子,还不干,等什么时候呀?这份王八气还没有受够呀?连多使一会儿牲口都不行,粮食摊在碾坨子上轧半截儿,硬让人家给卸了。就说您吧,为那几只鸡,受多大气呀!满口答应把它们再重新圈住还不行,还在会上检讨、挨骂,差一点让他们罚一家伙。这种事儿要是一天两早上的还好忍,老是这么过下去,哎哟,我的老天,我可不能受了!”
弯弯绕说:“你呀,你呀,李乡长这一来,那就成了一张废纸啦!我得想想,我家那几块地,按着麦子的成色,能产多少,又应当分多少……”
弯弯绕依旧没动声色,依旧朝前走着。
“噢,您还想土地分红呀?”
马大炮在旁边追着说:“我看呀,咱们没他妈的什么可怕的啦。得找李乡长去,告萧长春一状,让他对咱们松松手,卖粮食的事儿,就算一笔勾销了。”
“当然啦,地主都能自由了,我们就没自由了?”
弯弯绕扭过脑袋,看了马大炮一眼,不停脚地朝前走。
“您比我想的还大呀!”
马大炮屁股后边追着他,当是他还不知道李乡长来到的这个好消息,老远就大喊大叫地说:“同利大叔,你还不知道呀?李乡长来了,到村就把马主任表扬一顿,把萧长春撸了一顿,又把马小辫给放开了。这会儿正在整萧长春,说他过去办的事儿全错了。我这么想,他错了,就是咱们对了呀!”
“咱们得跟李乡长、马主任伸手,要大的!”
弯弯绕也用“找李乡长讨论点事儿”这个借口,请了一会儿假,正由村外边朝回走。他耷拉着脑袋,倒背着两只手,慢腾腾地迈着四方步。
马大炮咧开嘴巴乐着,心想:对啦,应当伸手要大的,这会儿趁着热劲儿不来点真的,弄点实的,还等什么呀?他想,得赶紧到家去找女人一块儿算算地块,比比成色,拢拢数字,看看能分多少;能分多少,就伸手跟他们要多少。
马大炮乐颠颠地往回走。他觉着自己腰板硬了,胆子壮了,不自在的日子就要过去了,好日子就要来了。他想:李乡长是一乡之长,是头头,他都说萧长春错了,当然是错了。萧长春错了,韩百仲也就错了,农业社里的好多事儿,也一定是错了;错了还不改,等什么?找到李乡长,先跟他诉诉苦,再把对萧长春和农业社的意见全告诉他,求他给中农谋点福利……马大炮想到“福利”心里又没底儿了:是要求得大一点儿好呢,还是要求得小一点儿好呢?怎么走,这个门口才走得进去呢?对啦,得找弯弯绕去,得让他拿拿主意,看他是怎么想,又要怎么干。
马大炮想到这儿,像是要抢肉包子似的往外跑,结结实实地撞在“肉门板儿”上了;定眼一看,原来是马之悦。
“快让他走,没鸡蛋还不做糕了。看李乡长再帮他办点什么好事儿!”
马之悦这会儿正在对着李世丹身上的缺口大举进攻。他算把李世丹这个人吃透了、摸准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李世丹怕什么,偏要给他来点什么;李世丹怕闹起大事儿来,偏要给他闹个瞧。马之悦紧紧地抓住李世丹这把芭蕉扇,到处煽风点火。韩百仲在大庙里跟他提到了倒动粮食、马志新的信件,还提到“尖刀子”,对他的震动太大了;这是一个“大暴露”的信号;说明萧长春他们那边的人,对马之悦越来越摸底儿了,就要摸到根上了。马之悦这会儿的处境好有一比:就像落在网子里的虾米,蹦吧,掉在干岸上,不蹦吧,掉在热锅里;还是蹦一蹦好,碰巧就许蹦到河沟里去。不过,他心里边想的,可比他的实际处境要好上几千倍;他不光要往河沟里蹦,还要往大海里蹦;他已经看到了那可以使他活命的、又可以使他任意胡作非为的海。所以,他这一回跟萧长春的斗争,就不仅仅是使一点儿小谋小策,耍一点小手小腕了,形势逼到这步田地,他得来个彻底的:一句话,到了最后的关头,他得拼一下子啦!
“他要找李乡长去,就让他找去吧,找谁,我们也不怕!”
他走了几户人家,心里边又翻了翻个儿,暗想:自己一下子就把脸拉开干,还是不大合适的。李世丹跟我有一样的地方,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无论如何,他还没有到非跟共产党分手不可的地步;况且,他还口口声声地在喊什么“党性”,什么“大局”,说明李世丹跟我还不完全是一条路上的人。如今,我是打着李世丹的旗号办事儿,要往冰窟窿里搞李世丹,只能在后边推着,不能在前边拉着;让李世丹觉着有股子挡不住的劲儿,不能让他看着人影儿,这样,才会给自己留下一个万一不利的退脚之地。
在旁边割麦子的社员都气得不得了。他们已经猜到,马大炮为什么一下变得这么神气,又为什么这样急着要回村找李世丹,就都站在马长山这边说:
这会儿,他到弯弯绕家来,就是来借隐身草和杀人的刀子。
马大炮说:“喝,你真厉害呀,连社员找乡长说句话儿,你们都不让?”
弯弯绕一见马之悦,心里又“绕”开了:马之悦又来找我们冲锋,又想站在干岸上不湿鞋;不行,这一回一定得逼着他干点真的,拿点实的,再想图省事儿,不行了。
马长山说:“等收了工再找还晚吗?”
马大炮一见马之悦,好像见到了肉包子:“马主任,嘿,真巧,我们正说你哪!”
马大炮翻白着眼说:“谁想干就干,想走就走啦?李乡长到村调查工作,我得找他讨论一点重要事儿。”
马之悦走进屋里,看看弯弯绕两口子,微笑着问马大炮:“正说我什么呀?”
马长山说:“有事儿收工再办吧。队里对你们这几户已经够照顾的了,该做饭的时候,让你们家的妇女提前回去,你又来个想干就干,想走就走,这怎么行呢?”
“正说你这一回美啦!”
马大炮说:“先让我回家办点事儿,回来,咱们再老老实实地劳动。”
“是我美啦,还是你们美啦?”
马长山说:“别做美梦啦。我们不能再让你走那条黑道儿,没那日子,还是老老实实地干活儿吧。”
“咱们全美。”
马大炮说:“你要说这个,我又跟你想到两条道儿上去了。我看,单干也有好处。各家有地,各家有牲口,咱们来一个你家跟我家比赛,我家跟你家比赛,比着劲儿把地种得好好的,打了粮食,该交公粮交公粮,该支援国家支援国家,家也发了,国也建了,这不两全其美吗?”
“不,你们比我美。就好比两个饿着肚子、光着屁股的穷光蛋一块儿走路,一个挎着篮,一个空着手;走着走着,碰上一树烂杏。挎篮子的,吃饱了肚子,还能拣一篮子杏核,带回来种上,从此以后,他就总有杏吃,总有核种,也总有利可得了;空着手的那个呢,只能装一肚子,拉出去,还是空肚子、光屁股,还是个穷光蛋……”
马长山听出马大炮的话里有话,就说:“你别听见风就来雨啦,还是走合作化的路对你有好处。”
“嘿嘿,你真会说笑话。”
马大炮笑着说:“放心吧,越是谁也不管谁,随便一点儿,大伙儿心里都舒畅,越乱不了套,还能少闹一些麻烦事儿;我看哪,有些事儿,非变变不行了。”
“不是笑话,真事儿。大炮,你说说,咱们俩,谁是那个挎篮子的,谁又是那个空着手的?”
马长山说:“咱们是农业社的社员,有组织的劳动,怎么能谁也不管谁呢?这样,就该乱套了。”
马大炮光顾“嘿嘿”地笑。
马大炮神气地说:“得啦,哥们,别总在屁股后边盯着我,该松松劲儿,就松松劲儿。我看哪,干脆,咱们谁也不用管谁啦!”
瓦刀脸女人也陪着笑得直捂嘴。
小组长马长山拦住他说:“嗨,还不到收工的时候,你怎么走呀?”
马之悦用眼角溜着弯弯绕。
这个消息传到正在地里割麦子的马大炮的耳朵里了,乐得他一跳三尺高。他想:怪不得马之悦总像大旱天盼云彩、盼下雨那样盼着李世丹来,敢情李世丹真是马之悦手里的人,真跟马之悦一个心眼儿,真能按着马之悦的意思办事儿;李世丹对地主都能够这么宽大,对中农更得宽大了;李世丹能给地主行方便,也应当给马大炮这样的“受气”的中农行行方便呀!对,找他去,找他讨点好处,寻点便宜,让他把倒动粮食的事儿给抹了,让他把拴在中农身上的绳子松松,让他给中农出出气。……他想着,把手里割下来的一把麦子朝地下一扔,提着镰刀就要走。
按着弯弯绕刚才那种提防和准备,这会儿,他不光不会笑,还要无动于衷,可是听了这个比喻,却适得其反。狡猾的语言,对狡猾人也会起到狡猾的作用、得到狡猾的效果;是不是俗话常说的“以毒攻毒”的那种特殊效力呢?恐怕连弯弯绕自己也说不清。他毕竟是笑了,而且动了心。
…………
马之悦看出了苗头,立刻又把目标转向了他:“同利,你说说,你是哪一个,我又是哪一个?”
“干哪!使劲儿干,就是保卫咱农业社!”
弯弯绕变得非常热情地说:“马主任呀,你就不用说这个了,只要让我过上自由的日子,决不会让你当那个空着手的人。”
“麦地也是阵地,咱们不能离开这儿!”
马之悦拍手说:“这句话全有了。我过去是那个房壳壳,现在还是那个房壳壳,时局变成什么样儿,我还是那个房壳壳。要人力,我比不了你们,要底子,差得更远,要论会过日子、会打算,我跟你们更是天上地下。从五三年到今天,已经五年了,回到五年前的样子,再过五年看,东山坞过富日子的人家是谁呢?”
“谁给他们撑腰咱们也不怕,真理在咱们这边!”
弯弯绕的心窝上长了翅膀,又扇又抖。多少年苦心追求的东西,都好像排着大队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只待农业社一解散,由他那么一招手,土地呀,大瓦房呀,几套的马车呀,长工呀,儿媳妇呀,东仓麦子西仓谷呀……这个那个,就会一下子来到他的跟前。等到自己年老了,过一过老东家的日子,那该多么福气!……他想着想着,迷了,馋了,嘴角上不知不觉地滴了一滴口水。
“这回又够咱支书招架的了!”
马大炮的心坎上也打开了窗户。他明白了,忍不住地呵呵笑着说:“马主任,我告诉你,只要我们美起来,你也能美起来;到那会儿,我们还是选你当村长,替我们在前边办事儿。真的,我们得靠你领头儿呀!”
“为什么给马之悦这个坏家伙撑腰,拆咱们的台?”
马之悦说:“这倒也是实话。我是肩膀端着一个脑袋的人,我也得靠你们过日子。”
“李乡长为什么跟地主一条心?”
弯弯绕说:“还是你的腿粗呀,没有你,我们想什么也是白想……”
有人气愤不平,有人担惊害怕,也有一群人乐坏了——不论是心里边想,还是脸上露出来,反正各种各样的人有各种各样的想法,全被波动起来了。
马之悦说:“这话也是实在的。同利,你过去总怨我前怕狼后怕虎,可是你不知道我的心气。办什么事儿,得看天时、地利、人和,不能光凭三分钟的热度,胡干傻干。那样,只能得个一时痛快,不会有长远的结果。一句话,办事儿得等时机。时机成熟了,我能不干吗?这回你们看到了吧?咱们把话都敞开说吧:我可是拼着命干了,把我应当干的事儿,能干到的事儿,我全干。路子,我给你们冲出来了,门儿,我给你们打开了,这会儿,万事俱备,只欠一点儿风。”
从打马小辫被李世丹放开、马之悦离开李世丹回到沟北边的街口上,这些有影没影的谣言,就在一些人的嘴里传开了。先是在村里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紧接着传到地里,就有人大喊大叫;霎时间,东山坞又被这歪风邪气刮得乌云滚滚了。
弯弯绕、马大炮同时问:“欠什么风?”
…………
马之悦一字一板地说:“只欠你们走不走,进不进了。”
“看样子,上边的政策变了,好多事儿都要变啦!”
弯弯绕说:“走!”
“他过去办的事儿全不对,还得按土地分红!”
马大炮说:“进!”
“让李乡长给一撸到底,正在挨整哪!”
瓦刀脸女人倒聪明了:“我说,我说,这一回可别再像先头一样,打不着狐狸惹一股子臊哇!”
“萧长春犯错误了!”
弯弯绕坚决又勇敢:“前思后想,真是到了走不走、进不进的紧要关口了。不管怎么着,是成还是败,先走上它一趟,干上它一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