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大想:反正我跟着不放,没有村里主要负责人在场说话,乡长也不会怎么样,就对马小辫说:“出去尿完,马上回来!”说着,把门打开了。
李世丹站在大柏树底下,朝这边说:“这是谁在屋看着哪?开开门,让他出来;一会儿,在院子里解决。”
马小辫一出门,几步跑到李世丹跟前,通的一声跪在地下,又是哭又是嚎:“李乡长,开开大恩吧!我是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哇!昨天一天,我病得啥似的,连屋都没有出哇!我没干坏事儿,共产党让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了;乡长,您得高抬贵手,把我当个人看吧,乡长得给我一条活路走哇……”
马之悦在外边受不了啦,就隔着窗户说:“你让他尿一泡怎么啦?焦克礼找韩百仲去了,回来还不一定怎么着哪。再说,你后边跟着,他还跑得了哇?”
后边这两个词儿,真的触动了李世丹。心想:是呀,地主也是人,不把他当人看,既不符党的政策,也不符人道精神;而且,也斗争倒了,也老病成这个样子了,手无寸铁,身无挣扎之力,还不给他一条活路,对他改造也不利;最重要的是,无缘无故地扣人,的确有点杀鸡给猴看的嫌疑,很容易引起群众的不安,更不利于解决问题。
韩德大知道他耍手腕,偏不叫他出去。
马之悦没多说话儿,只是唉声叹气,顺着李世丹的心思作各种各样的表情。他心里明白:只要李世丹主张把马小辫一放开,自己这边的气势就抬了头,从地下抬到天上;萧长春那边的气势就算倒了个头,从天上跌到地下;围着萧长春的那伙子人的威风就削了一半儿,围着自己的那伙子人就能打起精神。萧长春一定要跟李世丹争论起来,李世丹是个非常爱面子、重领导架子的人,当着众人,下不来台,连个弯儿都不能拐,定要使强制手段;这样一来,萧长春的气势就算全倒了,那伙子人的威风就算灭了,自己这伙子人就要厉害起来了。自己再看空子找时机鼓动社员闹腾一下子。得,马上就得整风、鸣放,闹成一锅粥,自己的大功就算告成了。对,放开马小辫是一个决口,不能不抓住。他想到这儿,就小声对李世丹说:“先让他回家得了,不然外人看着不好瞧;群众一听您来了,找到跟前一问,也不好说话儿。您既然到了,马上就应当来个新局面。”
马小辫叫唤起来了:“哎哟,哎哟,憋得我肚子疼呀!”
这句话也正符李世丹的心思,他点了点头。
韩德大说:“憋不住就往裤子里尿!”
马小辫爬起来就跑。
马小辫见焦克礼走了,就又大声说:“我尿憋得难受,得让我出去一下呀!”
韩德大急了:“跑,跑!臭地主,你给我回来!”
韩德大答应着,又对马小辫说:“妈的,老老实实地给我坐在那儿去!”
李世丹说:“我的命令,让他回去。”
韩德大从外边进来的时候,就故意站在马小辫跟前“训话”,声音挺大,想压住外边的声音;可是马小辫可精着哪,一听到马之悦的话音,就乐了;又听到李世丹的话音,马上又神气起来了,根本不听韩德大那一套,硬要出去。两个人正你闯我拦的时候,焦克礼说了这句话。
韩德大说:“乡长,您的命令?不是您让我看着的,治保主任来了一问,我不好交代呀!”
焦克礼跑回耳房窗前,小声地跟刚钻进去的韩德大说:“德大,我找百仲叔去,你可注意点呀,没百仲叔的话,谁说也别放开马小辫!”
李世丹想:看看,这些群众是多么怕干部,怕成了这种样子;物极必反,群众一旦什么不顾了,不闹事儿才怪哪。幸亏自己赶到这儿来了。就说:“小伙子,不用怕,等干部来,不用你开口,全由我替你说,好吗?”
李世丹对马之悦说:“小伙子是执行任务的,可以让他请示去。”又对焦克礼说:“快去吧,我们等你。”
韩德大急得搓手:“不行,不行。放走了他,我实在担不起;一会儿您走了,我们怎么跟大伙儿交代呀!”
马之悦又叫起来了:“怎么,乡长都当不了韩百仲的家呀?真是的,赶快放开!”
李世丹说:“放心吧,谁也不敢对群众打击报复……”
焦克礼见李世丹这样说,也把口气缓和一些说:“这是一件大事情,得请示我们治保主任;他不发话,谁说也不行。”
韩德大哪还顾得听这个呀,跳蹦子要往外闯。
李世丹皱皱眉头,又拿出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样子,对焦克礼说:“小伙子,不要这么无理。咱们是讲法律的,要保证人权;在没有弄清问题真相的时候,不能随便押人,赶快放了吧。”
马之悦张开胳膊把大门口给堵住了。
马之悦老羞成怒,叫唤起来了:“李乡长,你瞧,你瞧,这伙人野蛮不野蛮呀!他妈的,你敢骂我!”
韩德大气得咬牙切齿,猛劲儿一推,把马之悦“咕咚”一声推了个“仰巴叉”,就开腿跑了。
焦克礼冲他说:“我还想把你也一块儿押起来哪。坏东西,又想钻空子捣乱呀!”
李世丹一边扶着马之悦一边说:“看看,群众胆子多小,都给这恐怖气氛吓坏了。摔着没有哇?”
马之悦立刻又钻空子说:“着哇,事情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随便押人?”
马之悦咧着嘴,往起爬着,揉着屁股蛋子说:“不要紧,不要紧。”
焦克礼说:“这个地主可坏到家了。他办的坏事儿,还没有弄明白呀!”
几个提前从地里回家做饭的妇女从大庙前边路过,听到里边有人吵嚷,就都试试探探地凑到庙门口看热闹。这里边有把门虎,有马大炮的嫂子,马子怀的女人也远远地朝这边看着。把门虎跟马大炮嫂子小声地嘀嘀咕咕,又指手画脚:
李世丹说:“怎么不能放开呀?”
“哟,出了什么事儿了?”
焦克礼说:“李乡长,不能放开。”
“瞧,那不是李乡长吗?”
李世丹朝前跨了一步说:“这小伙子口气好硬啊。他没权力,我总还有权力吧?把他放开。”
“哎,把马小辫放了?”
“你没权力说这句话!”
“嗨,主事儿的人来啦!”
“放开!”
这工夫,焦克礼从地里找来韩百仲,半路上又碰上了韩德大,他们就一块儿跑回大庙里。
“快说干什么?”
韩百仲一进庙门就急火火地问:“李乡长,你放了马小辫?”
“快说在哪?”
李世丹说:“对,我已经把他放开了……”
焦克礼朝他翻着白眼,故意说:“你问的是臭地主马小辫对不对?”
韩百仲和焦克礼两个人听了这句话,全气得满脸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马之悦先拉开一副“领导者”的架子,开口问:“克礼,你们押着的人在哪儿?”
韩百仲两只眼睛看看马之悦,又看看李世丹:“李,李乡长,这是为什么?”
没容焦克礼再说什么,见马之悦和李世丹已经进了庙门,便急忙迎了过去。
李世丹依旧很和气地说:“百仲同志,我们不能随便扣留人家,这不符合今天的整风运动的政策要求,这样做容易惹下乱子……”
韩德大着急地说:“嗨,像是马之悦把他找来的,一直奔这儿。我看着这块料,你快去对付。”
韩百仲说:“惹下什么乱子?你瞧瞧,把他捉起来,社员们全都更有劲儿了!”
焦克礼打个愣说:“不怕。他来了,敢把谁咬半截儿去呀!”
焦克礼就像不相信这是真事儿似的,跑到西耳房看看,见里边真空了,又转了回来,喊着:“李乡长,您怎么说话不算话呀?您说等百仲大叔回来再说,为什么把他放了?”
韩德大把焦克礼拉到跟前,小声说:“不好了,李乡长来了!”
韩百仲大声地说:“克礼,去,把马小辫给我抓回来!”
焦克礼刚把西耳房的门子关好,回头见了他,就问:“你怎么又回来啦?”
李世丹伸出胳膊拦住门:“等等!”又对韩百仲说:“百仲同志,我想个别跟你谈谈心。”
他走出庙门,忽见马之悦陪着李世丹朝这边走过来了,立刻就想起他大伯韩百旺常说的话:“李乡长跟马之悦一个心眼儿”,不由得一惊,赶忙退了回来。
韩百仲说:“你先把这件事儿弄明白,把马小辫抓回来,咱们再谈。”
韩德大说罢,高高兴兴地往外走。真的,他一点儿也不困,一点儿也不饿,精神得不得了。东山坞这一程子的风云变幻,冲击着多少颗幼稚的心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开始考虑人生的道路了。他敬佩萧长春。他也知道,自己一下子变成个萧长春还不太容易,可是,变成焦克礼、韩小乐那样的人,是非常好办到的。他对自己蛮有信心哪。
李世丹说:“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呀。马小辫钻不了天,入不了地,需要抓的话,什么时候不能抓呀。”
“行。反正你别光顾自己进步,把我给丢在脑勺后边就是啦。”
韩百仲说:“马上就需要抓!”
“这么想就对了。往后,你就好好地跟着大伙儿一块儿参加斗争,好好跟萧支书学习;入团的事儿,等开会的时候我们再研究研究……”
李世丹说:“同志,别急躁,冷静一下好不好?”
“嗳,我就是这么想的。”
韩百仲说:“你到东山坞不通知干部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个干了坏事儿的地主放了,我能冷静吗?”
“对,对!入团,就是宣布为共产主义奋斗,就是宣布把身子、把命都交出来了;一个人只要有了明确的斗争目标,又肯牺牲个人的东西,活着才有劲儿;年轻轻的,光为吃饭睡觉拼命,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李世丹说:“怎么没通知干部?”指指马之悦说:“副主任不是在这儿吗?”
“我是这么说,谁光为有意思了?这几天跟着大伙一块儿工作,我觉着人活着更有劲儿了……”
韩百仲瞪了马之悦一眼说:“乡长,他跟马小辫卖一样价呀!他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坏包!……”
焦克礼被伙伴的这种淳朴的感情、实在的语言打动了,就伸出两只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头上,很郑重地说:“德大,入团,不是光为有意思……”
马之悦吼叫了起来:“李乡长,您听听;刚才您还批评我顾虑多端,这是不是冲着我来了!”
“真的。入了团,心里就装上了大事儿,身上就长了本事,想得就多了,看得就远了,就不至于总是奔饭盆子,光想着吃饭、睡觉了——我还没入团,一跟你们靠近,就尝到甜头了,干工作,参加斗争,真有意思极啦。”
韩百仲朝马之悦跟前逼近一步说:“马之悦,你说点天地良心话,这一程子,你都干了什么勾当?你勾结地富分子,煽动落后的中农闹土地分红、搞粮食投机,你又勾结城市的坏人,想变天;你是不是一个地道的坏蛋,啊?……”
“又胡扯了!”
马之悦一跳三尺高:“你看着我活在东山坞碍你们的事,你就枪毙了我吧,枪毙了我吧!”
“我看入团真顶饿……”
“不用急,我们会惩罚你这个坏蛋!”
“是呀,现在你又怎么看呢?”
“你说我是什么也好,先拿证据来!”
韩德大说:“我说入团也吃饭,不入团也吃饭,入团顶饿是怎么着……”
“你先交出马志新的变天信!”
焦克礼故意说:“你一提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儿来了。去年秋后,团支部组织青年们种苗圃,我找你去,对你说,参加活动,准备条件,将来好入团。你对我说什么了?”
“什么,什么?”
韩德大低着脑袋,扭扭捏捏地说:“我想入你们团,你瞧着我够格不够格呀?”
“咱们再找焦振丛对对倒动粮食的口供!再让焦庆媳妇把那把尖刀子拿出来给你认认!”
焦克礼发现韩德大的脸红了,对他的心意也就明白了几分,点着头说:“管,当然管。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我,我简直不知道你在那儿说的是什么!”
韩德大的声音更低了:“管吸收青年入团的事儿不管呀?”
“你全懂!”
“组织委员管组织工作,管收团费、过生活……管的事儿可多了。快去吃饭吧。”
马之悦把脸转向李世丹,收藏起惊慌,装出一副气愤加可怜的样子,说:“李乡长,这回您亲眼看见了吧?他们就是这样搭伙陷害自己的同志呀!您可也得小心,他们专会造谣言,说不定也会朝您下家伙的!”
“组织委员都管什么呀?”
李世丹说:“韩百仲同志,这未免太不像话了吧?不要意气用事好不好?”
焦克礼说:“组织委员呗。”
韩百仲说:“刀都放在咱们脖子上了,还意气用事呢!我说乡长,您是来干什么的?我看你……”心里一动,猛转身对焦克礼说:“快去报告萧支书,快!”
韩德大说:“我问你在团里边。”
焦克礼应声就走。
焦克礼说:“做梦哪?我不是代理队长吗?”
李世丹拉住焦克礼,对韩百仲说:“别忙,咱们得先谈谈。百仲同志,我希望你有点独立思考的精神,不要跟别人乱冲乱撞。你知道萧长春的所作所为是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韩德大把手里那根棍子交给了焦克礼,磨磨蹭蹭地还不肯走;朝焦克礼的脸上看了一眼,忽然小声问:“克礼,你负的是什么责任呀?”
韩百仲一挺胸膛说:“他把命都交给社会主义了!他一步一个脚印儿,光明正大!”
焦克礼说:“算你脑力劳动了,还不行吗?快走吧。”
李世丹说:“哼,他……”
韩德大不服气地说:“这几天想的事儿,比我活这十几年想的都多,这不是脑力劳动是什么呀?你想事儿用脚后跟想吗?”
韩百仲跳着脚喊起来:“我不能让别人污辱他,李乡长,你再要乱说,可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
焦克礼笑了:“你这算什么脑力劳动啊!”
李世丹说:“好吧。你既然要跟他萧长春一条道跑到黑,只好由你去了。不过,我是上级派来的,得顾大局,也得对同志负责。到屋里去,咱们先心平气和地说说。”
韩德大认真地说:“我不困也不饿。说起来真怪,过去总是睡不够,睁开眼就想奔饭盆子;这一程子,要是没有人提醒,总是忘了它们。你说这是不是因为脑力劳动的关系呀?”
韩百仲说:“有话你就快点儿说!”
焦克礼说:“瞎扯,一夜不合眼,能不困呀。就是不困,你也得喂喂肚子去啦。”
李世丹看看马之悦,意思是给韩百仲一个转弯儿的机会,不想当着马之悦的面儿谈。
韩德大见焦克礼光着膀子,胳肢窝夹着镰刀;还带着一脸汗水,猜到他刚从麦子地里回来,就说:“不用换班儿了,我一丁点儿都不困。”
马之悦马上就领会了。他心里打转:要说听听有好处,可是又想借这个千金难得的机会,办点事儿,就小声说:“李乡长,我在这儿不方便,你们谈吧。”
焦克礼说:“德大,该我了,你快去吃饭、睡觉吧。”
李世丹说:“随你吧。老马,不管怎么着,要好好工作,拿出党性来。”
他押着马小辫到家里吃早饭回来,焦克礼已经在大庙里等他换班了。
马之悦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您自己也得小心点儿呀!”
小伙子非常认真地执行自己的职责。昨天一夜,他的身子没有放平过,脑袋没有沾枕头,两只眼睛瞪个溜圆,盯着马小辫,惟恐发生差错。
李世丹又小声嘱咐一句:“千万劝群众别闹事儿。”
韩德大接受了一件最重要、也是最开心的任务:看着地主马小辫。
马之悦说:“我早把算盘打好了,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