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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四章

乡党委会开到傍鸡叫,还争论得不可收场,不得不暂时停下来,让大家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接着开。这会儿,乡干部们都睡着了。

李世丹没有跟大伙儿一起吃东西,也没有躺在床上睡觉,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决定采取主动的办法,要亲自到东山坞走一趟。他来到电话室门外,敲着门板说:“小张,我到村里转一圈,一会儿你告诉他们。”

小张在屋里应声说:“上午不是还要接着开会吗?”

李世丹说:“正在收麦子,下边容易出问题,我得看看去。误不了开会。”

他这样走走过场,算是请假了,就匆忙地回到屋里,又轻手轻脚地推出自行车,既没有顾上捏捏轮胎里的气足不足,也没顾上找一把掸子掸掸车子上的尘土,就骑上去,出了院子,拐出村口,一溜烟似的朝东山坞奔去。

他决定马上到东山坞去,主要目的只有一个:“稳住东山坞的局势不要再恶化”。他想,东山坞的局势稳住,工作组和王国忠来到的前后一两天里,不再闹出乱子,自己才算过了关。这样一来,对自己来说,还能把三个不利条件变为三个有利条件。第一个,马之悦、萧长春跟自己汇报了情况之后,没有马上来解决,这是疏忽大意;现在发生了严重问题,觉都不睡赶来了,这就把县委和同志们加在自己头上的批评抵消了。第二个,到这儿摸摸实际情况,工作组和王国忠来到,自己就会更有把握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更有力地为自己辩护,也就否定了县委对自己没有“调查研究”的指责。第三个,到这儿来,把可能发生的乱子平复下去,就算自己过去有些工作方法不太对头,并没有造成事实,没有引起恶劣的后果,顶多检查一下,认识认识,也就不会再挨一下子处分了。

他对自己这样一个“积极”的、“主动”的措施非常满意。可是他最为难的是用什么样的手段、什么样的办法,才能够在短短的时间里,达到这个目的。李世丹“精明能干”,要说,这点小事儿并不难处理,只怪东山坞的事儿扎手,干部也扎手,特别是萧长春是个不大听话的干部,实在摆动不开,那么,不费一番心思,是不好办的。他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平衡”。马之悦和萧长春两个领导干部不团结,互不信任,勾心斗角,这是东山坞“乱”的根源之一;眼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时候,一下子就断出个你清我白,又能让他们服气,那是不容易的。只能采取“平衡”的办法,教育他们拿出“党性”来,启发他们的原则精神,发扬一致的,保留不一致的,等整风鸣放开始,再弄个清白。还有,萧长春为了找孩子,就对群众进行“搜捕”,也是东山坞“乱”的根源之一;眼下,在萧长春来说,失去了自己的骨肉,当然是很痛心的事儿,很容易被感情缠住而不可自解;自己去了,硬压他也不合乎情理,得警告他,让他以大事为重,以革命为重,并且答应他,等事情过一过,一定请公安局把这件事情破案,给他解解恨。再有,东山坞的群众从打麦子一黄梢就提出了一些要求,而一件也没有得到满足,这也是“乱”的根源之一;现在,群众的意志是决定一切的,跟他们拧着劲儿,什么事情也好办不了;可是自己的处境,又不能“擅自处理”,也不便处理,那么,起码得给人家几句好听的话;他们的要求得不到解决,连一句好话也得不到,就会引起更大的反抗情绪,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儿……

金黄的麦子在他眼前闪过,他没有留神;热闹的劳动人群在他身边出现,他也没有注意,甚至有人朝他指指点点地说了些什么,他也没有听到。他在全心全意地想着他追求的目的,想着怎么通过“平衡”而达到“稳定”的窍门儿。

他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地进了东山坞中间的道沟里。

东山坞并不像李世丹想像的那样:充满了恐怖和低沉的气氛。它一如既往,是一片蓬勃的繁忙景象。街上有拉麦子的大车来往奔忙;打麦场里的碌碡声响,老远就听得见;炊烟从每一家屋顶上升腾,跟艳艳的早霞融化在一起。只是街上的行人很少。

李世丹不由自主地来了个“各取所需”,立刻就抓住了这一点,心里想:瞧瞧,这是怎么搞的,气氛多紧张,连小孩子都不敢在街上玩耍了,河边上也没有洗衣裳的妇女了,树阴里也没有歇凉的老头了,这还了得。不设法儿缓和一下,说闹事儿就闹事儿呀!

他在马之悦黑漆大门前边闸住车子,正要叫门,惊动了看家的大黄狗。

大黄狗“噌”地一下扑了出来;先龇龇牙,又扑了几扑,随后才“汪汪”地大声怒吼。

可把李世丹吓坏啦。他提起车把,想用车子抵挡,左挡右挡,在那儿耍开“把式”了。

那狗咬不着人,急红了眼,在轮胎上撕了一下子,又扑到李世丹的背后了。

马之悦从打麦场上出来,想到家里喝杯茶,借机会歇歇气。按着干部的分工,他管一队的打麦场。他心里明白:萧长春表面上让他领导打场,实际上是把他“困”在场上,好让喜老头这伙子人监视他,心里恨得长牙。他走在沟里一抬头瞧见了李世丹,就像见到天降的喜神,连忙跑过来,一边骂着狗:“瞎了眼的王八蛋!”一边朝狗脖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那狗被踢疼了,斜着身子,“嗷嗷”叫着逃跑了。

马之悦朝李世丹做出一副非常抱歉的表情问:“李乡长,没咬着吧?”

李世丹带着惊慌之后的苦笑说:“咬倒是没咬着。把我吓个不轻。你这狗可真勇敢呀!”

马之悦说:“要知道您来,我早起就把它拴上了。”

李世丹说:“我想你家里总得有人呢。”

马之悦说:“还找人哪!半夜就都给赶着下地了,连病在炕的老人,抱着吃奶孩子的妇女都不能请假;要不,哪能有这么多的人干活儿呀。来,我给您搬车子,屋里喝茶吧。”

李世丹说:“哪还有闲心喝茶呀,火都上房啦!”

马之悦没听明白:“什么火上房啦。”

李世丹说:“上边来了指示,让咱们把东山坞的问题缓和一下子,稳住,等上边来了人再处理。”

马之悦说:“上边来人好哇,快看看东山坞成了什么样子。群众的肚子都鼓鼓的,点火就着,不信您看看,出了乱子就小不了。谁有我了解东山坞!”

李世丹刚要说什么,忽见一个手里拿着镰刀的人,“噌噌”地朝这边跑过来,就把话收住了。

那个人来到胡同口一探头,猛地停住,又一转身子,慌忙地跑到沟下去了。

李世丹问马之悦:“又出什么事儿了?这个社员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

马之悦苦笑着说:“刚才我没跟您讲吗,这会儿东山坞紧张到再也不能紧张的地步了。社员们怕干部,见了干部就跑……”

李世丹吃一惊:“什么,群众怕干部怕到这种地步?哎呀,这还了得!”

马之悦说:“这就了不得?还有比这厉害的哪。您就往下看吧!”

李世丹说:“你快把那个人叫回来,我跟他解释解释。”

马之悦不动窝,说:“光说几句话,他们的顾虑解除不了;我看您不用费事儿啦,还是想别的办法,做出一点实在事儿再说吧。”

李世丹着急地朝胡同口的方向迈几步,大声喊:“喂,那位老大爷,老大爷!”

跑到坎子下边的那个人,露露头,又缩回去了。

李世丹又朝那边的人大声喊:“老大爷,过来聊聊,不要怕嘛!咱们是一家人,有话好说嘛!”喊着,又要往那边走。

马之悦心里打个转儿,拦住李世丹说:“还是我去叫他吧,您越追,他越怕。”

李世丹叹口气,只好停住:“搞得这么紧张,真不像样子!”

马之悦一边朝胡同口走,一边就把主意打好了。李世丹没看清坎子下边那个人是谁,马之悦早就看清他是六指马斋了;于是,他想来个“错中错”的巧计,一箭双雕,把这两头的人全抓住。他走到坎子下边,见马斋已经走出很远,就追上来说:“马斋,等等,我跟你说句话儿。”

马斋这才带着惊慌的神色站住了,等到马之悦到了跟前,就说:“我在地里割麦子,老远就见李乡长来了,我怕他进村先找萧长春,就假装说拉屎,蹲在麦子垅里,又顺着麦子垅爬到河沟,跑回村里给您送信儿。多危险,差点儿撞到李乡长。”

马之悦说:“这危险什么。你没听见他叫你老大爷,又说是一家人了吗?”

马斋一怔:“他看清是我了?”

马之悦说:“当然看清了。他还说,往后一切都要变,一切都要从头论……”

“真的?……”

“他要马上找你谈谈心,我看还是不谈为宜,这会儿时机不成熟。你别下地了,先到家里等着,一会儿兴许有个大差事让你干。快,快走!”

马斋听了这番话,心里“突突”地跳,一时不知什么滋味儿,就连忙转身,奔家跑了。

马之悦回到自己家的门口,脸上做出一副又痛苦、又为难的表情,对李世丹说:“我说不行,您偏让我叫他。”

李世丹奇怪地问:“他不来?说什么了?”

马之悦说:“他说,得看看李乡长是为东山坞群众来的,还是为萧长春来的,再搭话儿;他还说,他给大伙儿送个信儿,好一齐站在岸上、擦亮眼睛看看李乡长的行动。”

“他是什么成分?”

“成分不太好——中农!”

“你怎么说中农成分不好?眼下大鸣大放解决农村的矛盾,你说解决跟谁的矛盾?就是解决跟中农的矛盾呀!他们是团结的对象,大多数,团结不好,就要闹事儿呀!”

马之悦哼了一声:“闹就闹呗。反正我说话不吃香,办事儿不顶用;急也罢,怕也罢,顶个屁用!”

李世丹“开导”马之悦说:“老马,那天晚上我怎么跟你说的,不要有抱怨情绪,要说情绪,我比你还大;要为情绪左右,我根本就不到东山坞端这个烫手的破盆子。不能这样。咱们得拿出党性来,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对党的事业负责任;对党负责,跟对群众负责是一致的。无论如何,我们得设法儿把空气缓和一下,不要让群众闹起事儿来……”下边还有一句,“就算不能从根上解决问题,一定要闹出事儿来,也得维持到王国忠回来再闹,也就没有我们的责任了。”他留个心眼儿,没有全说出来。

马之悦心里很乐,故意试探着说:“闹事儿怕啥,一压不就压下去了。”

李世丹说:“哎呀,老马,你怎么总说气话呀?如今是啥形势?正在整风,正在大鸣大放,硬压群众,保管事儿会越闹越大,不可收拾,影响也不好哇!我们应当设法作到只解决问题,不闹事儿。”

马之悦把李世丹突然到东山坞来的“底儿”全讨到手了,差点儿高兴得跳脚:“是呀,是呀!最好别闹事儿,东山坞的群众可厉害啦。这一程子,让老萧他们压制得肚子鼓鼓的,全都急眼了;他们不闹是不闹,一闹就得闹大发,那可不好收拾。您是乡长,王书记不在家,您撑着摊子,闹出事儿来,您不好瞧,我也不好看,也是咱们失职。李乡长,您说,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李世丹一边准备往院里走,一边说:“咱们一块儿拿拿主意吧。”

马之悦赶忙接过自行车,推到大门洞,靠在墙上,跟过来故意给李世丹戴高帽子:“还找谁拿主意?您这一来,我们东山坞的人就算来了救星啦,您过去一个区都指挥的一盘棋似的,小小的一个村子的事儿,那不跟玩一样呀。您就只管往外掏办法吧!”

李世丹点上一支烟抽着,说:“办法当然有。看样子如今的事情越来越复杂啦。”

马之悦说:“复杂怎么着?从行政那边说,您是乡长,有权;从党这边说,您是乡党委委员,有组织,谁敢不服从您?萧长春要敢,我跟他坚决斗争!”

李世丹听着这些话从心里舒服,也觉着很有道理,又说:“我不了解情况,最摸底儿的还是你,这回得看你的了。”

马之悦故意为难地说:“我一讲,您又该批评我有抱怨情绪了。”

李世丹说:“从党的利益出发,从东山坞别闹出乱子出发,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不想个人,还能算抱怨情绪吗?”

马之悦拿出一种好像被说服通了的样子说:“东山坞这会儿好像乱麻一团,让我从哪儿跟您说呢?”

李世丹说:“先谈谈昨天丢孩子以后的群众情况,从这里边检查我们的工作缺点,再找处理办法。”

马之悦安心要吓唬吓唬李世丹,就说:“您问群众的情况呀?您刚才不是亲眼看见的吗?那就是典型,全村人差不多全那样。唉,群众就像让大石头压弯下来的树,劲儿憋的足足的;就像旱天盼雨那样盼您来,您要是顺着他们扶,就能扶起来,什么事儿好说好办;要是再压,哼,轰一下子就得闹起来了!”

李世丹越发紧张,嘴里却说:“这个我心里有数儿。群众是讲理的,他们都是庄稼人,没有一个放着好日子不过,故意要闹事儿。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到家,用不着压,大事儿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

马之悦心里更有底儿了,故意叹了口气,说:“工作不好做呀。您说,顺着群众的心思办吧,老萧那伙子人不干;不顺着群众的心思办事儿吧,群众又不答应,我这夹板气儿不好受,就是有本事,也休想施展开呀。”

李世丹说:“发扬民主,是我们党一贯的政策和原则,当然要顺着群众的心思办事儿了。你也不必顾虑多端,把手放开点儿,能解决的矛盾,咱们尽力解决,让大伙儿的心情舒畅舒畅。”

马之悦赶紧追问:“要是一放手,放出错来,怎么办呢?”

李世丹说:“有我在这儿,你还怕什么?我给你担着,还不行吗?”

马之悦的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说:“好哇,就等您给群众撑腰了。”他立刻又把那一点笑容收回去了:“唉,就是有您撑腰,事情也不是那么容易办的。您刚才一再问,群众为什么怕干部,怕到这步田地,这不明摆着吗!大庙里这会儿无缘无故地押着一个人,群众不会看成是咱们杀鸡给猴看吗?”

李世丹叫起来了:“什么,他们还没有把他放开呀?嗨,我昨天一再跟韩百仲说,让他回来找你商量,最好先把押着的人放开。他这是怎么搞的!”

马之悦说:“萧长春要给他的儿子报仇,宁错杀一百,不错放一个……”

“这像什么话!还有法律没有!韩百仲也跟着这么胡闹?”

“韩百仲脑袋简单,早让萧长春给整服了,纯粹是个应声虫!”

李世丹一跺脚:“真是岂有此理!”

马之悦也跟着跺了跺脚:“就是岂有此理!”看了李世丹一眼,神气一转,非常认真地说:“实话对您说吧,您昨个那个指示,他们不光没有贯彻,连过场都没有走;不用说群众,连我都不知道。真成了大问题,怎么连乡领导的决定都不执行!”

李世丹说:“乡党委倒也没有最后决定立刻放,意见还没有一致……”

马之悦问:“没决定放,决定押了吗?”

李世丹摇摇头说:“也没有。”

“对嘛!没决定放,也没决定押,完全可以灵活处理,您的意见,虽说是个人的,可是这意见最好哇!应当无条件地接受嘛!萧长春一贯是阳奉阴违!”

“我也是这么想。我说,随便押人,容易使紧张的空气更紧张;放开他也跑不了,上级有指示,再抓也不迟呀。”

马之悦步步紧地进攻了:“萧长春把您这个最能缓和紧张的意见一扣不要紧,可把您的威信给破坏了。好多人背后都说:李乡长一向是清如水,明如镜,这一回,嘻嘻……”

李世丹注意地听着,见马之悦故意打住了,就催着说:“说下去,说下去呀!”

马之悦扭捏着说:“耳不听,心不烦,都是群众瞎猜疑、胡说八道,不要问了。”

李世丹说:“群众的反映,怎么能不听呢?特别是眼下,是群众说话算数的时候呀!”

马之悦苦笑了一下:“反正,咱们都不是外人,对自己的老上级应当有什么说什么,不然,也是阳奉阴违了;您了解我,从打参加革命那天起,还没干过一件这种品质恶劣的事儿。”

李世丹说:“这些还用你说,我还不了解你吗?快把群众的反映告诉我。”

马之悦说:“群众反映:过去,李乡长真好,眼下,也让萧长春这群坏干部给蒙住眼了,变成了丝毫没有群众观点、不关心群众疾苦、不按政策、不看形势办事儿的坏领导。”

李世丹的长脸一下子红了,忍了忍没有叫出声来;故作不在乎地说:“往下说,往下说。”

马之悦早就钻到李世丹的心里去了,顺着这个人的心病下针:“他们还说,李乡长要是再包庇坏干部欺压我们群众,我们就联名给县监委写检举信。让他这一回挨个大处分,乡长保不住,连党籍也不用想有了。”

李世丹的长脸又变黄了。他想起上次挨处分,恰恰是因为群众联名给监委会写信引起来的,对这个消息,怎么会不害怕呢!他不由自主地说:“全是误会,全是误会!”

马之悦说:“是呀。我一个劲儿跟他们解释。我说,李乡长一向都是民主作风很强的领导,现在更强了;他是没到东山坞来,来了,马上就会支开窗户、打开门,东山坞大换民主空气。”

李世丹又忍不住地追问:“你给他们解释了,他们又怎么表示了?”

马之悦说:“他们都是半信半疑的。有的说,耳听是虚,眼见为真,咱们就看他的行动吧。刚才那个老中农,在道沟里就是跟我这么说的。”说着,又加重了口气,“李乡长,您这回既然来到了东山坞,出马第一炮,就得打响,就得让群众震动一下,要不然,您就是开上八个群众大会,讲上十六个小时,也顶不了用。群众总是讲究实际的呀!”

李世丹沉默了。他心里好像塞了一团头发,扎扎挠挠,乱乱糟糟,裹不住,也捋不清。

马之悦紧追紧赶,一口气也不让他喘:“李乡长,快说怎么办吧!你一进村,全都知道了,走是不行了,大伙儿都睁着眼看着您哪!”

李世丹退到门洞里,扔掉了烟头,又摸了摸衣兜,说:“有烟没有?快给我拿一支抽。”

马之悦答应着,两只眼却盯着胡同口。

胡同口走过来一个女人,看样子,她刚从地里或是场上回来,身上披着麦糠和尘土。

李世丹问:“朝这儿走来那个人是谁?”

马之悦说:“正字号的贫农,焦庆家的。”

“好像奔这儿来的。”

“我看像找您的。”

焦庆媳妇老远就喊起来了:“李乡长,李乡长,您又来了!”

李世丹打起精神,用一种非常难看的笑脸迎着,心里边又不住地打乱鼓。他不知道这女人直接来找他,会给他再出一个什么样的难题儿。

马之悦心里有底儿,断定这个女人来,是为她卖那二斗小米子的事儿,就说:“焦庆家,你不是总盼着李乡长吗?这回来了,有什么话儿,你就说吧。”

焦庆媳妇从场上回家做饭,半路上遇见了六指马斋,才知道乡长来了,就绕个弯儿,想从乡长这儿讨个定心丸吃。她笑着说:“李乡长,请您到我家坐一会儿。”

李世丹看看马之悦,说:“有工夫去,这会儿,我们正研究工作。”

焦庆媳妇说:“我有一个重要事儿,要对您说说,就一小会儿,耽误不了您的工作。”

马之悦说:“这儿又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就撒开了讲吧!”

焦庆媳妇看着李世丹没有跟自己到家去的意思,就左右看看,想说,又不敢说,不说,又忍不住,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半句话:“李乡长啊,您可得给我们社员做主呀!我们东山坞乱透了……”

马之悦一边帮腔:“就是乱透了。”

焦庆媳妇说:“男人没在家,睡觉都得找伴儿,我怕呀!……”

马之悦大加作料:“不要说中农,连这样的贫农,都觉着人权没有保障。”

焦庆媳妇说:“李乡长啊,您这会儿要是忙,过晌我再找您。我把实话全告诉您。您可一定去呀!您要不去,我可对您提意见;您得关心我们群众。我家在萧支书家隔壁。嗳,您先别跟我那个大姑姐和韩百仲说我找过您呀。要不,他们又该批评我了。”说着,就急忙走了。

马之悦对发愣的李世丹说:“您看看,人心惶恐到什么程度吧!”

李世丹茫然地说:“她到底怕什么呀?”

马之悦说:“您没听她一个劲儿嘱咐您别对韩百仲说嘛。韩百仲跟老萧是一个心眼儿,他知道了,老萧也就知道了。您看,独裁统治得多严,一个群众找乡长都不行。”

“我真不明白……”

“太容易明白了,她怕说错了一句话,给押到大庙里去呀!”

李世丹抖了抖精神说:“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赶快把押着的人给我放开!”

马之悦钉住问:“您敢放?”

李世丹把眼一立:“这还谈得上‘敢’字吗?在那儿押着人,这是制造紧张空气,这是火上浇油!”

马之悦又来一句:“您能做主?”

李世丹把脖子一挺:“喝,这点主我就做不了啦?地主可以整,可不能随便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整!”

马之悦像念佛似的叫了起来:“李乡长,哎呀,您真是清如水、明如镜啊!”

李世丹心里想:从马之悦反映的情况和那个中农、贫农的行动看,如今东山坞的紧张空气跟扣押马小辫的问题联系在一块儿,这是关键所在,这一环一解,别的也就开了缝儿;放了他,飞不上天,钻不进地,随时可以再捉起来,不会有什么不好。他左右权衡着利害,觉着,以“放”为上策。他找到了脱身之计,轻松了一些,对马之悦说:“这是我们应当采取的果断措施。先放了他,缓和了空气,也打开了一个新局面;趁晌午,开个群众会,敞开谈谈大鸣大放、发扬民主的问题,形势就稳住了,别的一系列的矛盾的解决,也就有了基础。”

马之悦伸出大拇指:“高明,高明!您这个上级,我到死,也佩服。我保险,把押着的人一放,马上就拨开乌云见青天,您的威信,就会在东山坞几百口人的心里扎下根子,什么人也不用想把它拔掉。”

李世丹听着这些入耳的话,脸上不乐心里乐,又说:“事不宜迟,你快去放了他吧。”

马之悦假装可怜地摇摇头:“人家派着自己手下的人看着哪,我说话不顶事儿。”

李世丹说:“怪现象全出在你们东山坞了。走,我跟你一块儿去!”

马之悦心里乐开了花。他想:只要李世丹亲手把马小辫一放,就算把萧长春一撅到底儿,这伙子人一定会跟李世丹顶上牛,那些一肚子不满的中农们,腰杆就硬了;我马之悦再来个顺水推舟,来上一手厉害的,局势立刻就要大变化。他心里高兴,故意拿着劲儿说:“李乡长,这话可全是您说的,等萧长春跟您矛盾起来,千万别把我搞在里边呀!”

李世丹扯着马之悦的胳膊说:“干吗这样畏畏缩缩的。只要保证群众不闹起事儿来,他跟我矛盾,就让他矛盾去,过后他就会明白个好坏了。”

两个人离开了黑漆大门,一直奔大庙走。他们各人有各人的高兴和追求。

马之悦这回可找到最好的时机了,他得大干一场,反正砂锅捣蒜,就是一杵子买卖了。他想着,看了李世丹一眼,心里又说:“小子,你算戴上笼头了,看你往哪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