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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三章

武装部长说:“问题还不在这里。每个党员都有权利、有义务给上级党委反映情况,你要知道一条原则,应当反映正确的情况,起码得反映经过调查研究的情况。”

李世丹开始觉着有点儿不妙,声音低下来说:“当时就我一个人在机关里,事情又挺急,在手续上可能有一点儿疏忽大意的地方。”

李世丹说:“这不过是手续上的事儿,反正我是对党对同志负责的,我问心无愧。”

“记不清啦!明明写的是乡党委会,这算你个人反映情况?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儿,这是盗窃集体名义!”

“我看你就问心有愧。我再问你一件事儿:前天晚上你把同志们都找回来干什么了?同志们意见大了,连炊事员、电话员对你都有了意见。你要让同志们替你的处分翻案?”

“啊,这个我可记不清了……”

“这不过是许许多多的矛盾里边的一个。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有矛盾不解决行吗?”

“材料的末尾,是写的你李世丹一个人的名字,还是写的乡党委会?说呀!”

“大伙儿都要找王书记反映哪!”

“每个党员都应当主动地给上级党委反映情况,这是义务,也是权利,何谈包办二字呢?”

“找谁怎么着?有沟填沟,有墙拆墙,这次整风,就是要解决问题的嘛!同志们不了解今天的新形势,我不计较,谁是谁非,都会马上大白于天下!”

“往县委写东山坞的材料,你通过党委会讨论了没有?”

“我是个老粗,不会跟你咬文嚼字儿。我就知道,错误犯下了,处分挨了,哎,咱们在哪儿跌下的,再从哪儿爬起来,新打锣鼓另开张,这才是一个党员对待错误、对待处分的正确态度。”

“哎哎,还没怎么着,你就给我扣上帽子了?我在什么地方包办啦?”

“唉,你不理解一个背着处分包袱的同志,精神上该是多么痛苦哇!当然啦,一个共产党员应当忍受暂时的委屈,眼下不是暂时,已经好几年,该是澄清的时候了。”

武装部长说:“我怎么不懂。旁的事儿是集体领导,这类事儿,可都是你一个人包办的。”

“我没有挨过处分,可见过犯了错误、挨了处分的人。他们没一个像你这样的,把处分当个仇疙瘩记在心里!你说你这样干,是要通过整风解决矛盾。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跟党矛盾呢?你不矛盾,也就省得解决了。王书记一走,全盘工作交给你了。你可好,不积极地抓工作,倒把心思全放在翻案上了。东山坞闹乱子,跟你这股子情绪没关系吗?县委下来一检查,我看你怎么交代!”

李世丹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什么,一定得是我的?大湾乡的工作全由我一个人当家吗?集体领导,不管出了什么事儿,得集体负责才符合原则,懂吗?”

这当儿,几个接到通知赶回来开会的乡干部,进了院子。他们洗脸、吃饭、大声地说笑。当做饭的孔老头和电话员小张把东山坞发生的事儿告诉他们之后,全都惊住了:

武装部长打断他的话说:“你先别诉苦,要我看,这一张擦屁股的纸,一定得是你的。”

“哎呀!这半年东山坞的工作挺好,怎么一下子糟到这个地步呀?”

李世丹往椅子上一坐说:“你不知道东山坞闹了多大的乱子。这张擦屁股纸成了我的。你不知道这里边的问题多么复杂,各种各样的矛盾,干部和群众,群众和干部,干部又和干部,矛盾重重,错综复杂……”

“萧长春他们一直没给乡里反映过情况吗?谁在家蹲着了?这事儿得追查!”

武装部长好像故意拿他开玩笑:“什么事儿能把你愁成这个样子呢?”

“应当派个人马上到东山坞看看哪!”

李世丹立刻把神态缓和了一些说:“唉,生什么气呀,都快愁死人了。”

“瞧瞧,王书记才离家几天,闹出这种事儿,我看得追追根子,这样下去还得了!”

大个子武装部长把他上下看了一眼,说:“嗨,气头子不小哇!”

…………

他发了一顿火,犯了一阵子愁,就拖着鞋,从后院踱到前院,“噌”地一转身子,又进了自己的屋里,差一点儿跟刚到家的大个子武装部长撞着脑袋。

那边人们的议论,屋里的两个人全听见了。

其实,刚才他听了韩百仲汇报之后,就有点坐不住了,晚饭也没有吃好。他不赞成别人“往泥里踩”马之悦,但也怕马之悦出问题。第一,他觉着自己对马之悦这样一个老部下还是十分了解的。当年,他一进东山坞,就听到好多老百姓谈论马之悦的功劳,说马之悦用脑袋保护了他们。马之悦对上级百依百顺,只要李世丹嘴唇一动,马之悦立刻就给他做到。这样听话的村干部是非常难得的。这以后,不论别人怎么说马之悦不好,老印象总是不能改变,还常常为马之悦不受重视惋惜。第二,马之悦当劳模是他扶起来的,马之悦当支书,也是他扶起来的;而办这两件事儿的时候又多少都带一点硬“抬轿”的味道;后来,每逢乡里讨论马之悦的问题,他都极力保护,成了大家的对立面。根据这两条原因,他心里很明白:马之悦要是从根上、梢上烂了,他都得负责任,这个责任还不小。他决不能听之任之。可是,东山坞为什么老是出问题呢?这问题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几年来,他没有把屁股坐下来在东山坞工作过,他也不习惯来个调查研究,完全凭着马之悦、萧长春和韩百仲几次跟他反映的问题,加上个人的经验、体会进行主观猜想和处理。他认定东山坞这个村子“乱七八糟”;又根据这个“乱七八糟”的印象加以逻辑推理,他认为这个村子在党群关系和干部关系上有着尖锐的矛盾,这些矛盾都反映在干部和群众对农业社、对统购统销政策的具体看法和态度上。归根结底,依然是老问题:是急躁冒进,还是稳步前进;一切问题都出在“急躁”还是“稳步”这两个词儿上。自己过去犯错误,就犯在“不急躁”和“太稳步”上了;眼下整风鸣放,很多人批评农村政策,领导犯了错误,就犯在“太急躁”和“不稳步”上了。东山坞的马之悦稳当,“不急躁”,而萧长春“冒失”,“太急躁”,针锋相对,闹起矛盾;而群众觉悟跟不上,当权人硬是冒进,又是针锋相对。根子就在这儿。李世丹的逻辑是这样的。可是,东山坞的问题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他可没有想到。萧长春只是“急躁”“冒进”就会引起这么大的民愤吗?群众真敢用杀害他的孩子对他进行报复吗?看样子,这会儿的东山坞真像马之悦说的那样,已经变成了一堆干柴火,在这个风头上,一点火就得着。开会也罢,来工作组也罢,这么复杂的问题可怎么澄清呢?自己是按着新形势新特点,坚持自己的看法呢,还是看着县委的意图,来一个委曲求全、顺风使舵呢?这真是左右为难的事儿……

李世丹一向瞧不起武装部长这个“大老粗”,他的话,和别人的议论,只是使他感到有点儿“不妙”。什么不妙呢?他从各方面的气氛看出来,自己很可能又要挨一次整。他故意洗碗、倒水、拿药瓶子吃药;随后又到厨房里冲了两个鸡子儿,蹲在屋檐下边喝起来,把武装部长给甩在屋子里了。

他把三个电话里说的事情,全都给驳斥了,心里愤愤的,真想找一个可以吵的人大吵一顿。

他心里更加“痛苦”。领导上不信任,同志们看不起;一块工作的人当面冷冷淡淡,背后讲自己的坏话,上级能压自己,同级能压自己,下边的村干部有人也学这种样子,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出点事儿,不论有关无关,不论是对与不对,毛病全是自己的!我李世丹要是不挨那个处分,这会儿不是县长,也是某个局的局长了;请问,你们这一级的干部谁敢跟“李县长”或者“李局长”使用这种态度呀!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够再过下去呢?换一个党性再强、修养再好的人,就能长期地、无止境地忍受这种委屈吗?党既然要整风,就是要纠正偏差;这些偏差里边,农业社搞得太急、太“左”是其中之一;而我李世丹就是因为当时不太“左”,才挨的处分呀!如今要纠正“左”,组织上为什么就不主动提出纠正对自己的处分呢?这些同志,为什么一点也不同情自己呢?或许县委还不了解我李世丹此时此地的心境;那就再忍一忍,等县委派来工作组、乡里的整风鸣放开始了再说吧……

瞧他那个气呀:“啪”地把耳机子一摔,“嘭”的一声把门踢开,闯到院子,两只手插在裤子兜里,冲着北墙壁大发雷霆:“官僚主义!教条主义!不折不扣的,我没有权力处理,又怎么能够把事情稳住?既然信不住我,又何必让我参加会研究!不给我权力,光是出了事儿让我负责,我是犯错、挨处分的命是怎么着?马之悦不是今天生的,也不是昨天有的,十几年在那儿摆着,谁不了解他?让我准备他的材料,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材料上写了,你们不信任我,又怎么办呢!我有错误,你们就没有错误了?真是岂有此理……”

会议室点上了灯,人们的谈论声一阵一阵地从那儿传过来。

最后电话又响了,李世丹慢慢腾腾地走过去摘下耳机子,“喂”了半天,没有了声音。

武装部长走出屋说:“开会吧,我跟你说不通的事儿,让大伙儿说;反正,这一回咱们得把问题澄清。”

第三个电话是王国忠打来的,口气也相当硬。他说:“武装部长的意见,在我到家之前,你们先开个党委会,我看可以开。大伙儿先凑凑情况,交换交换看法,一切问题,等我回去再决定。从材料和听到的反映看,这一段,你在处理一些问题上是有错误的;我希望你能够早一点认识到这个,多听听同志们的意见,多研究研究上级的指示……”

李世丹直起身,把碗筷往窗户台上一放,掏出手绢擦着嘴,又回到屋里,往行李卷上一靠,眼望着屋顶又发起呆来。

第二个电话是公安局王科长打来的。这个本来是老熟人,也拿上了官腔:“请你把马之悦的材料准备一下:从你初步认识他写起,他这个劳动模范怎么发现的,支部书记又怎么选上的,还有你对他全面的看法。”

他先把县委在电话上的指示又反复地想了一遍,又把王国忠说的话琢磨一番;他忽然感到,这些指示和这些话里边好像没有什么不好的意思。“不要擅自处理”,就是说,县委很小心,怕处理错了。怕错在什么地方呢?对了,眼下正是整风的时候,怕我到那儿压制了民主,激起群众的更大不满,闹起“大民主”;整风鸣放,就是为了让群众有话说话,有意见提意见,不要闹乱子呀!王国忠到县里开会去,名义上是把全乡的工作交给我领导,不管实际是怎么一回事儿,反正我得包下了,要是在这个时候,乡里的某一个地方闹起事儿来,县委知道了,当然要找我这个看家的人。这是不足为怪的。至于县委提到“不能同意你对东山坞问题的估计和判断”,也是两可着的问题;县委还许说我把问题看“左”了,说我没有把它跟当前“党群之间”存在的大矛盾联系到一块儿。……王国忠急着给我打电话,又给武装部长打电话,又指示乡里马上派人到东山坞去看看,马上开党委会准备情况,等等,很可能是想推卸责任,想先过河到岸上去……

第一个电话是县委办公室打来的。那位办公室主任,开台就说:“你寄来的两份材料,县委全收到了,也研究过了;县委不能同意你对东山坞问题的估计和判断。你对那里的事情作过调查研究没有?县委马上要派工作组去,这之前,对一切问题不要擅自处理。”

李世丹越想越觉着自己的看法有道理,也越觉着事态的发展,对自己非常不利,东山坞要是闹起大乱子,过后一总结一检查,罪过一定得落在自己的身上,那可就太不上算了。他想:自己应当采取主动。

乡长李世丹的日子也不好过。乡里的整风准备会一直没有开成,他写的“翻案”材料也还没有定稿;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个接着一个地跟着来,在这晚饭前光电话就接了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