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翠清说:“对,萧支书是最好的人,往后你们得听他的话。他领的才是正道儿。”
韩百安看了看身边的马翠清,又深深地叹口气:“他是好人,是好人……”
韩百安脚步发软地走着,他又感到天旋地转。一下子把他转到晌午前,转到那山崖的半腰上。
马翠清挺高兴,心想:韩道满硬说他爸爸死不承认马之悦是坏人,这不是几句话,就把他说的承认了吗?韩道满就是笨哪!她说:“往后,你得多跟贫下中农学,学萧支书那个样子。萧支书跟马之悦是天上一个,地下一个。你信不信吧?”
那会儿,韩百安正在山半腰割葛条,他抓住一根,刚要下镰刀,忽听有人喊叫,转头一看,是地主马小辫,拉着小石头。他正纳闷儿,又看到马小辫把小石头从山崖上推了下去……
韩百安望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星星,深深地吸了口气:“信了,信了……”
韩百安想到这儿,“扑通”一声,又坐到地上了。昨天晚上马之悦昧良心那件事儿,本来对他就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一夜没合眼,昏昏沉沉地硬着头皮上了山,又挨了这第二回重大打击,他可真有点挺不住了。
马翠清说:“该修好的时候,总得修好,我不修别的好,修的你往后能够进步,跟咱们农业社一条心,别再跟弯弯绕、马之悦这伙子人学,就够本儿了。我跟你说,这伙子没一个好人,做不出好事情来。你信不信吧?”
马翠清赶忙扶住他。又摸了摸脑门,烫得厉害,就说:“看样子,不光是渴的,你是病了;来吧,我还是背你走吧,快到家,好找医生看看。”
韩百安只好依从。他走了几步,叹息一声,又说:“翠清,要不是你,我今天真得在这儿绝难死了。你真修好了。”
韩百安摆了摆手,稳了稳心,又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马翠清,朝前挪动着。腿脚比刚才更软了。
“行。快回去请医生看看吧。”
马翠清又急又怕:“你到底是哪儿不舒服呀?中暑啦,还是哪儿摔着了?”
“这,这怎么行?”
韩百安摇摇头:“没,没……”
“算了,回头我给你一把新的,行吧?”
他摆脱不了那个从山崖上坠落下来的影子,这影子在他脑袋里,晃荡来,晃荡去,又在他的心里晃荡来,晃荡去,晃荡得他心惊肉跳。地主马小辫被大伙儿斗倒了,八九年不敢坏了,今儿怎么一下子又还了阳呢?他为什么要害小石头呢?一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可怎么他了呢?马小辫跟穷人是有仇有恨的,可是,害人家的孩子,对他有什么好处呢?马小辫跟马之悦明来暗往,大伙儿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数目字儿;他办这种事儿,跟马之悦有没有联络呢?韩百安忽然想起昨天夜里的事儿。他在马之悦的大门外边说话,瞧见马凤兰出来,又领进一个人,那人很像马小辫;头天晚上两个人在一块儿扯连连,今早上马小辫就干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证明他们是商量好了的。对,马之悦一定知道,他们在一块儿勾结起来要害萧长春。马之悦真像焦振茂和马翠清说的那样,是个大坏蛋!马之悦谁都害,跟萧长春作了对头,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怪呀,他们不怕伤天害理?也不怕杀人偿命?一块儿当干部,还干这种事情?马之悦是坏到底儿了,是个头号大坏蛋!
“那,那镰刀把儿我使二十年,二十年了……”
这个,那个,一大堆疙瘩,都系在这个胆小的中农心上了,系得死死的;他解不开,也摆脱不掉。
马翠清拉住他说:“瞧这份财迷,命都不一定能保,还顾一把破镰刀哪。”
马翠清可真烦死了,没想到找孩子没找到,拖上这么一个累赘。家里的情况到底儿怎么样了呢?孩子找到没有?萧长春这会儿又怎么着了?回去是设法再找孩子呢,还是到萧家去安慰那爷俩呢?再没门路找了,她也没有勇气去到人家那儿说几句空话。这可怎么好呢?这个直筒筒一般爽快的闺女,这会儿真为难了。
韩百安忽然停住,左右转着身子,两只手在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抓抓,说:“哎呀,我的葛条,全,全丢了;还有,有,我的镰刀,我,我回去找。”说着,要往回转。
韩百安这会儿也为难了:回去怎么办呢?见到杀人的凶手,也不吭气?这不太没人味儿了吗?可是,马小辫是马之悦的最近的亲戚,两个人是一个心眼儿的人,这事儿肯定连着马之悦,杀人害命的勾当,肯定是他们一块儿谋划的……这可怎么办呢?自己这个老实人,惹得起地主,可惹不起马之悦这么一个大坏蛋呀!这些家伙这么毒狠,要是跟自己记上死仇,也给自己那么一下子——我的天,韩百安就是韩道满这么一个独根独苗,这根苗一拔,这门户算是绝了。他又翻过来想:马小辫他们害个孩子就解气了吗?会不会再害萧长春呀?可不能让他们害了萧长春。这回韩百安真明白了,萧长春是最好最好的人,东山坞没他,又得是马之悦这个头号大坏蛋当家,那还得了!不行,得把这个头号大坏蛋铲除,得把萧长春保住,得揭发他马小辫、马之悦,他们搭伙杀人了……
“哟,你打的葛条哪?”
他们挪挪擦擦,总算回到村子里了。
“我,我去打葛条了……”
刚刚从场上回来的韩道满,正在一边做饭,一边着急地等爸爸,爸爸到家了,把他吓了一大跳,慌得连手里的饭瓢子都没放下,就跟进屋里,一迭声地问:“这是怎么啦?爸爸!”
“你干什么去啦?”
马翠清把韩百安扶上炕,冲着韩道满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个医生来看看吧。”
“渴啦,渴啦……”
韩道满摇着韩百安说:“爸爸,您上山摔着啦?”
“唉,一个大活人,干吗让自己渴成这个样子呀?”
马翠清说:“没有,像是病啦。”
韩百安丢魂落魄一般:“我,我渴的……”
韩道满摸摸爸爸的脑门子:“哪儿不合适呀?多大工夫了?”
马翠清打断他那没有头没有尾的话,生气地说:“一劲儿告诉你丢了、丢了,怎么问个没完了。”
马翠清说:“差点儿回不来,我在山坡上瞧见的,正在地上趴着哪。”
“丢了?丢了?丢……”
韩道满更慌了:“什么地方不合适呀?”
“全村总动员,找翻了天。”
马翠清说:“我问了一道都没有问出来。”
“丢了?丢了?”
韩道满还要追问:“是不是……”
“我也离开家半天了,还不知道找着没有。”
马翠清打断他的话说:“我看你不用追根刨底儿了,快去请医生吧。我给你做那半截儿饭。”
“丢,丢了?”
韩道满把瓢子交给了马翠清,就要走。
“哪都找了,没个影子!”
炕上的韩百安叫住他:“道满,道满,等等……”
“丢,丢了?”
韩道满停住了:“爸爸,您是受了热吧?”
“小石头丢了,急死人了!”
韩百安望望儿子,又望望马翠清,说:“别,别给我请医生,快给萧支书请医生吧,快吧,大热的天气,可别把他急坏呀。真的……”
“小石头?”
韩道满说:“给他请哪家子医生呀?”
“谁知道,我是找小石头,碰上你的。”
韩百安说:“快救他吧……”
“你,你怎么知道我,我,在这儿?”
韩道满明白了:“嗨,人家好好的。别人要停下活儿帮他找孩子,他都不让,他让大伙儿打场,抢麦子……”
“咱们再快一点儿。”
于是,小伙子用崇敬的心情、热情的语言,把萧家父子在河边上的情形说了一遍。
韩百安说:“行,行啊。”
马翠清听着,脸上的愁模样褪下去了。
马翠清问:“行不行呀?”
韩百安听呆了,手按着炕坐了起来:“啊,他,他是,他真真是个铁打的硬汉子呀!”
韩百安依靠着马翠清,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
马翠清说:“我第一回听你说这么一句公道话。”
马翠清扶着他说:“试试看,不行的话,咱们还得背着;你别拖着我慢慢挪,我家里还有紧急事儿哪。”
韩道满说:“不是他硬顶住,今个又塌天了。”
韩百安看看马翠清调过来的后背,不知道怎么好。用了很大劲儿才说:“翠、翠清,你搀着我就行了。”
韩百安想要下炕,两条腿刚顺到炕沿,又呆住了。
“酸毛病又来了。刚才要不是我把你从坡子下边背上来,这会儿小命都没啦。来吧!”
韩道满问:“您要干什么呀?”
“别,别,别价……”
韩百安呆呆地看看儿子,又看看马翠清,心想,他们好起来了,就要成亲了,这是多么好的一对儿呀。马之悦要是给我来这么一下子……他又把腿收回去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是去看看他,跟他说句话儿好呢,还是不去好?”
“对啦。来,我背你回去!”
马翠清说:“我看还是不去好。去了说几句空话,顶什么用,倒让人家心烦。”
“翠,翠清?”
韩道满也说:“您病这样,怎么能出去呀。躺下歇着吧。我快去请医生了。”
马翠清抹了抹脑门子上的汗水说:“别管是谁了,快回家吧!你真把人吓得够呛。”
韩百安又拦住儿子说:“别,别去。我没大病,就是晒的、渴的,歇一会儿就好了。”
韩百安一愣:“你,你,你是……”
马翠清对韩道满说:“不让你去,就算了,你守着他吧,我得看看去啦。”
马翠清透了口气,甩着手上的水说:“还问我哪,我还要问你是怎么回事儿呢!”
韩百安又拦住马翠清说:“翠清,你见到萧支书,给我捎个话儿去吧。”
三捧水喝下去之后,韩百安苏醒过来。他坐起身,茫然地看看黄昏后的野外:“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马翠清说:“行。什么话?”
马翠清赶紧跑回河边上,又捧来一捧水。
韩百安盯着那跳动的灯火,好半天才说:“你把他叫到一边,别同着人,小声说。”
水落到韩百安那干热的嘴唇上,他张开了嘴,把一口水咽了下去。
“说什么呀?”
马翠清又发了愁,没个碗啦勺的,怎么给他舀水呢?有了。她把韩百安放平躺着,就跑到河边上,伏下身去捧了一捧水,跑过来,到韩百安跟前,手心里的水已经只剩下半捧了;赶紧往韩百安的嘴里倒。
“你,你就说,我求他,求他暂时到外边亲戚家躲上几天,再回来……”
马翠清想:他准是渴坏了。这里离小河倒是不远,可是手里边没有家什,用什么给他弄点水喝呢?讲不得了,救人要紧;就背过身,抓住韩百安的两只胳膊,往肩头上一搭,又一用劲儿,就给背起来了。马翠清觉着,韩百安全身都是软的,死沉死沉的;爬坡的时候,费劲极啦,没走几步,汗水就顺着脸蛋往下流。她哈着腰,稍微喘了一口气,把背上的韩百安朝上颠了颠,又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坎子上,又跳过两道地阶子,才算到了小河边。身子往下一蹲,韩百安就像一摊泥似的躺到地上了。
两个年轻人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又都笑了:
韩百安还在闭着眼睛,小声地呼唤着:“水,水……”
“您真会求人,这会儿他当支书的撑着天,怎么能离开东山坞呢?”
马翠清这才认出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未来公爹韩百安。姑娘心里发懵:老天,他这是到哪儿去了,又怎么闹成这副怪样子呀?
“您这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躲几天呢?您当是到外边他就不想孩子了?”
那个人像是清醒了一点儿,伸出手来,在半空中抓挠着:“给,给,给我一点水,水,水……”
韩百安两只手贴在胸口,低声又痛苦地说:“你们年纪轻,不知道沉重啊。这是我的真心话儿,我实心实意地求他,求他马上快离开这个是非地吧……”
马翠清又是一惊:这声音多熟,就大声问:“喂,你是哪儿的,怎么啦?”
马翠清明白了:“噢,你是怕坏人再给他一下子呀?是不是?哼,敢!”
那个人长长地出了口气:“不得了啦!”
韩道满也说:“害个不懂事儿的孩子办得到,害萧支书他们可办不到。”
马翠清急忙蹲下,用了很大力气才把那个人扶起来,又把嘴伸到他的耳朵旁边喊:“喂,喂,你怎么啦?”
韩百安满肚子的话说不出口,他真想跪在地下,给这两个人磕几个头:“孩子,孩子呀!别的地方,我是没有你们强,看这个,我可比你们看得透呀!不要说萧支书,就连翠清你,往后也得小心一点儿呀!”
那个人趴在地上,呼呼地喘着气。
马翠清说:“要是整天小心这个,就不用革命啦。革命就不怕死,怕死就不革命。我倒要看看,这些坏蛋们还有什么新鲜样的。”说着,把胸脯一挺,“把刀子磨快点,朝我来试试!”
马翠清被吓一跳。停住想:是人,一定是病了,或是受了伤;不管是谁,也得过去看看。
韩道满说:“萧支书也是这样讲的。不让咱们怕,也不让咱们替他难过;他说,只要社会主义不受损失,什么打击他都受得住,什么他全都不怕。”
那边的人摇摇晃晃地走着,听到前边马翠清的喊声,“咕咚”一下子摔倒了。
马翠清伸出大拇指:“哎,这才叫真革命!”又对韩百安说,“昨天我怎么跟你讲的,萧支书是最好的人,他为大伙儿,为东山坞,把什么全交出来了,你要是再跟他三心二意,那可就太不像个人了。”
她跑着,喊着,越来离着越近了。果真是人。咦,小石头没有这么大的个儿呀?是狗熊?狗熊也没有这么小呀?她喊了一声:“喂,前边是谁呀?”
韩道满说:“是呀,从今以后,你得从心里爱社会主义,从心里跟马之悦这伙子人分家呀!”
她的心里一震:啊,是人,是小石头吧?就一边朝坡子下边跑,一边喊:“小石头,小石头!”
两个年轻人又借这个机会一对一句地开导着韩百安,韩百安也是一句一句地听着;最后,他说了一句真心话:“你们说的那个社会主义,将来搞成还是搞不成;搞成了,倒是好还是不好,我心里边还没有全落实;可是,有一条儿,我懂啦——拥护这个主义的人,全都有好心、干好事儿;反这个主义的人,全是怀着坏心,干坏事儿,什么坏事儿,全干得出来,对谁全干得出来。对啦,我懂啦……”
她想到这儿,身上来了劲头,站起来,把大辫子朝背后一甩,就朝前走。走几步,又转回头朝北山坡看看。忽见坡子底下有一团灰不溜秋的东西正在那儿活动。仔细看看,不是石头,也不是小树,真是一个活东西,还在动;动一下,停一停,动一下,停一停……
马翠清说:“对。你懂这个了,就应当跟好人一块儿拥护这个主义啦。”
她朝那个山崖啐了一口,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了。她望了望变化多端的天地,又撩着衣裳襟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心里边挺着急,又挺纳闷儿。她想: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又没个伴儿,能够跑到哪儿去呢?狼叼去了,虎叼去了?真像马老四说的那样,让坏人把他带走了,害死了?要是真这样了,萧老大该怎么闹呀,萧长春该怎么受呀?她又想,也许是一阵子虚惊,孩子没有丢,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回到家里了。
韩道满也说:“是呀,往后,您就跟萧支书一块儿一心一意地搞社会主义吧!”
马翠清喘着气,爬上一个坡子朝回走,又喊了一声,山崖又响起回音。
韩百安望着两个年轻人,说:“是呀,看样子,是得搞社会主义。可是,这个社会主义,我也许还不能像你们那样拥护它……”
风吹起来,吹来了夜雾,那雾从稀薄,到浓厚,把平原和山坡都给涂抹得模糊不清了。
两个年轻人急了:
这会儿,太阳从东山头上收走了最后一片光亮,西山边的火烧云也在变着颜色,先是朱红,后是橘红,过一会儿,又变成了杏黄、浅黄,最末了变成灰白,接着就黑了。
“什么,闹了半天你还是不拥护呀?”
她从东山根绕到北山根;又从东山根绕回来,两条腿走酸了,嗓子也喊哑了。
“真,唉,怎么这么顽固哟!”
山崖响起她的回声。
韩百安哀求地说:“你们别着急,别着急……”
她一口气跑到山坡下,钻过树林里,又爬上石岗子上;到处找,到处喊:“嗨,小石头!”
马翠清跳着脚说:“还不急哪!这么说服你,那么教育你,屁事没管!”
她到山上打葛条去了,太阳大平西才回来。在小河边,她从遛骡子的马老四嘴里听到小石头丢失的消息。她马上就说:“丢不了,准是上山捉鸟去,找不着道儿回不来了;您找个人把这葛条给弄回去,我找找他,保险找回来。”
韩道满也发了火:“白费大伙儿一片心了。我怎么跟萧支书交代呀。”
马翠清这个活跃分子,一天没有在东山坞露面。
韩百安诚恳地说:“你们告诉萧支书,就说我说的:我往后,就算从心眼里边还不能像你们那样拥护这个主义,可我一定要跟着拥护这个主义的人走;只要你们还干下去,我一定跟着;再不跟反这个主义的人靠近了,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他说什么好听的,不看他装出什么样子,我都不跟他们蹚浑水了——唉,我算看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