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春说:“大忙时节,还得用一个劳力看守他……”
喜老头说:“不是也是,是正是!先说,外边少了马之悦一个爪子,也镇一镇旁的爪子;破案子的事儿,咱们得另打主意,总得有个水落石出!”
喜老头说:“嗨,用一百个也不多。长春呀,到这节上,你可别把这件事儿当成你一家的,这是咱东山坞全体社员的事儿。你挺起胸膛,不让它吓倒,抢集体的麦子,好;可是,那件案子不能不破。咱们得双管齐下——你管二队的场,我管一队的场,让百仲跟福奶奶他们破案子;不管啥事儿,咱俩对付,就行了,这个安排怎么样?”
萧长春想了想说:“也是。”
萧长春说:“很好,很好!”
喜老头说:“没人指望他低头认罪。看不透吗,就是等到他的骨头烂成碎末末,也是地主,也是恨咱们新社会!让他在庙里蹲一会儿,先说,老实一点儿,免得他在外边给咱们添麻烦。”
喜老头说:“不用看他们狗急跳墙,没什么新鲜样的。有胆子真敢试试,他们没有真理,不敢!你看看!”他抬着手指点着麦子垛和火热劳动的人群,“有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有坚决跟着党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你还怕什么呀!”
萧长春说:“光扣着,他也不会交代的……”
萧长春心里又一热,说:“对,您说得对!只要有这个,丢了什么我也不怕!”
喜老头说:“怎么处理?先扣着他去。百仲这一程子可真会用脑子了,他想得好,怀疑的有根有据,我看这个地主能搞出这种事儿来。有这个由头,你还不整整他,还等什么时候?”
喜老头说:“我跟你说说我想的事儿。”于是,他又讲起他对于抓紧打场和明天再突击收割小麦的想法;他还建议,不用等着都打完场再分配,差不离了,就先送公粮,先给社员们分一点儿。这个老头子的做派很特别:从打小石头丢了,再跟萧长春见着面的时候,他既不像马老四那样给萧长春说宽心话,给萧长春鼓劲儿,也不像五婶那样陪着流眼泪。因为他几十年所经历的生活磨炼,眼下所居的位子跟那两个老贫农不一样,所以他的脾气秉性跟那两个老贫农也就不一样;他给萧长春看的,是石头一样的脸色,跟萧长春说的,是石头一样的话,铁锤敲在石头上,硬碰硬——他跟萧长春所谈所论的全是工作,“小石头”这三个字儿,一句不提;有时候,非碰上不行,他就说“那个案子”。他不想触动萧长春的心事。他知道这个硬汉子这会儿是怎么咬着牙把自己的痛苦压在心里;他得用工作、用斗争,把萧长春的心思支配开、吸引住,让萧长春一直挺下去。他清楚,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萧长春要是在精神上倒了架,或是急出病来,会给工作带来什么样的损失,会给斗争带来怎么大的影响,所以尽管老头子自己的心里边为这个忘我的年轻人非常地悲愤和痛苦,可是,在年轻人的面前,他得先做出挺得住的样子,拿出一种大无畏的精神!
萧长春说:“听说他把马小辫扣起来了,我想跟他商量一下,怎么处理。”
他们谈得很投机,谈得很痛快。
喜老头说:“各有分工,他干他的工作去了。你找他干什么呀?”
这会儿,一场麦子扬出来了,人们围过去,装口袋、过磅。
萧长春说:“百仲大舅没到这个场来呀?”
萧长春急忙走过来,扛起一麻袋麦子,就挺着胸膛、迈着大步走了。
喜老头提着杈子迎上来了:“找谁哪?”
喜老头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心里边忽地一热,鼻子也跟着一酸,立刻又一抖精神,朝社员们大声地喊:“扛的扛,摊的摊,赶太阳落山,再轧一场,干哪!”
萧长春在人群里、场房内外,到处寻找着那个半天没有见到面的人。
萧长春扛着麻袋,大步地朝前走着,想着刚才喜老头的建议,在心里顺着工作的头绪。他估计,这场大雨之后,五六天里边都会是晴朗的,抓住时机,把麦子收进仓库,再把上交国家的赶快送出,分给社员的赶快分下去,麦收的任务才能算最后完成。他要把全身的精力用在工作上,迎接着可能发生的一切变化,迎接着斗争;正像喜老头说的,没什么可怕的,敌人在东山坞永远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这是铁打的事实。当然,他需要多加小心。他想,还应当找积极分子碰碰头,敌人敢使暗杀的手段,说明他们野心很大,需要根据这个新的形势,再作一番更具体的安排;同时,除了打麦子,也得派人再进一步寻找小石头的下落……
…………
他走着想着,进了大庙,又进了大殿。他把麻包里的麦子倒在金山般的麦子堆上,抹着汗水走出仓房。他想马上再到狮子院去找韩百仲。
弯弯绕从这点头里看到的东西,是他想看到的,还是不想看到的,他一时说不清;摸到一把木锨走出来,心里想:马之悦,你小子算他妈的完蛋了!
豆片坊的韩百旺,两只眼睛一直跟着萧长春转,见萧长春走出大殿,赶忙捧出一碗凉茶水迎上来。他深情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不知道对他说点什么好:“支书,喝口水,歇歇吧。”
萧长春朝他点了点头。
萧长春把麻包搭在肩上,笑笑,接过那只花碗,两手捧着,“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一仰脖子,全喝光了。
弯弯绕是刚刚被队长给喊来的,一时不知道干什么,想到场房里找一件顺手的家什。他看清是萧长春的时候,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左右看看,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支书,赶黑还能再打两场吧?”
韩百旺一面接过空碗,一面问:“再来一碗吧?”
支部书记走进场房里,跟弯弯绕走了个对面。
萧长春抹着嘴唇,说:“渴极啦,还有吗?”
马子怀却从这微笑里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身上来劲儿了,那杈子在他手上挥动得更快、更灵活。
韩百旺说:“有,水管够!”说着,回到磨房里,提出一把大茶壶。
萧长春朝他微微地一笑。
萧长春接过第二碗茶水,又“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了。
马子怀是听到场上边的热闹的声音以后,跑到这儿来的,正跟着一伙子人翻场。他用一种吃惊的眼光盯着萧长春的脸,好像不认识似的上下看看,才说了句没用的废话:“支书,你又到这儿忙来了?”
韩百旺说:“别急,慢点喝。”
支部书记绕过麦秸垛,碰上了马子怀。
西耳房的花格子窗户上有个没有糊纸的小洞,洞里有两只贼溜溜的眼睛,吃惊地、奇怪地盯着萧长春的后背。这儿站着的明明是萧长春,这个人左瞧右看,总觉着有点不像。他心里边琢磨着的那个萧长春,受了这么一场打击,不要说还扛那二百斤的麻袋,恐怕趴在炕上都起不来了;而且,从此就会变得失魂落魄、疯疯癫癫,再也不能打起精神。他擦了擦眼睛,使劲儿看着。他看见的,好像是一尊钢打铜铸的神像。年轻党员的那坚强意志,那一团正气,使得这个阶级敌人眼花缭乱、心碎胆裂;头一昏,腿一软,差一点儿瘫到地上。
第一个迎着支部书记的人是队长焦克礼。他刚刚从树林子里转回来,正站在高高的麦秸垛上苫顶;跟在他身边忙着的是他的一家子人:他的妈妈和妻子玉珍,她们正给队长往垛上递席子。
韩德大拿着一根木棒子,一直不错眼珠地盯着他;这会儿见他一劲儿往窗户上靠,就吼着:“不许动!”上前来,一把把他揪起来了。
这边正在起第二场麦子。果然是一片火热的场景。
萧长春一愣:“谁在那儿?”
老远就扑上来一股子热烈的气氛。这气氛不是任何声音组成的,这儿没有什么特别响的声音,一切都深藏在每一个人的心里;可是,一个劳动者,一个胜利的追求者,像电波的感应似的,他全都感受到了。
韩百旺说:“臭地主!”
他来到沟北第一队的打麦场上。
“把他关在这间屋里了?”
铁打的汉子扛了五趟麦子,并没有感到一点儿累。他跟着大伙儿把刚刚打下来的一场麦粒子扛完了,抹了抹汗,又想起了另一个生产队的工作。
“这儿比别处保险,有人倒换班儿看着。”
…………
马小辫还想在萧长春身上试一试虚实,就又从窗洞伸出一只手,说:“给我点水喝吧!”
“他是个铁打的汉子!”
韩德大粗鲁地喊:“给你点尿喝!”
“人家才是真正的党员哪!”
韩百旺在外边骂了声:“混蛋,渴一会儿吧。”
“支书心膛真宽呀!”
萧长春说:“可以给他舀一点喝。”
在二队打麦场上干活儿的人,多数是贫下中农社员和积极分子,他们最能体会萧长春的心意,也最能受到萧长春的感染和鼓动。焦淑红拼命地掀动着铡刀,焦振茂拼命地赶着牲口,支书的爸爸萧老大也到场上来了,他正拼命地挥舞着杈子。老人家到场上之后,一直没有敢看儿子一眼,耳朵却顶管用,人们的一些低微细小的声音,他都听见了,一字一句地落在他那要碎的心上。
韩百旺哼了一声,慢慢腾腾地从缸里舀一碗水,又慢慢腾腾地走到西耳房跟前,把水碗从窗洞递给了韩德大。
多少人都用眼睛看着他呀!多少人在小声地议论着他呀!处处都是无声的佩服,有声的赞叹。
韩德大歪着脖子、斜着眼,把水碗往马小辫跟前的窗台上一蹾,说:“喝!”
在那紧张时刻,萧长春几乎把个人的一切全忘光了。他跟人们拆垛,跟人们起场,跟着小伙子们扛麦子——他不扛口袋,专抢麻包。麻包的分量是重的,他要专找最重的活儿干;肩上越重,心上越轻。他的脸被晒得通红,汗水从浓黑的头发里流出来,跟脸上的汗,脖子上的汗汇在一块儿,顺着胸膛和后脊梁流下来,又被裤带截住,裤腰被汗水浸湿了一半儿。
马小辫两手捧起水碗,嘴唇挨着碗边儿,没有喝;他并不真渴,是想找个机会让萧长春转过脸来,搭上句话儿,把萧长春看个真切。他那两只贼眼瞪得像鸡蛋似的,死死地盯着萧长春,试探这个人的内心秘密,辨别这个人是真硬,还是假硬。
劳动的果实,斗争的胜利,是最能给人鼓劲儿的呀!
萧长春立刻就把这个地主的用意看穿了,也用两只锐利的眼睛盯着马小辫,呆了片刻,蔑视地一笑说:“马小辫,怎么样,这会儿又想什么哪?这一步,你们又输了吧?你看看,我们比昨天更硬、更强了。你们想要看到的,想要得到的,没有看到,也没有得到吧?我把实底儿全兜给你吧:你们想要看到、得到的东西,永远都不会看到,永远也不会得到;别捞着一根稻草也当救命绳,那歪风邪气,顶多不过是一层浮云,一阵风就吹没啦。你们怕看到,怕得到的,偏偏要摆在你眼前,就跟这头顶上的太阳一样,谁能把它动一动呢!”
几盘铡刀,一齐动起来了;又一场麦穗子摊开了,骡呀,马呀,又套上了……
马小辫像挨了一闷棍,脑袋里“轰轰”响,好久不断声。
有人套上牲口了,鞭子摇起来了,碌碡转起来了;天空上又出现了流云飞雨般的麦粒、糠皮;装麻包呀,装口袋呀,过磅呀;小伙子们耍了光膀,鼓起肚子,挺起胸膛,一袋一袋地扛进大庙的仓房里……
萧长春接着说:“不是你们花的心血少,也不是你们想得不周到,更不是你们的办法不阴险。是什么呀?是你们天生的愚蠢,是你们不接受教训,一句话,是你们不敢相信真理!你是信奉老天爷的,老天爷没有告诉你吗?真理已经注定我们要胜利,你们要失败;而且我们已经胜利,你们已经失败。可你还不死心!你们使点小阴谋,不过是像蚂蚁想摇倒大树,拉拉蛄想拆高楼,哈哈,这能行吗?你睁眼看看,还是晴朗朗的天呀!”
太阳也给人们助威。从打收割小麦起,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么好的太阳,它也拿出自己全部的光和热,来烘晒满场黄金般的小麦。那些受了潮气的,有些皮软的麦穗儿,在场板上一摊,立刻就变得干干脆脆。
马小辫像挨了一刀子,刀尖一直插到心肝;他晃了一下子,“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了。
男女老少,所有能动转的人,几乎都到两个打麦场上来了。他们都被一种特殊的力量鼓动着,恨不能把全身的劲儿都拿出来。拆垛的、摊场的,只见那人流滚滚,杈子舞动,一气地紧张奔忙。
萧长春把花瓷碗还给韩百旺,抹了抹嘴角,提起麻袋,昂首阔步地跨出庙门。
这天下午,东山坞又掀起了一场火热的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