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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章

马志德说:“过去社会不合理,穷人劳动来的东西,全让地主给剥削走了,当然穷啦……”

马凤兰说:“傻蛋!什么叫剥削,不就过去地亩多一点儿吗?这就有罪啦?咱家地亩多,一不是抢来的,二不是骗来的,全是咱们上辈人有本事、会过日子,一点一点攒的;按新章程,还得当模范、受表扬哪!他们穷,是他们命里注定,没本事,胡吃乱用,没挣来,又没攒下,这能怨谁呀!”

马凤兰叫了一声:“哟,是谁剥削谁了?这笔账你都算不过来了?你小不记事儿,我可亲眼看见的。那会儿,咱家里养活着多少穷人!他们没法活了,就奔咱家,一天三顿饭伺候他们,稀是稀,干是干,到年底还得拿工钱。光跟他们算这个,谁也还不起,他们剥削咱们了!再说,那狮子院是谁花钱盖的,这会儿是谁连吹灰的力气都没有费,就白住上了?拿了咱的,抢了咱的,还不把咱当人看,这份气好受吗?”

马志德说:“地主是剥削过人……”

马志德心里边很乱,这些歪门邪理他不赞成,又明知说不过马凤兰,只好避开,就说:“姐,往后你别光在老爷子面前说这些一头的糊涂账,他就是钻到这里边,算地主的账,搬旧理儿,总也想不通。你得多开说他点,得好好接受改造……”

马凤兰说:“扯着人家的衣裳襟过,好受哇?哪个人背后不指你脖颈子: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说咱们过去剥削了人家,人家这会儿剥削咱们哪!”

马凤兰哼了一声:“改造,再改造就把人改造死了。你小小的人,看不远哪。看不远,你就跟着我们走,保管有你好处。”又假装愣了一下,冲着北屋说:“大伯,等等,就来。”又对马志德小声说:“快去找秀敏做饭吧。”

马志德说:“你怎么也说这个呀!不是咱们的,又是谁的呢?”

马志德刚到队部门口,见李秀敏慌慌张张地走过来,就问:“不挑豆种啦?”

马凤兰说:“让他们忙去吧。你呀,你也不小了,该长点心了。这日子不是咱们的……”

李秀敏说:“还挑豆种哪,萧支书家的小石头丢了!”

马志德说:“大伙儿都在忙……”

马志德没往心里边去,随口说:“孩子还丢得了吗?”

马凤兰说:“瞧你们,我昨天怎么对你们说的,这几天不用干活去,怎么偏去。”

李秀敏说:“我在半路上听马长山媳妇说,找遍了,也没有找到。”

马志德说:“挑豆种去了。”

马志德说:“大白天一个活人能到哪儿去呢?丢不了。”

马凤兰问:“秀敏哪?”

李秀敏说:“我也这样想。找到就好了。”

马志德一边朝外退一边说:“面有。”

马志德忽然发现妻子的脸上那片长年累月聚拢着的阴云消散了,换上一种掩饰不住的希望的光彩。他倒有几分奇怪了。

马凤兰连忙把他推出来,小声说:“别打搅他了。快找秀敏,给他做碗热汤喝。没面,我家有。”

两口子走进自己家的小院子。

马志德一步进了屋。

马凤兰在北屋假装疯魔地说了几句鬼话,便又出来对李秀敏说:“家里有病人,你们就扔下走了?”

马凤兰在屋里又说:“好,好……”

李秀敏说:“挑豆种嘛。”

听到这儿,马志德心里倒有点热乎乎的。

“你可真积极!”

马凤兰在屋里说:“唉,别心疼钱啦,治病要紧呀。瞧您,他俩手头紧,不是还有我们吗?”

“当然要积极啦!”

马志德站在门口外边听着。

“你积极,把我拴在这儿守了半天病人。”

马凤兰拦住他,小声说:“你们把他气坏了,见了又要吵。你在外边等等,让我问他请先生不。”说着进了堂屋,扒着里屋的门帘儿,冲着空被窝小声地问:“大伯,大伯,志德回来了,请个先生看看吧?”

“你是应当应分的嘛!”

马志德说:“我问问他要不要请先生看看。”说着就要往北屋走。

“哟,我应当应分,你们哪?”

马凤兰说:“他那病你不知道,不是说犯就犯吗?”

“我们有我们的事儿,你们有你们的事儿……”

马志德说:“是嘛,我们早起出工,他还在后门口跟马斋聊天哪!”

马志德站在两个人中间,对妻子说:“别瞎吵嘴了,快给爸爸做点汤喝。”

马凤兰一翻白眼儿说:“放屁去吧!他在我家炕上哼了一夜,我不比你知道呀!”

李秀敏说:“我还忙着哪!”

马志德奇怪地说:“早起还好好的呀!”

马志德说:“我帮你做。”

马凤兰拍着肉囊囊的大腿,喊的声音更大了:“怎么啦,你还不知道哇?老爷子病重了。”

李秀敏说:“你也别把场上的活儿扔下干这个。”

马志德走进院子,到水缸跟前,抓过瓢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水,这才喘着气问:“怎么啦?”

马凤兰气急败坏地拍着手说:“瞧瞧,瞧瞧,你看看这还像个什么样子!还像个有心过日子的人吗?心里都惦着什么哪!”这句话带着很大的撩拨人的意思;立刻又来了个急转弯儿,冲着窗户说:“大伯,就给您做饭吃啊!”

马凤兰还在屋门口喊叫:“你们全都六亲不认了?忠孝仁义,从古至今全都讲究,你们把它抹了!”

李秀敏胸脯子一挺,转身朝外走。

他走回他那没有快乐、没有幸福的家。

马志德追出来,着急地说:“你这是怎么啦?爸爸闹了病,让你做点饭吃都不干?”

这两天,马志德跟喜老头、焦克礼这伙子贫农一块儿干活,听了好多有关他爸爸过去为非作歹、欺压穷人的事情。不论别人怎么说,他想恨自己的爸爸,又恨不起来;恨起来了,也恨不长久,一见爸爸那副老态龙钟的可怜样儿,心就软了。他在书本上、戏曲里和电影里看见过好多可恶的地主。他恨的那些地主,不是汉奸,就是跟特务勾搭,可是,他爸爸不那样;日本鬼子在这儿的时候,他没有办过公事,连炮楼都没进去过,只是地多一点,财产多一些,从来没有沾过官派。他恨的那些地主,不是流氓,就是恶霸,可是他爸爸从年轻时候起就烟酒不闻,更没有娶过三妻四妾。他恨的那些地主,都是杀人的刽子手,可是他爸爸信了一辈子佛,烧了一辈子香,连一只鸡都没有亲自杀过。……有一回,他到大湾看电影,看的是《白毛女》。他恨透了那个地主黄世仁。回来的路上,他跟马之悦走一道儿。他说:“姐夫,地主真可恨。我要搬家自己过了。”马之悦笑笑说:“小孩子家的见识。地主有各种各样的地主,就跟贫农有各种各样的贫农一样;地主不一定都坏,贫农不一定都好。”从一个老干部、老党员嘴里说出来的这句话,给这个年轻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啊!后来,加上在北京念大学、见识广的兄弟也不断这么讲,他就认定了他的爸爸是那一类并不太坏的地主。在以后的日子里,尽管他跟自己的爸爸有摩擦,有矛盾,他埋怨他爸爸不老实,却又不知不觉地带着一点同情心。那一天,他爸爸给他翻家谱,有意要圈拢他的心,他却在无意之间,看到了他祖宗的丑恶历史;加上在场上干活的人们不断地翻马小辫的老账,喜老头有意用道理指点他,他渐渐地开了窍。可是,他爸爸会不会有破坏活动?他却认定不会有,他说他爸爸只是嘴不老实,手还是老实的,别人偏偏不这样认识,这就使得他没有主心骨儿了。

李秀敏说:“他病什么?故意的。早起你没见他里里外外地跑。”

马志德放下工具,急忙往家走。他刚离开场院,萧家丢孩子的事儿就传到了。

马志德说:“不管怎么样,他总是咱们老家儿呀。”

焦克礼说:“快回去看看,是真是假,回来跟我说一声。”

李秀敏说:“什么老家儿,地主!”

马志德说:“谁知道他,总是病不离身。”

马志德说:“你知道,我也是恨地主的。可是这会儿,也斗了,也劳改了,他是两手空空的该死的人了,咱们不能不管他呀。支书也没让咱们这么对待他吧?”

焦克礼来到场上,就跟马志德说:“你爸爸到底是闹什么哪?真病还是假病呀?”

李秀敏说:“没把他斗倒,他不会老实地活到死。支书还让咱们跟他划清界限哪,我看你越划越不清楚啦!”

…………

马志德着急地说:“你是安心闹别扭呀?”

李秀敏皱着眉头,打着唉声,慢吞吞地走了。

李秀敏也急了:“你爱怎么护着他,就怎么护着他,我不怕,反正这回分麦子单分,我要跟他分家了!”

福奶奶说:“倒不一定分开过日子,脑袋里分了家,比什么都要紧。你们两口子要是真能跟农业社一条心,跟他住在一块儿,倒也是一双眼睛。秀敏你看,咱们农业社可没把你们两口子划到地主那边去。百仲开地富会,多会儿找过你们?你们年纪小,没跟他一块儿剥削过人,也不会恨新社会,不能把你们一勺烩。怎么当人,怎么走路,全凭你们两口子自己拿主意啦。这些往后再说,快回去看看,有啥情况,告诉我一声。”

马志德闹了个倒憋气:“你,你……”

李秀敏说:“我早就有这个打算,志德总是藕断丝连的,连累我跟他们受罪。”

李秀敏一甩胳膊走了。

玉珍说:“说不定又使什么手腕儿呢。我还是那句话,干脆跟他分家,一刀两断!”

马志德想追又不敢,跺了跺脚,回到院子里,想自己动手给爸爸做汤。

李秀敏说:“人家是一个心眼儿,她在那儿,什么事全办了,还叫我们干什么呀!”

马凤兰心里边可不住地打鼓。据她估计,大伯早该回来了,怎么不见影子?半路上出了什么事儿?她忍住心跳,暗暗打主意。她本想把马志德两口子找回来,闹腾一下,遮遮外人的耳目,不想,李秀敏这会儿人心大变,几句话就说翻了。这可不得了,不能让她走,就马上把眉头一皱说:“喝,一个五尺五高的汉子,连个娘们都管不了啦?”

福奶奶说:“快回去看看吧,你那大姑子姐正在叫喊你们两个哪。”

马志德没有吭声,到墙根去抱柴火。

李秀敏说:“管他什么病,早死早灭,好让别人早一天干净干净。”

马凤兰追过来说:“志德,我跟你说,秀敏这个娘们,这几天可是一个劲儿往狮子院的人和焦克礼的媳妇身上靠近。狮子院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没一个有好下水的。焦克礼家你更知道。他爸爸过去是支书,坏着哪,这会儿,克礼那小子跟萧长春穿一条裤子。那个玉珍,她爸爸也是党员,她正要入团,正卖命讨好哪。让秀敏跟他们一块儿打连连,还能打出好来呀?”

福奶奶来到队部的时候,见李秀敏和玉珍正一边挑着豆种,一边小声地说话儿,就走到李秀敏跟前说:“秀敏,你那公爹又闹什么病啦?”

马志德说:“你可不要背后这样说人家。不论狮子院的人,还是克礼两口子,都是好人,都是进步人,多跟好人、进步人靠靠近,没有坏处。”

焦克礼答应一声,就走了。

马凤兰叫起来:“傻子,再靠近,她就跟你不一条心了。他们是专门会挑拨离间,调唆人家父子不睦、夫妻不和的。你看看秀敏刚才那个样子,有点女人的样子吗,她把你往眼里搁了吗?有一天,她不把你踩在脚底下才怪哪!”

福奶奶说:“对啦。我先告诉李秀敏一声,让她回家看看,到场里,你让马志德也回趟家吧。”

马志德摇摇头说:“不会,我们……”

焦克礼气愤地说:“屁病也不准有,又想逃避干活儿。一会儿我揪他狗日的去!”

马凤兰说:“你怎么不打她几下子?”

福奶奶小声说:“那个臭地主闹什么病啦?死呀活的,好像挺厉害。”

马志德说:“干吗打架呀?”

迎面走来了焦克礼。他扛着几把铁镐,问福奶奶:“您不是做场去吗,怎么往这边走呀?”

马凤兰说:“怕什么?打完了,她顶多跟你离婚。不要紧,我再给你说个好的。”

这会儿,福奶奶回家拿铁锨,要帮场上的人展场,听完马凤兰的喊叫,便叫出她的小孙女:“小华,来,到门口玩;玩的时候,眼睛瞧着那个门口点,谁来了,谁走了,回头告诉我。”又嘱咐几句,就往队部走。她们小组的妇女上午帮队里选杂豆种,李秀敏也在那儿,得叫她回来看看马凤兰喊叫什么。

门口外边有人答腔了:“我看你就挺好,你嫁给他得了,反正你也是个头号大破鞋!”

自从喜老头管上了一队的工作,紧接着又搬到场上住,狮子院监视马小辫的事儿,就暂时由她代管了。正是麦秋忙月,院子里的人不是忙在场里,就是忙在地里,顶着星星出工,又得顶着星星收工;福奶奶一个人照管这个大院子,招呼着孩子,又要忙三顿饭,真够她累的了。她担心自己完不成这个任务,曾经找过喜老头。喜老头说:如今最当紧的是场院,得把它保卫住。福奶奶也曾把院子里的人找到一块儿商量过,大伙儿也都忙得不得了。福奶奶只好兜起这一大堆工作。

两个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进来的正是李秀敏。

她的喊叫声首先惊动了狮子院的福奶奶。福奶奶站在墙根下边,仔细地听了听,又走出来,站在马小辫家的门口外边听了会儿。

李秀敏一赌气走了之后,又想起福奶奶嘱咐自己的事儿没有做,就转回来了;刚到门口,正巧把马凤兰这一套挑拨她男人的话全听着了。对一个女人来说,特别像李秀敏这样的女人,没有再比听到别人挑拨自己丈夫更要生气的事儿了,何况他们是恩爱的、患难的夫妻,如今又在十分动荡的日子里。听了马凤兰这些话,把她气炸了肺,往门口一站,就满脸煞白地喊起来了。

马凤兰踮着脚,嘴巴冲着场院那边又假装疯魔地喊起来了:“志德,志德家,嗨,你们到哪儿去了?大伯病这样,你们全走了?快回来吧,别见死不救哇!……志德、志德呀!”

马凤兰一听让兄弟媳妇骂了这么难听的话,哪里容得?她一股火窜上来,把什么全忘了,也开口叫骂:“你个养汉老婆,你个破鞋,你敢骂我?我要撕烂了你!”骂着,扑了过来。

后院的石头桌子下边卧着一只大花猫,让她吓得一蹿,从水沟眼钻出去了。

李秀敏也不示弱。平时,她让这个大姑子欺负苦了,十来年的怨气都堆积在肚子里,这一程子,正想找机会发泄一下,让马凤兰少到她家来几趟,少使点坏水儿,这回有了茬儿,还能放过?于是,她也喊着扑了过来。

前门口喊了一阵子,又到后门口。

两个人扭在一块儿了。

她把一切全安排妥当了,前前后后巡逻一遍,这才透了口气。过了一阵儿,站在前门口,嘴巴冲着狮子院,就虚张声势地喊开了:“嗨,志德,志德家,有你们这样的吗?老人病得这么厉害,你们全拍拍屁股走开了?都哪儿去了?大伯,您不用急,等我把他们找回来……志德,志德家!”

马志德可慌了神。他不能说媳妇,刚才马凤兰说的那些调唆人的话,马志德也不爱听,也有点生气。马志德也不敢说马凤兰,她是姐姐,又是马之悦的老婆。马志德只能在一边喊叫:“你们全疯了?你们是逼我走死路呀!”

马凤兰开了大门,回手又关上了。先奔厢屋,见里边确实没有人,就又进了北屋,一步迈上炕,拉开行李卷儿,把一只大双人枕头横垫在另一只小枕头上,给枕头盖上了被窝;又把壶啦,碗啦,烟袋荷包啦,全都摆在枕头旁边;随后又从后院端来一个尿盆子,往里边倒了点茶叶水,放在炕沿边下。

这时候,只见福奶奶、喜奶奶、志泉媳妇,一伙子人慌慌张张地闯进大门。

马志德和李秀敏两口子都到队里干活儿还没回来,这个灰暗的小院子里,除了老鼠,再没有一个会出气的东西。大门下了天插关[1],厢屋门闭着,北屋门掩着,冷冷清清,像座断了香火的小庙。

马凤兰一看进来这么多人,魂都丢了,忙松开手,几步跑到北屋门口,坐在台阶上,两手紧紧地扶着两边的门框,天啦地的大哭大叫,好像杀猪一般。

早上,马小辫把杀人的念头和行动的安排跟马凤兰一说,这个胖女人哆嗦了一阵子之后,立刻就全盘赞成了。她送走了马小辫,急急忙忙地给马之悦报了信儿,两口子争了几句,吵了几句,骂了几句,最后,又这般如此地一商量,她就慌慌张张地跑回马小辫的家里。

[1] 插关在上门坎上,可以从外边伸进手来开关。

整个上午,马凤兰唱的是另一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