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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章

人们喊起来:

“萧支书你豁出去,大家还舍不得哪!对吧?”

“对,不能豁出去!”

“你倒说实话。”

“一定得找回来!”

“多好的孩子,又乖又伶俐……”

焦克礼一伙子年轻人喊起来:“什么事情都不干啦,也得找孩子!”

“儿戏?哼,没那事儿!”

马之悦小声附和:“我也是这么看。什么事情不干,也得找孩子,得弄个水落石出!”

“你可不能当儿戏呀!”

萧长春专盯着马之悦说:“什么事情不干?甭想,不干别的,得干革命!”

萧长春瞥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说:“当然是大事,有多大,有多重,我掂得出来,我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也许比你看得更清楚一些吧?”

马之悦做贼心虚,忽然发现萧长春对自己已经发生怀疑了。他心里想,你越怀疑,我越不能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让你试探不出来,就说:“你这个看法,我不赞成,干革命也得要后代呀!对不?”

马之悦紧紧地盯着萧长春,他先惊后喜,喜后又惊,脑袋嗡嗡地响,像是轧过一辆大卡车;两只眼睛一阵发黑,像是飞过一架撒药粉的飞机。他面对着萧长春这个打不倒的汉子,又害怕又糊涂,他面对着这个强硬的对手,又悲观又失望。他感到眼前这个人很高大,像一座山,推不动搬不倒,只能仰面叹息。难道说,这一回又算白闹了吗?他不死心,他还想把这个人推倒,推不倒也得推。他立刻又装出一副奇怪的样子,假惺惺地说:“萧支书,要说,这会儿,我不宜多说话,可是,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萧长春又冲着马之悦哼了一声,转身对大伙儿说:“马主任出的这个主意,大伙儿得好好想想呀!我们干革命,是为了后代,为了后代,我们就得好好地搞社会主义,有了社会主义,才能有后代,才能保住后代!”

刚刚被喜悦鼓动起来的人们,又都软了,叹息声此起彼落,接着又是一阵骚动。

马之悦苦笑着,摊开两只手说:“唉,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我就是说门头沟的煤是黑的,你也不信。我不多嘴了,你也别说气话啦,大伙儿全都着急,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他说着,就退到后边,“唉声叹气”去了。

萧长春又看了大家一眼,说:“孩子要找,可是眼下,最重要的是打麦子!”

这会儿的萧长春,不说把马之悦全部看透,也看透了八九。可是他想,现在还不能花更多的时间跟他纠缠,得先把社员的情绪引到正确方面去,把打麦子的活儿安排定了,社员们的情绪也稳住了,再调查研究马之悦这半天的行踪。于是他又招呼大家说:“同志们,趁着这好太阳,赶快跟我打麦子去呀!这会儿,一时片刻比金子还贵重呀!”

“你说孩子呀!”

人群又骚动起来。他们的情绪里,既有革命的正义,阶级的感情,又掺着劳动人民惯有的善良愿望和好心肠,这种情绪不是很容易扭转的。

“你说孩子到底找到没有?”

“先别忙着打麦子,还是得找孩子。”

萧长春说:“同志们,赶快动手,两个场一齐打,扬不过来的话,把扇车抬到场上去,用扇车扇。明天一天,一定要把头场打完。保住了麦子,咱们再论别的!”

“找孩子,找孩子!你不找,我们找!”

“说了半天,是怎么一回事儿呀?”

焦淑红这会儿心里非常难过,也非常生气。她知道萧长春的心,萧长春不愿意惊动这么多的人来给自己找孩子,萧长春惦着工作,惦着那满场漏了雨的麦子。同时,焦淑红也知道,萧长春是怎样爱着他的儿子,丢了儿子,他会是怎么样的痛苦;他能挺住,再大的灾难也压不倒他。可是,眼下不是压倒压不倒的事儿,应该找孩子,掉河里也罢,迷了方向也罢,早找到,就有希望呀!萧长春却是这样的固执,这样的机械,你这样压抑着自己,未免太过火了……

“孩子到底儿找到没有哇?”

姑娘想到这儿,刚要把这些话说出来,马上又吞住了。她的眼光落在萧长春的脸上,她从那双浓眉、那双深沉的眼睛里体会到一种深刻的意念。她想起半月前的那件事,那时候马连福带头骂农业社、骂萧长春,使萧长春受到损害的时候,她曾经不理解萧长春,她曾经鲁莽地跟萧长春顶撞起来,使得萧长春的行动和意图受到了阻碍,那件事儿过后,她想起来就后悔;在团支部会上,她还对这个问题作了检讨。……那么,这一回萧长春遇到了灾难,又采取了这样冷静的态度,是不是也包含着一层更深的意思呢?萧长春是不是又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出问题了?会的,一定会的;要不然,萧长春决不能这样做,自己应当帮助他,不能再给他增加困难……

像一阵狂风,把人们脸上的笑容刮走了,又都惊慌起来:

马之悦从许多人的议论、吵嚷和神态里,看到了他所希望的东西,也从焦淑红的神态里看出他所希望的东西。他希望人们脑袋热起来,热得晕头转向。于是,他又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在人群后边,小声地嘟囔起来:“我的意见是抓紧时间找孩子,当然啦,这要看萧支书的意思了。”

萧长春说:“孩子就算真没了,我们还得活着,还得建设社会主义,还得往前奔!”

萧长春仔细地观察着马之悦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辨别他每一句话的词语和音调,他心里边暗暗地盘算:看样子,自己对他的怀疑是不错的,他心里有底儿。马之悦,你走到这一步了?那就试试吧,我决不能让你马之悦的阴谋得逞。可是社员们都让感情纠缠住了,要想让他们从这里脱出来,让他们脑袋冷一冷,就得揭发敌人,擦亮大家的眼睛。在没调查清楚、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又不能随便把猜疑拿出来乱用,这样,不光对斗争不利,也容易对中间状态的社员起到不好的影响。萧长春想来想去,决定先剥一剥马之悦,剥到什么地步,算什么地步,适可而止。于是,他朝外边挤了挤,问马之悦:“你具体点说,要是抓紧时间找孩子的话,应当怎么一个找法呢?”

“这回就踏实了,找到了孩子,咱们加把劲儿,多打一场,庆贺庆贺。”

马之悦看看萧长春,又看看大伙儿。他明白,萧长春并非跟自己讨教办法,而是作试探。他心里暗骂:小子,你想不费事儿就破案子,哼,做梦去吧!咱们就斗斗看吧。他装傻充愣,不紧不慢地说:“我看哪,咱们多派一些人出去,到周围十里二十里的村子全找找;萧支书你到北京去一趟,到报社登一个寻人启事……”

“那会儿全急了,还顾打麦子。”

萧长春又问他:“你估计这个孩子是活着的可能性大呢,还是死了的可能性大呢?”

萧长春说:“我们不能把麦子放下不打!”

马之悦早就准备这一手了。他想:这个时候非常需要拿出“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劲儿,不能露出一点儿马脚来。他装作根本没有听出话音的样子,说:“这就不好说了。只要是不掉到河里,不跌进井里,就不会死……”

“把孩子找回来了,比什么全强。”

萧长春一步不放地说:“比方说,会掉在河里、井里,你估计他是怎么掉进去的呢?是不是会有人要破坏农业社,陷害干部,拖住拆垛、打场,故意把他推下去的呢?”

“谢什么,这是应当的嘛。”

马之悦浑身一阵透骨阴凉,也一步不退地说:“我看不至于。虽说,咱们东山坞的干部之间,社员之间,干部和社员之间,有些意见不一致的地方,有些小摩擦,可是还不至于走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对东山坞摸底儿,绝没有人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就算有人安了这份心,要我看,哼,他还不敢哪!先死的容易,后死的难哪,谁也不会用自己的性命换一个不懂事儿的小孩子,没有那号傻瓜!”

萧长春看着这些激动的人们,听着这些急切的声音,心里又是一阵刀绞般的疼痛。他用出全身的力气镇定着自己,对大家说:“谢谢各位同志这样关心我,帮助我……”

萧长春又转脸冲着大伙儿说:“同志们哪,你们听到没有,让社员们放下活儿找孩子,让我放下工作上北京,这个主意怎么样呢?咱们全体社员一年辛苦的果实全堆在场上,好多麦子都漏了雨,我们应当让它烂了不管,去找孩子吗?同志们哪,我的意思,你们很快就会明白的,这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呀!我现在要下命令了:马上都去拆垛、摊场、打麦子,谁也不准干别的事情!我呢,一时一刻也不能离开东山坞,任何人也弄不走我!同志们,走,打场,咱们坚决打场去!”

…………

马之悦黄着脸,摇晃着脑袋,叹口气:“唉,天底下竟有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他到底儿跑到哪儿去了?真危险哪!”

萧长春说:“这回你看对了。从打我入党那一天起,我的心就铁了,从打一搞农业社,大多数社员的心也就铁了——全都要坚决走社会主义的大道,谁也甭想把我们拉回来!这点打击怕什么?乌云遮不住太阳,真金不怕火炼,东山坞永远会是太阳当空,永远是我们人民的天下!”

“我早就说,丢不了孩子。”

社员们被这句铿锵有力的话说得打起精神,脸上都放了光。

“谢天谢地!”

马之悦的脸色变得煞白,又变得像砖头一样灰。他这会儿的心理状态简直比丢了儿子的人还要难过。他不敢再正眼看看萧长春,假装恼怒地背过身去,正巧跟木呆呆站在旁边的萧老大闹个对脸,立刻又做出一种挑拨人的表情,用很小的声音说:“唉,真狠,真狠,天下少有!”

“可找着了?”

萧老大看见了马之悦的表情,也听见了马之悦的嘟囔,这些都像香头挨到了爆竹的火捻子上;可是,他不能说,也不能动,他像失去了知觉,只是呆呆地盯着儿子的脸。

庆幸、议论、询问,所有的人都张嘴说话,都说得挺急,谁都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也没心听这些,他们都着急地听萧长春说话:

萧长春又一次招呼大家:“同志们,打场去啦!”

不论是怀着什么心思的人,全都从萧长春的行动和他的神态、声调里断定,孩子是找到了;丢了孩子,又没有找到的希望,谁也不会这么有精神,也不会这么冷静;声音更不会这么高,眼光更不会这么亮。这是摘心摘肝的事儿呀!

萧老大再也忍不住了,他的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搓着脚,手拍着地,大声地哭嚎起来:“你好狠心哪,你好狠心哪!连一条根子都绝了,你还顾得打场?我这命不要了,我不活着了,呜呜……”

可是,马之悦心里边打开了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呢?是马小辫没有去,或者去了,没有找到孩子,还是找到了又不得下手呢?

这绝望的哭声,十分的凄惨。

焦振茂、淑红妈、克礼妈这些年老的人,跟多数人也是一个心思,他们转惊为喜,脸上全都露出了笑容……

那些心肠软的老太太们,有的红了眼圈,有的眼里转着泪花儿,有的撩着衣裳襟儿擦着。那些还能挺住的人就都围上来,解劝着:

焦淑红、焦克礼、韩德大这伙子人是一个心思。他们的支部书记的孩子找到了,他们的支部书记没有遭到不幸,不会让好人难过,不会让坏人趁愿……

“大姑夫,别这样,别这样。大热的天气,小心身子呀!”

萧老大立刻打起精神,也不用别人搀着了,晃晃悠悠地跟着大伙儿跑。他想,孙子找到了,没有丢,没有死,还会像过去那么天真活泼的样子,还会像过去那样跟在他的身边跑着、闹着玩,坐在他的身边吃着东西,躺在他的身边睡觉;还会像过去那样淘气,那样撒娇,还是他的宝贝儿,他的依靠,他过日子、奔前程的希望……

“这就够长春难受的了,您再闹,多不好哇!”

他这一喊不要紧,给河边上的人一个错觉,全当是他把孩子找到了;“呼啦”一下子,全都拥了过来。

在这个时候,人的语言显得非常贫乏;贫乏的语言,又显得没有说服人的力量。

河风吹动着他的衣襟和裤脚,偏西的太阳直射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那炯炯闪光的眼睛,在这边的人群里扫了一下,而后,举起一只大手,高声地喊道:“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都去打场,都去打场呀!”

萧老大手按着地想站起来,可惜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最容易办出没有理智的事情,也容易说出绝情的话。萧老大这会儿就是这样。他一边挣扎着,一边哭喊:“小石头,小石头,你等等我,我跟你一块儿走;就剩下他一个人吧,好让他搞农业社去,呜呜……”他站不起来,就推开拉扯他的人,朝小河那边爬……

就在这个时候,萧长春凛然地出现在小桥头。

萧长春朝这边看了一眼,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忍受着,强打精神地走了过来,走到他爸爸萧老大的跟前,蹲下身,两只发烫的手扶着老人那颤抖的肩头,声音又柔和又有力地说:“爸爸,爸爸,您不要哭,不要哭,听我说两句……”

河里的人们朝小桥子那边移过去,继续摸着。站在河岸上焦急观看的人,也跟过来。这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了。

萧老大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呜,你别管我,你谁也别管,你这狠心的人哪……”

人们又说又劝,加上萧老大又哭起来了,两个人才停住叫骂。

萧长春说:“您说我狠心,我就狠心,因为我不能不狠心哪!这会儿,我来不及跟您详细地摆心思;您原谅我,您也得相信我,我这样做是完全对的。您是我爸爸,我是小石头的爸爸,您应当明白我的心……”

韩德大说:“不用在人前卖乖,你心里边这会儿想什么,你当别人不知哇?”

萧老大在儿子的脸上看了一眼;他看到一块铁,一块钢,一片火,一片光;看到一张他生的,他养的,他熟悉的脸,这会儿,又有点陌生的脸……他的心碎了。他哭着说:“你,你为什么不让找……呜呜……”他哭喊的劲头已经比刚才小多了。

马之悦说:“不冲着萧老大,我饶不了你!”

萧长春说:“您问我为什么不让社员们找孩子吗?一句话全有了:为社会主义!您想想,孩子要是活着的话,用得着这么找吗?要是真的没了,找又顶什么用呢?您再想想,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怪事,为什么偏偏丢了支部书记家的孩子?咱们得多想一想,得从阶级斗争这边想一想啊!我敢肯定地说,孩子如果真丢了,这里边就一定有阴谋!”

“德大,别耍小孩子脾气呀!”

所有的人,都被“阴谋”这两字儿吓愣了;不论是什么原因,反正都愣住了。

“马主任,别跟孩子家一般见识!”

萧长春继续跟萧老大说:“为这件事儿您不活着了,我不活着了,全东山坞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都不活着了,正好趁了坏人的心愿。不,我们偏偏要活着,要好好地活着,要硬朗朗地活着,要更团结、更一心地活着,坚决地把咱们的社会主义搞下去,谁也挡不了……”

人们拉开了架。

萧老大说:“唉,我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呀……”

韩德大也朝岸上闯过来了。

萧长春说:“怎么没有奔头?天下是我们的,农业社是我们的,将来的好日子是我们的,我们的奔头远着哪,光明着哪。让坏蛋们在一边看着去吧!”

马之悦在东山坞干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当众挨骂,他哪里受得住呢?他往前跨一步,要跳到河里揍韩德大。他想,这样一来,乱上加乱,鱼目混珠,不光可以给自己多保点险,还能够拖延找孩子的时间。拖到日头落山就好了,马小辫就能安全回来;那满场的麦子一点儿也不能打了……

萧老大说:“再好的光景,连个后代根苗都断了,还有什么意思呀……”

“你是个大混蛋,头号的!”

萧长春说:“不,我们有后代,有根苗!萧家就算绝了,还有韩家,还有马家,还有焦家,还有全中国张王李赵,好多好多的人家呀!我们永远绝不了,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永远绝不了。我们活着,我们拼命的干,不光是为自己,也不光是为自己的儿孙,我们是为全国人民,为子孙万代;为他们拼命,怎么没有意思?有意思!特别有意思!”

“嗨,小子,真混蛋!”

萧老大擤着鼻涕说:“长春哪,做梦我也没有想到有这一下子,我可真受不住啦……”

韩德大说:“你才是狗日的!上来怎么,你敢摸这老爷一下子试试看!”

萧长春说:“您应当受得住,您会受得住。我再问您一件事儿。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吧?顽军进攻解放区的时候,那是个多么危险的日子?好多人头天穿上军装,第二天就牺牲了。可是我跟您说,我要参军,您立刻就答应了。您挺高兴,还嘱咐我好好干,为老百姓报仇,不打垮蒋介石别回家,您亲自把我送到水棚,亲自把我送到前线。您那会儿想没想,我要是死在战场上,您还有没有奔头,您活着还有没有意思呢?”

马之悦像是心口窝挨了一刀子。这小伙子一句话戳在他的心病上;这句话当着这么多人说,他觉着不光是面子实在过不去,要是白挨了,也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就跺着脚骂:“狗日的,你上来,我揍扁你!”

萧老大低下头,抹着眼泪说:“那会儿,敌人逼到跟前了,不这样咬牙不行啊!”

韩德大说:“我看你是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

萧长春提高声音说:“这会儿敌人也逼在我们跟前。不过是变了个样儿。眼下敌人使尽手腕,就是想让咱们软下来,想让咱们不革命。我们不能软,遇到什么样的波折也不能软,我们要把革命干到底。爸爸,革命总会有牺牲的,怕牺牲就不是真正的革命者。”他轻轻地摇着爸爸的肩头,声音变得更柔和了,“爸爸,我求求您,您帮帮我,帮帮咱们东山坞。您要真热爱党,热爱毛主席,您要是真疼您的儿子,您就站起来,把腰板挺起来,跟我去打场,跟我去干咱们应当干的事情。我求您跟您儿子一样,跟东山坞的社员一样坚强起来。金钱买不了,刀枪吓不倒,困难挡不住,刀搁脖子不变颜色,永远当革命的硬骨头,不干到底儿不罢休!”

马之悦急了:“你对我耍什么野蛮?我为谁?”

年轻的支部书记,又在这个小桥头,向他的爸爸,他的同志,他的党——发出了庄严的誓言!

韩德大说:“就对你!”

南风被感动,不吹了;树木被感动,不摇了;小鸟被感动,不飞了;金泉河也被感动,闪着金色的波纹,低声地唱着赞美之歌……

马之悦把脸一绷:“嘿,你这小子,这是对谁说话呢?没大没小啦?”

所有人的眼光,都凝聚在一个年轻人的身上。这个普通的共产党员,通身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韩德大本来对马之悦站在高岸上指手画脚就不高兴,明知道他对支书丢孩子的事儿高兴得拍屁股乐,倒偏偏跑这儿虚情假意地充好人,恨不得上去踢他一脚解解气;听他指名点姓,再也忍不住了,噌地直起身,冲着马之悦说:“你别在这儿喊叫好不好?”

只有那么一两个人,像老鼠怕见阳光一样,赶快地躲避开了。

马之悦又朝河里边的人大声喊叫:“摸摸,河中间,都卖把子力气,都卖把子力气,早点摸上来,还能救活。德大,你怎么不往深处去呀,淹不死,哪像个小伙子呀!真胆小到家了……”

人们都过来劝萧老大;这回用的是亮嗓门、高调子了;他们劝别人,也在表示着自己的决心。年轻人是最为热烈的:

好多人都听出这句话不是味儿,因为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候,就没有顶他。

“支书说得对呀,这里边一定有阴谋。咱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马之悦说:“这个你就放心吧,谁也不能不帮忙。就算平时有点小摩擦,也不会拿别人的痛苦趁心愿,那就不叫人啦。摩擦是摩擦,那是为公事,跟私事没关系。”

“小石头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肯定是敌人在这里边使了坏,想吓唬吓唬咱们。咱们不能让他们吓住!”

萧老大给大伙儿说好话:“乡亲们辛苦,辛苦,看在长春的面上,你们也要帮到底儿呀!”

“刀搁脖子也不怕。咱们应当更硬、更使劲儿干!”

马之悦想趁机会稍稍放一点儿“热气”,就给大伙儿鼓着劲儿说:“摸,摸,越细越好;这儿摸不着,咱们往下游摸,十里长河全摸遍,不摸着,不能收兵!”

“让坏蛋们看着吧,搞社会主义的人是杀不绝的!”

焦克礼不吭声了。

…………

焦淑红很着急,带着变了音的腔调说:“看你们两个,这是啥时候,还有心绪抬杠呀!”

焦淑红也蹲在萧老大跟前,她那通红的脸上,闪动着坚毅的神采。眼前发生的这件事情,对这个满怀热情的姑娘来说,又是一次深刻的教育。她进一步认识到革命的意义,认识到作为一个革命者应当具有的胸怀和意志。她也进一步认识了萧长春。她没有恰当的词句把这个硬骨头的共产党员来赞颂,她只能这样说:萧长春是我们时代最美的人,最可爱的人,萧长春将是她终生学习的榜样。

韩德大也说:“摸了这么半天,就是一块砖头也该摸着了。我看,咱们快想别的办法吧。”

她扶着萧老大的另一个肩头,低声地说:“萧支书说得对,看得对,做得也对。我坚决拥护他的意见,我们大伙儿一起永远当硬骨头。您别难过,我们会胜利,会把一切想破坏我们的人全打倒!您……”

焦振茂一边摸着一边说:“那是孩子,不是大人,没腿腕子的水也能淹着。”他不忍心说淹死,这个时候明明是找死孩子,“死”字儿又得忌讳。

她的语言同样显得不够用了。

焦克礼是第一个跳到河里来的,开头摸得最冲,过一会儿,他对这种找孩子的办法发生怀疑了。他直起身,抹着脸上的水,对旁边的焦振茂说:“大伯,我看没在河里,这么一条窄河沟,怎么能淹死人呢?”

焦克礼说:“干,干,坚决干到底儿,看他们还有什么阴谋,有胆子,明着出来干呀!”

哗啦、哗啦,人们在河里边翻腾着。

焦振茂说:“我也是这样,这回我更看准了什么是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田了。老大,咱们哥们一块儿挺起腰板来。冲着长春,冲着咱们农业社,看在我这个老乡亲面上,你一定得听听长春的话。”

马之悦是最迟到这儿来的人,却是这里边最早知道消息的人。早上,马小辫一溜出后门口,马凤兰就回家一趟,给他来了个“先斩后奏”。他一听立刻就急了,开腿就往外跑,想把马小辫追回来。他要真追的话,是能够追上的,因为离着北山顶多不过一里多地。可是他一出黑漆大门,朝沟南萧长春那三间土房脊瞥了一眼,心里打个转,又退回来了。他冲着马凤兰把马小辫骂了一顿。随后,他就跑到一队的打麦场上干活去了。他跟着社员们平地,跟着撒麦花秸,跟着揭席子。他干得既不显着挺卖劲儿,也不显着挺松懈;既没有得意忘形,更没有垂头丧气。他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还跟平常一个做派。他只有一点,在人们不知不觉中跟过去不一样了:整个上午,他寸步没有离开场院,而且总在喜老头的眼前晃来晃去。一直到丢孩子的事儿在场上“轰”开了,他才有一点儿犯难:是积极地跟着找孩子呢,还是消极一点儿不闻不问呢?积极了,人家会怀疑自己高兴,怀疑自己幸灾乐祸;消极了,人家也会怀疑,人家会怀疑自己故意稳当,实际上心中有数儿。他想来想去,还是两掺着好:不太积极,也别太消极。他把主意打定,当着干部面上旁敲侧击,劝别人丢下手里的重要活儿找孩子,背着干部面就强“拉夫”,逼别人找孩子。等到人们全都动起来了,他才又用“两掺”着的神态,来到了河边上“督阵”。他到这儿一瞧没有萧长春,心里又嘀咕开了:这小子准慌了,不是上孩子的姥家去找,就是上孩子的姑家去找啦。别看平时喊叫什么“硬骨头”精神,没给你动真的,当然可以硬,一动真的,怎么样,软了吧?原形全露出来了吧?哪个人不是骨头掺肉长的,哪个人是铁打的?小子,这回让你经受经受吧,让你小子从此以后抬不起头来,直不起腰来,看你还搞社会主义不搞啦!他又想:好极啦,这会儿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乱上一天,麦子就烂了,麦子一烂,群众的劲儿没了,李世丹一来,北京的马志新再一到,嘿,你瞧马之悦美不美!

所有的人全都挺起腰板,全都盯着萧老大了。这会儿,萧老大如果真像儿子要求的那样,坚强起来,将会对所有的人起到最大的鼓舞作用,会使萧长春的思想变成行动,会使东山坞在困境中一下子来个大拐弯儿。

空气紧张又沉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金泉河边上,出现了少有的静穆……

岸上围着的人,差不多都是从打麦场上来的。他们身上披着土,脸上淌着汗,一个个瞪大眼睛盯着河里边的人。小孩子们恐惧地躲在大人的身背后;女人们红着眼圈,焦急、叹息,小声地用这个事实教训着她们那些不听话的儿女们,往后不要离开家,不要淘气。

萧老大停住了哭泣。他用青筋鼓鼓的手背儿抹去了腮边的泪珠;他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河水,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跟前的亲生儿子。他脸上的神色在急剧地变化着,有悲哀,有仇恨,有爱情,有决心;两片厚厚的嘴唇颤抖了许久,才迸出几个字儿:“长春,爸爸听、听你的!”

淑红妈和克礼妈一边一个搀扶着萧老大站在河边上,看着水里的人摸索,同时不住声地解劝着、安慰着萧老大,说尽了开心的话儿。

他一手搭在儿子的肩头上,一手扶着焦淑红,一鼓劲儿站立起来了。

萧老大哭得死去活来。在这个老人的精神天地里,上靠儿子,下靠孙子,除了这两个人,他还有什么更为宝贵的私人财富呢?在平常的生活里,他比儿子更爱这孙子,甚至于爱孙子比爱儿子还要重一些,他怎么能失去这么一个好孙子呢?他就有这独根独苗的一个呀!从打孙子满月,他就抱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活像个影子,寸步不离。可是今天早上,他偏偏把孙子一个人扔在家里了,偏偏就光顾忙着去整理那些被风雨弄倒了的青菜,把孙子给忘了。他觉着,孙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全是自己的罪过;自己对不起孙子,对不起儿子,也对不起自己。没有了孙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萧长春的心里边又猛地打起一股热浪头;他咬着牙,没有让激动的泪水流出来。

河水只没到腿根子,河面也不宽;按说,孩子就是掉在河里,也不至于淹死;而他们都像被这突然而来的祸事迷了心窍似的,相信了不知道从哪个人嘴里提出来的“建议”,而且对这里抱着很大的希望,甚至有人肯定孩子就在河里。

围着的人,差不多眼睛都潮湿了,脸上也透出了坚强的神色。

焦振茂拼了老命,跟焦克礼、韩德大这一群小伙子们泡在河水里。他们都只穿着短裤,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像摸鱼似的摸着。这里边还有一个女的,那是焦淑红。她从场上跑出来,就奔大湾了,供销社、乡政府全都找了个遍;回来路过这儿,见好多人在河水里摸孩子,她都没有顾上脱下鞋袜,就跳在水里来了,湿衣服贴在身上,连头发梢都是水淋淋的。

萧长春精神抖擞地对社员们说:“马上集合,各队归各队,拆垛、摊场、打麦子!”

人们议论着,喊叫着,折腾着。

随着支部书记的号召,人们一个个挺起胸膛,奔向他们的斗争岗位了。

好多人都围到这儿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黑压压一大片。沟南边那些拥护、爱戴支部书记的人就不用说了,连沟北边那些跟支部书记有点意见的富足户,也来了不少,连马大炮、把门虎,也掺在人群里了。

马之悦慢慢地跟在后边。一只黑老鹳在他的秃头顶上飞过去,“呱呱呱”地几声惨叫。

东山坞最紧张的地方,是金泉河的岸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