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不还愿,白把神仙骗,往后我再不听这一套了。”
“听说李乡长要来替庄稼人说话,怎么没影子呀?”
…………
“唉,谁说不是呢。要是按着土地分红,这会儿也大囤满小囤流了,安安稳稳地咬烙饼吧。”
六指马斋心满意足地走进自己家的小院子,回手掩上了门,扒着门缝朝外看看。他看见了萧长春在沟里朝西边走了,就缩了回来,忍不住地暗暗一笑。
“唉,单干那阵儿,赶上这么好的年头儿,我家满炕上都堆了麦子,睡觉都没个地方放身子。”
东山坞的人都被卷到这场“丢孩子”的风波里去了。大伙儿东猜西想,猜不到门儿,想不出道儿。只有五个人心里有底儿,富农马斋是其中的一个。他也是猜到的,是一下子就猜到的。有人替他报了仇,解了恨,过了一条难过的河,鞋没脱,脚没湿,干得利落,哪找这种美事儿去。他怎么会不乐呀!
紧接着,凑在这里的人们,就把别人的痛苦和不幸扔到山头那边去了,又谈论起分麦子的事儿。那一车一车拉到场里的麦个儿,那一口袋一口袋扛到仓里的麦粒儿,多让他们眼馋哪。
女人正在院子里给刚刚出门回来的儿子洗腿。好像杀了猪,盆子里的水全红了。
马斋故意咧咧嘴:“这一回国家、社员全受了损失。大日子要是坍了架,碎砖烂瓦也是多的呀!”
马立本今天上柳镇中学接妹妹回家过麦假,人没接来,闹了一肚子气;路上骑车子光顾躲水坑子,没留神撞到树上了,差点儿把大腿撅成两截儿。
瓦刀脸女人说:“谁说不是呢。好不容易收来了,成了泥,成了灰,全都白欢喜一场。”
马斋看看儿子,奇怪地问:“怎么啦?把腿碰破了?”
他说:“这回麦子算烂定了,多可惜呀!”
马立本一边往腿上撩着水,气扑扑地说:“怎么啦?你们算把人害苦啦!”
马斋是从小河边上来,也是到处闻风的。他见干部松了劲儿,社员乱了心,暗暗地得意起来。活该,活该,这一回可看见好戏了。
女人换了一盆干净水,放在儿子跟前,一边朝屋走,一边说:“毛毛躁躁地撞到树上了。”
马子怀发愁地说:“应当有找孩子的,有打场的,分开干。多好的太阳啊!”
马斋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
马大炮的哥哥说:“还打场哪,全都找孩子去了。”
马立本说:“要是一头撞死在树上,一个人都回不来啦。”
他问:“不打场了?”
马斋对儿子这副生气的样子不摸头脑,就小心地问:“到底又出了什么事儿?”
马子怀是从大庙里来的,正到处打听消息。他见人人慌了神,饭不吃了,活儿也不干了,自己也就跟着慌了。瞧瞧,这不又是锣又是鼓地乱敲起来了吗!
马立本说:“您那闺女声明了,永远跟咱们断绝关系,再不登门儿了。”
门口外边,因为来了个马子怀和马斋,又接着茬儿议论起来了。
马斋这才放下心,说:“不用听她这一套嘴上挂着的话,等志新一到,一封信她就得颠回来。”
弯弯绕左想右想,真要是出人命,对他这样的户不光没好处,还有坏处。事情办得过了线,上边还不把绳儿再勒紧点儿呀?说不定,连“大鸣大放”都不让搞了,自己更没好处可得。萧长春在这个节骨眼儿把个亲生儿子没了,哪还有心绪打麦子,麦子垛一捂一烂,得,甜头、苦头全完了,一年白闹腾,锅也砸了,碗也摔了,贫农、中农一块儿挨饿吧。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地冲着窗户纸儿骂起来了:“没打着狐狸反倒惹一股臊,妈的,没一个办事儿的人哪!”
马立本说:“他们俩也吵翻啦。”
弯弯绕坐在炕上,心里边非常苦闷。别看他当着人说“不会有这种事儿”,其实,他早断定“会有这种事儿”。凶手是哪个,他猜不到,他肯定不会是马之悦,更不会是马大炮。马之悦“鬼”着哪,连替中农说几句公道话都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惟恐掉了乌纱帽,他肯自己把自己往大狱里头推?没那事儿。马大炮是糖炒栗子,外头一层薄薄的硬皮儿,里头是一兜儿面货;他恨萧长春是恨得挺厉害,没恨到这一步上,也不敢迈到这一步上。……对啦,马立本这小子倒是没准儿。这小子媳妇没摸着,会计也下台了,年纪轻,只顾一时火气,什么干不出来呢?说不定,马之悦还兴对他使了个“借刀杀人”的计策哪。
马斋愣了一下,问:“怎么回事儿,不会吧?”
弯弯绕跺了跺脚,把老花猫吓唬跑了,心上立刻又想起那满场的麦子垛。从打一开场,他心上就系了一个大疙瘩:这麦子的产量会怎么往上报呢?是虚报,还是实报,是卖得多,还是留得多?想到这些,他恨透了萧长春。萧长春是不会按着他的心思办事儿的,萧长春是想不到跟中农讨点好的。弯弯绕希望有个人出头露面,能够钳住萧长春,少报点产量,多分点麦子,不论怎么一个方法,锅里多了,碗里也就多了——弯弯绕的要求仅仅是这个;他没有预料到,也不会预料到,会有人跟萧长春干这种杀人犯法的事儿。
马立本说:“她说马志新是什么右派分子——她连屋都没让我进,就在大门口说的,我也没有弄明白。她把马志新给她写的信,交给马志新他们学校了。还把我给撸了一顿,满嘴里说的话,跟萧长春没分别,好像我是她的仇人。您看看,咱们家有一件顺心的事儿没有?全完蛋了!”
一只很瘦的老花猫,从那空了的荆条囤底下跳出来,朝他“嗷嗷”地叫唤。
马斋摇摇脑袋,脸上又放起了光;凑到儿子跟前,小声地说:“这一回可是喜事临门——萧长春的孩子丢了。”
弯弯绕想着,走进屋子里。
马立本没往心里去:“孩子还丢的了?”
弯弯绕“喔嗤喔嗤”地轰它们,心上立刻掠过前几天那场“鸡的风波”。事情过去了好几天,啥时候想起来,心里边都是疼的。他希望出来个腰杆子硬的人,给他出出这口窝囊气,好好整整萧长春,让这伙子人往后别这么“急进”,照顾照顾他这样的中农,给中农一点“自由”,让中农过一过发家致富的好日子——弯弯绕的要求仅仅是这个;他不敢想,也没有想,会有人跟萧长春闹开了人命。
“这回可真丢了,永远也他妈的找不回来啦。”
那一群公鸡、母鸡,当是主人来喂粮食,呼叫着、跳跃着把弯弯绕围上了。
“怎么呢?”
弯弯绕站起来,对女人说:“你吓唬她干什么呀?不用看见一点云彩毛毛就躲雨,很难说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他说着,端着空饭碗往院里走。
马斋扒着儿子的耳朵说:“我估计……”于是,他把早上在马小辫家门口看到的情形跟儿子说了一遍:马小辫瞧见小石头在河边捉鸟怎么咬牙切齿呀,马凤兰又怎么拦住小石头说话儿呀,马小辫又怎么背着粪箕子往北走啦,等等,都成了他估计马小辫杀了人的根据。
瓦刀脸女人对小闺女说:“听见没有,往后可不要乱跑,听见没有?”
马立本听罢,脸上“刷”一下子黄了:“哎呀,闹开了人命。得赶快告诉马主任。”
“唉!没有个安定日子!”
马斋说:“你想呢,马主任要是不吐口,他敢动这一手?”
“唉!咱们东山坞啥事儿都有!”
马立本急了,“嘭”的一声踢翻了盆子:“我们干的是光明正大的事儿,这是……”
好几个人也跟着摇摇头。弯弯绕都看不透的事儿,他们当然更看不透了。
马斋按住了儿子:“小点声儿,小点声儿。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深沉呀?”
马大炮的哥哥摇摇头:“真是怪事儿。”
马立本喊声更高了:“还深沉哪?整天价喊我们干的是正事儿,是大事儿;闹了半天没顶个屁用,倒让人家一个个给整得落花流水。这是哪一国正事儿?这会儿又动起野蛮的手段。谁都知道,我是他们一个圈里的人哪,出了人命,我得跟他们吃挂落儿,我的前途彻底完蛋了!真毒哇,他们做好圈套让我钻,把我当成二百五啦?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跟我也使手腕子?”
弯弯绕说:“他也伤了我,我能跟他动刀子吗?慢说他没有把人逼到那份儿上,就是逼我没路走了,我也不干,我还想多活几天哪!”
马斋捂住儿子的嘴,拉着儿子从那被风雨淋打过的寨子上走进自己住的西厢屋。
马大炮的哥哥说:“我也是这么看。当然啦,支书实在是积极得过火,老虎掉山涧——伤人太重了……”
那天晚上,萧长春宣布马立本被撤了会计的时候,马立本回到家,就抡着大镐把寨子刨倒了——从此,从里到外,从表面到内部全都没有“界限”啦。
弯弯绕往嘴里扒了一口饭,盯着饭碗里的米粒儿说:“唉,我觉着也不会有这种事儿,哪能呢!咱东山坞的事儿,还没到动人命的地步吧?”
马立本进了屋,还在暴跳:“你拉我干什么?”
马大炮的哥哥见弯弯绕一直不吭声,就对他说:“同利大叔,您比我们的眼光亮,您看这事儿属着哪一码?”
马斋说:“你别急,咱们慢慢讲好不好?”
“敢干这种事儿的人,不会是庄稼户,还能让你拿到赃证。”
小个子女人跟了进来,惊慌地问:“你父子俩又是唱的哪一出戏呀?把我也闹糊涂啦。”
“杀了人,也总会留下个尸首什么的。”
马斋说:“这儿没有你的事儿,快把外边的东西收拾收拾。”他见女人疑疑惑惑地退回去了,又对儿子说:“眼下的事儿,好比两国交兵,不动真的,就有他们没咱们了。不出人命,你就有前途了?这会儿韩小乐不正黑夜白天地在你身上找下刀的地方吗?别做梦想好事儿了。我看这么办挺好。干什么都得花本钱,不豁出个四两半斤的不行呀……”
“找不着孩子,瞎胡猜哪!”
马立本看了爸爸一眼,声音低沉地说:“这是什么本钱?这是人命,这太不人道了!”
“真有这种狠心肠的人?有多大的仇,动人命呀!”
马斋说:“什么人道狗道的,别耍你那点书呆子气儿啦。只要让我翻过身来,过上几年顺心的日子,杀他妈个百儿八十口,也干得。他们共产党就不杀人了?借个名词儿说,这是斗争;斗争就得流血。在战场上杀人越多,功劳越大;杀的办法儿高超,还当战斗英雄哪!”
听到“兴许有人捣鬼”这句话,好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一句话,把个马立本给说得翻白眼了。
另一个女人说:“唉,哪有这么狼心狗肺的人哪!”
马斋说:“咱们眼下跟他们虽说没有真刀真枪地对着干,也是你死我活、有你没我的事儿。你心软了,他们可不会心软。你回头想想,咱们一步一步地做到这一步,要说险,也够险的了。既然已上刀山,就别怕扎脚心;走得过去算,走不过去,杀脖子,掉脑袋,咱们认了,总比过这份儿人间地狱的日子顺气儿。依我看,也只能这么办一下子了,要不闯一闯,大事不成,有咱们的好吗?”
一个女人说:“刚才五婶讲,兴许有人捣鬼。”
马立本又低下了脑袋。爸爸这番“家教”,又把他推进云雾山中,上下左右都够不着底儿了。
瓦刀脸女人说:“你不信行吗,那么多的人,找翻了天都没有找到哇!”
马斋朝儿子跟前凑凑,小声说:“这件事儿,我看这么办是最保险不过了。他马小辫要玩人命,也是把我当外人看了,根本没有跟我说透;我当时听也听出来了,看也看出来了,没有理他的茬儿,也装作没看见他,就是为的留一手;退一步,说句没出息的话吧,万一有什么不利的时候,这是最下策的退脚之地。”
马大炮的哥哥站在弯弯绕跟前,正跟一伙子人“抬杠”:“我就不信一个小孩子能丢了!”
马立本抬起脑袋,问:“怎么叫退脚之地?”
瓦刀脸女人紧紧地抱着她家的小闺女,好像怕冷不防过来一个人给她夺走似的。
马斋说:“嘿,你想想啊。这一段,虽说我们跟他们走到一块儿,站在一起了,你顶多跟着跑跑龙套,主谋什么了?没有;又干什么了?也没有。账本子上就算有那么一丁点事儿,变了天,一笔抹,不变天,顶多挨一次斗争,还有啥了不起的?拿害孩子这件事儿说吧,主意是他想的,人是他杀的;咱们是干吃大鱼不费网,连一条绳子也搭不上。别人一问三不知,干干净净;你跟马主任也别提这件事儿,全当不知道。天塌下有大汉子撑着,咱借着大树躲阴凉。小子,别这么小肚鸡肠的了,拿出点大丈夫气魄来。赶快把腿上贴上块膏药,把车子给马主任推去,打听打听消息,跟找孩子的人凑凑热闹。”
弯弯绕端着饭碗,蹲在他家门口的石头上,一边无心地吃着,一边发愁想心思。他的脸色很难看。
马立本让爸爸这番话鼓了劲儿,好像一个大烟鬼抽足了大烟似的,立刻长了精神。可是,当他一切整备停当,伸手拉开大门,朝那光天化日下的东山坞看了一眼的时候,不知怎么,两条腿软得又抬不起来了。这不是腿上的伤口作怪,那伤口只有半个烟火棍儿那么长,刚刚破一层皮;而是心上的伤口作怪,伤势如何,这会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一心跟着地富走的地富后代,今天可算是走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他心安理得地容忍了杀人的凶手,甘心情愿地承认跟凶手结了伙,他还把杀人看成正义行为;革命与反革命的最后一道界限的影子,在他的心里全都不复存在了。
东山坞冷清起来啦,好几条街都空着,连一个小孩子都没有。只是北坎子上聚着仨一群俩一伙的人,没边没沿地议论着,那气氛显得格外紧张。
冷眼一看,这似乎是奇怪的事情,仔细地一想,又不奇怪。马立本的道路,是他自己选择的也是他自己硬要走过来的,把他这条道路的每一步检查一下,他走到今天,不是必然的结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