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说:“是呀,早不丢,晚不丢,怎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丢孩子呢?”
马老四说:“为什么不丢张家的,不丢李家的,偏偏丢你支书的孩子呢?”
萧长春听到这里,心里忽地一沉。从打发现丢了孩子,他一直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往最好的地方考虑,即使也往可怕的后果上想了,却没有跟眼前阶级斗争这个最根本性的问题联系到一块儿。两个老人的话,一下子把他提醒了,也把他震动了。几天来村子里发生的一切事态,全都在他的眼前翻腾起来:马之悦这些天频繁地跟坏人来往,家里,集上,连下雨天都不放过;马之悦把一切手段都使出来了,公开的,秘密的,还有最下流的美人计。……这一切都证明,这个坏蛋,为了把萧长春撂倒,什么都敢干了。萧长春想到这儿,两个可怕字儿,一下子跳到他的嗓子眼儿:“阴谋”!这个孩子大概是被坏人弄走了,或者是杀害了。这件事情跟马之悦一连串的阴谋有关联,跟大鸣大放有关联,跟人们谣传地主的儿子马志新要回来有关联……这是阴谋,他们在搏斗和较量的绝境里使下了最后的毒辣手段!
五婶说:“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刚刚还在跟前,一转眼珠儿就丢了呢?”
年轻人想着、想着,感到一阵绞心的疼痛,眼前又一阵发黑,可是,他一咬牙,稳稳地站立住了。马老四说得对,得挺住。他在心里鼓励自己:你是共产党员,刀枪吓不倒,生死挡不住,决不能在敌人的阴谋面前表现一丝一毫的软弱!你搞的是社会主义革命,革命总得牺牲流血,总得花本钱的,你得经住这个打击,你得受住这场考验!
马老四说:“刚才我们俩议论了一会子。觉着这件事儿越琢磨越离奇呀!”
悲哀像电光似的在他心头一闪而过,年轻的庄稼人身上升起一股子力量,这力量是任何人、任何打击都抵挡不住的硬骨头精神啊!
萧长春默默地站在两个老人的跟前,好像有一块硬东西塞在嗓子眼儿,说不出话来。
他对两位老人说:“你们说得对呀,你们的眼光是亮的呀!孩子不没便罢,要是真没了,肯定是敌人搞的。敌人看见麦子漏了雨,想搅乱人心,想先把我撂倒,再把积极分子吓住,看着咱们乱了套,让咱们把麦子烂了,让咱们白白干一年,让农业社的优越性变成一堆灰土,他们好造谣破坏,趁火打劫,掀起更大的黑风!”
五婶要说的话没出口,热泪就忍不住地流出来了。她赶紧撩着衣襟擦擦,叹了口气:“唉,真是大晴天下雹子,怎么啥事儿都摊在你身上呢?你这道儿可真不容易走呀!”
马老四痛苦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狗急了要跳墙。这会儿,他们使绝了手腕儿,没动咱们农业社一根毫毛,就使出这个最毒的!”
马老四把萧长春上下看了一遍,用了很大的力气,声音才从牙缝里挤出来:“长春,你可得挺住呀!”
五婶咬牙骂道:“毒哇!要把坏蛋揪出来,把他千刀万剐,都不解气呀!”
马老四和五婶见萧长春走过来,立刻就不再说话了。他们都紧紧地盯着这个年轻人,那两双昏花的老眼里,都闪动着一种复杂的神色,这神色里包含着千言万语。
马老四说:“长春,话说回来,也别想绝,能找,还是得想办法找哇!”
他刚走到沟坎上,就瞧见老饲养员马老四和托儿组的五婶站在沟里小声地交谈着。他立刻感到,更加不妙的消息在村里等着自己。
五婶说:“是呀,快着点儿,藏在哪儿,也藏不住。一定能够找到!”
萧长春不敢再翻这些记忆了。他得快些走,快些找到他的儿子,把儿子找回自己的身边;不论孩子到什么地方淘气去了,摔破了皮肉,或是撕坏了衣裳,他都不说孩子,都要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嘱咐他以后不要再到处乱跑……
萧长春说:“二位老人不要为我担心,我能挺住。比这再大的打击,我也能挺住。我活着,我工作,我苦干,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我一个人的儿子;我为的是大伙儿,为的是革命,为的是社会主义。只要能够保住咱们的社会主义不丢,丢了什么,我也不怕!”
孩子,孩子,在你短短的生命路途上,给你这个年轻爸爸的心里留下多少标记!每一个标记都像金子一样闪光,都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马老四的眼里又闪起火热的光,他说:“对,对,长春,你是好样的,这才是真正穷人的骨头。只要你能挺得住,我也就挺住了,大伙儿也就挺住了。”
他用手背抹去浓眉上的汗水,痛苦地想:“孩子不会真丢吧?他会回来吧?”一只手插在衣兜里,又摸到了那个鸡蛋。他一直忙得没顾上把这个鸡蛋送给儿子,干活的时候,给压碎了。在这个时候,儿子的一切,都活活泼泼地闪现在他的眼前;一切都是可爱的,都是讨人高兴的。他想起,孩子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第一句就是“爸爸”这两个字儿。那一天,在家门口,当着好多人的面,孩子在爷爷怀里张开两只小手,喊他爸爸,他臊红了脸,假装没有听见,却在心里边使劲儿答应了一声。有一次,孩子把他的钢笔尖戳折了,问还不承认,他生气了,举起巴掌要打孩子;可是,还没有容他把手落下来,孩子就扑到他的怀里,小嘴巴非常乖巧地说:“爸爸,别生气,等我长大了,进北京给你买一支新的来。”一句话,把他说乐了。他还想起,那一次跟焦淑红在家里排列积极分子名单的时候,孩子说的那几句天真的话;也想起割麦子的时候,孩子跟着他的小队伍,在毒热的太阳下边,高高兴兴地拾着麦穗子……
五婶也激动地说:“好,好,长春,你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也有劲儿活下去了。我把眼睛擦的亮亮地瞧着,看坏蛋们还有什么花招儿,看他们能得到什么下场!”
萧长春掏纸卷着烟。他的两只手失去了往日的灵巧,好不容易才把一支烟卷好,一边抽着,一边朝村子里边走。他望望天空,天空高远,跑着几片花花点点的薄云彩;他望望大地,麦茬中间的幼嫩的小苗儿,亭亭而立,纹丝儿不动;望望村庄,村庄是一片闷人的沉静;没有了黄色的烟尘,没有了麦鱼子飞舞,没有了轧麦子的碌碡声,也没有人们的欢笑……
萧长春对马老四说:“四爷,我们要把一切痛苦都埋在心里,不能让坏人看出来,不能让他们趁愿。您赶快回到饲养场去,好好地喂牲口;那是我们的阵地,要守住它。”
焦二菊点着头:“哎,你快去吧。”
马老四点着头说:“对!”
萧长春不能再在这儿等着了,他得回家去帮助爸爸找孩子,还得给爸爸宽宽心;这么热的天气,再把老人急出病来,更不得了。他嘱咐焦二菊说:“振茂来之前,您千万可别离开场。等人到了,马上拆垛。”
萧长春又对五婶说:“五婶,您更要打起精神,让坏蛋们看看我们是不好惹的。您快回托儿组去,那是我们的后代,把他们看的好好的。”
焦二菊说:“对,我也是这么想。你快回家看看,想想办法去吧,我在这儿看一会儿。”
五婶也点着头说:“对!”
萧长春用很大的力气说:“就是钻天入地,也得把他找回来!”
萧长春说:“我得马上找百仲大舅去。派人往上边报告,赶紧做我们应当做的事情。”
“难道说他钻天入地了?”
他说着,迈着稳健有力的脚步,朝前走去。
“谁知道呢!”
萧长春来到北边一队的场院。场上空空荡荡,场板上打扫得干干净净,麦垛垛得整整齐齐,没有拆垛的人,也没有领头的人,只有两个老太太,在场边上一边拣着麦粒儿,一边小声地嘀咕:
“那么小的人,不会跑得太远吧?淑红到大湾供销社去找了一趟,她还担心这孩子跟焦振丛的大车走了,我想焦振丛不会一声不吭就把孩子带去玩吧?”
“大姐,你说这年头还有拍花[1]的吗?”
“也难说。”
“啥准儿呀。坏人还没有绝根嘛!”
“大天白日,不会有狼羔子吧?”
“真吓人!我那孙子,总是想往外边跑,明儿我可不能出来干活儿了,得好好在家看着他。”
“是怪呀!”
“能干几天还是干几天吧,往后,就怕这集体的活儿干不上了。”
焦二菊摊开两只手说:“真怪。我先跑到孩子的姥姥家找,没有,又跑到孩子的姑家找,也没有;临回来又到小学校里看看,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说是呢。先头刚入社那会儿,干大伙儿的活儿总干不习惯,这会儿倒入瘾了;再冷冷清清地蹲到自己地里去,真还有一点儿受不了哪。”
萧长春摇了摇头。
萧长春听出这些议论话里有话,知道有人给他们煽了风,也就更肯定了自己的估计。他这会儿顾不上追究这个,就装作没有听见,走过来问:“舅妈,打场的人呢?”
焦二菊从外村回来,一直奔到场上,还没有碰见一个人。她也在等着萧长春向她报告好消息。她从萧长春的神态里,同样得到了失望的回答,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声:“嗨,长春,家里还没有找到哇?”
她们瞧见了萧长春,差不多同时问:“长春,长春,孩子找到了吗?”
萧长春看到她的时候,胸口一热,赶紧迎过来,两眼紧紧地盯着焦二菊的嘴巴;他希望从这张嘴巴里蹦出这么一句话:“孩子找到了。”可惜,当他走近焦二菊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直爽、粗犷的人,朝他投过一种怜悯、悲愁的目光。萧长春心口又一冷,两条腿立刻钉住了。
萧长春摇摇头,有意地避开谈论那件事儿,又问:“场上就您呀,别人呢?”
大脚焦二菊气喘吁吁地跑到场上来了。她是最早一个溜出场院的,短短的时间里,她跑了两个村庄。这会儿,她的衣服的后背让汗水浸湿了,紧紧粘在身上。
一个高个儿的老太太说:“都找孩子去了。”
贴近晌午的太阳,火辣辣地刺着年轻人那满是汗痕的脸。他的太阳窝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地鼓了起来,一鼓一鼓地跳动着;嘴唇上裂开了好几条小口子,朝外边渗着血珠儿;两耳发鸣,两眼冒着金星星……
萧长春着急地说:“哎呀,谁让他们都去干这个呀?这是谁的主意?”
他不住地朝场边的路上张望,看着行人的踪影,耳朵也用劲儿地听着村子里的动静,心里边估计着孩子的去向,以及可能发生的意外。
另一个矮个儿的老太太说:“喜老头回家吃饭的工夫,就有人到场上送信儿,说孩子找不到了。大伙儿都挺着急,克礼留下人拆垛,先急着走了;马主任就说,找孩子要紧,都找孩子去吧,回头再打麦子……”
萧长春一直还能沉住气。他想:大天白日,孩子是不会丢的。他怎么会想到,敌人是这样的无耻和凶残,竟对一个不懂事情的孩子下毒手呢?把场做完,他打发别人回家吃饭,还一再叮嘱,吃了饭就赶紧回来拆垛、摊场,赶这个好日头多轧一场麦子。他把场板上的麦鱼子、麦秸打扫干净,又用杈子沿着垛根清理着散碎的、被雨水冲泡过的麦穗,把它们归到一堆儿晒,又摊晒在场边上。后来,又有几个人跑到场上告诉他孩子还没有回家,他才有点不放心了;想回家看看,又找不到场头焦振茂。他不能离开这儿,只能一边找点活做,一边焦急不安地等候消息。
那个高个儿的老太太又说:“有的人做半截儿饭,就让人找去了;马主任也截走了好几个;大伙儿都心疼那孩子,都急着要帮你找呀。等喜老头回来,场上就光剩下我们两个了;他又去找克礼。”
井里、坑里、野地、山根,到处都找遍了,到处都没有孩子的踪影。
萧长春拧着眉头,心里想:马之悦为什么对这件事儿这么热心?他想借由头讨我的好、献殷勤?不能这么看,这里边一定有鬼!他又对两个老太太说:“真是胡闹!哪个事儿重要呢?是打麦子,还是找孩子?不赶紧拆垛晒,不就烂了吗?不赶紧把麦子收上来,再下雨可怎么办?”
谁也没有心思做饭、吃饭了,全都丢开了手里的活儿,到处寻找,到处喊叫;有的真急,有的假急,个别人心里有底儿,暗暗得意。
两个老太太同时抬起头来,朝天空上看看。
半晌午的时候,萧老大又跑到场上说:小石头一直没有回家;他又找了几个地方,还是没影儿。这一来,场上的人才开始慌了。这里的紧张气氛,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最后就传遍了全村。
一个说:“可别变天了,听这话怪吓人的。”
大人找孩子,孩子找大人,这是常见的事儿,场上做活儿的人谁也没往心里搁,还是照样儿忙着。
一个说:“才过几天太平日子,又瞎闹腾。”
萧长春说:“等他一会儿玩饿了,就该找您去啦,等着吧。”
萧长春听她们这样说就更多了一份儿心,就说:“您放心吧,变不了天啦,永远变不了!常言说:乌云遮不住太阳;咱这集体日子就是太阳,什么也遮不住它!”
萧老大说:“我到处都找了,没有哇!”
高个儿的老太太说:“是呀,我们大伙儿全不错眼珠地看着你哪,你领着大伙儿不让它遮住,就遮不住。”
萧长春正领着干部、社员平谷子地做新场;苗子拔了,地刚平整好,急需趁着潮湿轧出来,一时不好离开,就对爸爸说:“您不用着急到处找他,说不定又钻到什么地方玩儿,把回家忘了。”
矮个的老太太说:“还是像去年那样,你们干部得想法儿把这辆车拦住哇!”
做活歇间的时候,萧老大才想起自己的孙子;找了几个地方没有找见,心里就有点不踏实了,赶忙跑到二队的打麦场上告诉儿子。
萧长春听着两个老人说话,越发地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加重了。丢了孩子,好像是自己家的事儿,实际上它绝不是自己家的事儿;如果自己处理得好,对东山坞的整个工作就有好的影响,处理得不好,对东山坞的整个工作就会有不好的影响。“我们大伙儿全不错眼珠地看着你哪”,这句话的分量多么重啊!这就是东山坞八百多口子人对自己的要求,这就是党对自己的要求;让党,让群众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共产党员呢?那就要看自己的行动了。他又开导了这两位老人几句,向她们表示了自己的决心,就离开这儿往回返。他想,眼下头一件重要的事儿是打场,打起场来,要比用嘴去劝别人有力量的多;等工作入序了,再派人到乡里报告,或者亲自去一趟……
萧家丢孩子的事儿,惊动了整个东山坞。
[1] 旧社会一种专门拐卖儿童的人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