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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马之悦假装为难地摊开两只手说:“瞧瞧,我们的工作真有点不周到……”

马大炮说:“对,他就管不着我们中农户!”

焦淑红朝马之悦跟前逼近了一步,质问他说:“克礼代理队长,党支委讨论过,社委会研究过,贫下中农代表会通过的,还不周到?你说怎么才算周到?你是安心挑拨事儿是怎么着?”

弯弯绕说:“你们封的他,就让他管你们去吧,管不着我们!”

马之悦这下真火了,再也顾不上装腔作势了,冷冷一笑说:“你们瞎吵吵什么?这是我们党内的分歧,你们了解吗?独断专行的事儿就不能算数!……”

“谁敢不承认!”

年轻人一齐喊了起来:

“对啦,我们大伙儿!”

“你说清楚,谁独断专行了?”

焦二菊马上带着大伙儿喊:“我们!”

“党支委和社员说的话不算数,你一个人说话算数吗?”

焦克礼说:“党、群众!”

马之悦也大声喊叫:“你们还瞎吵吵哪?我看你们全都让人家拉进了小集团。这次东山坞的清洗,上级很快就要处理。你们明白吗?”

马大炮也喊了一声:“我也没投票!焦克礼,是谁封的你呀?”

“谁搞小集团?我们搞的是大集体!”

弯弯绕立刻插上来说:“多会儿选的?反正我没有投票。”

“我们清洗的是坏蛋、狗腿子!”

马之悦故作惊讶地点了点头:“噢,已经选了?瞧,我还不知道哪。我真有点儿官僚主义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使劲儿撩拨弯弯绕这伙子人。

…………

焦克礼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又用手一拍胸膛:“东山坞第一生产队代理队长!”

这边一开始吵闹的时候,河边的南坎上就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萧长春,一个是韩百仲。他们是在村南口碰上的。两个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小菜园子里;因为外边日头很毒,他们就到萧老大那个看菜的小棚子里商量开了。萧长春把李世丹对待东山坞问题的态度、说法,详细地传达了一遍;韩百仲听了,不光没有急躁,反而一点也没觉着意外,也把韩百旺的顾虑跟萧长春说了。他们开始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办法有几个,可是拿不定主意用哪个更有利。韩百仲主张再写信催县委快决定,或者亲自跑一趟;萧长春觉着,材料刚送走,应当让县委从容地研究一下,不要催得太紧。韩百仲又提出暂时不撤马之悦,但是应当把他的坏事儿揭揭,斗争他一下;萧长春觉着,县委没批下来,还是应当按组织手续办事。两个人正为找不出更妥当的办法犯愁的时候,小桥头上就吵起来了。他们赶忙从小棚子里跑出来,站在南坎子上观战。

马之悦朝这儿走过来的时候,一直认为这么一件小事儿,来到这儿,说几句,道几句,鸡撒了,人散了,威风显了,好人当了,两边只能暗地结仇,湿不了自己的袜子,也泥不了自己的鞋;没料到,一插手又这么难缠,而且还有点要把小事儿闹大的趋势。他想:看样子,退是不行了,这伙子中农不会让自己退,这伙子孩子、女人也不会让自己退,干脆,闹到乡里去,把李世丹扯进来得啦!他听到焦克礼说的那些话,觉着这个毛小子的气焰实在让他难忍,一股子无名的怒火就冲上来了。他朝四周看看,没看到一个顶事儿的干部,也没一个心眼儿多的老贫农,胆子更大了,就用一种外软内硬的口气问焦克礼:“克礼,你开口一个行政领导,闭口一个有话对你说,你都把我给闹糊涂了。你到底是当了什么干部呀?”

韩百仲听了马之悦这句挑战的话,就要往下闯。

身后的焦二菊帮一句:“对啦,克礼又是县官,又是现管,我们得听他的!”

萧长春拉住他说:“等等,再看看。”

焦克礼大声说:“我现在就有工夫教训你。从你这些话里一点儿领导味儿都闻不着了,你包庇不遵守制度的人,还让大伙儿服从你的‘领导’,你想把大家往哪条路上领啊?”又转脸看看弯弯绕这伙子人,一语双关地说:“我再宣布一声:谁想浑水摸鱼,挑拨是非,那是办不到的。对不起,这是发生在第一生产队的事儿,得由我处理。”

韩百仲说:“还看哪,蛮横的没边儿了!”

马之悦说:“克礼,你怎么也学会了说这一套阴阳话儿了?这是应当学的本领吗?服从领导,听从指挥,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比什么不强啊!以后有空真得给你们开开会,好好地教训教训你们。太不像话了!赶快把鸡放开吧!”

萧长春点着头说:“好像一点顾忌都没有了。”

焦克礼说:“我还得教育他们擦亮眼睛,坚持真理,敢跟坏人坏事斗争,不让耍威风的人吓住,也不让玩阴谋的人骗住,明白吗?”

韩百仲说:“看他那神气,肯定是跟李乡长通了气儿,要是没有撑腰的,心里没那个底儿,他这会儿敢公开这么叫唤吗?”

马之悦说:“你这团支部组织委员,得教育青年们懂得组织纪律,服从领导!”

萧长春说:“可能。”

焦克礼威风凛凛地跨上桥头,先看了焦淑红和马翠清她们一眼;从眼神里,他得到了鼓励和支持;随后又往马之悦跟前一站,说:“马主任,你找我哪?有话就说吧。”

韩百仲说:“咱们要是服了李乡长,正好给他长了精神,减了咱们的威风呀!”

年轻人一见自己的队长来了,更长了精神。

萧长春胸有成竹地说:“不,决不能这样。我们既要不违反组织手续,也不能放松原则斗争。”

新队长鼓足了劲儿,领着焦二菊赶到这里。

韩百仲问:“怎么办?”

喜老头一拍手说:“好,看得准,说得对!对这种人不能光讲团结,得斗了。去吧,狠狠地斗,拿出咱们农业社的气魄来!”

是呀,怎么办呢?在这紧要关头,就需要党支部书记当机立断了;是忍让,还是斗争,是退守,还是进攻,全在一句话决定了!

“这件事儿跟那件事儿全是有意要捣乱,用这一件整他们,比用那一件对咱们有力量……”

萧长春的心里翻江滚浪一般。他把马之悦在这一阶段所犯下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恶,一件一件地捋了捋,越捋越气愤;他也把昨晚上那个贫下中农会议上所谈的事情,一点一点地想了想,越想心越热。一个共产党员,面对着马之悦这个坏蛋的反扑和挑战,还能忍耐吗?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打下他的气焰,说不定还会给农业社带来多么大的损失!他考虑到这儿,又想起昨天马之悦在集市上跟富裕中农煽风点火的事儿;看样子,这风是煽起来了,这火是点起来了,弯弯绕头两天还夹着尾巴,一下子又翘起这么高;马大炮更是这样,从打投机倒把那件事儿揭开,他就“闷”着,今天为了使碾子,老毛病又犯了。事情明明白白地摆在这儿了,反击马之悦,就能使落后的富裕中农收敛一点,不然就要大抬头……对,不能犹豫了!

“刚才马大炮抽木头……”

他坚决地对韩百仲说:“这样办:不宣布撤他的职,也不在会上公开揭发他,咱们先开党内的会,狠狠地敲他一顿!”

焦克礼说:“把鸡全给他捉起来,不认罚就不放给他。”

韩百仲拍着手说:“好!长春,你不怕李乡长知道了批评咱们抗拒他呀?”

喜老头又问:“怎么处理合适呢?”

萧长春说:“不怕。只要我们一心为革命,没有一点儿私念,还有什么怕的?处理一个干部,要经过上级批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们也得遵守;可是我们掌握确实的材料之后,开展党内批评斗争,这是组织生活,我们支部完全有权力决定,这不会违反什么!”

焦克礼说:“当然得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啦!”

韩百仲高兴地要冲上去:“对,对!斗争吧!”

喜老头听焦二菊一说,就问焦克礼:“你说说,这件事儿应当怎么看呢?”

萧长春拦住他,又把自己刚才想到的问题简要地说了一遍:“您看,事实又把我们教育了:对中农光团结不斗争,真是团结不住呀!”

焦克礼一听这件事儿,气得跳脚,扔下手里的家具就跑。跑出场边,他又停住了,对焦二菊说:“大婶子,这是一件大事儿,得跟喜老头商量商量。”不等回话,马上又转弯跑到队部。

韩百仲说:“你想得对。我看哪,咱们就一块儿敲敲他们!”

刚才焦克礼正在跟几个小组长安排打麦场的事儿,焦二菊火冲冲地跑去找他。

萧长春说:“这不是一回事儿,得分开进行。这样吧,另外召集一个小会,专门整弯弯绕……”

马之悦回头一看,搭话的人是焦克礼。

韩百仲说:“行,这个会就交给克礼他们开吧。让喜老头给他们掌掌舵,一定能开好。”

他的背后忽然有人插言了:“我,我是!”

…………

马之悦急了:“焦淑红,你当团支部书记的总得有点组织观念吧?你说说,咱们俩谁是这里的行政领导?”

这时候,小桥头上的斗争更加激烈了。

焦淑红不屑地一撇嘴:“你呀,你得说清楚怎么处理,说说领导应当说的话,我们才听你的。”

马之悦高声喊着:“焦克礼,我告诉你,你怂恿无知的青年,反抗领导,歧视中农,你的罪可不小!你不用屎壳郎跟着屁哄哄,有你的苦吃!”

马之悦说:“好嘛,交给我吧!”

年轻人一齐朝他开火:

焦淑红说:“这就用不着你指手画脚了,我们当然要交给领导处理!”

“谁反抗领导?谁歧视中农了?他放鸡糟害集体财产,还要给他磕头吗?”

马之悦说:“这类的纠纷,用不着你们管,应当交给领导解决。你们团支部有权处理吗?”

“不许你侮辱我们,你才跟着屁哄哄!”

年轻人这才静了下来。

“你的罪够用筐抬了,还不老实点呀!”

焦淑红对伙伴们说:“别吵,咱们有理跟他们讲,看他有什么花样儿耍!”

焦二菊说:“算了,没工夫跟他磨嘴皮子,克礼,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有法儿让他变去吧!”

他背后的人觉着有了撑腰的,劲儿来了;年轻人呢,听出马之悦是话里套话地骂人,更气得不得了,全都不听他的,吵得更凶了。

焦克礼说:“对!弯弯绕放鸡破坏生产,有意闹纠纷,不能不处置。把鸡全都给我送到大庙关起来……”

马之悦冲着他背后的人大声地喊着:“嗨,嗨,都不要吵,都不要吵,你们挺大的人,跟一些小孩子家吵什么呀!”

马之悦叫喊:“敢!我看你们谁敢动?给我放开,马上放开,向马同利赔情道歉!”

“不给人留活路了!”

焦克礼说:“做梦去吧!走,把鸡送大庙去。弯弯绕,告诉你,今天你不认错,不包赔农业社的损失,不向社员赔情道歉,不能饶了你!”

“无法无天了!”

年轻人提着鸡,拥过桥头。

“瞧瞧,这群人多厉害,连主任都敢顶!”

弯弯绕和瓦刀脸女人一见马之悦压不住阵脚,反而把事情闹大了,就死皮赖脸地发起疯来:男的叫唤,女的哭嚎,闹成了一团。

弯弯绕、马大炮和瓦刀脸女人也都叫了起来:

马之悦这回让人家给一撅两截儿,更觉得下不来台,追上焦克礼,一把扯住领口:“走,上乡!”

“不处理,坚决不放开!”

萧长春已经跳下南坎,奔了过来,冲着马之悦喊:“放手,别在这儿耍流氓!”

“你当主任的得按制度办事儿!”

马之悦吓了一跳,不由得松开了手,心里的怒火一下子就灭了,变成了一个“怕”字。他故意装作生气地对萧长春说:“萧支书,你看看,这些年轻人太任性了,太不照顾影响了,你得说说他们呀……”

“我们不管谁管?”

萧长春冷笑一声:“你不用倒打一耙!”又冲着年轻人说:“你们做得很好。对那些破坏集体,破坏农业社,死心要走资本主义的人,就是得坚决斗争;对错误的东西一定得抵制,在反对派进攻的时候,必须挺起胸膛来。同志们,看到了吧,斗争真尖锐,真复杂呀!咱们大伙儿还得提高警惕呀!”

年轻人喊起来了:

当事的年轻人和看热闹来的社员们,从支部书记这些话里得到多么大的鼓励呀!

马之悦说:“这事你们就用不着管了……”

马之悦气急败坏地喊着:“好,好,你这支书简直是不分是非了。咱们一块儿到乡里找领导,找李乡长,我不能让你们破坏党的政策,不能……”

焦淑红也使劲儿一摆手:“放开?他的鸡糟害了社里的麦子,你说怎么处理?”

萧长春说:“上哪儿都行,咱们得先把支部这道手续走完。”

马之悦轻轻地把手一摆说:“淑红,快让他们把马同利家的鸡给放开!”

韩百仲说:“你吓不住人,也逃脱不了!”

她的背后,那伙子年轻人也跟着喊:“我们都是领头的,怎么样?”

马之悦又喊着:“你们不敢去也不行,我去!”喊着,就要走。

焦淑红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马之悦,一直没说话,心里边猜想他会说出什么来,干出什么来,自己又应当怎么对待;听他点名了,就一步登上石桥,挺着胸脯子说:“我!我是领头的,你要怎么样,说吧!”

萧长春大喝一声:“站住!”

马之悦让他们吵得耳朵都聋了:“别乱嚷嚷,别乱嚷!我问你们,这件事儿是哪一个领头干的?”

马之悦停住了:“你要怎么样?”

“马主任,你心里想着来干什么,快直着来吧!”

萧长春蔑视地哼了一声:“快收起你的威风吧。”又宣布说:“我们马上开支部会!”

“你当主任的,把情况弄清楚再说话!”

马之悦蒙头蒙脑地问:“开,开什么会?”

“我们这是跟资本主义思想斗争!”

萧长春回答得直截了当:“开批评你的会!”

“弯弯绕的鸡把社里的麦子糟蹋了,你知道不?”

“我不参加!”

年轻人都忍不住了:

“强迫你参加!你就是宣布从这会儿起退出共产党,这个会也得开!”

马之悦对马翠清翻了翻眼,口气还是那个样:“不是胡闹,又是干什么?大人能搞这种捉鸡追狗的事儿?”

马之悦急眼了,一跳老高:“我不服,我要上告!”

没有容他把一句话说完,马翠清就喊起来了:“谁是孩子?谁胡闹啦?把舌头伸直一点儿再说话!”

萧长春说:“开完会,你随便上哪去告。我们给你开介绍信!”

这边的马之悦,在那群年轻人的脸上扫一眼。他看到的只是他们手里的鸡,没有看到人;实在,这些人从来没有放在他的眼里,今天更不能放在眼里了。一群黄毛丫头、半头小子,哪里是马之悦的对手?就是捂着半边嘴也够跟他们说的;况且,堂堂的副主任,这点小事儿,只要一句话,解决了;他甚至觉着,少费闲话,让他们把鸡撒了拉倒。他想到这儿,一步跨上石桥,摆出一副领导者的姿态,冲着年轻人说:“喂,瞧你们这群孩子,放着假不休,活不干,跑到麦地里胡闹什么呀……”

马之悦像一根木桩子似的钉在那儿了。

于是,桥这边一队人马,桥那边一队人马,对着脸儿愣了片刻,就交锋开火了。

萧长春把焦淑红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话儿。

弯弯绕的女人,后边跟来看热闹的马大炮一伙人,也赶紧着跑过石桥,站在马之悦的旁边,有的人也跟着神气起来,有的人怯生生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韩百仲也把焦克礼叫到跟前,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又大声宣布说:“克礼,马同利放鸡糟害社里的庄稼,还无理取闹,也得开个批评会。这件事情,由你处理,马上就处理!”

他们一个个都跑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追了好半天,总算把弯弯绕放出来的鸡全部“俘虏”了。有提着一只的,有提着两只的,全都带着得胜者的喜悦心情,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地往回走。正好走到了小桥子那边,见弯弯绕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马之悦,立刻停住说,止着笑,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站在那儿了。

焦克礼响亮地答应一声,又对焦二菊、韩德大他们说:“把这些鸡暂时都送到大庙去。”又转过脸冲着弯弯绕说:“同利大伯,你先回去想想,一会儿我就要找你,认错了,好办,不认错,开全队的大会批评!”

小河边上的那伙子年轻人,正满地里捉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