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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弯弯绕说:“我的主任,我还顾得上喝茶聊天呀!”

马之悦冲他微笑着说:“同利嘛,放假没事儿,屋里喝茶,聊聊天吧。”

马之悦说:“进我这个门口不要紧的啦!”

弯弯绕正好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倒有几分吃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弯弯绕说:“我来找你解决问题。”

马凤兰在一旁总是不肯闲着嘴,搅得马之悦不能安安静静地想下去。马之悦又觉着不能总在屋里蹲着,得到外边闻闻风声,就溜下炕,穿好鞋,大摇大摆地走出黑漆大门。他那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跟一天前根本不同,倒跟半个月以前差不离儿。他仰着脸,挺着胸,迈着高傲的步子,真像不可一世!

马之悦问:“什么事儿这么急呀?”

马之悦正在费心思猜着李世丹的心思。一会儿,他觉着李世丹像马连福;仔细比比,又不一个样儿。一会儿,他觉着李世丹像弯弯绕;仔细一比,也不是一个样儿。像马斋和马小辫吗?更不一样儿了。也许是像自己,像他马之悦。他抓住这条线想开了,前边比,后边比,用现在比,又用过去比,似乎像的地方多,不像的地方少;又觉着,不像的地方多,像的地方少,这也或许是因为李世丹还没有完全走到自己这一步田地的关系吧?慢慢地,也就会跟自己完完全全一个样了。他想:不管怎么,摸到了李世丹的底儿,自己心里边也有了底儿了,这是一件大喜事,得抓住不放……

弯弯绕说:“我得先把话说在前头,如今我摊上真事儿了,你可不能黄花鱼溜边儿呀!”

“对啦!”

马之悦说:“咱们哥们还过这个呀?不论什么事儿,你求到我的头上,我推辞过?马之悦为朋友两肋插刀!”

“噢,你是猜他的心思哪?”

“行,我信你这句话。那就把鸡给我要回来吧!”

马之悦说:“天下边的人,长相没有一个相同的,心思可有一样儿的。”

“什么鸡呀狗的?”

马凤兰说:“除了长相,哪还有像和不像的地方呀!”

弯弯绕喊起来:“你们农业社连鸡都不让老百姓养了,你知道不知道呀!”

马之悦说:“我说的不是长相。”

马之悦说:“没有这号事儿。过几天兽医站就要来人,专门给社员的鸡打针。哪个敢说不让社员养鸡?”

马凤兰“扑嗤”一声笑了:“傻瓜,李世丹像李世丹呗。天下边没有同一个模样的人。”

弯弯绕说:“让贫农养,不让我们中农养了!”

马之悦郑重地说:“我想,李世丹乡长像谁……”

“不会吧?”

马凤兰偏不走:“你告诉我想什么,要不,我不让你想!”

“我的鸡都给人家抓走了!”

马之悦回了个多情的眼色,说:“快去收拾家具吧,让我静下来琢磨琢磨。”

马之悦听了又惊又喜,一把抓住弯弯绕的胳膊,问:“快说,快说,谁带着到你家里抓的?都说什么了?不行,坚决不行,我不能允许别人这样随便侵犯中农的利益!”

马凤兰眉开眼笑,泡了一杯浓茶放在马之悦跟前的炕桌上,朝马之悦的脸上瞥了一眼,问:“哟,又想什么哪?”

弯弯绕一听有门儿,就连吵带骂地把刚才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会儿,马之悦吃饱了,喝足了,靠在被窝垛上,一边剔着牙,一边看房顶出神儿。

马之悦听着,心里刚刚冒起的热劲儿,立刻又冷了。他想:小小的一件事儿,也值得这么闹呀。弯弯绕这个家伙,真是食亲财黑,连针尖沙子粒儿都不让人的自私鬼。昨天在茶棚里跟他一说要变天,他还装模作样,还藕断丝连,还喊什么除了农业社这一招儿,他还拥护共产党,闹了半天全是他妈的假的。就为几只鸡的事儿,样子也不装了,丝也不连了;敢情是合着你那自私心,就好,不合你那自私心,就吹,你那自私心是转轴儿的。这个家伙,真难交,真歹斗,往后得小心他,可别让他吃亏,吃了亏,他是翻脸不认人的。马之悦又想:对呀,李世丹昨天给自己布置了任务,让自己发挥便利条件,要对中农“好言相劝,安慰他们,开导他们”;得利用这个机会,开导他们跟自己一心一意,跟萧长春那伙人把仇疙瘩系结实一点儿。他又想:对这件事儿,一定得出面,要不然,就把这个有大用的中农得罪了,自己的威风也扫地了;几只鸡,吃了几颗麦子,不过是小事一件,出面打个圆场,几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担不了什么沉重,却可以在中农里边讨个大好,让他们看看自己的硬腰杆,对自己抱定信心。昨天通了乡上的“天”,今天又钻透了中农的“地”;等到机会成熟,自己上下有靠,什么事都好办了。到那儿替弯弯绕说说看,弄好了便罢,万一弄不好,就往李乡长身上一推,这是乡长指示我这么干的,有胆子,你们找乡长去打官司。李乡长不怕农业社垮不垮,就怕群众闹事儿。只要有了群众,就能拉住李乡长;只要群众闹起来,还能制服李乡长——这样两全其美的好机会,可不要放过去。马之悦想到这儿,仰面哈哈大笑。东山坞的人起码有半个月没有听到他这样的大笑了。

马之悦后半夜从乡里回到家,一场家庭风波就开始了。马凤兰扳倒了醋缸,一声连着一声骂马之悦是个没有良心的贼。她坐在炕上,又颠屁股又拍腿;那张胖脸上又流鼻涕又淌泪,好像一只烂柿子,又让谁给踩了一脚,四处冒水儿。马之悦根本没往心里装这个,因为他有降服这个胖女人的办法;天一亮,这里的一切风波果然都云消雾散了。

弯弯绕被他笑得挺生气:“你笑什么呀,这回得办真事儿,得把鸡给我要回来。”

他没有因为听到这件意外的丑事有所震动,也没有感到意外;马之悦这个花花公子,过去少搞破鞋啦?弯弯绕也不会因为马之悦的品德缺欠就在感情上有所疏远。没这号事儿!他们能够拉扯在一起,根本不是什么彼此尊敬的结果,而是因为歪心邪气相投,是互相利用的联盟。既然是互相利用,越是对方身上发臭的坏东西,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越有价值。不是吗,弯弯绕正是利用了马之悦那反党反社会主义、想独霸称王的坏东西,才得到了一些好处呀!搞马连福老婆这件事儿,弯弯绕当然不会给他传扬,但是他要利用:好小子,真是六亲不认呀!马连福平时跟你多好,多听你的;他刚迈出门槛子,你就搞他的娘们!你是什么东西?这回你不给我办点好事儿,我要再理你,把“马”字儿倒过来!

马之悦说:“把鸡要回来?那么简单呀!”

弯弯绕撇开马大炮往东走着,心里边又绕开了。

弯弯绕急了:“怎么样,我没说在后边吧?一遇上真事儿,又软了?我算看透了,靠你屁用不顶,干受气,干吃亏,说不定……”下边他想刺马之悦一下子,“说不定,我不在家的时候,连我老婆你也敢搞。”

“我可不去,他不害臊,我见了他倒有点不好意思。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在弯弯绕迟迟疑疑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机灵的马之悦抢先了:“同利呀,我可是把你当成知心知己的人对待,往后咱们不要再说掰交情话好不好呢?”

“不要脸,这回我更得找他去了。走吧。”

弯弯绕说:“不是我愿意说,是你光顾自己,不真心给我们办好事儿。”

“两口子就为这个吵嘛!”

马之悦说:“不是良心话吧?我要是没给你们办好事儿,你们早让人家整垮了,你也早把我一脚踢开了。你不用翻白眼,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

“真的?”

弯弯绕让马之悦这句话揭到疼地方,忙岔开说:“别的先不用说,你把鸡给我要回来才算真的。”

“我哪想得到萧长春不干这事儿呀!就跟着去了,没想到,抓住的是马主任!”

马之悦说:“当然得把鸡要回来,不光要回来,还得让他们给咱们哥们赔情道歉!”

“听他瞎说,没那事儿!”

弯弯绕又吃了一惊:“嗬,好大的口气呀!”

马大炮小声说:“昨晚上马立本找我去捉萧长春,说萧长春搞孙桂英去了……”

马之悦说:“这不是光讲口气的事儿。我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到哪儿就办到哪儿的人。他们在什么地方?走,咱们瞧瞧去。”

弯弯绕没有听说昨晚发生的事儿,就问:“又出了什么丢人的事儿呀?”

弯弯绕不放心地说:“到那儿,你可不能光把我推到前边去,你自己往后退。”

马大炮说:“你不知道,两口子正为那件丢人的事儿生气哪。”

马之悦说:“走吧!到那儿,我一句话都不让你说。你不要那么鼠目寸光,马之悦船破有底儿,谁敢把我怎么样?东山坞由着别人随心鼓捣的日子还远着哪!”

弯弯绕说:“怎么不行?他还像过去那样光说光溜话,不办光溜事儿呀?”

弯弯绕不会明白今天的马之悦。正像有的人不会明白今天弯弯绕一行一动的真实动力一样,这是微妙的。他还以为马之悦真是为他“两肋插刀”,为他热心办事儿哪!

马大炮的神情又一转,说:“找他去怕不行吧?”

马之悦也看出自己的几句话把弯弯绕给骗住了,心里挺好笑。马之悦要钓大鱼,弯弯绕不过是挂在钓钩上的一条小虫子,临时抓来用用而已。马之悦找到了精神上的和行动上的靠山,这个靠山,比起弯弯绕来不知道要牢靠多少倍。干什么都得花本钱,要真正拉住李世丹一块儿下水,更得花大本钱;再说,光为几只鸡这个芝麻大的小事儿,出点头,露点面,又有什么可怕的呢?马之悦是副主任,是处理这种事的当然主管,对一群妇女、毛孩子,软一点儿,硬一点儿,也出不了问题,也不会让姓萧的抓住什么小辫子;还可以借机会显显自己的威风,鼓鼓自己这伙人的斗志,镇镇那伙人的气焰,一箭三雕,只有好处,没有损失,马之悦何乐而不为?

“我这事儿跟那不一样呀。那个他们没理儿可说,我这个,怎么说呢?唉,我就找马主任去!”

也许是经受过的教训,在弯弯绕的身上不知不觉地起了一点作用,现在他把靠山找来了,而且是个很硬气的靠山,他本来可以劲头更足、火气更冲,可是,他相反地倒有一点忐忑不安,有点提着心吊着胆,四下里不着边儿。他在心里边“绕”着,不知道这样做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简直想都不敢想。他还是得硬着头皮闯,不闯气难出,不闯也没办法儿收场。

“嗨,根本用不着怕他们了。刚才我把场上的木头拆回家,他们连个屁都没敢放,焦克礼要是敢找我的麻烦,我要不给他个好看才怪!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站在沟里的马大炮刚刚拦下韩百安和自己的哥哥,正对他们加油添醋地讲述刚才发生的事儿,见弯弯绕真把马之悦给搬来了,身上那股劲儿立刻鼓得比弯弯绕还要足。

“毛孩子更不好斗……”

他两只手叉着腰,大声说:“怎么着,我没吹吧?马主任就是向着咱们说话呀!”

“怎么不行,不就那一群毛孩子吗?”

他哥哥说:“你知道人家到那儿怎么说,就说替咱们说话了?”

弯弯绕拦住他说:“光咱俩去不行……”

跟马长山踩地块回来的韩百安,这会儿本来不大愿意贪事儿的,可是庄户人家都养着鸡,他家里的鸡也圈着,弯弯绕这事儿到底怎么处置跟他有点拐弯的关系,所以才停在这儿跟马大炮打听一下。他也接着马大炮哥哥的话音小声地说:“我琢磨着,马主任也不一定让咱们往外撒鸡……”

马大炮听了这几句,咧开嘴乐了。这个人,在家里,靠着把门虎办事儿,在门口外边,傍着弯弯绕办事儿。刚才因为使碾子那件事儿,他窝着一肚子火没消;想用拆场房挑起一点小争吵解解气,又没有挑起来,心里边怪不自在。这会儿,他看着弯弯绕眉眼都变了样儿,就又把大嗓门扯开喊:“真是骑着脖子拉屎呀!对,对,跟他们干,别吃这个!走,我跟你找他们去!”

马大炮说:“只要我们要求撒,他就得让撒。不信你就试试。”

弯弯绕说:“看看,看看,再看下去,连放个屁也得有人管,这口气我可受不了!”

他哥哥说:“这会儿要是让鸡多在外边跑跑,可真爱下蛋呀!”

马大炮好像故意地问:“您不是说,看看风向再抬腿吗?”

韩百安又小声地说了一句:“粮食到嘴边上了,糟蹋了是可惜……”

弯弯绕对这句话非常气恼,眼珠子一瞪:“呸,什么规定,那是给咱们中农戴在脑袋上的紧箍咒,你还想把它戴着进棺材呀!”

马大炮说:“可惜?去他妈的吧,一个粒儿不糟蹋能分到我名下多少!”

马大炮这会儿跟弯弯绕一样,被闹得迷迷糊糊,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时片刻,还不好全转过弯儿来。他听了弯弯绕这句话,脱口说:“瞧你,人家明明规定让把鸡圈住,你怎么又把它们撒出来呀?”

正往沟下走的马之悦远远地看到沟里停着一群人,好多人家门口有人往外探脑袋,心里又想:这件小事情,应当设法儿让它发挥大作用;自己这次去是抖威风的事儿,应当让多一点人看看,就小声对弯弯绕说:“同利,叫上他们,越多越好,给咱们助助威。”

“就是我的鸡到地里吃了一丁点儿麦粒子,他们端窝儿来了跟我干,又要砸鸡,又要罚款!”

这话正合弯弯绕的心意,就冲着马大炮喊:“嗨,走哇!要鸡去呀!”

“妈的,为什么?”

“要鸡去呀!”

“唉,又让人家欺负了!”

“要鸡去啦!”

“同利大叔,怎么这么慌呀?”

在沟北边,这儿那儿,立刻传开了这样的喊声;好多人并不知道要的是什么鸡,也不知道跟谁去要鸡,反正见人家都往西边走,他们也跟着往西边走。

于是,弯弯绕没有奔大庙,也没有奔办公室,一直奔了马之悦的黑漆大门。刚到沟里,迎面碰上了马大炮。

马之悦见人越来越多,而且都用赞赏的眼光看自己,十分得意。

他走过小石桥子,心里边又有点犯嘀咕:找谁去呢?找萧长春说理吗?这个人可不是个好惹的,说不定又得闹个炒豆没吃上,还炸了锅。找新上任的队长焦克礼吗?这小子来势就不妙,说不一定也得闹个河没过去,还呛口浑水儿。对啦,找马之悦去。马之悦昨天在小茶棚里坐着那么神气,说话那么气粗,全是贺喜的帖子,保险的单子,这回遇到让他使劲儿的事情了,他不能不卖一把子力气吧?

弯弯绕见这些人大部分是沟北边的,更壮了胆子,非常神气。

这个富裕中农这会儿什么全不顾了,什么也不怕了。他得出一出自己的闷气儿,他得为自己的“富贵日子”斗一斗;他不能再当“傻子”,也不能再让人家由着性儿“欺负”了。他一边走一边问自己:还顾什么?连几只鸡都不让你养,你还顾哪!还怕什么?整个天下都要大变样子,东山坞不变啦?你想不变也不行呀!

这两个人,一个吹牛的,一个将军的,边走边说,直奔小河边。

弯弯绕像一只气蛤蟆似的,嘟嘟囔囔地往村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