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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焦二菊下了沟,说:“我问你,你家的鸡在哪儿?”

弯弯绕正在一边端着铁锨干活儿,一边想心思,想着昨天集上听到的那些话儿,想着自己怎么迈脚步;他被焦二菊这突然的喊声弄得一愣,转过脸来,皱了皱眉头,挤了挤小圆眼,冷冷地问:“你喊叫干什么?”

弯弯绕不以为然地说:“我的鸡在哪儿碍着你什么呀!”

焦二菊也高高兴兴地往街里走,到了南坎上,就瞧见弯弯绕正在门口捣粪。她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来,高腔大嗓地朝那边喊了一声:“嗨,我说弯弯绕,你家的鸡呢?”

焦二菊蹿上北坎子:“我问你当然是有碍着我的事儿。在哪儿,你抵赖不行!”

马长山媳妇高高兴兴地转回去了。

弯弯绕“噌”地转过身,瞪起了眼珠子。

焦二菊说:“好,侄媳妇真干脆,得空咱们娘俩得好好聊聊。听说你娘家爸爸也是干部,对吧?干部家里出来的人,跟一般的人就是两路!”

这倒很让焦二菊意外。她原来想:等自己找上门来,弯弯绕顶厉害也不过是绕绕弯子、耍耍赖,全得来软的;因为,从打搞投机粮食的事儿给揭了底儿之后,弯弯绕对谁都不敢随便来硬的了。没想到,弯弯绕又犯了老毛病。

马长山媳妇说:“瞧您说的,我是那种落后人吗?硬要走了,也对不起您这一番话呀!”

真的,弯弯绕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昨天从集上回来就撒了鸡,说话声音也高了,走路脚步也冲了,满肚子的窝囊气又一股一股地冒起来了;不用说,胆子也就更大了。他冲着焦二菊,理直气壮地说:“我家的鸡找食吃去了,怎么着?”

焦二菊不放心地说:“你可别支走我呀!”

焦二菊才不怕他哪!他气壮,比他还气壮,他嗓门高,比他嗓门还高:“你说,到哪儿找食吃去了?说!”

马长山媳妇说:“行,您忙去吧!”

弯弯绕说:“能在炕头上吗?地里!”

焦二菊说:“婶子爱发火不假,那得分跟谁。跟外人,我是铁棍子;跟咱们自己人,我是面条儿。硬的软的我全有,可不能乱来。得,侄媳妇留下开会吧!”

“嚯,你还挺有理呀!为什么不圈住?”

马长山媳妇笑了:“人家都说婶子爱发火,您这回怎么不跟我发火啦?”

“哼,圈住?把人圈住了,连小鸡子也没点自由呀,你们也太不像话了!”

焦二菊想起上一次说服焦庆媳妇和韩百安,男人批评自己用落后思想迁就了落后思想,这一回说服马长山这个小媳妇,再不能“迁就”了,就说:“这个愿我可不能许,队里开会,每个人都应当参加。参加会,开脑筋,对你自己有好处。队长应准你的假,用不着别人替请,自然就准了。婶子就跟你打这一回交道,你也得给婶子一点脸呀!”

“你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掸(胆)子呀!你还不老实,还说破坏话呀!啊?”

小媳妇被说得犹豫起来:“今个我不去,您改日替我请一天假,行不?”

“我还老实?再老实下去,还有活命吗?我这样的话还多着哪,再这么逼着哑巴说话,我全得给你们抖搂出来!不要把别人都看成是泥捏的!”

焦二菊说:“瞧你说的,我早通知你,谁早通知我呀!我也不是当家做主的干部,我是听支书的。咱们都得听党支部的话。你不知道,你们沟北边可落后了,你住在沟北,得起个模范带头作用。再说,长山这会儿又当了小组长,别让外人咬他呀!你看,你大叔在前边当干部,我就在后头积极,咱们干部家的人不积极,不就给他脸上抹灰了,他也不好说别人了。”

“别的先放下,马上把你的鸡给我赶回来!”

小媳妇说:“您也没早通知我……”

“我没那么听过话,有法儿你就瞧着变去吧!”

焦二菊心里不高兴,脸上没有带出来;因为她跟男人下过保证:永远不对社员强迫命令。她扳着新媳妇的肩头,说:“才二十几岁的人,日子长着哪,姐姐就在跟前,多会儿看不了?哪在今天明天的呢。你又是新来乍到,头一次妇女会都不参加,人家笑话。”

“弯弯绕我告诉你,你不赶回来,别怪我手狠!”

小媳妇有点为难地苦笑着:“好不容易有了闲日子,我不参加会了。”

“你想怎么着?”

“咱们过晌要开妇女会了,你就别去了。”

“我给你一个个砸巴死!”

“我今个看姐姐去。”

弯弯绕冷冷一笑:“砸巴死?我看你没那份胆量,砸死一只,你得赔我五只,不信就试试!”

“昨天你不是刚从娘家回来吗?”

焦二菊转身往回走。她一边走,一边弯腰沿路拣石头蛋。一手提起衣裳大襟儿,一手拣,到了河边上,已经拣了满满一兜大大小小的石块。

马长山媳妇说:“走亲戚去。”

苗圃北边,这会儿有一伙子年轻人放树哪。树放倒了,枝子也卸下来了,正想歇一歇好往回抬。放牛的韩德大也凑到人群里,跟他们议论起刚才在场院发生的那件事儿。年轻人说一阵子,气一阵子,又笑一阵子;手不停,嘴不停,非常热闹。

焦二菊立刻用笑脸相迎:“早上的吃了,晌午的还没影儿。干什么去呀?”

焦淑红想到河里洗洗手,一直腰,老远看见了焦二菊,就跳到一个土堆子上喊:“大婶子!”

焦二菊走进村口的时候,碰见了马长山媳妇,挎着一个红包裹从村里走出来。小媳妇打扮得漂漂亮亮,老远就朝焦二菊笑着打招呼:“您吃啦?”

焦二菊抬头一看,河边上忙着的全是自己的人,好像到了这会儿才想起生气似的,浑身发抖,声音打颤:“可他妈的反天了!反天了!”

焦二菊说:“瞧你胆小的,赖你又该怎么样?他违反队里的规章,偷着把鸡放出来糟害集体的粮食,这是最坏最坏的事儿,我不来这儿,你还应当主动点儿把它们捉住哪!”说完,就又冲冲地往村里走,心里气愤极啦!她要马上找到弯弯绕,问问他的鸡在哪儿,他准得说在家里圈着,好,拉他到地里看,看看这片糟蹋了的麦子,再让他看看这只鸡,看他认账不认账;认了账好,糟蹋了麦子怎么办,不赔偿是不行的。

年轻人一听这话,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互相望了一眼,就都呼呼啦啦地跑过来,围上了焦二菊。

马子怀女人说:“你可快点回来,要不让弯弯绕看见,该赖我了。”

马翠清奇怪地问:“哟,您这是拣的什么呀?”

焦二菊没有流汗,也不带喘嘘,很得意地抿嘴笑笑,又冲那鸡狠狠地唾了一口,伸手扯过一根柳条儿,把鸡的翅膀、大腿全拴住,又“呸”地朝鸡的脸上唾了一口:“坏了心的家伙,跟你那主子一样,专门跟集体作对。这一回,我要让你知道知道,农业社不是好欺负的!”又说:“子怀家的,我把鸡存在这儿,劳驾给我看一会儿。”

焦二菊说:“机枪、大炮、手榴弹!”

马子怀女人乐了:“哈,你真有两下子!”她对焦二菊这一手不光佩服,而且觉得解恨——她心里边一直是恨着弯弯绕、马大炮的。

焦淑红看出焦二菊的神色不好,就问:“又出了什么事儿了?”

越有人喊追不上,焦二菊越要追。倒不完全是逞强,因为她恨透了阳奉阴违的弯弯绕,太心疼落在地上的麦粒儿,就是累坏了,也得捉住。真不愧是大脚,一鼓劲儿蹿了几步,赶到公鸡的前边,一扑一按,那只已经丢了魂儿、落了魄的芦花公鸡就在她的手下“嘎嘎”地叫唤起来了。

焦二菊用下巴指一指麦地说:“你们看那麦子,全让弯弯绕的鸡给糟害了!”

马子怀女人说:“大热的天头,别累坏了,追不上!”

年轻人跑过去一看,可不是嘛,地边上好多麦穗子全成了光杆儿,落了一地麦鱼子和麦粒子。他们都气得不得了。

那芦花公鸡已经有点精疲力竭了,还是顺着河边拼命地跑;焦二菊面不改色,一步不放,也顺着河边追。

韩德大说:“是弯弯绕家的鸡吗?”

焦二菊好像没听见,还是追。她腿长脚大,那鸡飞多远,她也跳多远。

焦二菊说:“那还有错!”

马子怀女人看得出了神儿,两只手抓着湿淋淋的衣裳,水珠儿滴滴答答的。她看着焦二菊差一点跌一跤,就喊:“嗨,别追了,人能追得上有翅膀的鸡呀!”

马翠清说:“昨个开完了会,焦克礼到他家检查鸡圈住没有,他说的可好听啦:一定圈住,一定圈住,放心吧!才过一晚上又不是他了!”

那鸡飞过一条垄,焦二菊追过一条垄;那鸡飞到河边上,焦二菊追到河边上。

焦二菊说:“又放开了!”

那只芦花公鸡被追得拼命地跑来跑去,因为麦子太密,钻不了,就嘎嘎地乱叫,抖着翅膀,擦着麦梢儿拼命地飞逃。

韩德大说:“昨天过晌我从他家门口过,还见他那群鸡圈得好好的呀!克礼告诉他老婆把门子关紧点儿,别让鸡飞出来,她也满口答应。”

焦二菊认准了那只芦花公鸡,又投了几块土坷垃,没有砸着,也不顾砸了,开腿就追。

焦二菊说:“不知道从哪儿神气的,像领了皇上的圣旨似的,声也高了,气也粗了,说那话,听了得把你们气死!”

那公鸡惊叫一声,又有好几只老母鸡从麦地垄里蹿出来,一见有人追赶过来,全都钻到麦垄里去了。

于是,她简短扼要地把刚才跟弯弯绕斗争的经过说了一遍。

焦二菊看着,心疼极啦,骂道:“死玩意儿,叫你糟害庄稼!”拾起一块土坷垃就投了过去。

年轻人听了全都跳脚大骂。

一只大芦花公鸡正伸着脖子叫唤,叫一声,抖着翅膀一跳,用它那尖嘴叼住一只大麦穗子,左一摇,右一摔,肥饱的麦粒儿就给抖落在地上,拣了几个粒儿吃,又去叼另一个麦穗儿了,好像要把每一个麦穗儿什么味道都要尝一尝。

马翠清说:“鸡在哪儿?全给他砸死!”

焦二菊气呼呼地跑了几步,从快到慢,从慢到停,暗想:自己干事情可不能再简单盲目了,得好好地动脑筋琢磨琢磨;弯弯绕这个家伙最会绕,空口无凭地去找他,他准不承认;鸡是有腿的,一会儿跑了,倒给他反咬一口,不如捉住一个,作为证据,再把他拉到地里,当面教训他一顿。焦二菊想到这儿,就朝麦地里跑来。

韩德大说:“砸,我手准着哪!”

“可恶。我找他去!”

马翠清好像也变得心细了一点儿,瞅了瞅发愣的焦淑红问:“淑红姐,你说,这回该斗不该斗?”

“就圈了半天,从集上回来,就又撒开了!”

焦淑红正在把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儿跟这边这件事儿联在一块儿想,越想,越觉着不是味儿,气得她脸也红了,就说:“这两件事儿是一档子,看样子,这几个家伙又要进攻了!这件事儿咱们有理有据,攥着有把儿的烧饼,当然可以反攻!斗,斗!”

焦二菊想起昨天早上焦克礼召集的那个会,就说:“队长让他把鸡圈上,他乖乖圈上了,怎么又撒出来啦?”

年轻人更有劲儿了:

马子怀女人左右看看,小声地说:“别人谁敢办这种事儿呀,弯弯绕家的呗。”

“对,有理不让人,不跟他绕了,斗,斗!”

焦二菊说罢,又要转身往回走,忽听桥那边一声“喔喔”叫。她跳到石头上登高一看,那叫声从麦子地里来的:“嗨,这是谁家的鸡呀?”

“这回要让他认识认识咱们的厉害!”

“她凭什么不去?你告诉她,就说我下的请帖,她要是不去,我就亲自去请啦。”

马子怀的女人见这边人多、气壮,也提着那只芦花公鸡跑过来,说:“快给你吧,快给你吧。”

“反正我把话捎到,她要不去,你可别怪我呀!”

焦二菊一把接过鸡,举起来就要摔。

“别强迫命令,多来点说服动员嘛!”

焦淑红拦住她说:“别摔别摔,咱们把它交到领导那儿去,当着群众揭他,好让别人也受受教育!”

“我催不动吧?”

马翠清忽然喊了一声:“嗨,这么多的鸡呀,都在那边地里边哪!快,快赶!”

“你顺便催着大炮家的那个。”

大伙儿回头一看,成群结队的鸡正在另一片麦地边上由着性儿胡作非为,就都追过去了。

“哎。”

焦淑红一边跟着往麦地里跑,一边喊:“同志们,千万不要砸,不要砸!”

焦二菊说:“吃了晌午饭,咱们在大庙里开妇女会。”

小石桥子那边忽然有人吼叫一声:“我看你们敢!”

马子怀女人答应着:“哎!”

大伙儿停住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鸡队的主人弯弯绕夫妻两个。他们一边颠颠地跑着,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

焦二菊见他们过了桥,刚要转身往回走,见小桥子南边有个女人洗衣裳,就朝那边喊:“子怀家!”

年轻人又转了回来,又喊又嚷,把他们围上了:

韩百仲也笑了:“哎,这才像个积极分子的样儿!”又对韩百旺说:“你不用把心眼儿攥得小酒盅似的,只要咱们不急躁,不发烦,不怕斗争,没有过不去的河沟子。你忙事情去吧,我到街里找找长春去。”

“队长当众宣布各户要把鸡管住,你为什么又放出来?”

焦二菊笑了:“不找就不找。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干好干赖,我先干着瞧!”

“你让鸡糟害社里的麦子,你还有理了!”

“我们不在跟前,你说错了就行吗?”

“你安心破坏生产是怎么着?”

“哟,你们在跟前,我还敢说话呀,说错了呢?”

弯弯绕左右招架:“你们要干什么?要吃人呀!”

韩百仲说:“照旧开。昨晚上不是说了吗,你主持,我跟长春要是脱得开手,也去听听。我们助威,你办事儿!”

“你为什么破坏生产?”

焦二菊问:“会还开不开呢?”

弯弯绕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过日子?”

韩百仲说:“同志,可别发烦,不复杂就不叫斗争了。你先别远去,等我找到长春,听听消息,咱们再行动。”

“你要过什么日子?”

焦二菊拍着手说:“妈的,怎么这样多七股子八杈的,真烦死人了!”

弯弯绕说:“过我的日子!”

韩百仲说:“看样子,又得节外生枝了。”

焦淑红大声喊:“全静静,全静静,咱们有理讲倒人。马同利,你犯法的事儿还没了结,怎么又犯?”

站在一旁的韩百旺愁眉苦脸地说:“这里面的奥妙,不要说你不知道,连萧支书也不大摸底儿。他们俩是吃喝不分家的老交情啦,李乡长能不护着马之悦!”

弯弯绕拍着胸脯子说:“我犯什么法了?这人行的正,走的端,没偷过谁,没抢过谁,犯你们什么法?你说说,我也好开开脑筋!”

焦二菊说:“这有什么糟心的呀!”

焦淑红说:“你勾结奸商,贩卖粮食搞投机,不犯法吗?你想赖啦?”

韩百仲说:“刚才百旺大哥到大湾卖豆片去,听老孔说李乡长回来了,马之悦昨晚上在那儿跟李乡长一边下着棋,一边聊,到半夜才回来……”

弯弯绕说:“赖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粮食是我种出来的,不是打杠子抢来的。慢说卖了,我就是扔到河里,抛在坑里,谁管得着?告诉你们,这人怕不着你们啦!”

焦二菊没听出头脑:“怎么啦?”

焦淑红说:“政府有明文规定……”

韩百仲摇摇头:“我到山坡子上转了个圈儿刚回来,还没有见着他。看样子,这回要糟心。”

弯弯绕说:“好嘛,把你爸爸那个政策条文包包打开,看看有没有不让人家过日子的规定!”

焦二菊走过来,她立刻看出,韩百仲的气色不太好,就问:“长春回来了?”

焦淑红说:“让你过社会主义的日子,不让你过资本主义的日子!”

韩百仲摆着手说:“算了吧!来,来,我就手跟你说一声。”

弯弯绕摆了摆手,说:“算了吧,我不跟你们兜底儿就是了。咱们虽说没有多深的情义,可也没有多深的仇恨,总算一块儿混了好几年。我给你们留着面子,别不识抬举!再逼我,我们就分手,别的不要,就要自由,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

焦二菊说:“我请咱们妇女主任去!”

大伙儿都感觉到:今天的弯弯绕不光跟昨天不同,比起过去来,也厉害多了。就都气愤地嚷嚷开了:

韩百仲扭过脸来,也冲着她喊:“喂,喂!忙忙匆匆地你干什么去呀?”

“你要兜什么底儿?我们农业社光明磊落!”

她大步流星地往村外走。才过小桥子,见远远的麦地里有两个人脸对脸地站着说话儿哪。冲这边那个是韩百旺,冲那边那个,焦二菊光从后背就一眼认出来了,扯开嗓子喊:“喂,喂,我说,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哪?”

“什么自由?在社会主义这个圈里兴自由,出这个圈就不行!”

焦二菊离开狮子院就往村外跑。她没有一般女人家那么多的啰嗦事儿:出个门,还要梳梳头,洗洗脸,换件新衣裳,看看鸡、瞧瞧猪,嘱咐一声孩子,关照一下邻居;这些事儿她根本没往心里装,也不去想它,看见别人这样,还讨厌哪!说实话吧,这会儿,她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可是从屋门到院门,全都是四敞大开的;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儿,怕哪家子人呀?更没有金银财宝,谁还能把家给搬走哇?她把充沛的精力全都投到工作、劳动上,投到为别人、为农业社的奔波上。她自称是“打杂的”,她干的就是一些别人不大留神的事儿。过去呢,全是凭着热情干,如今,她是有学问、懂政策的人了。她已经四十多岁,倒有一颗十八九岁大闺女的心;她那心是火热的,她乐意东山坞的工作在全县数第一,她乐意东山坞一跳脚就跑到共产主义去。那个社会到底儿什么样,她不太清楚,可是,她敢对任何人肯定它“好”。怎么个好法呢?旧社会给人家当使唤丫头那会的日子当然比不上它好,今天农业社的日子也不会比上它,反正共产党说好,在她家住过的县委书记说好,萧长春说好,跟她一条枕头枕了几十年的韩百仲说好,当然就好了;谁敢说共产主义不好,你试试,焦二菊会用什么办法对付你!

“总想走回头路,就是不允许!”

志泉媳妇说:“行,开完会再抬,把缸都抬得满满的,明天好一扑纳心儿收麦子。”

焦淑红说:“马同利我告诉你,你想有破坏农业社的自由,我们就有反破坏的自由!”

焦二菊把脚一伸:“你瞧,六七里该老几!保管你们没把人找齐,我就跑回来了!别抬了,快找人吧。”

焦二菊说:“别白磨嘴皮子了,咱们反破坏,把糟蹋麦子的鸡全砸扁它!”

福奶奶说:“哟,来回六七里地,哪还来得及呀!”

弯弯绕把眼一立:“你们敢!”

焦二菊说:“让她听听大伙儿的意见吧,选掉了,能让她心服口服才行。我们也得像支部那样讲究民主集中制。这样吧,咱们两条道儿一齐走,你们娘俩辛苦辛苦,挨门找找人,不管有孩子的,没孩子的,年纪大的,年纪小的,只要是收麦的时候能够伸伸手的人,全把她们动员去,别又光耍咱们几个人。你们召集你们的会,我马上跑一趟,把主任请回来,反正顶多也就是这一回了。”

马翠清早忍不住:“怎么不敢?砸!”

志泉媳妇说:“对啦,干脆改选,等她回来,告诉她改选掉了,她一定美不颠的。”

韩德大几个小伙子,从地上拾起焦二菊抖搂下去的石头就要砸。连一向老实怕事的韩道满都拾起一块大石头。

福奶奶附和说:“党怎么安排的,咱们就怎么做,好吧?”

焦淑红拦住他们:“别砸,别砸!”

志泉媳妇和福奶奶两个虽说没有念过那个《党员课本》,“服从党的决议”这词儿的意思还是懂的。

马翠清急赤白脸地说:“嗨,前天支部会怎么开的,你怎么又拿出小资产阶级劲儿来了?”

焦二菊说:“甭管是谁了,咱们得抓抓了。先召开个会,说道说道,动员大伙儿把心弄齐一点儿,要不我没法儿跟长春交差呀!咱们虽然不是党员,可是念的是党的书,办的是党的事儿,就得像个党员的样子。你们知道吗:每一个党员都要无条件服从党的决议!”

焦淑红说:“你忘了支书说的话啦。坚决斗争,也得讲政策。他不讲理,咱们不能不讲理,一定得按党的指示办事情。这样吧,咱们把这鸡全给他捉住,放到大庙去,他多会儿承认错误,负责包赔损失,咱们就还给他。”

志泉媳妇说:“那天一百张票里就有九十九张是选二菊的,马主任说一家两个当干部,不好办事儿,换个吧。他就给找了这么一个挂名儿的。”

焦二菊说:“对,淑红这个主意好,捉呀!”

焦二菊说:“谁选她了?那还不是马之悦一手包办,给她硬安的头衔呀!”

焦淑红说:“一头一个人,按垅捉!”

福奶奶说:“上回选主任时候,我看闺女去了,不知道那个会是怎么开的,就是合着两只眼睛瞎摸,也不该选她呀!”

于是,一群年轻人,呼啦啦地撒到地里捉开鸡了。满地里鸡飞人喊,乱成一团。

焦二菊说:“领着干倒没啥,就是想起来怪叫人生气的!”

弯弯绕跳着脚:“反了,反了,你们连大鸣大放都不怕了!真反了!”

志泉媳妇说:“昨晚上萧支书不是说过了麦收就重选主任吗?反正也跑不了您,您就领着干算了。”

一直愣在男人屁股后边的瓦刀脸女人,看着自己的威风一点儿都施展不开,两条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在地下,两只手拍打着地皮,哭起来了:“唉,这年头可没法儿活了,可没人走的路了哇!我的天呀,我的地呀……”

焦二菊拍着手说:“瞧人家团支部的人,多棒,会也开了,任也上了,人人都变样儿了,哪像咱们这个妇联会,半死不活的,连窝都没动。”

谁都不理他们,一心光顾捉鸡。

福奶奶说:“人家小乐当会计了,连行李都搬到办公室,还管挑水!”

只有马子怀女人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心里边又是解恨,又是好笑,心里想:还是农业社这边的人硬……

焦二菊往门口外边一站说:“哟,放着小伙子不使,怎么你们娘俩抬水呀?”

弯弯绕对女人说:“哭什么?不怕他们了!怎么给我捉住,怎么给我撒开,碰掉一根翎毛都得给我长上!你这儿看着,我找人说理!”说着,气冲冲地回村了。

志泉媳妇和福奶奶两个人正往家里抬水。

马子怀女人听到这句话,猜想他准是找后台去了;脸色立刻改变,绕着弯儿凑到焦二菊跟前,小声说:“百仲大婶子,弯弯绕回村找干部去了。”

焦二菊也是最忙的一个。她的任务是召开一个妇女会,动员妇女们参加麦收,还有成立托儿组的事儿。这个任务可是不轻的。昨天集上,她就托人给那个挂牌子妇女主任娘家捎话去了,让她赶快回来抓工作,到现在,人不来,信不回,把她急得不得了。她跑到沟北狮子院,找帮忙的人。

焦二菊说:“找干部怕什么,都是咱们的人了!你们捉你们的,我一个人回去跟他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