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能放过他去呀!”
“是他,长山妈亲眼看见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每逢麦子或大田庄稼登了场,白天晚上总要有人看守,家具也得有个地方存放,所以就在场边上盖几间简单屋子,叫做场房。东山坞一队的队长马连福,根本不是过大日子的人,当然也不会有长远打算,一直没有盖屋子,只是到了收割时节,临时搭个棚子,对付事儿。去年麦收又搭棚子,因为没有木料,就借了马大炮两根细檩条,麦收过后,大秋又用了一些日子,一直没有拆。马连福前天交代手续的时候,提到这件事儿,焦克礼就跟喜老头商量:事到临头,再盖屋子是来不及了,反正麦收比大秋日子短,就用原来的材料重搭一下,泥泥顶子,对付下来得了;没想到,马大炮今天怎么想起这件事儿,也没跟谁说,到这儿就把檩条给拆走了……
“队长,马大炮把木头抽走啦!”
焦克礼一听,气得不得了:“这家伙真可恶,这是故意给我们为难。不行,他怎么扛走的,得怎么给我扛回来!”说着,就气冲冲地转身要走。
焦淑红和焦克礼两个人没听出头脑来,只见人们站在一起,一个个粗脖子涨脸,又是跳脚,又是喊叫。
焦淑红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就喊:“克礼,你等一等!”
“等等,先找克礼!”
焦克礼说:“你们干你们的吧,把场做完了,就手帮我把棚子搭起来。”
“不行,找他说理去!”
焦淑红跑到前边拦住他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跟大伙儿说说,大伙儿好帮你想想,怎么做最妥当。”
“早不干这事儿,晚不干这事儿,为什么偏偏等到要动镰刀了干?”
焦克礼说:“这还想什么?让他给我扛回来,这么办就最妥当!”
“这是安心拆咱们的台!”
马翠清和一伙子年轻人齐着声喊:“对,对,让他扛回来没事儿,不然咱们就一块找他讲理!”
“这家伙真可恶,好像比过去更厉害了!”
焦淑红心里掂着这件事,非常紧张地想:支书没在家,主任没在跟前,马大炮既然敢拆走木头,就是打定主意要吵的;焦克礼又在火头子上,跑了去,保管要吵起来。他一个人能招架的了吗?去的人多了,会不会引起麻烦?就问焦克礼:“你说清楚,那木头去年是咱们买他的,还是借的?”
你听,那边吵得多厉害呀!
焦克礼说:“借的。”
可是,他们没有料到,有一件“不高兴”的事儿,正在场上等着他们哪!
焦淑红问:“当时说定借多长时间没有哇?”
两个人越说越高兴。
焦克礼说:“说定借一个麦收。”
“上边有萧支书、百仲大叔,那边有狮子院的人,这边有你们,都给我撑腰,我还急躁什么!”
焦淑红又问:“想再接着用,你跟他说过没有?”
“往后,有啥事儿,只要我们能伸手的,你就说话。你千万可别急躁。一队的工作,得慢慢地扭转,不是一急一躁就能好起来的。”
焦克礼说:“还没等我说,他就先下手了!”
“还说哪!”
焦淑红说:“要这样,你不能去找他……”
“我估计着,今天是放假的日子,你要是在一队现派人准得麻烦。”
焦克礼一愣:“为什么?”
“刚才我跟喜老头也商量这个事儿了。”
焦淑红说:“既然那会儿说借一个麦收,已经大大超过了时间……”
“我们在一块儿商量帮帮你,可又伸不上手。开始我也没有想到帮你做场,倒是我爸爸信口一提,把我提醒了。他说你们那场做得不好。”
年轻人喊起来了:
焦克礼说:“去了,一大群。你真想得周到。”
“超过时间,不说一声,随便拆走了就行呀?”
焦淑红问:“翠清他们去了?”
“生产队是大伙儿的,再用一个麦收怎么着?”
两个人说着话儿往回走。
“不怕他!”
“反正是一回事儿,帮我就好。”
在这群人里边,马翠清喊得最厉害:“这是安心破坏咱们的麦收,也是安心给新队长一点颜色看,可不能饶了他!走,走,咱们一块儿找他说理去!”
“你别揭我的短了,我可没有光想团支部丢脸还是不丢脸。”
焦淑红大声说:“同志们,别吵吵,听我慢慢说。咱们得想想,要找的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讲理的呢,还是不讲理的?这件事儿,马大炮当然不对,可是他一跟你搅起来,他又占了理……”
“我是团支部送出来的干部嘛,我要是干不好,不就丢了你们大伙儿的人了!”
马翠清又喊起来了:“同志,团支部会上咱们怎么总结经验教训了,得用阶级斗争眼光看问题!”
“嘻嘻!不知怎么回事儿,刚才我跟翠清还说了一阵子,第一队好像不是交给你一个人了,倒像交给团支部了,团支部和好多青年都挺惦着你。”
焦淑红说:“今天在这儿的,好多人都参加了前天的团支部扩大会,我们检查了过去对好多事儿没用阶级斗争眼光看问题;这一回,我们就应当用这个眼光看看。马大炮敢拆木料,又一声不吭,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干的,我看这是有来历的,就是安心要跟我们斗一斗……”
“这个呀?那你就本位主义一点儿吧!越本位越好!”
“斗就斗!”
“他说,你怎么不多给我这个队长使使劲儿呢?”
“怕他什么!”
焦克礼说:“你帮我们一队,哪算本位呢?”
“走,咱们人多!”
焦淑红说:“百仲大叔刚才还为这个骂我本位主义!”
“不扛回来不行!”
焦克礼憨笑着:“怎么不乐!你在旁边给我助劲儿哪!团支书真不赖!”
焦克礼倒是让焦淑红的几句话给提醒了,摆着手说:“同志们,静一静,淑红同志说的有道理。大家忘了,那一次马连福在干部会上骂大街,马之悦主张我们翻粮食,都是安心要挑拨我们打架,好乱成一锅粥哇!团支部会上,大伙儿也讨论过,要当个教训记下来,往后对待问题要看火候,要讲策略……”
从里边走出来的是焦淑红。她一只手抓着草帽子扇着风,一只手背在后边,牵着一头大骡子,笑着说:“慌慌张张地干什么?看你乐的!”
“怕打架,就不斗争了?”
他在人们的笑声里跑下沟,正往饲养场里边跑,差一点儿撞到一个人身上。
“你让着他,明天什么都敢干了!”
焦克礼得“逃”了,不然,说不一定又会引出什么更让他招架不了的笑话来。
焦淑红说:“我们不怕斗争,可是得看看具体情况,也得讲究方式。这件事儿,马大炮是占着理。他可以说,我的木头,已经用过了时间,为什么不许扛回来?你说他没通知队长,批评他方法不对,顶多算他做得不周,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你们看看克礼的样子,再看看我们大伙儿的火气,到那儿准得硬跟他吵;克礼当了队长,好多人都睁着眼睛看着他,他处理的第一件事儿就没有处理响亮,这影响多不好哇!”
大伙儿“轰”的一声又笑了。
这几句话,把大伙儿给说静下来了。
玉珍白他一眼:“废话!”
玉珍一直没开口,可是一直替丈夫的冒失行动担着心,这会儿才松了口气说:“还是淑红姐想得周到。”
焦克礼一见媳妇玉珍也在人群里,就说:“你是咱队的,帮着指点指点,照顾照顾!”
马翠清也乐了:“小整风会没白开,战斗力真提高了!”
马翠清嘴一撇说:“别借筐了,借扁担吧!从哪学来这么多酸文假醋的!”又招呼伙伴,“走哇!跟我走!”
有人说:“也好,不用吵,就动员他借咱们使使。”
焦克礼让这群伙伴闹得怪不好意思,就说:“翠清同志,借光,你先带大伙到场上去,我去牵牲口。”
又有人接着说:“对,咱们自己扛去!”
“哈,哈,哈!”
马翠清眼一瞪:“哼,犯不上求他!”
马翠清说:“刚一见我们,当是来吃饭的,眉头皱个锤似的;一听说是来干活儿的,嘴又咧个瓢似的!”
焦淑红说:“翠清说得对,他想用几根木头难难咱们,咱们偏不求他!”
“哈哈,瞧队长多客气呀!对不起,对不起!”
玉珍看看愣在一边的男人,正咬着牙,瞪着眼,两只手攥着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就小声地说:“别急,大伙儿再想想办法,这个棚子一定得搭呀!”
焦克礼乐了,连忙说:“欢迎,欢迎,谁说不欢迎啦?唉,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呢,差一点儿把财神爷往外打发。对不起,对不起……”
焦克礼说:“当然要搭啦,搭个好的,让他们瞧瞧!”
马翠清说:“淑红姐说,放假的日子,大伙儿没事儿,少玩一会儿,帮你们做场,你不欢迎呀?”
焦淑红说:“对。咱们想办法弄木头!”
焦克礼更糊涂了:“让你们来干什么?”
焦克礼一跺脚,从媳妇手里夺过锄头,说:“淑红姐,你带着大伙儿做场吧,我找木头去。”
“不是你们让我们来的呀?”
玉珍急忙抓住锄把,不放心地问:“嗨,找木头去,你还拿锄头干什么呀?”
“哟,淑红姐说让我们找你就行了,你还不知道呀?”
焦克礼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我不去打架。”
好多人也愣了:
焦淑红看着焦克礼,觉着他虽然认识到自己不能冒失,可是,火气并没有完全消下去,似乎更冲了,就温和地说:“克礼,你到底要想什么法子找木头?”
焦克礼没弄明白:“我安排什么?”
焦克礼说:“反正我不会去侵犯他们中农的利益,也不找影响不好的办法,这个你们就放心吧。”
马翠清说:“怎么忙,也把我们安排下再走哇,别把我们像放冻柿子似的摆在这儿呀!”
焦淑红说:“这对。可是你为什么不把办法跟大伙儿说说呢?说说嘛!”
焦克礼说:“我忙着哪!”
“说说,不行的话,我们大伙儿帮你想办法!”
马翠清一把揪住他了:“队长,架子不小哇!怎么一见了我们就把眼睛长到头顶上,躲着走?”
“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小心一点儿不为过分!”
焦克礼想靠边儿让让路。
焦克礼说:“我回去扒我家那个小棚子去……”
前边跑来一大群男女青年,有的扛着锄,有的挑着桶,有一队的人,也有二队的人,嘻嘻哈哈,又是说又是笑,在这些声音里,马翠清的嗓门儿最高。
“哎呀,这可不行!”
焦克礼从狮子院出来,比进去的时候可轻松的多了。他得马上找人挑水泼场,还得找人拉牲口轧;人家二队的场已经做了两遍,可是一队的做一遍还做得很粗糙。明天一动镰刀,麦子就上来了,不把场做好,往哪儿放呀?
“办法多得很,怎么能让你扒棚子呢!”
喜老头说:“你瞧多干脆。当队长会动手,也得会动心思,会支配人力。全安排个差不离了吧?你去联系车,回头找几个人,就专门到场上干去吧,那边才是最重要的。事儿完了,再跟长山他们碰碰头,把他们踩的地块儿查一查、定下来,今天的事儿,算是全干完了。”
焦克礼说:“用完了我再搭嘛,顶多费点事儿!”
这一来,新队长身上的差事已经减去了一半儿。
焦淑红说:“你这精神好,可是,我们尽可能想出别的办法,不要扒你家的棚子。”
马长山对韩道满说:“你忙你的吧,我自己找你爸爸去,多说几句好话,总得赏我一点脸吧。”说完,两个小伙子就相跟着走了。
焦克礼说:“怕什么?只要把咱们的社会主义搞好,不让那些总想拆我们台的人看到笑话,就是割下我的脑袋来,我也干!这个硬骨头我还有!”
写写画画的工作韩道满是最乐意干的,就答应了。
伙伴们都被新队长的精神感动了。
焦克礼说:“真巧,正有个合适的差事。你替咱发发记工册子吧,按组发。还有,就手辛苦一下,把名儿替小组长填上,也省他们费事了。”
玉珍说:“走,我跟你扒去!”
韩道满在一旁插言说:“不用您去了,我动员动员他,一定去。”又对焦克礼说:“淑红姐叫我来的,问你们这儿有什么事儿,给我一点儿做。”
马翠清说:“别忙,听淑红姐的!”
喜老头说:“好,这办法好。先让每个小组都自己选一下,名单都交上来,咱们往一块儿一凑,该换的换,该补的补,省得一个组一个组跑,也免得临时凑人不妥当。”说着,又一眨眼,“对啦,克礼,我一会儿跟长山找道满他爸爸去,让他跟长山辛苦一趟,踩地边子这个活儿,他可比年轻人有经验啦。”
焦淑红心里是热的,朝焦克礼跟前走近一步,扶着小伙子的肩头说:“克礼呀,你别急,到了该让你拆棚子的时候,一定让你拆。可是现在用不着……”
马长山说:“我是给你送名单来的。打麦子的时候,派到场上干活的人,我选了几个,你看行不行?”说着,把一个纸条儿递给焦克礼了。
焦克礼说:“明天就要割麦子了!”
焦克礼说:“找找地块,哪边麦子熟得透,明早好先动手割。对啦,你就替我干干吧。你先初步踩一下,回头我再看看也就行了。”
焦淑红说:“今天我们一定要把棚子搭起来!”
马长山没听明白:“踩什么地边子?”
焦克礼说:“木头呢?就是开会动员也来不及了!”
喜老头一见他俩,马上就有了主意:“嗨,克礼,这不送上门来了吗?踩地边子的事儿,让长山干吧!”
焦淑红说:“我家有一根檩条没用,扛来……”
马长山也是新任的小组长,跟焦克礼的年纪差不离儿,是个老实厚道的大老蔫;蔫是蔫一点儿,过去对村里的事儿从来不多管多问,可是心里有数儿,办事儿稳当认真,比韩道满可精神多啦。
马翠清手一拍:“嗳,对啦!我家河边上那块自留地边上有一棵树,放了它!”
这当儿,从外边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小组长马长山,一个是韩道满。
焦淑红说:“还是借现成的吧。”
焦克礼乐了。
马翠清说:“我正嫌它遮太阳,不发苗子哪!”
喜老头说:“你给他们布置,你也跟着一样儿干,回过头来再检查,这不是没有甩手吗?”
焦淑红说:“前天你不说,要等它长粗壮一点儿再放吗?”
焦克礼说:“那不成了甩手干部了?”
马翠清一跺脚说:“唉,这不是等着用吗,谁请你跑这儿揭底儿来的!”
喜老头说:“依我说呀,你不如走走群众路线,多找几个人,把这件事儿分给他们,帮着咱们干。大伙儿一齐动手,那可就快多了。”
“哈哈……”
焦克礼说:“您讲的话,一口口吃,一件件做呗!白天干不完,还有黑夜哪!”
年轻人全都开怀地大笑起来了。
喜老头笑了,接着他刚才被打断的那句话的意思说:“这么多的事情,不要说咱爷俩分成八瓣儿,就是分十六瓣儿,也干不完哪?”
这当儿,喜老头跟老保管来到场上。
焦克礼说:“百仲大叔说,麦熟一晌,昨天虽说都挨块看了,还要再看一遍。我去踩踩地边子,看看哪块地先动镰,哪块地分给哪一组干;还有场上的人也没有选定,还得跟小组长们凑凑名单儿;新记工册子,也得发下去;哪几辆车给咱队拉麦子,也得找运输组商量;重要的是场上……”
老保管问:“怎么这样高兴呀?”
喜老头说:“你的意思是让我跟保管清点工具,对不对呢?行,这个活儿,我还摸门儿。你呢?”
喜老头说:“年轻人到一块儿,还断得了笑!”
焦克礼说:“您干坐着的事儿,我干跑腿的事儿。”
焦克礼说:“喜爷爷,刚才差一点儿让我捅了娄子!”
喜老头这两天变得特别和气,尤其对待新队长,那种随和、亲切的样子跟马老四差不离儿了;话被打断了,也没急没气,就说:“好主意,怎么个分法呢?”
喜老头倒挺大方:“捅娄子怕什么,捅了咱们再堵,只要是干工作,一点儿不捅娄子,没那回事儿。”
焦克礼说:“就是没头脑也得干啦,比人家二队,咱给丢下多远哪!我看怎么追也追不上了。这样吧,咱爷俩也别在一块儿捆着了,分分工吧。”
于是,年轻人七嘴八舌地把刚发生的风波,跟喜老头讲了一遍。
喜老头也挺急,却故作轻松地给新队长开心丸吃:“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儿要一件一件地做;不怕慢,就怕站,只要大伙儿一伸手,就算有头脑了。依我说……”
喜老头听着,忽然仰起头,又挺起胸,看看焦克礼,看看焦淑红,又把所有的人都看了一眼,使劲儿拄着手里的拐杖说:“对,对,办的对!该斗的时候,咱们就得斗,狠狠地斗,咬住不撒嘴。觉着斗着对咱们没利益,好,咱们变化个样儿斗。把棚子搭起来,马上搭起来,让他们看看,这也是斗了!”
焦克礼挠了脑袋:“我的老天,这么多的事儿,咱爷俩就是劈成八瓣儿,也够呛!”
…………
前天,马连福张开两只空手丫子,只是三言两语,就算把第一生产队的工作交代了,昨天又拍了拍屁股“溜之乎也”。丢下这一个乱摊子,全得这位新队长给他收拾。新队长跟他的“老参谋”喜老头坐在狮子院里稍稍一理,还有多少事情急等着做呀!可是,明天就要动镰收割,好多问题要是不马上解决的话,一定要影响麦收。
两个老人临走出场院的时候,老保管说:“小青年们真不简单呀!”
工作最忙的人,要算那位新任队长焦克礼了。
喜老头乐得身子直颤:“长得快,长得快!这是锻炼人才的年头儿嘛!”
东山坞的积极分子们,一边等着萧长春来传达上级党组织的指示和决定,一边照着“一手抓斗争,一手抓生产”的精神,按部就班地忙着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