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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你别看一个小乡,事情还是真够胡噜的。”

马之悦也动了一步子儿:“怎么忙吧,打个卯的工夫也总还是有哇!”

“得了,您那身本事,瞒了别人,还能瞒了我呀?慢说一个小乡,过去一个区您怎么领导的?就算给您一个县,您也得把它走得像这一盘棋似的。”

李世丹移动着棋子儿说:“忙啊!”

“唉,眼下不行了,身体不当家。”

马之悦赶忙划火给李世丹点着了,自己也点上一根,这才说:“李乡长,您怎么好久不到我们村去啦?”

“您身体当然是差点劲儿,您精神还满好嘛!”

李世丹根本没顾看看,抽出一根就叼在嘴上。

“精神好什么?你只看到表,没看到里儿。”

马之悦知道他在摸烟,连忙从兜里掏出一包“恒大”,放在李世丹手上了。

“不管怎么说,就算您躺在床上,合着眼睛,这么一点工作,您也能支配得溜溜转。”

这一回是棋逢对手,李世丹虽然开手就输了一盘,反而兴头极高,到第三盘,果然局势大转,一下子连着赢了两盘,得意极啦。他全神贯注,一个半小时,连窝没动。他两只眼睛盯着棋子儿,一只手伸到桌子上摸。

“不见得吧?”

马之悦也不推让,就着小张的热窝就坐下了。

“您那身本事是真的!”

小张说:“来高手了,马主任跟李乡长杀一盘吧。”

“嗨,英雄没用武之地了。嗨,该你走啦!”

马之悦说:“别提啦。都是您那爱人把我害的!今个在集上遇上几个老朋友,一定拉我喝酒。您知道,我能有多大量,一下子喝醉了。顺路去看看您,您那爱人又是热情招待,酒上加酒,回到家,又吐又泻。我怕折腾坏了,到这儿找医生要点药吃。路过这儿,想看看您在家不,巧劲儿,真在!”

马之悦的“车”被李世丹的“马”踩了去,又随便动了动棋子儿,说:“大伙儿都想您,都盼您多到东山坞去。这回我是代表群众请您来的,您一定得赏个脸。”

李世丹说:“今天算你走字儿,要是明天来呀,我又走啦。怎么这么晚还出来呀?”

李世丹说:“过几天再说吧。”

马之悦说:“我找您好几趟,门槛子都让我踢破了!来了,不在,来了,又不在,把我想得啥似的。”

“您明天就去嘛!”

李世丹立刻就满脸带笑地问:“嘿,你从哪儿钻出来的?”

“不行。”

两个人抬头一看,原来是东山坞农业社的副主任马之悦。

“您对我们有意见是怎么着?”

这当儿,小张背后忽然有个人插言说:“跳马,跳马,这是一条活路!”

“有什么意见呀!”

小张下棋技术不高明,兴趣也不大,第一盘输个一塌糊涂,第二盘刚走开,就给“将”上了。

“马之悦得罪您啦?就算得罪您啦,看在是您个老部下的面上,也总可以原谅一二吧?您知道,东山坞是多么需要您这样一个得力的领导去呀!”

李世丹也坐下来,很老练地布置好阵势。

李世丹把手里的棋子儿使劲儿一放:“我干什么去,那儿是王书记的重点嘛,我伸哪家子手!”

小张笑着说一声“反正比您还差老远呢”,就跑出去,一会儿又跑回来,放好棋盘,摆好棋子儿,坐下。

马之悦朝李世丹的脸上瞥了一眼,试探地说:“王书记的重点,也是乡里的重点,王书记不在,您去不是一样嘛!”

李世丹说:“你让老孔替会儿,咱俩杀一盘,试试你这些日子进步如何。”

“不一样,不一样呀……”

小张说:“看着电话机。”

“是不一样。您去了,保证能搞好!”

李世丹问:“你干什么哪?”

李世丹听了这句话,就像咬了一口苦瓜尾巴似的咧了咧嘴。他满肚子怨气,这回可找到一个发泄的罐子了,忍不住地说:“搞好什么呀,我才不去给他擦那个屁股哪!告诉你吧,王书记走那天,就有同志到家找我,劝我到你们村看看去,我都要动身了,又一想,得了吧,我呀,老老实实地养我的病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张跑过来了。

马之悦日夜盼望的亲人、靠山可抓到了,心里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高兴。当他动身之前,听到马斋、马立本和自己的那些人传来的风言风语,把他慌得不得了;他曾决定,如果今天在这儿找不到李世丹,就是到天边,也得把李世丹找到。那会儿,他的希望不小,把握性并不那么大;心想,不费点事儿,很难把李世丹整个拉过来,所以一路走一路想,搜空了肠子想圈套,找锁头;没想到,李世丹跟自己完全是害的一种病,而且是“同病相怜”!“精明”的马之悦,几句交谈,几个眼神,他就把李世丹看透了,他的希望也就跟着大起来了。这会儿,他朝前探着身子,故意小声地问:“李乡长,您对我们村到底儿有什么看法?要不是秘密的话,就跟我透透;要是秘密呢,我就不问了。”

这一次,李世丹放弃了“休养”,主动回乡抓工作,而且,要在“纠正我们错误”的运动里立一功。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踱了几个圈儿,觉着心里边挺舒畅,又有点儿不踏实,就朝外喊:“小张!”

李世丹说:“也没有什么太秘密的。眼下的形势你还不清楚吗?合作化搞了好几年,该总结总结经验教训了;要不然,光是凭着脑瓜子一热办事儿,怎么会不伤害干部的积极性,又怎么会不使革命事业受损失!咱们是老同志,别人不了解我,你是最摸我的底的。我过去是怎么工作的?命全不顾!结果呢,背了一身处分。我不是说,我没有错误。那得怎么看!错误的,还是正确的,不是马上可以肯定的,要等历史来下结论,所以也就不要忙着给人家处分。可好,到哪个村,所有的干部都知道我是犯过错误的乡长,我说话还能顶用吗?”

李世丹出身一个贫寒的知识分子家庭,在北平上中学的时候,受到地下党的教育和革命的感召,曾经是一个很有爱国热情又有斗争精神的青年。因为参加学生运动,安全受到了威胁,就逃到冀东解放区,参加了工作。那会儿,地方上的干部多半是从农村劳动群众里提拔出来的,识字的人不多,县、区都把李世丹这个文化人当宝贝;李世丹思想活泼,对什么事儿都敢想敢干,在随心如意的时候,工作也挺卖劲儿。从县政府办公室调到区里当文教助理,赶上大军进关,干部南下,又提拔他当了区长。他的积极性更高了,每天车子一骑,这个村,那个村,到处跑,到处忙,那股子精神劲儿,这会儿他自己想起来都有些吃惊。他的脑瓜聪明,自信心、自尊心都非常强,只要别的区有某一点地方赶过他这个区去,他要是不追上,连觉也睡不着。一九五〇年发展种棉花,四区出现一个植棉能手,给人家全区带来了光荣。没几天,李世丹就发现了韩百安那块棉花地,又搞出马之悦这样一个更能的“种棉能手”。一九五三年冬天贯彻社会主义过渡时期总路线,二区入社农户发展到百分之六十,那边的区长大出“风头”。李世丹开会回来,连夜召开他负责的那一片的村干部会,一天一夜间,入社农户从原来的百分之三十,发展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可是,第二年秋后,听一些人说“合作化走快了”,又听说要“稳步前进”,他立刻就“砍倒”了五个农业社,还强迫三个农业社转成互助组,惹得村里的党员和贫下中农“怨声载道”。就在这一年,他在金马庄蹲点想搞出一些“名堂”来,专门扶植一个中农富社,还把一个漏网的富农分子拉出来当了社主任;这个主任为非作歹,诬赖一个贫农社员偷了社里的钱,吊起来拷打。李世丹不光不主持正义,还把挨打的社员批评一通,让那社员向这个坏干部赔礼道歉。这下子可惹起群众的不满,贫农们联名告到县里的监察委员会,接着又有几个村写来同类的检举信,李世丹“倒了霉”,挨了重大处分:党内留党察看两年,行政上撤了职;要不是当时“决心”表示的“好”,就开除党籍了。实际上,李世丹心里并没有服气,或者说非常“委屈”。他嘴上说:“我的立场没站稳。”心里却说:“我是一心为革命,忠实地执行党的政策,只是工作作风有点儿不深入。”他嘴上说:“这次党对我的处分,是对我很大的教育。”心里却说:“真倒霉,赶上风头,让县委抓了典型。”他这几年背着沉重的包袱工作着,多会儿想起自己从一个区长降到一个乡长,从扶摇直上的前进,一下子猛跌下来,都是伤心得不得了。这一程子城里的大鸣大放一开始,他听到一些攻击农业合作化和攻击党的阶级路线的言论。他觉着上级党让这些人随便放,说明过去的政策一定是有错误的,一定要改进改进,由此,他就认为给自己“翻案”的日子到了,形势发展,就要证明自己是正确的。

马之悦顺着竿儿往上爬:“说话顶用不顶用,得看群众的行动;您到东山坞下个命令试试,保管是一呼百应,这才是真正的威信。其实,下边跟上边是一个样。我不是也跟驴皮影人一样,任着别人耍呀,什么事儿也当不了家。先头光是当不了家,这会儿,连过目、点头的权利都给剥夺了。”

这一程子李世丹思想上的“病”,实在有点儿重于他那身体上的“病”。他是犯过严重错误的人,虽说过去几年了,可是仍然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在他的身上,多会儿想起来都非常痛苦。如今,他正像每天吃药打针驱赶身上的病魔一样,也在求方设法地要甩掉思想上的病魔。

李世丹认真地问:“这么严重?”

李世丹打着饱嗝,坐在办公桌旁,翻开了新来的邮包和信件。这些东西有县委来的,有县人委来的,也有文教科、卫生局或者扫盲办公室来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堆了半桌子。他先拣县委来的打开看,撕开信封,抽开一瞧,是《关于麦收保卫工作的几点指示》,扔到一边了。又打开一个,是《集中全力,迅速完成麦收任务的意见》。左一个麦收,右一个麦收,关于乡以下的机关、学校、农村整风问题的指示文件,一点也没有。于是,他把拆开的和没拆开的归集在一起,推到办公桌一角,站起身,伸了伸腰,从抽屉里拿出个药瓶,倒出两片白药片放在嘴里,喝口白开水送下去,又一只手弯到后边,轻轻地捶着后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马之悦也认真地说:“本来,我瞧您身体不大好,不想打搅您,可是事关紧要,不说不行了。告诉您吧,萧长春这两天正在东山坞大清洗,只要是不顺着他的人,全撸……”

小张对李乡长这一套话更是没有多大的兴趣,也转回去看守电话。

“真有这种事儿?”

孔老头没有想过“正常不正常”,也不懂什么是“沟”,就敷衍了几句闲话儿,回去封火了。

“您听我说呀!昨天他让一个乳毛没干的半大小子当队长,今天又把一个有群众威信的老练会计给撤了,换成一个连二百钱都数不清楚的孩子;这么大的事儿,我一点儿决定权都没有啦!快了,不信您瞧着,明天就得清洗我,准的。”

李世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这不是小事儿,这关系着党群关系、上下关系正常不正常的原则问题。唉,眼下沟太多了,不下决心是填不平啦!”

李世丹吃了一惊:“萧长春骄傲到这个地步了?真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

孔老头说:“李乡长,快别为这点小事兴师动众啦。我在家也是个半劳力,挣不了多少工分,这就蛮不错。家里呢,两个人在社里干活儿,也少分不了,够吃够用就行嘛!”

马之悦说:“您想不到的事儿多了。不信您到东山坞访访去呀!李乡长,我跟您说吧,东山坞这会儿真是乌烟瘴气。您知道萧长春为什么要把马立本撤了?因为他家是富农,不论人家进步不进步,只要是成分不好,就推出午门问斩!你看人家萧长春的立场多稳哪,就是有人到县监委告他去,保险也不会挨处分!”

李世丹“啪”地把筷子一摔:“嗬,我说话就狗屁不如啦!规定?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所有的规定全正确,还用得着整风吗!一个炊事员跟一个乡长、党委书记的劳动量比,是大是小?我看只能大,不会小,可是工资差一大截儿。应当多为下边人想想嘛!回头我要往上反映。”

马之悦这句话完全是对着李世丹的心病下的针。

孔老头说:“他说上边有规定,又请示王书记了。”

李世丹听着,皱了皱眉头。

李世丹说:“你是低薪嘛,工资够你一个人用,家里的人呢?用绳儿把脖子勒起来呀?”

马之悦又说:“您知道为什么排斥我?就是因为我去年犯了点错误。谁不兴犯点错误呢?犯了错误的人,一辈子卖命也吃不了香啦?”

孔老头说:“我又找社主任一回,他说我在乡里领了工资,家里就不能再要补助了。”

这句话更是冲着李世丹的疮疤上下的刀子。

李世丹细嚼慢咽地吃着,问孔老头:“你那工分补助的事儿,社里解决没有?”

李世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停了一下,说:“话说到这儿了,我就把底子全揭给你吧。去年处理东山坞的问题是有点急了,也不一定很正确。那会儿我对他讲:你刚来,不了解底细,看人得从根子上看;咱们打天下那会儿,人家老同志流血、卖命,别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让人家寒心。他怎么能领会我的意思呢?我参加革命那会儿,他还在村里当个小民兵哪!当然啦,对新生力量是要扶植的。公平地说,萧长春也是个很有前途的干部,可是,不能为了扶一个新的,就把旧的哗啦一下子全踢开呀!”

孔老头又端进一碗热腾腾的面片汤,漂着一层油珠,卧着两个鸡子儿。

马之悦难过地摇摇头:“萧支书干工作那可是真卖劲儿,那劲儿到了让人听了不敢相信的程度。看问题咱们不能光看表面。我觉着,他为什么这么卖劲儿,领导上不一定摸底儿!这人,毒着哪!处处争权夺势,眼里谁都放不下,为了自己在上边买点好,打击同志,压制群众。什么民主,全让他扔到脖子后边啦!东山坞的老百姓谁敢抬头?依靠贫下中农是对的,可是咱们农业社并不是贫下中农的农业社,贫农比起中农是少数;用少数服从多数来说,也应当听听中农对一些大政方针的意见。可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什么会全是贫农商量决定,中农只能跟着干,这样又怎么能算群众路线呢?就拿今天晚上发生的一件小事儿说吧。您知道,萧支书这会儿打着光棍。想老婆,你就说个嘛!他不,在村里总是跟大姑娘小媳妇亲近。偏偏我们村有个破鞋,提起来,您大概知道,就是马连福家的……”马之悦的这段话,才是他急着找李世丹的主要目的——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管你孙桂英怎么着,管你萧长春能不能知道那件事儿,全不怕啦!

小张咧嘴笑笑,端着泥汤似的一盆子水泼出去了。

李世丹很有兴趣地听着,插言说:“叫孙桂英,森林的娘家,对吧?我当区长那会儿,处理过她的离婚案件。不是个好东西!”

李世丹梳洗完毕,一边穿着背心一边说:“怎么不好集齐?等正式整风鸣放了,一切工作全停止,都回来,日夜开会;眼下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是整风。还是早一点儿酝酿酝酿吧,别等到了那时候,再临时准备。你这青年团员,更得解放思想,大胆向领导开火,立个大功,好创造入党条件嘛!”

“是呀,今天晚上,两个人勾搭上了……”

小张说:“提意见倒好办,反正有什么讲什么。就是咱们这儿事情太多,人总下村,不好集齐。”

“什么,萧长春还搞男女关系?”

李世丹说:“得积极点呀!这回是帮助党整风,人人都得打消顾虑、解放思想,不论什么意见,不论是对的还是错误的,不论是大事小事,大到国家政策,小到生活细节,都可以提,提出来才能改,不提怎么改?眼下是先给县里提,过不久,咱们乡里也要整风鸣放了,那时候,你们更得主动、积极地提,特别是对我和王书记这几个领导。多给我提,只要你们提出来,不管正确不正确,我全部都接受,决不会打击报复;眼下跟过去不同,要放手发动群众鸣放,彻底民主,谁也不敢报复。”

“听我说呀!我看着他黑天半夜地往孙桂英家钻,就没好事儿,我就后边跟上了。大概他有点发觉,坐一会走了。我进屋去想教训教训这个破鞋,他妈的,这个臭娘们还要勾搭我——嘻嘻,就我这把岁数,真不长眼,简直成了不挑不拣,剜到篮子里就是菜啦……”

小张胆怯地说:“还没有顾上……”

李世丹摊开两只手说:“你瞧瞧,我没把话说在后吧?对这么一个年轻干部,不能光一味地宠着,得教育;把他宠坏了,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引起民愤,人家要反对咱们整个领导!”

李世丹气得皱眉头,说:“这是将我的军哪!这事情跟我有点关联,我怎么能够主持搞呢!真是岂有此理。”缓了缓口气,又问:“咱们乡里座谈了没有哇?”

马之悦说:“所以我希望您去,把我们干部整顿整顿。”

小张说:“王来泉还说,让您亲自搞去!”

李世丹冷冷地一笑说:“我去整顿?给王书记留着吧。等整风鸣放的时候,也让王书记去,看看群众会怎么对待这种事儿。不相信群众,不畏惧群众怎么行?把群众惹翻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李世丹说:“整风就是总结缺点、教训,不翻老账,不甄别是非,怎么整风呢!催他快点搞!”

马之悦觉着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而且已经脱离了危险,不宜再纠缠孙桂英那件“奸情”的事儿。于是,他的神情一转,似乎,他真的把这个看成是一件小事情,就平平静静地顺着李世丹的思路,接着李世丹的话音说:“您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这一年东山坞让萧支书搞的,乱极啦,乱极啦!意见堆成了山,不满情绪装满了肚子;再这样闹腾下去,不讲点民主,不让让步,非得出个大乱子不可!”

小张说:“我去了,把您的意思跟王来泉他们说了,看样子,他们不愿意翻老账。”

李世丹说:“出点乱子也不错,好给那些官僚主义者敲敲警钟,照照镜子。让他们知道,好大喜功,蒙着眼睛蛮干,会给革命事业带来什么。也可以给上级看看,清醒清醒,谁是好干部,谁是坏干部,这不全清楚了吗?”说着,又笑了笑,“这些当然都是一时的气话,我们还是尽量地起到我们的作用,不能让群众闹起来;这样,不光是经济上的损失,也会带来政治上的损失!”

李世丹很细致地洗了脸,又擦着前胸后背,问小张:“我打电话让你到金马庄去一趟,你去了没有哇?”

马之悦咧了咧嘴说:“唉,我就好像压在磨扇里,这当中间的罪可不好受!”

一会儿,小张端来一盆不凉不热的水。

李世丹说:“你可不能这样想,这是党性不纯的表现。”

李世丹说:“没热水,你就不用费事再烧,舀盆凉的,擦一把算了。”

马之悦继续诉苦:“遇上不合理的事儿,不说吧,咱总得有点党性,觉着闭着眼睛装傻子,实在对不起党;说吧,不顶个屁用倒还是小事儿,还得给自己找点病,添点罪,真有点怕!”

小张马上就明白了:“我给您打盆水洗洗。”

李世丹听着他的下级诉苦,心里反而很满意。这几年,很多村干部都不跟李世丹说心里话了,只有马之悦是最信赖自己的,所以才能把埋在心里的怨言无保留地跟自己掏出来。他想:不管这些想法对与不对,只要他敢于说出来,就证明他对党是忠实的。所以李世丹更加器重他这个“受了委屈”的下级了,继续开导说:“不要怕。干革命,就不能怕委屈,也不能不担一点风险。”

李世丹抹了抹头发,说:“惦着工作,一路猛骑,闹得我满脸都是汗。”

马之悦本来就是找靠山的,听了这番话,果真鼓了劲儿,更坚定了信心;可是,他还觉着讨到的东西不够,生着法儿要引话。他摊开两只手说:“您说要放手发扬民主,要听听群众的意见,要纠偏,这是上边的指示呢,还是您个人的想法?您把这个底儿告诉我不行吗?”

小张说:“事情还少的了?您先歇歇吧,等吃过饭,我再跟您说。”

李世丹说:“当然是上边的指示啦!目前的政治气候你还没有觉察出来吗?整风、鸣放,就是为这个呀!”

李世丹说:“机关没有人,又是紧张的时刻,治好没治好的,在家里我哪能呆得住呀!唉,其实我早在家里住烦了,那个乡的工作搞得真是糟糕透顶,从打开苗,没有放过一天正式的假,家里连个做饭的老娘们都不留,全赶着下地,意见一大堆;让我把村干部训了一顿,他们还有点不高兴。其实我是爱管闲事,照他们这么搞下去,哼,早晚得把社员逼死。生产、工作得有紧有慢、有松有弛,老是绷得紧紧的,谁受得了。这一程子乡里没什么大事吧?”

马之悦心里乐,却不露在脸上,又问:“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一天呢?”

看电话的小张,一个十八九岁的高小毕业的学生,应声跑了过来,一撩门帘子,就满脸喜气地说:“嚯,您回来啦?不是说等过了麦收才能工作吗?治好了?”

李世丹说:“你别急嘛,眼下这样的现状不会维持太久了。冰河总得解冻,春风总得吹来,等到农村一开始整风鸣放,是非全能弄清楚……”

他在这个冷清的屋子里兜了个圈子,就冲着窗户喊了一声:“小张!”

“我是问咱们农村啥时候整风鸣放?”

李世丹走进他那离别好多日子的屋里,把灯亮捻大一点儿,到处看看。灯光中可以看清,他是个不到四十岁的壮年汉子,清瘦的脸,头发很绵软地朝后梳着,一副度数不深的半黄色架子的眼镜,花格子府绸的旧汗衫,灰斜纹布裤子也旧了,白袜子,青布薄底鞋。整个看去,显得文雅而又朴素,很像一个知识分子出身又经过长期实际锻炼的老同志。平时他不大讲究穿戴,只是愿意骑好车子、使好笔,这是为了工作方便;另外,也喜欢吃一点可口的,这又为的身体健康——他的身体不算不健康,却又不断地闹点病,药瓶子、药包儿常年不离身,一年得有半年在家里休养。

“快了。你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地干工作,诸事忍着点儿。在一定情况下,我们党员干部,要能忍受一点个人的委屈才行啊!”

孔老头把破布搭在车后架上,急忙回到伙房给李乡长做饭去了。

马之悦立刻就“委屈”地说:“我的好乡长啊,还说忍受一点小委屈哪,大委屈我不是全忍了吗?问题不在我个人身上,全在群众里边;我能忍,群众可不能忍哪!您讲话,‘把群众惹翻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这是高水平的话,也是有经验的话;您虽然没到东山坞去,这几句全是针对东山坞的实际事儿提出来的。现在东山坞的群众,就好像蘸了汽油的柴火,一点就着,一着就没法儿扑了!……”

“好。”

李世丹说:“只能把汽油给他们冲掉,不能让它着起来!”

“做什么,你就瞧着办吧,可要搞的软一点儿。”

马之悦说:“这我有什么办法?反正我是跟您汇报了,怎么处理,就看您的了……”这句话软里有硬,带着十分严重的威胁味儿。

“不费事,不费事。”

李世丹果然有点紧张了:“老马,你怎么又说开气话了?你是老干部,老党员,在东山坞工作的时间长,群众听你的话……”

“随便吃点剩的就行了。你这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的,可千万别再费事呀!”

“群众听我话的时候,因为有上级撑腰哇!老实说,那会儿要是没有上级、没有您扶着我,群众怎么会完全听我的呢?唉,挑水的回头,过井(景)了!”

“好,好,我给您做点顺口的吧。吃什么呀?”

“瞧你说的,怎么叫过景呢?”

“唉,本来这病就没有彻底养好,这几天工作一忙,胃口又不大开,刚那会儿还不想吃。”

“您撒开手不管我了!”

“您还没有吃饭哪?有剩饭,菜也现成。”

“你倒像个小孩子!我怎么不管你啦?”

李世丹说:“老孔,还有剩饭没有哇?”

“您为什么不跟我到东山坞走一趟呢?”

孔老头摸进屋里,点上了灯,又把空着的铺板收拾一下,这才出来,小心地把车子上的东西一趟一趟地搬进屋子里,随后又找来一块旧布要擦车子。

李世丹笑了,拍着马之悦的手背说:“老马呀,不是我不管你,这几天实在有件重要的事儿缠着我;东山坞不是还没有闹大乱子吗?你不是还有办法安置吗?真要出了事儿,真要没了办法,你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我得对革命负责,也得对自己负责呀!我能拿自己的党籍开玩笑吗?”

李世丹一边用手绢轻轻地掸着裤脚上的土,一边说:“先帮我把行李卸下来。小心点儿,车把上那个兜里有个药锅子,可别给我打碎了。”

马之悦装出一副很受感动的样子,点了点头说:“这倒是真心话;只有您这样的领导,才肯跟下级交心。王书记不在家,您是掌舵的,在您管辖下边的村子闹了大乱子,上边来人一追查,就不好交差。”

孔老头会意,就停下说:“先支在外边吧,一会儿我给您把车子上的土擦一擦。”

李世丹又急忙掩盖着说:“我倒不是完全为个人想的。有问题,有矛盾,放着整风鸣放这个和平办法不用,为什么一定看着他们用闹事儿的办法来解决呢?这样,对革命,对我们个人,都没有好处哇!老马呀,你得利用自己的条件,多发挥作用;现在,对那些反对农业合作化的人,要好言相劝,要安慰他们、开导他们,不要让他们闹起事儿来;等运动到了,又要启发、动员他们把不敢说的话说出来,好帮助我们改正错误——这是对你这样的一个老同志的考验!我们得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保卫我们的政权呀!”

李世丹跟着走进来说:“该下点雨了,路上尘土真大呀!”

马之悦听到“保卫我们的政权”这七个字儿,立刻跟马志新信上说的,瘸老五眼睛看的,碰到一块儿了;全部的真底儿都讨到手里,马之悦真的要走运了!他又故意吃惊地说:“哎呀,闹了半天,我的担子还这么重呀!这一回,您可开导我了。李乡长,您给我的任务,我一定尽力执行。可是,唉,老萧把弦儿上得紧紧的,我不好插手呀!”

孔老头一伸手接过车子,要往办公室里搬。

李世丹对马之悦的表示很满意,就说:“他上弦,您就帮他松松,特别是对中农,千万别太紧了。刚才我们说怕群众闹事儿,实际上就是怕他们。因为对他们的政策是团结呀!”

乡长李世丹从车子上迈下另一只大腿,说:“半路上碰个熟人,一聊就黑了。”他的声音完全是北京腔调,虽然他的老家离北京一百多里,别人根本听不出一点乡音土语。他说着,顺势一松车子把儿。

马之悦马上讨令箭:“要是松出错来呢?”

孔老头根本没看清骑车子进来的这个人的脸,却从车灯、车铃和那熟练的车技、潇洒的动作认出是谁,赶忙迎过来打招呼:“嗨,李乡长吗?还赶黑路了?”

李世丹笑着说:“我给你兜着。等乡里的事儿弄出个头绪,我到你们那儿住几天,咱们一块儿松去。”

那个人骑自行车的水平是相当高的,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瓶子,一只手扶着车把,从街上拐进院子里,还有个小上坡,根本没费事,上来了;又一转弯,就已经骑到北边这排房子的窗跟前了;接着又一拐,车子正好顺过来,稍微一斜,一只脚蹬在台阶上,停住了。

马之悦拍着手说:“阿弥陀佛,这可好极啦!”

做饭的老头姓孔,是本村的人;做饭来,刷完家伙走。这会儿,他把自己分内的事情料理完毕,想到小学校听听收音机的广播评书去,跟电话员小张说了一声,撩着他那一天到晚不解下来的白布围裙擦着手,刚穿过院心,就见一道子贼亮贼亮的灯光从大门外边晃晃荡荡地射了进来,接着又是一串非常响的车铃声。他一边挤着眼看,一边朝后边躲闪。

这两个上下级谈得十分亲切、合拍。谈了多久,不知道,只见那一壶灯油都熬干了,灯珠越来越小,由黄变红,在他们没有留神的时候,忽地一下子灭了。

大湾乡政府的大门从来是通宵不关的,对着门口那间屋里的灯火也要过了后半夜才熄灭;有事没事,电话员小张都要守在那儿。这会儿,灯光很亮,光影从门帘子缝儿射出来,一直洒到大门口外边的街道上。乡里的干部没有太多的时间坐办公室,到外边开会的开会,下村的下村,休养的休养,只有一两个人看着院子,显得很不红火。

屋子里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