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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李世丹光穿着背心,披着汗衫,拖着鞋,一面听着,一面在屋地下来回地踱着步子;一会儿点着一支烟,仰着脸吐着烟圈儿,一会儿又用手指头捋一捋松散的头发。他在思索着、分辨着萧长春的话,想用自己的观点来肯定一些,否定一些,而且想尽可能地看得“高一些、深一些、正确一些”。可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萧长春列举的这些罪恶事例跟他心里边的那个马之悦联系起来。他想:马之悦既没有过多的土地,也没有囤积着粮食,他怎么能够主张土地分红,怎么能够搞投机呢?马之悦是一个曾经为革命出生入死的人,又怎么可能盼望变天呢?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儿,也是不可理解的事儿。“打击干部”嘛,倒可以沾边儿,但是,又要看从什么角度来认识……

萧长春就把东山坞闹土地分红、闹粮之后,马之悦如何拉拢中农搞投机倒把,如何串通地富散布变天谣言,如何阴谋打击干部这些事情,一件一件地讲出来;除了摆情况,还加上他和韩百仲、喜老头等人的看法。他说得很清楚,很激动,到后来粗脖子红脸,好像这会儿就面对着那些兴风作浪的人,正在开展着斗争。

萧长春结束了他的汇报后,末了又强调一句:“我们几个人一研究,觉着这个问题非马上处理不可了,马上处理比推到麦收以后好处多,可以打击坏人阴谋活动,还可以教育我们的人,准能推动麦收,巩固农业社;特别符合县委的指示……”

李世丹注意地听着,说:“具体点儿。”

李世丹又来回踱了几步,不慌不忙地说:“你有一些想法,不论对与不对,能够及时向上级汇报,这是很好的。经你这一汇报,证明我的估计不错。东山坞存在着严重的问题,是要解决。形势所迫,不开展一个整风运动,不把一切是非曲直明确了,是不行了。”

萧长春说:“两条道路的斗争,在我们村可厉害啦!事情复杂得很……”

萧长春仔细地听着李世丹的“高谈阔论”,使劲儿捕捉着每一个字儿,想从这里边得到办法,得到力量。他不很了解李世丹的详细底码,只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散言碎语,知道李世丹的作风不好,看问题不如王国忠稳当、准确,处理起事情来,常常出差错。可是,他想着李世丹是个领导干部,是个老同志,在大是大非面前总是能够坚定的;况且,这会儿李世丹是乡里的惟一负责人,是自己直接的上级,处理这件事情,又非得通过他批准决定不可。所以他对李世丹有点说不出来的担心,又抱着极大的希望。当他听了李世丹肯定了自己汇报的情况,悬着的心才稍微稳定了一些。

李世丹故意一愣:“噢,你也知道会要出大岔子?有什么根据呢?”

李世丹又喷了一口烟圈儿,说:“不过,看问题不能站在狭隘的立场上,要站得高,要跟全国总的形势联系起来,这才不至于作出错误的判断。”

萧长春说:“对啦,我们支委会研究,这一回得下这个决心,一定要从根子上挖挖了;不然,工作都不能顺顺当当地开展,还会出大岔子……”

萧长春蹲在椅子上,一边卷着烟一边说:“就是呀,先头我们看问题就是窄多了。您不知道我刚从工地上回来的时候哪,把什么事都想得挺简单,结果碰了钉子。后来跟王书记一块儿处理矛盾,心里才开了缝儿。那会儿觉着自己思想水平提高了,其实,还差得远哪!这几天的事儿,又把我的眼睛擦亮了;特别是又经县委一指点,才懂得看问题得跟全国的形势联系到一块儿想。”

李世丹又笑笑:“我好像听他这么说了。不要紧,这不是原则问题。生活里总是有矛盾的,问题总是要反复的,特别是没有从根子上挖,处理的不当,更要反复……”

李世丹接着自己话茬儿说:“我相信你刚才讲的情况都是真实的……”

萧长春说:“哪解决了?王书记临走还再三嘱咐我们,说问题一件也没有根本解决,得留心观察,多摸情况;还说要从乡里派人帮助我们,他不会汇报说解决了吧?”

“群众眼光亮,群众帮了我们……”

李世丹又打断萧长春的话:“这件事,王书记不是在你们那儿帮助处理了吗?详细情况我不摸底儿,可是他回来汇报说,处理得很好,问题全解决了……”

“对真实的情况作出正确的判断也是不容易的。因为一个人立场不同,那就不用说了,水平不一样也不去讲了;就是稍微有点个人打算,也会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从你反映的情况看,真实,还是不真实,我现在还不能马上下结论,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对一些问题并没有判断对……”

萧长春说:“我从麦子黄梢以后说……”

萧长春听到这句话,猛地打个愣:“怎么不对?您说说我听听。”

李世丹笑着打断萧长春的话:“那会儿的事儿,我虽没插手,情况倒还知道一点儿,别扯那么远了,扯远了扯不清;许多事情,用今天的眼光看看,用今天的政策量量,都有重新研究的必要,还是挂着它吧。”

李世丹武断地说:“这里首先不存在什么两条道路的斗争……”

萧长春说:“这个事非常紧急。”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往李世丹的床跟前一放,往上一蹲,就准备长篇大论地汇报了,“我从头给您说说。从打去年秋后……”

“怎么不是两条道路的斗争呢?”

李世丹慢悠悠地爬起来穿衣服,细声细语地说:“东山坞是王书记的重点,什么事情他摸头;他也愿意亲手处理,就等等吧。这一程子,我是抱着病在这儿撑着,忙得简直不可开交,有些小事情,能拖拖,就拖拖。”

“不要把经济问题硬跟政治问题拉扯到一块儿!”

萧长春着急地说:“王书记不在家,巧巧碰见您,正好。咱们一边等王书记的意见,一边先商量着吧。”

“唉,我过去就是这么想的,觉着这些闹事的人不过是自私自利,想多分点麦子,想争权。虽说不是那么明明白白地认为没有两条道路斗争,实际上是这么一回事儿;等到王书记一提醒,我又把村里发生的事儿一掂,可不是嘛,全是两条道路斗争,是要不要社会主义的事儿。”

李世丹拉着长声说:“什么事等王书记回来再说吧!”

“依我看,主要是关系问题:是党群之间的关系,是干部与干部之间的关系,也包含着上下级之间的关系,这些关系不正常了;不正常之后,就产生了不正常的矛盾,这是辩证的矛盾论……”

萧长春并没在意地说:“要不是有要紧的事儿,还没空来哪。李乡长,有一件重要的事儿,跟您汇报汇报,快帮我们拿拿主意……”

萧长春弄不懂他的这套“妙论”,可是他已经听出,或者是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认识存在着很大的差别,不仅没有对上码,而且从根子上不一样。年轻的支部书记对待他接触过的领导,一向都是无保留地信赖,又是毫不讲价钱的服从。因为他们彼此的心思总是一样的,虽说水平高低有所不同,却是朝着一个方向,没有拧着过,更没有反着过。现在这位领导,看的、想的全都跟他拧着、反着,也跟东山坞的实际情况拧着、反着。这就摆在这个只有不到一年历史的支部书记面前一个新问题:跟李世丹顶吗?这会不会伤害领导,犯反对领导的错误?老实说,同领导吵起来,跟他的感情、习惯都是不合的,会使他感到痛苦。那么,对李世丹唯唯诺诺地应付一下完事儿吗?萧长春不是这样一种人,他不能违背自己的思想说话,也不能违背他的党性……他想起了韩百仲这位老同志,想起喜老头这一伙儿老贫农,也想起焦淑红、焦克礼,甚至韩德大这一群年轻人。他问自己:“你是干什么来的?”自己回答:“保卫真理,保卫社会主义!”他又问自己:“你是代表谁来的?”自己又回答:“代表东山坞的党组织,东山坞的广大群众!”……年轻的支部书记想到这里,立刻鼓足了勇气。他又对自己说:“我跟李世丹虽是上下级,我们又是同志,对自己的上级、自己的同志,为什么不可以争论呢?”他开口了:“李乡长,您的话我没有懂。直说吧,我不赞成。您说不是两条道路斗争的问题,这话不对。他们闹粮、闹土地分红,跟奸商勾结,跟地富扯伙,枪口全对着农业社,对着粮食统购统销,黑着心要搞垮社会主义,让资本主义死而复生;您说,这不是两条道路斗争是什么?您还说这是关系问题。是他们不跟咱们搞社会主义,不让咱们搞社会主义呀!只有他们向咱们投降了,才能搞好关系呀!要不然,这个关系怎么个搞法呢?”他越说越激动,满脸涨红,脖子上的青筋不住地暴跳。

李世丹在那绣花的方枕头上动了动脑袋,带着笑容说:“嗬,你好早哇?今天怎么想起往乡里走走啦?”这话里多少带一点刺儿。

李世丹被萧长春这几句嘎巴响的抢白和质问弄得张口结舌;他的“尊严”受到侵犯,怒火顶了脑门子;他要发作,又忍住了,依旧拿出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神态,走过来,一手扶着萧长春肩头,用一种亲切而又耐心的语调说:“同志,你想想,社员们为什么都闹土地分红……”

萧长春心里挺高兴。这会儿,正是自己需要领导点拨,需要上级支持的紧张时刻,自己的领导就在跟前,马上就可以谈谈心思,摆摆情况,一块儿拿拿主意,想想办法,这是多可心的事情啊!他三步两步地迈到前院,连招呼都忘了打,一撩门帘子进了屋,兴冲冲地说:“哎呀,李乡长,我当您不在家哪!”

“不是都闹,是少数几户富裕中农闹的。”

小张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昨晚上回来的。”

“就算是少数的富裕中农,他们是我们应当团结的力量吧?搞生产,没有他们的积极性不成吧?就东山坞来说,这样的户不是一家两家吧?这就是群众!群众闹土地分红,很可能是我们的工作上有缺点,我们的制度方面有不太合理的部分。我们应当虚心、冷静……”

萧长春一乐:“噢,李乡长在家呀?他不是休养去了吗?”

萧长春又一次打断李世丹的话,说:“李乡长,您别说了。对两条道路斗争还要虚心,还要冷静?那我们就该让他们拉着退回去了!”

小张迎住他了:“萧支书,李乡长让你到他那儿去。”

李世丹冷笑着,摇了摇头,说:“没那么严重,不应当用教条主义方法硬套,硬套就套错了。所谓两条道路的斗争,是阶级对立的矛盾,懂吗?可是现在有意见的,都是劳动群众,都是庄稼人。哪一个地主、富农站出来向我们进攻了?你别急,等我说完嘛!当然,你可以怀疑后边有地富坏人鼓动,怀疑总是怀疑,不能把怀疑当成事实来处理问题。老萧哇,眼下,我们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实事求是呀!”

萧长春使劲儿地摇了摇,又喊了几声,一点儿响声也没有,急得他满脸通红;把电话筒一放,就要往电话室跑。

萧长春从椅子上跳下来说:“我看李乡长您把问题全弄颠倒了。用您这套理论一量,我们以前的做法全错了是不是?连他们骂我们农业社搞错了,社会主义也搞错了这些话,也算对的了,是不是呀?”

“嘎噔”一声,电话断了。

李世丹说:“我是跟你探讨问题,不是抬杠,也不忙着下什么结论。结论要等整风的时候,由群众来下;群众的意见,是一切真理的试金石,听群众的没有错儿。”

“多会回来?喂,县委有人吗?”

萧长春又蹲到椅子上说:“我是坚决不能赞成您这些说法。群众,群众,得看什么样的群众嘛!不拥护社会主义的人,成不了群众;让他们下结论,社会主义不搞才合适。我们决不能听他们的!”

“昨晚上就走了,到北京……”

李世丹苦笑一下说:“你可以保留,我也可以保留,行吧?你坐下,我的意见还没有讲完哪!关于个人的生活作风问题,我不想去追究,这不是原则问题,有点问题,也不一定影响他革命。我劝你心胸开阔一点儿,照顾一点大局,特别是要注意团结。现在你支书也当上了,还想怎么样呢?……”

“什么,这么早就走了?”

萧长春在李世丹的脸上瞥了一眼,觉出李世丹这几句话里别有用意,就又跳起来了,用更加坚定的口气质问李世丹:“嗨,李乡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边回话说:“开会去了!”

李世丹说:“你不要着急嘛!事情的真相怎么样,我要去调查研究,真理总是真理。眼下,我是作为同志劝你,不是作为组织批评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马之悦同志是有些毛病,可是你要看到他主导的一面……”

这会儿,萧长春正紧张地抓着电话喊:“喂,喂,我找大湾乡的党委书记王国忠同志!”

萧长春马上问:“他的主导面,您说是什么?”

李世丹说:“你就给他掐了吧。叫他到我屋去,有什么事儿,找我说说不行呀?我办不了,再找王书记也不晚哪。”说罢,双手抱着被晨风吹凉了的肩膀子,回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李世丹说:“我了解他,也没有忘了他;我了解他的过去,也没有忘记他的过去。他就是变化了,也不至于变到像你说的那步田地。具体地说,我认为他对党、对革命事业,还是忠心耿耿的……”

小张说:“刚打通,还没人接哪!”

萧长春喊叫起来了:“他领头闹土地分红,搞投机倒把破坏粮食统购政策,跟地富奸商勾搭,处处陷害同志,挖社会主义墙脚,这一大堆事情全算对革命事业忠心耿耿了?您说的是哪一家子的革命呀?”

李世丹又说:“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儿也不懂呀?县里整风是多紧张,让他用这种小事情打搅王书记干什么呀?快,快给他把电话掐断!”

李世丹既感到对面这个“小干部”的傲气逼人,又觉察到此人不好对付;为了不让自己没个台阶下,他还是用软和的口气说:“刚才不是说了吗,你不同意我的看法,可以保留嘛!”

小张也没有把这事儿往心里去,就又要上床。

“事实明明白白地在这儿摆着呀,这根本不是保留不保留的事儿!咱们得弄清楚是非,不能鱼目混珠……”

李世丹扯开牛皮纸信封,抽出来,里边还有一层报纸信封,又扯开了,里边还有一封牛皮纸包着。他展开厚厚的一沓子材料,只见标题写的是“关于马之悦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活动情况报告”,吓了一跳。瞧瞧,这位同志够多么厉害,给一个老干部扣这么大一个帽子,这未免太不像话了。幸亏让自己发觉了,不然,到了县里,立刻批下来让自己去处理,这可怎么掌握分寸?这不明明摆着又要把我李世丹做到里边吗?他这样想着,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把信封、材料往手里一卷,笑了笑,对小张说:“啥大事儿,就是麦收准备情况,也值得这么郑重其事的。我正要了解了解东山坞的情况呢,先放下我看看再给他转。你不用对他说,小伙子急性子,又该逼我快看了,我可不会一目十行。嘻嘻!”

“着急发火顶什么用,由着性子办事儿怎么行呢?马之悦是个老干部,是县里管理的干部,懂吗?动他的工作,特别是给他处分,得通过组织手续,请示县委和监察委员会调查、研究、批准之后,才能决定,不是你萧长春一句话就能处理,也不是我李世丹或某一位乡里领导同志可以随意处理的。”

小张打开抽屉,拿出信来,递给李世丹。

萧长春愤怒而又痛苦地沉默着。他看出:李世丹是有意包庇马之悦,又抬出县委和监委来压自己,这是不能忍受的;可是,他也觉着,李世丹要请示县领导这个思想还是对的。他想:自己既不能在原则问题上迁就让步,也不能不顾组织手续。于是他把要说的几句话掂了掂沉重,很有分寸地说:“好吧,我同意请示县委,等领导批准之后,再对马之悦作组织处理。您马上就请示吧。可有一件:您得把我们支委的意见和您个人的意见分着写,一条一条地写清楚!”

李世丹说:“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李世丹忍住心里的火气,说:“当然要写清楚。连我对你了解的情况,包括你今天对我的态度,全要写清楚!”

小张说:“他说顶重要的,我锁在抽屉里了。”

萧长春明白李世丹这句话是吓唬人。他根本不在乎,就笑了笑说:“好哇,越写全了越好。”

李世丹转着身子在桌子上、信袋子里搜查着问:“萧长春给你那信呢?”

这个笑和这句话,使李世丹更加恼火。

小张刚睡着又被惊醒了,睁眼一看,是李世丹,一边往起爬,一边问:“李乡长,这么早就起来啦?”

萧长春沉默着。他对这位领导,又失望,又惋惜,又没有办法。他发觉自己竟然冒了汗,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缓和一下口气说:“李乡长,从行政上说,我们是上级对下级,可是从党内说,我们是同志。我得给您提个意见:我觉着,您对东山坞的看法,从根子上错了,这很危险;我建议您到东山坞去一趟,住下来,站在贫下中农的这一边,把真实情况摸透了再下结论。还有,李乡长,眼下正是斗争的火头上,每一个真正的党员,都得拿出脑袋来保卫党,您可得留神呀!”

他想到这儿,翻身下床,衣服都没穿,拖着鞋,打开门,走进电话室。

李世丹哼了一声,说:“长春同志,我的水平再低,也总不会低到你所想像的那个地步!东山坞的情形我没有你知道的多,可是,我不一定没有你看得准。作为同志,我也要再具体地诚恳地给你提个意见:如今是整风,是大鸣大放,这是党的压倒一切的政治运动,我们可不能阻碍鸣放,成了运动的绊脚石,这可最危险哪!”

他听到萧长春写了材料,又要打电话,心想:要是让萧长春跑在前边,对自己是极为不利的,不能不过问。他又觉着这个萧长春真可恶:自己的作风不正派,把东山坞搞成一团糟,一点自觉没有,还要找靠山,给别人走黑信;而且,刚刚当半年支部书记,眼睛就长到脑门子上去了,出来进去地找王国忠,自己这个乡长,他都没有用眼一,难怪马之悦说他骄傲自满,目空一切,真是不假!

萧长春扔掉了烟头,说:“我走啦!”

夜里马之悦到乡里来,他知道了许多过去没有听到过的情况,觉得下边的干部和群众的情形很乱,心里郁郁闷闷,好久睡不着,吃了两片安眠药也没有顶用。他想马上给县委打个报告,呼吁一下,又想王国忠这会儿正在县里参加整风,这报告一定很快就会让王国忠见到。王国忠是个“红人”,县委对王国忠有言必信,有计必从,而萧长春又是王国忠的“红人”,怎么看着怎么好,没有丁点毛病。这样,报告写去了,不光不会解决问题,说不定还要惹下一些麻烦。况且,现在农村里既没有整风,也还没有鸣放,很多事情不是一下子就可以弄个水落石出的。如果县委接到报告,让自己去处理,那可怎么办呢?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万一偏了,跟上边的政策弄拧了,赶在浪头上,不是又要犯错误吗?得接受过去的教训了。……他想来想去,还是暂时压下、“挂”起来,对自己对运动都有利。

李世丹看着这个年轻的党支部书记气呼呼地走出去,又在背后加了一句:“等等,我再重复一遍:在上级党委没作最后处理的时候,要好好团结合作地搞工作,不能再乱闹,更不能对任何人采取组织处理手段,这是纪律!”

神经衰弱的李世丹被声音惊动。他住这间房子跟电话室是一排,只隔一间小会议室,那边两个人说的话儿,他全都听到。开始他倒没有怎么往心里去,听到萧长春一再叮咛,又要去打电话,这才犯了疑。

萧长春没吭声,头也没回,他气冲冲地走着,脚步却有几分慌乱。

萧长春笑着说:“我再到党委会打去,你给我挂上,还接着睡吧。”他说着,就匆匆忙忙地奔后院了。

李世丹回到屋子里,兜了个圈子,心里边气恼得不得了。他遇到过一些不听话的下级,可是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敢抗上的人。他受过下级的轻视,还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敢于大胆损伤自己的人。他想马之悦说得不错,萧长春这个家伙真是高傲自大,目空一切,无组织无纪律,没有上级领导;跟一个一乡之长都敢这样粗暴无礼,对群众,对被他领导的同志什么样子,那还不是可想而知吗!群众怎么可能对他没有意见呢?东山坞的工作怎么可能搞好呢?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当一个大村子的党支部书记呢?公平地说,这个同志还是有两下子的,要是有点理论水平,再虚心一些,将来也能成为一把好手。真是可惜。这不能不怪领导,特别是王国忠,对下边光使用,不教育,光宠着,不批评,多好的干部,也会变坏。照这个支部书记的样子,大鸣大放到了农村,他一定会干出压制民主、阻碍鸣放的事儿,一定会犯错误。不行,不能眼看着一个有前途的下级干部就这样倒下去,得抓紧帮助他。

小张放下信,要摇电话。

李世丹想到这儿,心里一动,伸手从抽屉里拿出萧长春带来的那份材料,在手上掂了掂,又想:按说,这个材料等自己摸摸情况,再往上转为好,可是,萧长春这个同志太任性了,看样子没有让自己说服,也不会一下子把他说服,他要知道他的材料被扣住了,一定又得胡闹。……他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赶快写一个材料,先送到县委,把萧长春这份推迟一天。自己要写这样一个重要材料,照理说,应当马上到东山坞去一趟了,把情况调查得更清楚一些,回来再动笔,不然,真要有点出入,自己又得负责任。只是自己那个翻案材料还没搞完,乡里的整风准备工作也没搞妥当,实在脱不开手,还是先往县委报告,过后再到东山坞去证实一下就是了。他冲着窗户喊:“小张!”

萧长春还在叮咛:“千万别寄,要交给内部交通,让他交给王书记。对啦,我再给王书记挂个电话。”

电话员小张跑进来了:“吃饭吗?”

小张打开了房门,接过信,说:“屋坐吧。”

李世丹说:“我哪有工夫吃饭哪!你先帮着我搞一份材料,我说你记,赶快抄清楚。下午再通知下乡的同志,马上搜集各村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情况,三天后回乡开会。”

“我这儿有封信,顶重要顶重要的。今天县里交通来吗?你千万让他给带走,交给王书记,再转给县委。”

小张问:“怎么通知呢?说开什么会呢?是传达什么,还是汇报?”

“噢,萧支书呀!等我给你开门。”

李世丹想了想说:“就说整风预备会吧。”又朝窗户喊,“老孔,弄点吃的呀!”

“我,萧长春。”

萧长春气愤地离开乡政府,沿着金泉河边,顺着金黄的麦子垅往东山坞走。

叫了好几声,熟睡的小张才被惊醒:“谁呀?”

傍晌午的时候,天气已经很热了,从麦地里蒸发出来的热气,不住地朝人扑过来。

二里路,他一袋烟的工夫就跑到了。平时他打电话来,总不大好意思惊动晚睡的电话员,可是今天这件事儿,不能不惊动他了。他敲着电话室的门板:“小张同志,小张同志,又来麻烦你了!”

他脱下小褂子,褐色的脊梁背上往下流着汗水。他像喝多了白干酒,两只眼睛发红,水汪汪的,又有点发直。刚才乡长李世丹的那一套话,如同朝他身上泼了一盆子冰水,又像在他身边打了一阵子乱枪,在那片刻之间,他真有点茫然了。从打麦子黄梢,村子里起了那场波动起,这个年轻的支部书记跟上级、同志和贫下中农一起,作了多少复杂而又艰巨的工作呀!如今已经把乱麻一团的东山坞搞出一点头绪,认清了贯穿所有问题的一条黑线,又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同时,在这个过程里边,他跟东山坞的领导骨干、贫下中农的积极分子们,全都提高了认识,鼓起了劲头,也团结成一体了。可是,乡长李世丹,一点都不把这些放在眼里,还来了一顿乱棒子,把他们的斗争成果给敲了个七零八碎,把一切都给否定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仅仅因为李世丹不了解下情,官僚主义作风在作怪吗?他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问题不会是这么简单……

他一边小跑着,一边想:不论怎么掂分量,也得来个面对面的斗争了;先把盖子打开,把马之悦的脏东西先初步地晾出来,让大伙儿看看,就会鼓舞积极分子,坚定中间分子,瓦解那些跟在马之悦后边的人,打击那些安坏心做坏事的家伙们!这场斗争搞得好,一定能够推动麦收的顺利进行,对麦收后的社会主义大辩论,也一定会发生重要影响。对啦,这一次当机立断地下了决策,是非常及时又非常正确的,年轻的支部书记信心非常足!

尽管萧长春对这道突然横到面前的“关卡”还不能完全看透,可是,有一点他是不能动摇的:乡长对东山坞问题的结论,对马之悦的看法,都是完全错误的。他想:自己跟领导争论的时候,虽然态度有点生硬,火气有点大了,可是自己坚持的问题是对的,是正确的;东山坞的斗争结果,不是自己一个人争取来的,是同志们,是贫下中农积极分子们的心血,是上级指导的结果;自己要是软弱了,动摇了,就等于把同志们、把上级全给否定了。不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原则问题寸步也不能让!不论李世丹这个领导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印象,要往自己身上施加什么压力,再给自己多少委屈,也不要怕!乌云遮不住太阳,真金不怕火炼,真理是谁也掩盖不住的!

天一亮,他蹲在小河边撩着水洗了一把脸,就往乡里跑。他要把连夜赶写出来的报告材料,通过内部交通,立刻转到县委去;就地再给王国忠挂个电话,把支部的安排作个详细汇报,听听领导上的具体指示;如果他们的打算被批准了,那么,趁着假日,先党内、后党外,对马之悦作一个初步处理。然后,再一边搞麦收,一边发动群众,对他做彻底的揭发和斗争。

他想到这里,心里边豁亮了许多。他停下来,抬头看看碧蓝色的天空,低头看看黄金般的麦地,心里又想:下一步到底怎么走呢?半路上又杀进来一个李世丹,斗争更要复杂了。得赶快回去,赶快找韩百仲拿拿主意!

一夜没睡觉的萧长春,两只眼睛都熬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