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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托父子

“我是小奥托。”

他喃喃地说:

她蓦地一惊,脸色发白,就像已经认识很久似的,嗫嚅地说:

“您有什么事,先生?”

“您是塞扎尔先生?”

他不知道对她说什么是好;而她,她根本没有想到来的是这么一个人,她在等待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因此也没有请他进去。他们就这样互相注视了半分钟。最后她问道:

“是的。”

隔壁房间里响起了丁零零、丁零零的铃声,使他不由得全身哆嗦了一下。门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整齐得体的年轻太太,褐色头发,面孔红润;她用惊诧的眼光怔怔地看着他。

“那么?……”

但是他又想:“我已答应了父亲,不能不做到。”于是他推开门牌上标志着十八号的那座房屋半开着的大门,发现一条阴暗的楼梯;他爬到第四层楼上,看到一扇门,接着是第二扇门,找到一根拉门铃的绳子,就拉了一拉。

“我受我父亲的委派,有话要跟您谈谈。”

这时他却犹豫起来。直到眼前为止,他如同一个没有理性的人一样,只知道一味服从死者的意愿。但此刻他却动摇了,他想到,他,一个儿子,要去和曾经是他父亲的情妇的这个女人见面,这使他惶惑不安,羞愧难当。多少个世纪以来,传统教育积聚在我们意识深处的那些根深蒂固的道德观念;从教理问答课本开始就学到的有关那些对品行不端女人的成见看法;以及在他身上存在的,所有男人——甚至娶了这种女人的男人——共有的对这种女人本能的蔑视,加上他的满脑子的农民的狭隘的正直观念,这一切都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使他趑趄不前,羞得脸都红起来。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啊,我的天主!”向后退了一步让他进来。他随手带上门,跟在她后面走进去。

其实就是右边第二条街,只要走上一百步就到了。

这时他看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在火炉前的地面上,正在和一只猫玩耍,炉子上正温着菜肴,冒着一股带香味的热气。

但他找了好久找不到。后来看到一个神甫,他对教士守口如瓶这一职业特点是信任的,就走上前去询问。

“您请坐。”她说。

他掸了掸帽子,刷了刷礼服,又将高帮皮鞋揩了一下,然后便去寻找埃佩朗街。他不敢向人打听,怕的是被人认出来,引起怀疑。

他坐下来。稍等了一下,她又问道:

他进入鲁昂时正好十点钟。像往常一样,马车在三潭街好孩子旅馆门前停下来;他接受了旅馆老板、老板娘和他们五个儿子的拥抱,因为他们已经得悉这一不幸消息。随后他不得不把这意外灾祸的详细经过又讲了一遍,讲的时候又流下泪来。他推辞掉所有这些人的殷勤接待,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有钱,所以都显得非常热情。他甚至连午饭也谢绝了,这使得大家都很不快。

“怎么回事呢?”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左右,他吩咐将那匹格兰多尔热套到轻便马车上,这匹粗壮的诺曼底马便拉着马车走上安维尔通向鲁昂的大路,大步小跑着出发了。小奥托上身穿着黑礼服,头上戴着一顶丝质大礼帽,腿上套着裤脚管扣在鞋底上的裤子。本来在这身漂亮的衣服上还应该套上一件蓝罩衫——这种罩衫迎风一吹就鼓起来,是用来保护衣服免得沾上灰尘和污渍的,穿的人一到目的地,跳下马车随即脱掉。但他根据眼前情况,不愿意再加上一件这种罩衫。

他不敢说,眼睛盯着屋子中间已经摆好的桌子,桌上放着三份餐具,其中有一份是小孩用的。他看着背靠着火炉的椅子,椅子面前的桌上放着盆子、餐巾和玻璃酒杯,还有一瓶已经饮用过的红葡萄酒和一瓶尚未开封的白葡萄酒。这是他父亲的座位,背朝着火!她正在等他。他又见到餐叉旁边的面包,这是专门为他父亲准备的,他看得出来,因为奥托的牙齿不好,面包的硬壳已经剥去了。随后他又抬眼向上,瞥见墙上挂着他父亲的一张大照片,这是那年开博览会时在巴黎拍的,安维尔卧室的床上也钉着同样的一张。

然而这一天他一直想着,为了服从他父亲的遗愿,第二天他得到鲁昂去探望这个住在埃佩朗街,十八号,四层楼,第二个门的卡罗莉娜·多内姑娘。为了不至于忘记,他把这个姓名和地址翻来覆去无数次地放在嘴里念叨着,如同喃喃地祈祷一样,弄到最后,整天含含糊糊地咕噜着,既不能停止,也不能想任何别的事情,因为他的舌头和头脑已经完全被这句话占据了。

年轻妇人又说了一句:

他是在星期三这一天安葬的——打猎开始那一天是星期日。塞扎尔·奥托将他父亲送到墓地之后,回到家里整整哭了一天,夜里好不容易勉强睡了一会,醒来时又是那么悲伤,痛苦得简直好像无法活下去了。

“那么,塞扎尔先生——?”

他看了她一下。她脸色苍白,正极端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由于害怕,两只手都在发抖。

他经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痛得全身颤抖,熬了四个小时,靠近午夜时分死了。

于是他鼓起勇气说:

他在他的朋友们和跪着的仆人们中间行了圣事,涤除了罪恶,得到了赦免。他的脸木然不动,没有一丝表情显示他还活着。

“是这么回事,小姐,爸爸在星期日开猎那一天去世了。”

他,他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了。况且他现在感到心里很平静,他希望安安静静地死去。刚才他已经把他的隐私向他的亲生骨肉,他的儿子坦白了,他还有什么必要再向天主的代表坦白呢?

像晴天霹雳一般,她被惊得呆住了,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地说:

但这个临终人已经闭上眼睛,他拒绝再睁开,也拒绝答话,甚至连用一个简单的动作表示他已听懂也不愿意。

“啊!这不可能!”

小奥托哭哭啼啼地拥抱了他的父亲,随后还是和平时一样温顺,去把门打开。教士走进来,他穿着白色法衣,手里捧着圣油。

接着,眼泪突然涌上眼眶,她举起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这就行了,我的儿子,拥抱我吧。永别了。我就要死了,这是肯定的。叫他们进来吧。”

小男孩掉过头来看见妈妈在哭,大喊大叫起来。后来明白他母亲这突如其来的悲伤是来自这个不认识的人,就扑向塞扎尔,一只手抓住他的裤子,另一只手使尽全力捶打他的大腿。塞扎尔面对着这个正为他父亲哭泣的女人和这个保卫自己母亲的孩子,既深受感动,又张惶失措。他觉得自己也激动得控制不住了,眼睛里已充满泪水。为了控制自己,他开始讲事情的经过。

“我发誓做到,父亲。”

“是这样的,”他说,“不幸发生在星期日早晨八点钟左右……”他讲下去,就仿佛她在倾听一样,讲得详详细细,没有漏掉任何一点细枝末节,就像通常农民叙述事情时一样,那怕芝麻大的小事也要讲清楚。小男孩一直在打他,现在抬起小脚来踢他的踝骨了。

“然后,你会看到……你会看到她是怎样对你解释的。我,我不能再对你多讲了。你发誓做到吗?”

当他讲到老奥托提到她的时候,在哭泣中的她听到自己的名字,松开捂住脸的手问道:

“我亲自去,父亲。”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听您讲的话,我很想知道详细情况……要是您不嫌麻烦的话,请您再讲一遍怎么样?”

“你要亲自去,我希望你亲自去证实这一切。”

于是他又用同样的词语从头讲起:“不幸发生在星期日早晨八点钟左右……”

“我不会忘记的,父亲。”

他把一切都详详细细地讲了,讲了很长时间,讲得有板有眼,有时还加上一些他自己的想法。她贪婪地听着,以她女性特有的敏锐神经理会他讲的这些枝枝节节和一些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浑身发抖,有时还脱口叫出一声:“啊,我的天主!”小男孩认为妈妈已经平静了,就不再打塞扎尔,抓住妈妈的手也在聆听,好像他也听得懂似的。

“我请求你,我恳求你,儿子,千万不要忘记,这件事对我至关重要。”

叙述完毕后,小奥托跟着又说道:

“我发誓,父亲。”

“现在让我们依照他的遗愿,一起来商谈一下吧。请您听好,我生活富裕,他有一笔财产留给我,我不希望您有什么好埋怨的……”

“你能发誓吗?”

然而她抢着打断他的话:

“我答应了,父亲。”

“啊!塞扎尔先生,塞扎尔先生,不要在今天谈,我的心已碎了……下一次,过一天再谈吧……不要在今天……即使我接受,请您听好……这也不是为我自己……不,不,不,我向您发誓,只是为了这个孩子,而且,这笔钱要存在他的名下。”

“你答应了?”

塞扎尔吃了一惊,猜出来了,嗫嚅地问道:

“我明白,父亲。”

“这么说……这个孩子……是他的了?”

“你再听着……好好听着……因此我没有立过遗嘱……我不想这样做……再说,我了解你,你心肠好,你不是吝啬鬼,在用钱上不斤斤计较,总之,你是这样的。我心里想过,等我到临死的时候,我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并且要求你不要忘记这个小姑娘——卡罗莉娜·多内,埃佩朗街,十八号,四层楼,第二个门。不要忘记了。还有,你再听下去,当我死了以后,你马上就到她那里去,然后你要把事情安排好,不要让她一想到我就埋怨——你有足够的钱,你能够做到这一点——我给你留下的够多了……听着……平时你是找不到她的,她在博瓦齐纳路莫罗太太家做工。你星期四去,这一天是我的日子,她在家等我,六年来一直如此。可怜的小姑娘,她要哭了!……我把这一切都对你讲了,因为我非常了解你,我的儿子。这类事情大家是不会公开讲的,既不会对公证人讲,也不会对神甫讲。这种事情做了,大家都知道,但除非迫不得已,是不会讲出来的。因此外人都不知道内情,除非家里人,因为家里人都是亲人,等于一个人一样。你明白吗?”

“是啊。”她说。

“我明白,父亲。”

小奥托望着他的兄弟,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情,既非常激动,又非常痛苦。

“我告诉你,她是个正经、诚实的好姑娘,确确实实是个好姑娘。如果不是因为有你,因为怀念你的母亲,加上我们三口人一起在这座房子里生活过,我早就把她带到这里来了,随后我肯定要和她结婚的……听着……听着……我的孩子……我本来可以立下一份遗嘱来的……我没有这样做!我不想这样做……因为不必要把这种事都写下来……这些事……这样做对合法继承人的损害太大……而且这样做会把一切都搞乱了……会使得所有人都破产!你记住,贴印花的公文纸能不用就绝不要用它,我今天所以有点钱,就是我一生当中从来不用它。你要明白,我的儿子!”

这时她又哭起来。塞扎尔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站起来说道:

“我明白,父亲。”

“这样吧,多内小姐,我要走了,您看我们什么时候再商谈这件事呢?”

“因此,要是我走了,我必须给她留下点什么东西,留下点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她生活有依靠,你明白吧?”

她叫起来:

“我懂,父亲。”

“哎呀!不,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孤孤单单地跟埃米尔在一起!我要伤心死的。我什么人也没有了,除了我的孩子,我没有一个亲人了。我多么命苦,多么命苦啊;塞扎尔先生!来,坐下来,您还要再跟我谈谈,您对我讲讲,整个星期他在那边都做些什么事?”

“因此,我在鲁昂养着一个小姑娘,住在埃佩朗街十八号,四层楼,第二个门——我把这些都告诉你了,你不要忘记。这个女孩子对我非常好,十分体贴,她既多情又忠实,总之,是个真正的妻子,你懂得吧,我的孩子?”

塞扎尔又坐下来,他已习惯于服从了。

“我懂,父亲。”

她又搬来一张椅子,放在一直温着菜肴的炉火前面,靠近他身旁,自己坐下来,把埃米尔抱在膝上,然后询问塞扎尔有关他父亲的无数事情,都是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从她的询问中可以看出来,不用想就可以感觉到这个可怜的妇人全心全意地爱着奥托。

“该死!痛得好厉害啊!那么,你明白了,男人是过不了孤独生活的,但我又不愿意在你母亲之后续娶一个女人,因为我答应过她,于是……你懂吧?”

顺着他那并不复杂的思路,他自然而然地又回到这桩不幸的意外事件上来,把已经讲过的枝枝节节又详细地讲了一遍。

父亲喘着气,面色苍白,痛得脸上肌肉都收缩起来,继续说道:

当他讲到:“他肚子上有一个窟窿,可以放下两个拳头”时,她发出一声惊呼,泪水又重新从眼眶里涌出来。塞扎尔受到她的感染,也跟着哭起来;由于眼泪总能使人心软,他朝着就靠在他嘴边不远的埃米尔的额头俯身下去,吻了他一下。

“对的,是这样。”

做母亲的稍微平静一点下来,喃喃地说:

儿子回答道:

“可怜的孩子,他成了孤儿了。”

“这样,你母亲已经死了七年,而我却一直没有再娶。要知道,像我这样的男人是不可能从三十七岁起就做鳏夫的,对不对?”

“我也是,”塞扎尔说。

“是的,是这样的。”

他们又都不再讲话了。

儿子结结巴巴地说:

但是,那种家庭主妇惯于想到一切,注重实际的本能突然在这个年轻妇人身上复苏了。

“你听好,儿子,你今天已经二十四岁,有些事情可以对你讲了,再说也没有必要瞒着你,搞得那么神秘。你知道你母亲已经死了七年,是吧,而我,我现在还不到四十五岁,因为我是十九岁结婚的,不是吗?”

“您大概一个上午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吧,塞扎尔先生?”

等到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老奥托立刻说道:

“是的,小姐。”

大家都走出去,留下儿子单独和父亲在一起。

“哎呀,您一定饿坏了!您吃一点东西好吗?”

“好了,不要再哭了,这不是哭的时候,我有话对你说。坐到这里来,靠近一点,很快就说完了,这样我会安心一点。请你们大家稍等一会儿。”

“谢谢,”他说,“我不饿,我心里太难受了。”

但做父亲的却语气坚定地说:

她答道:

“爸爸,爸爸,可怜的爸爸!”

“不管怎样难受,总得生活下去,您不要拒绝我!再说,这样您还可以多留一会儿。您一走,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小奥托忍不住哭哭啼啼的,像小孩子一样翻来覆去地喊着:

又稍微推辞了一下之后,他顺从了。他坐在她的对面,背朝着炉火;他吃了一份在炉子上烤得劈劈啪啪的肠子,喝了一杯红葡萄酒。但他没有让她开那瓶白葡萄酒。

“如果我的时间还来得及,我要跟我的儿子讲几句话。”

他几次给这个小男孩揩嘴,他的下巴上涂满了调味的酱汁。

接着他突然又说道:

当他起身临走时,他问道:

“完了,我的肚子被打穿了!我清楚得很。”

“您看我什么时候再来和您商谈这件事情呢,多内小姐?”

老奥托又说:

“要是您方便的话,就在下个星期四吧,塞扎尔先生。这样我就不影响工作了,因为每星期四是我休息的日子。”

“不会的,不会的,只要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行,就在下个星期四。”

医生抓住他的手说:

“您来吃午饭,好吧?”

“见鬼,我完了!”

“啊,这个,我就不能答应了。”

但就在他将伤口包扎完毕以后,这个受伤的人手指头却动了起来,接着张开嘴,然后又张开眼睛,朝面前这些人看着,眼光既困惑又惊恐,好像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后来想起来,明白了,嘴里喃喃地说:

“边吃边谈更好一些嘛,时间也可以更充裕一些。”

“我可怜的小伙子,看样子情况不好。”

“那么,好吧,就在中午十二点。”

医生来到后,神情严肃地摇摇头,转过身来朝着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哭泣的小奥托说:

他又亲了亲小埃米尔,握了握多内小姐的手,然后走了。

大家赶紧跑过去,钻进荆棘丛中。只见老奥托侧身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已经昏迷过去。一缕鲜血从被铅弹打穿的布上衣里流出来,一直流到草地上。原来他在放下猎枪弯腰去捡就在手边的山鹑时,枪落地一撞,第二颗子弹打出来,正好打中他的肚子。大家把他从沟里拉出来,替他脱去衣服,看到一个可怕的伤口,肠子从里流了出来。他们替他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后,就把他抬回家去,等着已经派人去请的医生和神甫。

“哎呀!不好了,快来!快来!出事了!”

这个星期在塞扎尔·奥托看来似乎显得特别长。他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生活过,孤独对他来说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他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如同他的影子一般;他跟着父亲到田地里,父亲吩咐什么,他就监督手下人去执行,有时即使离开父亲一段时间,到了吃晚饭时就又能重新见面了。他们面对面坐着,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谈论着马啊,牛啊,羊啊,共同度过夜晚;每天早晨醒来后的互相握手好像是一种深厚的骨肉感情的交流。

约瑟夫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干瘪老人,全身所有关节都凸出来,像一段疙疙瘩瘩的老树干。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矮树林走去,像狐狸那样小心谨慎地寻找可以通过的窟窿,然后走下沟里。突然,他叫起来:

现在塞扎尔孤孤单单的了。他一个人在秋天的田野里踯躅着,还时刻指望着田野的尽头能够出现父亲那指手划脚的高大身影。为了消磨时间,他走进邻居家里,只要遇到没有听到过这次意外事故经过的人,他就讲给人家听,有时还重复讲给一些已经听过的人听。等到实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可想了,他就坐在大路旁边,自己寻思这种日子怎么过下去。

老奥托没有回答。塞扎尔转身对守林人说:“约瑟夫,去帮他一下吧。我们这里得排成一条线走,我们等着。”

他常常想起多内小姐。他喜欢她。他觉得她很有教养,正如他父亲说的,是个温柔诚实的姑娘。不错,是个诚实的姑娘,肯定是个诚实的姑娘。他决定把事情做得像个样子,出手大方一点,送给她两千法郎的年金,不过本金一定要放在孩子的名下。他想到下个星期四就又要见到她,和她商谈这件事,甚至于觉得有点高兴。随后又想到那个五岁的娃娃,他是他父亲的儿子,他的兄弟,这使他有点烦恼,有点不安,但同时又使他有点激动,心里热乎乎的。这是一种骨肉亲情,因为这个孩子虽然是个私生子,也永远不会姓奥托,要不要他都由他随意决定,他却是他父亲的亲骨肉,一看到他就使他想到他的父亲。

“找到了吗?”

因此,到了星期四这一天早上,当他坐着格兰多尔热拉的车子走上通往鲁昂的大道,听着嘚嘚的蹄声时,他感到自从遭到不幸以来,他的心还从没有这样轻松过,他的精神也从没有这样振作过。

公证人用手在嘴边做成喇叭筒状,放大嗓门喊道:

走进多内小姐的套间时,他看到饭桌已经和上个星期四一样摆好,唯一不同的是面包硬皮没有剥掉。

大家眼睛都盯着这堆目光穿不过的树木枝叶等待着。

他握过年轻妇人的手,吻了埃米尔的双颊,然后坐下来,有点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尽管心情还很伤感。多内小姐看上去瘦了一点,也苍白了一点,她必定狠狠地哭过。现在她在他面前神态有点拘谨,好像她明白了上个星期在最初不幸的打击下她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她以一种过分的尊重、生硬的谦卑和令人感动的关怀态度对待他,好像要用亲切殷勤和忠心耿耿来报答他对她的善意似的。这顿午饭吃了很长时间,一边吃一边商谈他到这里来办的事情。她不愿意要这么多的钱。太多了,实在太多了。她做工挣的钱已经够自己生活的,她只是希望埃米尔长大后身边能够有几个钱就行了。但塞扎尔执意要给这么多,甚至还特意增加一千法郎,送给她作为她服丧的津贴。

“嘿!嘿!这个无赖,”贝尔蒙先生嚷道,“他大概在里面把一只野兔赶出窝来了。”

喝完咖啡之后,她问他:

几乎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二枪。

“您抽不抽烟?”

突然,枪响了,这是老奥托放的。大家都站停下来,只见一只山鹑从一群扑打着翅膀逃走的同伴中栽下来,掉到浓密的荆棘丛中。这个兴奋的猎手立即奔过去寻找他的猎物;他迈着大步,拔掉绊住他脚的荆棘,跟着消失在矮树林里。

“抽……我自己有烟斗。”

猎手们拉开距离,老奥托靠右,小奥托靠左,两个客人走在当中,守林人和几个背着小猎袋的人跟在后面。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大家等待着第一声枪响,心跳都有点加快,手指时时刻刻紧张地触摸着扳机。

他摸了摸衣袋,见鬼,他忘记带上了!正当他懊恼时,她把收藏在衣橱里的他父亲的一只烟斗拿来给他。他接过来,拿在手里,他认出来,又嗅了嗅,大声夸赞这只烟斗的质量,声音里带着激动;然后填上烟草,点燃起来。接着他又把埃米尔抱起来,让他跨在自己腿上玩骑马。这时她收拾桌子,把脏餐具藏到碗橱的最下层,等他走后再洗。

大家朝洼地走去。这是一个小小的山谷,里面是一大块高低不平、土质很差的田地。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一直荒芜着没有开垦;上面沟壑纵横,长满蕨类,实在是猎物绝好的藏身之处。

靠近三点钟光景,他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想到要走,心里十分惆怅。

老奥托站起来,大家也跟着起身,各自从墙角拿起自己的猎枪,检查了一下枪机;由于靴子还有点硬梆梆的,脚上的热气还没有使它变软,又跺了跺脚,这样走起路来更踏实一些,然后一起走出去。猎狗欢跃地跑在前面,在绷紧的皮带的顶端立起身子,前爪朝天挥舞,发出狺狺的吠声。

“好吧,多内小姐,我要走了,”他说,“祝您晚安。我非常高兴发现您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好吧,就从那儿,从洼地开始。我们先把山鹑赶到平原上,然后把它们围在那里打。”

她站在他的面前,满脸通红,神情非常激动,一边看着他,一边想到另外那个人。

“我们从哪里开始呢?”公证人问道。他是一个性格乐天随和的人,也是个胖子,大腹便便,只是面色有点苍白;穿着一套上个星期才在鲁昂买的崭新的紧身猎装,身子绷得结结实实的。

“我们不再见面了吗?”她问。

“您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尤其在皮扎蒂埃的那些洼地里。”

他回答得很果断:

老奥托回答:

“哪里,小姐,要见面的,只要您高兴。”

“兔子呢?——有没有兔子?……”

“这还用说,塞扎尔先生。要是您方便的话,还是下个星期四好不好?”

收税官贝尔蒙先生是一个矮胖子,红润的面颊上显出一丝丝紫颜色的血管网络,就像分布在地图上的弯弯曲曲的大小河流。他问道:

“好,多内小姐。”

塞扎尔·奥托身材差不多跟他父亲一般高,但比他父亲瘦。他是个好小伙子,一个听话的好儿子,对一切都感到满意,对老奥托的意志和主张既赞赏又尊重,佩服得五体投地。

“您自然要来吃午饭啰?”

老奥托为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自豪,事先就对他的客人们吹嘘能够在他的田地里打到多少猎物。他是个身材高大的诺曼底人,属于那种体格强壮,血气旺盛,骨骼粗大,肩上能扛起整车苹果的男子汉。他半是农民,半是绅士,家资富有,性格专横,平时享有威望,受人尊敬。他让自己的儿子塞扎尔·奥托按部就班地读了三年书,为的是让他受点教育,但到了第四年就不叫他读了,怕的是他会成为一个对土地不感兴趣的知识分子般的人。

“这……如果您一定要这样,我就来吃午饭吧。”

这是一座半是农庄半是宅邸的混合型的乡村住宅,这种住宅以前多半是贵族领主的,现在则却属于一些富有的大农庄主所有。今天是打猎期开始的日子,几条猎狗拴在屋前院子里的苹果树上,看到守林人和几个大孩子身上背的猎物袋,汪汪地叫起来,有的还昂首长吠。在兼做厨房用的宽大的饭厅里,老奥托、小奥托、收税官贝尔蒙先生、公证人蒙达吕先生,出发打猎之前正在随便吃点东西,喝上一杯。

“那就说定了,塞扎尔先生,下个星期四,中午,像今天一样。”

“说定了,星期四中午,多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