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羊脂球 > 布瓦泰尔

布瓦泰尔

“并不比别的皮肤更容易弄脏衣服,因为这是她皮肤本身的颜色。”

“这种皮肤会不会比别的皮肤更容易弄脏内衣?”

又提了许多问题。后来大家一致同意在两个老人没有看到这个姑娘以前,不做任何决定。儿子的服役期下个月就要届满,到时候把她带回家来,让父母审察一下,看看这个姑娘的肤色对于进入布瓦泰尔家庭来说是否太深了一些。

做母亲的又问道:

安托万于是说,五月十二日,礼拜日,是他服役期满的日子,届时他将和他亲爱的女朋友一起到图尔特维尔来。

“决不会比别的东西更叫人讨厌,因为用不了多久就会习惯的。”

为了这趟到爱人父母家的旅行,她穿上最漂亮、最鲜艳的衣服,主要是黄、红、蓝三色,以致她的外表看上去简直像国庆节日的彩旗。

儿子说:

在勒阿弗尔车站动身时,大家都盯着她看。布瓦泰尔骄傲地把他的胳膊让这个如此引人注目的女人挽着。后来他们上了一节三等车厢,她在他的身旁坐下来。她的出现使周围的乡下人惊奇不已,连隔间里的人都站到软垫长凳上,从板壁上方看她。一个孩子看到她的样子吓得叫起来,另一个孩子吓得一头钻进母亲的围裙里。

“这必定叫人讨厌吧?”

不过直到终点为止,总算一路平安。然而当列车快要到达伊弗托开始减速时,安托万觉得不大自在起来,就像军事理论课考核时还心中无数一样。后来他身子探出车门,远远地认出他的父亲,他手里正握着马缰,身后是一辆乡村马车,而他的母亲则已经走到阻拦人群的栅栏面前。

然而这个老好人摇摇头:

他第一个从车厢走下来,伸手扶住他的女朋友,随后挺直身子,像护送一位将军似的,径自朝他的家人走去。

“肯定有的!”

他的母亲看到这个由他儿子陪着的穿得花花绿绿的黑女人,惊得嘴都张不开,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父亲则几乎管束不住手里的那匹小矮马,它不知是被火车头还是被这个黑女人惊得连连竖起身子。而安托万由于又看到年迈的双亲,只觉得满心高兴,张开两只胳膊扑了过去,吻了吻他的母亲,也不管那匹受惊的小矮马,又冲过去吻了吻他的父亲,然后转过身来指着他的女伴——她正被极度惊奇的行人驻足围观着——解释说:

儿子充满信心,嚷道:

“她来了!我早就对你们说过,乍一看她是有点别扭,但一旦了解她之后,你就会觉得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加讨人喜欢的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们向她问个好吧,别让她感到不安。”

“在她的国度里有没有比她更黑的了?”

布瓦泰尔妈妈已经被吓得灵魂出窍,做了一个像是屈膝礼的姿势;布瓦泰尔父亲则脱掉他的鸭舌帽,嘴里叽咕了一句:“祝您诸事顺心。”大家随即爬上马车,两个男人坐在车前的长凳上,两个女人则坐在车子后面的椅子上,车子一上一下地颠簸着,每次都把她们抛得很高。

父亲又说道:

没有一个人讲话。安托万焦虑不安地吹着兵营中一个曲调的口哨,父亲扬鞭抽打那匹小矮马,母亲则怀着好奇的心理用眼角一次次偷窥坐在身边的这个黑姑娘。在阳光下,黑姑娘的额头和颧骨像打过蜡的皮鞋一样闪闪发亮。

“或许稍微好一些。黑是黑,但黑得并不叫人讨厌。神甫先生的长袍也很黑,可是比起白色的宽袖法衣来也并不难看。”

安托万想打破僵局,转过身来说:

儿子回答道:

“怎么,大家说说话嘛!”

“黑颜色的,是不是像铁锅一样黑?”

“慢慢来,要有点时间。”老妇人说。

父亲接着说道:

儿子又说道:

“自然,到处都黑,就像你全身到处都白一样。”

“来吧,把你那个一只母鸡八个蛋的故事讲给小姑娘听听吧!”

他回答说:

这是家里一个著名的笑话。然而由于他的母亲激动得浑身疲软,一直不能讲话,于是他就自己讲述起这桩难忘的意外事件来,一面讲一面不停地笑着。父亲对这个故事不但清楚而且记得烂熟,刚开头就笑起来,他的妻子也很快跟着笑了。黑姑娘在听到最滑稽的地方时,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粗野,像湍激的水流一般连续不断,连马也被这一笑声刺激得快步小跑了一会儿。

“黑颜色的?黑到什么程度?全身到处都黑吗?”

大家熟悉了,就交谈起来。

母亲说道:

一到家,大家下了车后,他马上把他的女朋友带到房间里,让她脱去身上这套衣裙,因为她要到厨房里去做菜,会弄脏衣服。她已准备好亲手做一顿好饭菜,让两个老人吃得满意,以博取他们的欢心。这时他把他的父母拉到门外,提心吊胆地问道:

他们不安起来,既困惑又惊慌,好像儿子向他们提出的是一桩与魔鬼的联姻。

“怎么样?你们的意见如何?”

他们不懂得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不得不谨慎小心地慢慢解释,免得遭到拒绝。他说她属于肤色较深的一个种族,这种人他们只是在埃皮纳勒的画片上看到过。

父亲没有吭声。母亲胆子大一点,直率地说:

“只有一件事可能使你们不快,她的皮肤有点不够白。”

“她太黑了!不行,实在太黑了,我简直吓坏了。”

两个老人被他的话说服了,也相信他的眼力,渐渐地同意了。但就在这时,要谈到最困难的问题了,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

“你们就会习惯的。”安托万说。

他告诉他们,她是一个女用人,没有多大财产,但是身体健壮,省吃俭用,干净利索,品行端正,而且有头脑,这一切比一个坏女人手里的钱更有价值。再说她手里也有一点钱,是一个抚养她长大的女人留给她的,数字不大,一千五百法郎的储蓄,也算得一笔小小的嫁资了。

“也许可能,但眼前还不行。”

一提到这件事,两个老人马上变得慎重起来,要他说得详细一些。他什么都没有隐瞒,除了她的肤色。

他们走进屋去。善良的老妈妈看到黑姑娘在做菜,很受感动,撩起裙子帮着干起来,尽管年纪已经很大了,却做得很起劲。

他特地等到饭后才谈起这件事,这时大家喝着掺了烧酒的咖啡,心情都比较开朗。他告诉他的双亲,说他找到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各方面都很投合,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这么十全十美适合他的人了。

这餐饭吃得很美味,吃的时间很长,也吃得很愉快。饭后散步时,安托万把他的父亲拉到一边,问道:

就在下一个星期,他果真得到两天假期。他回到伊弗托附近的图尔特维尔家里,他的父母在那里经营着一个小小的农庄。

“怎么样,爸,你的意见怎么样?”

“如果父母不反对,事情就成了。要知道我是永远不会违抗他们的,永远不会。我下次一回家就向他们提出这件事来。”

这个农民从来不愿自己受牵累,说道:

安托万·布瓦泰尔又对她补充说:

“我没有意见,去问你妈吧!”

他把这个打算告诉她,她听了高兴得跳起舞来。她手里还有一点钱,是一个收养她的卖牡蛎的女人留给她的。当时她只有六岁,被一个美国船长丢在勒阿弗尔的码头上,这个卖牡蛎的女人收养了她。这个美国船长是在他的船开出几个小时后发现她的,她蜷缩在船舱里棉花包的上面,不知道是被谁,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方法藏在这里的,船到勒阿弗尔后,他就把这个黑色的小生命丢给这个富有同情心的卖牡蛎的女人手中。后来这个牡蛎贩子死了,年轻的黑姑娘便成为科洛尼咖啡馆的女用人了。

于是安托万又走到他妈妈身边,把她拉下来:

看着这个小女仆黑颜色的小手朝他的杯子里倒饮料,同时笑着露出比眼睛还要明亮的牙齿,对他来说简直像过节一样愉快。这种幸福使他朝思暮想,日夜不能忘怀。来往两个月以后,他们已经完全成为一对好朋友了。布瓦泰尔发现这个黑人姑娘的思想和当地女人的正统想法完全一样,她省吃俭用、勤奋工作、信仰宗教、循规蹈矩。开头他感到很意外,后来就更加爱她,爱到要和她结婚的地步了。

“怎么样,妈,你的意见怎么样?”

然而第二天他又来了,而且以后几乎每一天都要在这个科洛尼人开的咖啡馆门前走上一遭。他常常透过玻璃窗看到这个黑皮肤的小女仆正在为那些港口上的水手端啤酒或烧酒;而她瞥见他后,也常常走出咖啡馆来。他们很快就像熟人一样互相微笑了,尽管他们还从未讲过话,一看到这个姑娘深颜色的嘴唇里那一排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时,布瓦泰尔就觉得心旌荡漾起来。一天他终于走了进去。他发现她原来和大家一样讲的是法语,这使他大吃一惊。他要了一瓶柠檬水,请她喝一杯,她喝了。这件事在这个当兵的头脑里留下了难忘而美妙的回忆,于是他养成了到这家码头上的小酒店里喝上一杯他的钱包力所能及的甜饮料的习惯。

“我可怜的孩子,她太黑了,真的,太黑了,只要稍微好一点我就不会反对了,但实在太黑了,看上去简直像撒旦一样。”

这个黑人姑娘将咖啡馆的垃圾扫出以后,一抬头看见了这个士兵。他身上的制服使她眼花缭乱,这一下她也呆住了,痴痴地站着,面朝着他,手里像执着武器一样拿着她的扫帚。而那只南美大鹦鹉还在不停地躬身致敬。过了一会儿,这个当兵的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为了不显得败下阵来的样子,他迈着小步慢慢地溜走了。

他知道老妈妈永远那么固执,没有再强求,但觉得心里像遭到暴风雨一般无限悲伤。他寻思他该干什么,能不能想出一个办法来,他还觉得奇怪,为什么她没有能像过去吸引他那样把两个老人征服呢?他们之间的话又变得少了,四个人慢慢地走过麦田。当他们沿着一道篱笆走去时,农庄主人们纷纷出现在栅栏口,调皮的孩子们爬到陡坡上,所有的人都跑到路边来,赶着观看布瓦泰尔家的儿子带回来的黑女人。远远地还有些人穿过田野跑来,就像听到击鼓宣告有个畸形怪物到来时那样。布瓦泰尔老两口看到他们所到之处引起这么大的好奇,简直吓坏了,赶紧加快步伐,一起走到儿子的前面去,离开他们远远的。这时儿子的女伴正在询问他两个老人对她有什么看法。

布瓦泰尔对鸟儿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个女人分去一半。他简直说不清鹦鹉和这个黑女人两者当中的哪一个更能吸引他,使他更加惊喜。

他迟疑不决地回答,说他们还没有拿定主意。

有一次,他站在一只硕大无比的南美大鹦鹉面前。这只鸟儿浑身羽毛蓬起,不断地俯下身子又抬起头来,就像在它们鹦鹉国度里的朝廷上行礼似的。他简直看得入了迷。这时,与鸟铺毗邻的一家小咖啡馆的门打开了,出现了一个头上系着红头巾的年轻的黑人姑娘。她正在把店里的瓶塞子和尘土扫到街上。

但当他们走到村子里的广场上时,家家户户都轰动了,成群的人跑来围观。面对着越来越多聚集起来的人群,布瓦泰尔老两口拔脚便逃,一口气逃回家里。而被激怒的安托万则挽着他的女友,在惊得目瞪口呆的人群面前,神色庄严地向前走去。

布瓦泰尔站停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张着嘴巴,心醉神迷地笑着,向着这些被关在笼子里的白鹦鹉露出他的牙齿。而这些鹦鹉也用它们白色或黄色的羽冠朝他鲜红色的军裤和腰带上闪亮的铜扣子点头致敬。当他遇到一只会讲话的鸟儿时,他就向它提出问题。要是这只鸟儿这一天正好有兴致和他对话,他便乐不可支,一直高兴到晚上。看到猴子时,他也会捧腹大笑。他简直难以想象,那些有钱人家竟能像平常人家养猫养狗一样养着这些珍奇的动物,他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奢侈的事了。这种爱好,这种对异地他乡东西的爱好是他生来就有的,就像有些人天生喜欢打猎,喜欢钻研医学,或者喜欢出家当教士一样。每次兵营的大门一打开,他就情不自禁地要跑到码头上去,好像魂被勾了去似的。

他明白这件事是完了,再没有希望了,他不可能和他的黑姑娘结婚了,她也同样明白了,走到农庄附近时,两个人都哭起来。但一回到家里,她又立刻脱掉连衣裙,帮助布瓦泰尔妈妈干起活来。老妈妈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乳品房、牲口棚、禽舍,抢最重的活儿干,不停地说:“让我来做,布瓦泰尔太太。”以致到了晚上,老妈妈也被感动了,但她还是毫不容情,对她的儿子说:“不管怎么说,这个姑娘是个老实勤快的好姑娘,可惜她这么黑,真的,实在太黑了,我受不了,她必须回去,她实在太黑了。”

他当时在勒阿弗尔当兵。比起别人来,他既不算笨,也不算聪明,只不过头脑稍微简单一些。闲下来的时候,他的最大乐趣就是到聚集着卖鸟商贩的码头上去散步。有时候一个人去,有时候和一个同乡一道去。他沿着一个个鸟笼子慢慢走着。这些笼子里有着亚马孙河产的绿背黄头鹦鹉,塞内加尔产的灰背红头鹦鹉,以及看上去是由暖房里培养出来的,长着冠毛和尾翎的色彩斑斓的南美洲大鹦鹉;还有一些身材大小不一的虎皮鹦鹉。这些鹦鹉一个个绚丽多彩,好像是由一位工于细密画的仁慈的天主给它们精心着色的。这些很小很小、跳跳蹦蹦的鸟儿有红的、黄的、蓝的,五彩缤纷。它们的叫声响成一片,在码头上卸货船只和过往行人车辆的嘈杂声中,掺进一种只有在遥远的森林中才有的那种尖锐而强烈的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使人震耳欲聋。

小布瓦泰尔对他善良的女友说:

下面就是他的父母反对他的喜爱的事实。

“她不同意,她觉得你太黑了。你只能回去,我送你上火车。没关系,你不要伤心,你走后我再跟他们去谈。”

“我没有反对过他们,我半点都没有反对。他们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结婚的。一个人喜欢什么是千万不能反对的,否则事情就要弄糟。我今天所以成为这么一个干脏活的人,就是因为我的父母反对我的喜爱的原故。要不是这样,我本来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成为一个工人的。”

于是他把她送到火车站,还故意提出一些美好的希望,鼓励她不要灰心。拥抱她以后,他把她扶上火车,然后眼泪汪汪地看着火车驶去了。

当有人想知道他的几个孩子婚姻是否美满时,他总是怒气冲冲地回答:

他向两个老人乞求,但没有用,他们永远不会答应。

“一个当兵,五个结婚了,家中还剩下八个。”

安托万·布瓦泰尔讲完这个当地人人皆知的故事以后,总是要再说一下:

的确,他有十四个孩子。要是人家询问他这些孩子的现状时,他就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说:

“自打那以后,我的心就死了,对什么都不抱希望了,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于是我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成了一个专干脏活的人。”

“没有办法,我要养活我的那群孩子,干这种活比干别的收入高啊。”

人家对他说:

他趿着他那双沾满污垢的木鞋,带着他的掏粪工具来了,一面开始干活,一面不停地唉声叹气,埋怨他的这一行当。这时要是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干这一叫他讨厌的活计时,他总是带着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说:

“可您还是结婚了啊!”

布瓦泰尔(安托万)老头在当地是个专干脏活的人。凡是有人需要打扫墓穴,疏通阴沟,清肥料堆,掏污水井,或是掘出一个什么洞穴里的污泥等,总是找他。

“是的,我不能说讨厌我的妻子,既然我和她生了十四个孩子,但她和那一个根本不同,哎呀,不同,肯定不同!那一个,您看,我的那个黑姑娘,只消她朝我看上一眼,我就兴奋得要发狂了……”

——献给罗贝尔·潘雄

埃皮纳勒:法国孚日省省会,以印制各种画片闻名。撒旦:《圣经》中魔鬼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