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个人,他勾引了多少女人啊!先生,多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比上流社会那些最漂亮的先生还要多,比所有的男高音歌手和所有的将军都多。”
现在他已经睡着了,还打起呼噜来。她带着怜惜的神情凝视着他,又接着说下去:
“真的吗?那么他是干什么的呢?”
“在所有化装舞会里都是如此。每次早晨回到我身边时,那副样子简直没法说。您知道,他是因为憾恨才去的,他憾恨自己不再是过去的他,憾恨自己不能再勾引女人了,所以才在自己脸上加上一副硬纸板的!”
“哎呀!说出来要叫您大吃一惊,因为您没有在他年轻漂亮的时候见过他。而我,我那时也是在一次舞会上遇到他的,因为那种场合里总少不了他的。我一眼看见他魂就被他摄去了,就像一条鱼上了钩一般。他是那么讨人喜欢,先生,简直叫人喜欢得要哭出来。深褐色鬈曲的头发像乌鸦羽毛那样发亮,一双黑眼睛大得像两扇窗户。啊!是的,这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当天晚上他就把我带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离开过他,连一天也没有,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唉!他把我折磨得好苦啊!”
“这么说他总是在化装舞会里装年轻人?”
医生问道:
医生怀着越来越大的兴趣端详着他,问道:
“你们结婚了吗?”
一感到已经躺进自己的被窝,这个无忧无虑的老头子就闭上眼睛,后来张开一下,又重新闭上,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决心要睡觉了。
她回答得很直率:
“您还没有看见他二十岁时的样子呢!不过得让他睡下来,不然喝下的苦艾酒在他肚子里不肯安生。喏,先生,请您把他袖子拉下来……再高些……像这样……好……现在再替他脱裤子……请等一下,我先替他把鞋子脱掉……好了。现在请您扶他站着,我好铺床……行了……把他放上床……如果您以为他马上能够挪动一下身体给我让个位子,那就错了,他才不会关心这个呢!我只有自己好歹找一个角落。唉!不肯安分的东西……好了!”
“是的,先生……如果不是结了婚,他早就会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把我甩掉了。我一直是他的妻子,他的女用人,他的……什么都是,他要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他让我流了多少眼泪啊!……我的眼泪淌在肚子里,他根本不知道。他不断向我讲述他的艳遇……向我……向我……先生……他不知道我在听他讲这些话时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
她又说道: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确实够漂亮的。”医生肯定地说,他开始感到已经非常有趣了。
“真的,我忘了对您讲了,他是马泰尔店里的最好的伙计,像这样的一流伙计还从来没有过,一个平均每小时十个法郎的艺术家……”
“就他这把年纪来说,是不是够漂亮的?”
“马泰尔……马泰尔是什么人?”
她走向一张桌子,桌上放着面盆、水壶、肥皂、梳子和刷子。她拿起刷子回到床边,把这个醉鬼披散下来的头发重新刷上去理顺,不一会功夫就使他有了一张画家模特儿般的面孔,一个个环形大发卷垂在颈子上。随后她退回几步,出神地看着他:
“理发师,先生,歌剧院最有名的理发师,所有女演员都是他的主顾。是的,所有那些最有钱,最出名的女演员都叫昂布鲁瓦兹替她们做头发,并且赏给他额外的报酬,使他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啊!先生,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当一个男人得到她们欢心时,她们就委身于他,这简直成了家常便饭……但这让做妻子的人知道了该有多么伤心啊!因为他什么都讲给我听……他熬不牢要讲出来……是的,他不讲难过……这些风流艳事对男人们来说是多么大的快乐啊!甚至于讲比做更让他们开心。
“你瞧,就他这把年纪来说,他的这副面孔已经够漂亮的了,却偏偏要装成淘气孩子的样子好让人相信他年轻。这可怜不可怜!说真的,他的确有一张漂亮的面孔,先生,您等等,趁把他放下去睡觉以前,我让您看看他的脸。”
“每当我晚上看到他回来时脸色有点苍白,眼睛发亮,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时,我心里就想:‘又是一个,肯定又勾引上一个。’这时我心中常常有两种想法在交战着:一种想法是问个清楚,这种想法使我的心像火燎似地难受;另一种想法则是根本不要知道,即使他讲了也拦住他不让他讲下去。
他的老伴用既怜悯又气愤的眼光看着他,又说道:
“我们就这样互相望着。我知道他非讲不可,马上就要谈到这桩事情上来了;我从他的神情上,那种笑嘻嘻的,一心想让我知道的神情上看出来。他的神情是在说:‘今天我又弄到一个上等货色,玛德莱娜。’我装着没有看见也没有猜到,我忙着准备开饭,摆餐具,端汤,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来。
这个老头子坐在床上,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长长的白发披落在脸上。
“这种时候,先生,就像有人用一块石头把我心里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全砸碎了。这种感觉非常难受,唉,难受极了!但是他啊,他根本不理解,他一点也不懂;他只是需要把事情讲给一个人听听,夸耀自己,让别人知道女人如何爱他……而他只有我这么一个人可谈……您也知道……只有我……于是我就只好听他讲,像吞毒药一般把他讲的话吞下去。
“是啊!为什么?让我说给您听听吧!是为了让人以为戴着假面具的他是个年轻人;是为了让女人们还把他当做一个花花公子,可以附着耳朵对他讲一些下流话;是为了能够触碰一下她们的皮肤,和这些女人洒了香水,抹了香粉,涂了香脂的肮脏的皮肤挨挨擦擦……啊!真卑鄙!您看,先生,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四十年来一直都是如此……不过,先得让他睡下来,不然他会生病的。要请您帮我一下才行,他这种情形我一个人对付不了。”
“他喝了一口汤,开腔了:
她耸耸肩膀,由于心中怒火渐渐升起来,脸都变红了。
“‘又是一个,玛德莱娜。’
“不过为什么他这样老了还要跳这种舞呢?”
“我心里想:‘来了,我的天,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难道是我命里注定的非遇到这种男人不可吗?’
医生非常惊奇,一定要问个清楚:
“于是他开始讲起来:‘又是一个,而且还是一个漂亮的……’她们都是滑稽歌舞剧院或者游艺场的小角色,也有时是一些大角色,那些在舞台上红得发紫的女人。他把她们的名字告诉我,把她们的室内陈设,一切一切,是的,一切都讲给我听,先生……讲的那些细节就像用刀剜我的心一样。讲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讲一次,把他的风流韵事从头到尾再讲一遍,讲得那么津津有味。为了免得他在兴头上对我发火,我不得不装起笑脸来听。
“噢!没关系。他喝了点酒,没有别的原因。为了让自己身体柔软灵活,他没有吃晚饭;为了让自己精神抖擞,又喝了两杯苦艾酒。您看,酒使他两条腿有了力气,却使他的头脑和舌头没用了。到了他这把年纪,已经不应该跳这样的舞了。不,说真的,我对他能不能有一天清醒悟过来已经不抱希望了。”
“他讲的这一切不一定全是真的,他太爱吹嘘自己,这些情况也许是他编出来的,不过也许是真的。每逢这种晚上,他总装出精疲力竭的样子,夜点心一吃就要睡觉。我们总在十一点钟吃夜点心,先生,他从没有在十一点以前回来过,因为他晚上要给人家做头发。
“但他说话好像很困难。”
“讲完他的风流事,他就一边抽烟,一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伙子,嘴上留着小胡子,一头弯曲的鬈发,我看着他心里想:‘他讲的这些恐怕还是真的,既然我能爱这个人爱得发疯,为什么别的女人就不会被他迷住呢?’就在他若无其事地抽着烟,我收拾饭桌时,我真想哭,想喊,想逃走,想从窗口跳下去。他为了让我看出他是多么疲倦,张着嘴巴不断打哈欠,上床以前还要说上两三遍:‘今天夜里我一定睡得好极了!’
医生又说道:
“我并不恨他,因为他并不知道他使我多么痛苦!是的,他不会懂得这一点。他喜欢用女人来炫耀自己,就像孔雀开屏用羽毛炫耀自己的漂亮一样。最后他甚至认为所有女人都在注意他,都想得到他。
“得让他躺下来,先生,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他马上就会睡着,到明天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等到他渐渐变老了,这一切就困难起来了。
医生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以后,她马上放下心来。她同时也叫医生放心,说这种情况经常发生。
“啊!先生,当我看到他第一根白头发时,我激动得多么厉害啊!我连气都透不出来,跟着来的是一种快乐——一种幸灾乐祸的快乐,这种快乐多强烈啊!多强烈啊!!我心里想:‘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觉得好像就要得到解放一样,因为等到别的女人不再要他的时候,他就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天哪,他怎么了?”
“那天早晨,我们都在床上,当时他还没有睡醒,我俯身去吻他,想把他弄醒。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他鬓角上的鬈发里有一小根闪闪发亮的银丝。我是多么惊奇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开头我想把它拔去,免得让他看到,但仔细看时,发现上面还有一根,不,还有几根白头发!他开始有白头发了!我心里扑扑直跳,身上冒出汗来;然而实际上我心里很高兴。
门敲开后,出来一个女人,年纪也很大了,但周身整洁、雪白的睡帽下面是一张线条突出、棱角分明的面孔;这是那种勤劳忠实的做工妇女的面孔,它粗胖宽阔,善良而又坚强。她叫起来:
“这种想法自然很丑恶,但那天早晨我做家务事时感到特别轻松。我没有叫醒他。当他自己睁开眼睛时,我对他说道:
医生用力抓住盘旋向上、脏得粘手的楼梯的木头扶手,扶着体力已经逐渐恢复,神志却仍未完全清醒的老人,一直把他送上五楼。
“‘你知道在你睡觉时我发现了什么吗?’
这是一座看上去很蹩脚的高楼,一个龌龊不堪的穷人的巢穴,墙上开了许多窗孔,楼梯脏得粘乎乎的。它属于那种永远不会完工的房屋,矗立在两片空地中间,里面住的全是一些衣衫褴褛的可怜虫。
“‘不知道。’
一辆出租马车很快把这两个人送到蒙玛特山岗的另一侧。
“‘我发现你有白头发了!’
“我亲自送您回去。”
“他恼怒起来,仿佛被我戳着痛处似的,猛然翻身坐起,带着恶狠狠的神情对我说:
出于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医生想知道这个奇怪的小丑是谁,看看这个跳舞的怪人究竟住在哪里,就对他说道:
“‘这不可能!’
这个上了年纪的跳舞人好像在努力回忆,后来记起来了,他说了一个街道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人认识,不得不再仔细地问他那个地段的详细情况。他断断续续,慢慢地讲出来,显得万分吃力,有的地方还含糊不清,说明他的头脑还未完全清醒。
“‘真的,就在左边鬓角上,一共有四根。’
“您住在哪儿?”医生问。
“他跳下床跑到镜子前。
过了许久,这个失去知觉的人才慢慢苏醒过来。不过他仍然显得很虚弱,情况很不佳,以致医生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并发症。
“然而他找不到。于是我把第一根,也就是最下面的短而鬈曲的那一根指给他看。我对他说:
人们望着躺在几只草垫椅子上的这张双目紧闭的凄惨面孔,见他脸上全是肮脏蓬乱的白色毛发;长的是从额头上披落下来的,短的则是从两颊和下巴上长出来的。就在这张可怜的面孔旁边,躺着那个涂了清漆的漂亮玲珑的假面具,它容光焕发,一直露着笑容。
“‘你过的这种生活有白头发一点不奇怪。从现在起,再过两年你就完了。’
必须用一把利剪将整个面具剪开来;医生在这套惊人的装备上开了一道大口子,从肩膀一直剪到太阳穴,然后扒开这副外壳,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张衰老憔悴、苍白消瘦、满脸皱纹的男人面孔。那几个把这个戴着一头鬈发的年轻人假面具的人抬进来的人全都惊得呆住了,但没有一个人发笑,也没有一个人出声。
“是啊,先生,我说的是实情。两年后他就老得叫人简直认不出了。一个男人变得竟然这么快!他虽然还很漂亮,但已经没有那种英俊的气概了,女人们也不再追逐他了。唉!那段时间里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他整天折磨我,什么都不如意,没有一件事使他开心。他离开他的本行做制帽生意,结果亏了本;后来又想当演员,也没有获得成功。这以后他就开始不断参加公共舞会。总算他还有点头脑,留下一笔小小的积蓄,我们现在就靠这点钱生活,不多,仅仅够用的。谁能想到他有段时间里手里几乎有着一大笔财产呢!
几个男人把他架起来抬走。有人喊“医生!医生!”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先生走过来,他穿着一身黑礼服,舞衫上缀着大粒珍珠。“我是医学院的教授”,他语气谦逊地说。人们都闪开让他走过去。他来到一间堆满纸板,像是代理人办公室的小房间里,见到这个被平放在几张椅子上,依旧昏迷不醒的跳舞人。医生首先想取下他的假面具,却发现它是用许多细的金属丝以一种复杂的方法捆扎起来的。这些金属丝巧妙地将面具和假发四周连在一起,把整个人头结结实实、严丝合缝地包裹在里面,不知道诀窍是无法解开的。颈子也密封在一层连着下颏的假的皮肤里,这一皮套也漆成肉的颜色,下面连着衬衫领子。
“现在您看他干出来的事吧,简直像得了疯癫病一样。他一定要自己年轻,一定要和那些涂满香水香脂,浑身香气的女人跳舞。唉!可怜的老家伙,我心爱的人!”
他的这副样子倒像格雷万陈列馆里的一具蜡像,又像时装式样图上那种讨人喜爱的年轻人的一幅稀奇古怪的漫画像,他跳得非常卖力,信心十足,但笨手笨脚,激动得滑稽可笑。尽管他努力模仿身旁舞伴们的动作,但他的身体似乎不太灵活,有点笨重迟钝,明显地力不从心,跟不上别人,就像一只普通小狗和几只猎兔犬在一起玩耍一样。有一些带嘲弄的叫好声在鼓励他,他全不自觉,只是陶醉在热情当中,手舞足蹈,如痴如狂。突然猛地一个踉跄,他的头栽向围观的人墙;人群迅速闪开,人墙上出现一个裂口让他冲过去,然后又合拢过来,在这个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像死去似的跳舞者的躯体四周重新围成一圈。
她看着正在打鼾的丈夫,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随后脚步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在他的头发上吻了一下。
他生得很瘦,身上穿着那类装腔作势的年轻人穿的华丽的服饰,戴着一副上了清漆的漂亮的假面具,假面具上有两撇金黄色的鬈曲的小胡子和一头环形发卷的假发。
医生在这一对古怪的夫妻面前找不出什么话好说,站起来准备走了。
在最著名的一组四对舞中,有一个戴假面具的人,他是代替组里一个缺席的高手,绰号叫做“小伙子的梦想”的,此刻正努力跟上不知疲倦的“小牛脊梁”,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男子单舞式,引得观众哈哈大笑,中间还夹杂着奚落的声音。
看到医生要走了,她问道:
她们的男舞伴也在不停地蹦着跳着,两只脚飞快地起落,身子动个不停,两条胳膊摇晃着伸向天空,活像两只没有羽毛的发育不全的翅膀一样。虽然隔着假面具,也可以看出来他们已经气喘吁吁了。
“您能不能留个地址给我?要是他病得厉害起来我好去找您。”
歌舞场的常客从巴黎四面八方赶来,各个阶层的人都有,都是一些喜爱粗俗喧闹,放荡不羁,几近下流的享乐的人。这些人中间有:职员、妓女,还有一些靠妓女养活的人。妓女们穿着各种料子的服装,从普通棉布一直到上等细麻布。她们中间有的有钱,有的已经年老色衰,有的还戴着钻石;也有一些穷得可怜的妓女,她们才十五六岁,怀着寻欢作乐的欲望,一心想委身男人,能够有钱可花。一些穿着漂亮黑礼服的男士,在热烘烘的人群中转来转去,眼睛四处转悠着,像闻嗅猎物一样到处寻找新鲜娇嫩的肉体。这些肉体如同新上市的水果,虽然已经被人尝过鲜,但还美味可口。而那些戴假面具的人寻欢作乐的欲望尤其强烈,也显得特别激动。几组正在跳跳蹦蹦的有名的四对舞组的周围,观众已聚起一圈厚厚的人墙。这道波浪形的由男人和女人们构成的柔软移动的人墙,像蛇一样围绕着这四个跳舞的人,随着他们的分合进退,时而向前,时而后退。那两个跳舞的女人的大腿仿佛是由橡胶弹簧连在身体上的,做出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惊险动作;她们先是用力将腿踢向天空,好像就要让大腿飞入云霄似的,接着又突然一个大劈叉,将两腿岔开,仿佛一直要岔到肚脐,一条腿滑向前,一条腿滑向后,正好让两条大腿的中心点接触地面,看上去既令人厌恶又非常滑稽。
⑴四旬斋:天主教的封斋期,其中第三个星期的星期四为狂欢日。
由于这一天是四旬斋⑴中的狂欢日,晚上,蒙玛特歌舞场举行化装舞会。人群像潮水涌进船闸一样拥进通往舞厅的灯火辉煌的过道。乐池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召唤声,响得简直像一场由乐器组成的暴风骤雨。它穿墙透壁,散布到整个街区,沿着大街小巷,一直进入到附近的所有人家,激起人们心里的那种难以遏制的想跳舞,想温暖,想玩乐的欲望。作为人的这种动物,这些欲望是个个具备,本来就潜伏在心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