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丈夫已经脱掉一半衣服,问她:
她脱掉披在肩上御寒的衣服,站在镜子前,想再看一次荣光中的自己。但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她颈子上的项链不见了。
“你怎么啦?”
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殉道者街的家门口。他们闷闷不乐地爬上楼回到家里。对她来说,一切都已结束;而他,满脑子只是想着十点钟必须赶到部里去上班。
她转身向他,慌乱地说:
他们朝着塞纳河走下去,垂头丧气,浑身冻得发抖。最后总算在沿河马路上找到一辆专门做夜间生意的老旧马车。这种马车在巴黎只有在夜幕降临后才能见到,仿佛由于它们白天自惭形秽,只有到夜晚才敢出来游荡似的。
“我……我……我把福雷斯蒂埃太太的项链丢了。”
她根本不听,急急忙忙冲下楼梯。等他们走到街上,却看不到马车,于是只好开始寻找,只要看到远处有一辆车子经过就高声叫喊。
他霍地站起来,大惊失色地说:
“等一下,到外面你会着凉的。我去叫一辆马车来。”
“什么!……怎么!……这不可能!”
卢瓦泽尔拉住她说:
他们在连衣裙的褶裥里找,在外套的褶裥里找,找了褶裥又找口袋,到处找遍了,哪儿都没有。
他把带来的准备散场出来御寒的衣服给她披在肩上,这是平常日子里穿的简朴的衣装,它那寒伧样子和漂亮的舞会服装相比,明显不相协调。她顿时感觉到,想快点跑开,以便不让那些裹在裘皮大衣里的阔太太们看出来。
他问她:
直到清晨四点钟她才动身回家。她的丈夫从半夜起就在一间僻静的小客厅里睡着了,同他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位先生,他们的太太也都在尽情狂欢。
“你能肯定在离开舞会时还戴着的吗?”
她兴奋、发狂地跳着,快乐得飘飘然,什么都不想。她的美丽给她带来如此的得意,她的成功是如此辉煌;所有男人都对她表示敬意,对她发出赞美,对她显出欲望;她已获得女人心目中那种最甜蜜、最完美无缺的胜利。所有这一切构成一片幸福的彩云,她已完全陶醉在这片彩云中间了。
“肯定。经过部里大楼前厅时我还摸过它哩。”
晚会的日子到了,卢瓦泽尔太太一举获得成功。她的美貌压倒了所有在场的女人。她丰姿绰约,仪态娴雅,脸上始终带着迷人的微笑,快乐得简直要发疯了。所有男人的眼睛都盯着她,打听她的名字,想方设法和她结识。部长办公室的每个随员都希望跟她一起跳舞,连部长也注意起她来了。
“不过要是掉在街上,我们总应该听到落地的声音的。想必掉在马车里了。”
*
“嗯,这很可能。你记下马车的车号没有?”
她跳起来,搂着她朋友的脖子狂热地亲了她一下,然后拿着她的宝贝飞快地跑了。
“没有。你呢?你没有留意过车号吗?”
“那还用说,当然可以。”
“没有。”
“你能把这件借给我吗?我只要这一件。”
他们面面相觑,简直吓呆了。后来卢瓦泽尔重新穿上衣服,说道:
随后,她忐忑不安,迟迟疑疑地问道:
“我到我们刚才步行的那段路上去重新走一遍,看看能不能找到。”
突然,她在一只黑缎子的小盒子里发现一串富丽堂皇、光彩夺目的钻石项链。她一眼看中,喜欢得心都怦怦跳起来,连拿着项链的手也发抖了。她把项链扣到颈子上,露在连衣裙的领口,对着镜子心醉神迷地看来看去。
说完他就出去了。她连脱衣上床睡觉的力气也没有了,身上还穿着晚会的服装,瘫倒在一张椅子上,也顾不得去生火,脑子里空空洞洞。
“有啊,你自己找嘛,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
七点光景,她的丈夫回来了。什么也没有发现。
“你还有另外的吗?”
随后他又去了警察局,并到各家报社去悬赏寻找,还去了马车行,总之,只要有一线希望的地方他都去了。
她首先看到几只手镯,接着又看到一串珍珠项链,随后又看到一个镶嵌宝石的金十字架,做工极其精细,是威尼斯的产品。她对着镜子将这些首饰戴在身上试来试去,犹豫不决,不知到底选哪一件好,简直舍不得拿下来还给主人,嘴里还不停地问道:
整整一天,她就在这飞来横祸中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亲爱的,你随便挑吧。”
傍晚,卢瓦泽尔回来了。他面色苍白,两颊都凹陷下去了;还是什么线索也没有。
福雷斯蒂埃太太走向她带镜的衣橱,拣了一只大首饰匣子,拿出来打开,向卢瓦泽尔太太说:
“只好写一封信给你的朋友了,”他说,“就说你把她的项链襻扣弄断了,正在送去修理。这样可以让我们有点喘息的时间来考虑如何办。”
第二天她就去她的朋友家里,向她讲述自己的苦恼。
在他的口授下,她把信写出去了。
“真的,我怎么一点没有想到!”
*
她高兴得叫起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已经完全绝望了。
“你真傻!去找你的朋友福雷斯蒂埃太太借几件首饰嘛,凭你和她的关系,完全可以向她开口的。”
卢瓦泽尔好像一下子老了五岁。他说:
她的丈夫突然叫起来:
“看来只好买一条赔她了。”
“不行……在这些有钱的女人中间显出寒酸相,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了。”
第二天,他们拿着那个装项链的首饰匣子,根据上面的店名,找到那家珠宝店。店主人查阅了账簿,说道:
她一点也听不进去。
“夫人,这条项链不是我们这里卖出去的。可能只在我们这里买了这只匣子。”
“你可以戴几朵花嘛。在这个季节里,戴上几朵鲜花是很别致的。只要花上十个法郎,就可以买到两三朵漂亮的玫瑰花了。”
于是他们从一家珠宝店跑到另一家珠宝店,凭着记忆,寻找一条与原来相同的项链。两个人又愁又急,几乎要病倒了。
他说:
他们终于在王宫附近的一家珠宝店里找到一条钻石穿的项链,看上去与他们要找的一模一样。这串项链标价四万法郎。店主同意以三万六千法郎卖给他们。
“你看我身上什么戴的、挂的都没有,既没有一粒珠宝,也没有一件首饰,叫我怎么去参加晚会?我还是不去的好。”
他们请求珠宝商三天之内不要卖出,并且谈好条件,如果他们在二月底以前找到原来那串项链,店主将以三万四千法郎的价格回收这串项链。
她答道:
卢瓦泽尔存有父亲遗留给他的一万八千法郎,其余部分只好去借了。
“你怎么啦?这两三天里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他开始借起债来:向这个借一千法郎,向那个借五百法郎;从这里借五个路易,从那里借三个路易。他开出不少借条,承诺了许多足以使人破产的条件。他和高利贷者以及各式各样放款人打交道,不管将来能否有能力归还,冒着后半辈子生活要受到损害的危险,在借据上签字画押。其实他内心充满恐惧,他害怕未来受煎熬的日月,害怕即将压倒在身上的极端贫困,害怕那种精神肉体双重折磨的远景。他就是带着这种心情把三万六千法郎放到珠宝店的柜台上,取来那条新的项链。
晚会日期临近了,卢瓦泽尔太太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但她又仿佛有点伤心的样子,整天闷闷不乐,愁容满面。一天晚上,她的丈夫问她:
卢瓦泽尔太太把项链送回去时,福雷斯蒂埃太太脸上带着不悦的样子说:
*
“你该早一点还我的,我可能要用的啊。”
“好吧,我就给你四百法郎,尽量想办法去做一件最漂亮的衣服吧。”
她没有打开首饰匣。这正是卢瓦泽尔太太希望的。因为她担心福雷斯蒂埃太太发现项链不是原来的,那样一来,她会怎样想呢?她又会说什么呢?她不会把她当成贼吗?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
*
他的脸色有点发白,因为他正好为自己积攒了这笔钱数,是准备买一支猎枪用的。他想尝尝打猎的味道,等到夏天的某个星期日,可以同几个朋友一起到南泰尔原野上去打云雀。
卢瓦泽尔太太过上了可怕的贫困生活。不过她早已英勇地下定决心,非还清这笔巨大的债务不可,她会还清的。他们辞退了女佣,搬了家,租了一间屋顶下面的小阁楼居住。
“我也不知道准确的数目,不过我想有四百法郎大概总可以了。”
家里的粗事、厨房里的肮脏活儿都由她自己干。粉红色的指甲在洗刷餐具中,由于不断和油腻的陶瓷盆碟和铁锅锅底擦碰,已经磨损得不像样子了。她洗涤脏了的被褥衣衫、餐中抹布,洗好后再挂在一根绳子上晾干。每天早晨,她把垃圾送到楼下街边,再把水提到楼上,每上一层楼都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她的穿着已和平民妇女一模一样。她手臂上挎着篮子,去肉铺,去蔬菜水果店和食品杂货店买东西。为了保牢她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她和店主讨价还价,每一个苏都斤斤计较,有时还要遭到辱骂。
她终于迟疑不决地回答说:
他们每个月都得偿还几笔债款,同时还要续借几笔,以延缓一些还债的时间。
她想了几分钟,心里算了一下账,又考虑提出的数目不要让这个俭省惯了的小科员惊得叫起来,当场遭到拒绝。
丈夫利用晚上时间给一个商人誊写账目,常常深更半夜也在替人抄写,每抄一页可以得到五个苏的报酬。
“这样吧,玛蒂尔德,一套除了晚会别的场合也能穿穿的、简单得体的衣服,最起码要多少钱?”
这样的生活整整过了十年。
他心里很不是味道,说道:
十年以后,他们还清了所有债务,包括高利贷的利息和利上滚利的利息全部还清了。
“没有什么,只不过因为我没有合适的衣服,所以不能参加这种晚会。你把请柬送给一个妻子穿得比我好的同事去吧。”
卢瓦泽尔太太现在看上去已经老了。她已变成一个活脱脱的穷苦人家的妇女,一个粗壮、坚强、泼辣的女人。她头发梳得马马虎虎,裙子也不注意系正,两只手通红,用大嗓门说话,用大量的水冲洗地板。不过有几次当她的丈夫在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她坐在窗口,偶尔也会想起当年的那次晚会,想到那次舞会上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受人欢迎。
她下狠劲忍住伤心,一面擦拭被泪水沾湿的双颊,一面用平静的声音回答说:
要是她没有丢失这条项链,后来会怎样呢?谁知道呢?生活就是这么古怪,这么变幻莫测!一件小事可以使你平步青云,也可以断送你的一生。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一个星期天,为了消除一周下来的劳累,她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兜个圈子。她看见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散步,突然,她发现,这是福雷斯蒂埃太太。她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么迷人。卢瓦泽尔太太非常激动,去不去和她谈谈呢?去,当然要去。既然她现在已经把债务还清了,她要把一切都告诉她,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他停住了,惊慌失措地呆在那里,因为他看见妻子哭了。两颗大的泪珠正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流向嘴边。他嗫嚅地说道:
她走上前去。
“你去戏院穿的那套衣服呢?依我看,那一套就不错嘛……”
“你好,让娜。”
他却没有想到这一点,结结巴巴地说:
对方一点也认不出她来,这个平民人家的妇人用这么亲昵的称呼叫她,使她怔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叫我穿什么衣服到这种场合去?”
“不过……太太!……我不知道……您大概认错人了吧?”
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终于不耐烦地大声说道:
“不,没有认错人。我是玛蒂尔德·卢瓦泽尔啊!”
“啊,亲爱的,我原以为你会高兴的。你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晚会,这可是一次机会,而且是一次大好的机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到这张请柬的。大家都想要,非常难得,给小职员的本来就少。你在晚会上可以见到所有官场上的人物哩。”
她的朋友惊叫起来:
“你把这个给我干什么?”
“哎呀!……我可怜的玛蒂尔德,你变得多利害啊!……”
她并没有如她丈夫预期的那样欣喜若狂,却气汹汹地把请柬往桌上一丢,嘴里咕哝着说:
“是的,自从上次和你见面之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经历了无数困苦……说起来这都与你有关系!……”
(星期一)在本部大厦举行的晚会
“都和我有关系……怎么回事?”
卢瓦泽尔先生和夫人光临一月十八日
“你一定记得那次我为了参加部里的晚会,向你借的那条钻石项链吧?”
教育部长乔治·朗蓬诺偕夫人敬请
“记得。那又怎么了?”
她急忙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印好的请柬,请柬上面的内容是:
“怎么了,我把它丢了。”
“瞧,”他说,“我给你带来什么东西。”
“什么!你不是已经还我了吗?”
一天晚上,她的丈夫回家时,手里拿着一只大信封,脸上显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我还给你的是另外一条,和你那条一模一样的。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偿还这笔钱。你知道,对一无所有的我们来说,这不是一件小事。好了,现在总算还清了,了结了。我有说不出的高兴。”
*
福雷斯蒂埃太太站住了。
她有一个有钱的女朋友,是过去在修道院办的女寄宿学校的同学。现在她却不愿再去看她了,因为每次去后总让她感到极大的痛苦,既伤心又懊恼,既悲哀又绝望,要一连难过上好几天。
“你是说你买了一条钻石项链代替我的那条还我了?”
她没有什么漂亮的衣装,也没有什么珠宝首饰,总之,什么都没有。而她偏偏就喜爱这些。她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享用这些东西的。她多么希望自己受人喜爱,被人艳羡,魅力迷人,到处为人倾倒啊!
“是啊。你没有发现吧?它们像极了。”
她坐在那张铺着一块三天没洗的桌布的圆桌前吃饭,对面的丈夫揭开大汤碗,喜不自胜地大声说着:“哎呀,多好吃的牛肉蔬菜浓汤啊!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每当这时,她就想起那些精美的晚餐,那些闪闪发光的银餐具,那些挂在四面墙上的壁毯——壁毯上绣着古代人物,还有一座仙境般的森林,树上栖息着各种珍禽异鸟;她想着那些盛在高贵器皿里的美味佳肴,想着她一面吃着一块粉红色的鳟鱼肉或者松鸡翅膀,一面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倾听着席间男友向她献媚的娓娓情话。
说完她快乐地笑了,那是一种天真而自豪的欢笑。
她觉得自己生来就是应该享受各种考究、豪华的生活的,因此总是感到满腹委屈。诸如简陋的住室、寒伧的墙壁、破损的椅凳、难看的衣衫都使她痛苦不已。所有这一切,换了与她同一阶层的另一个妇女,可能连想都未想过,而她却耿耿于怀,愤激难平。每当她看到那个布列塔尼⑴小女佣在帮她料理她的微不足道的家务时,总勾起她的伤心和恼恨,并使她想入非非。她幻想那种壁上挂着东方挂毯,由高大的青铜枝形烛台照亮的、寂静无声的候见厅;厅里还有两个身材魁梧,穿着短套裤的男仆,在热烘烘的暖气中,躺在宽大的安乐椅上昏然欲睡。她幻想那种四壁蒙着古色古香的丝绸的大客厅,幻想那些上面陈放着珍奇摆设的精致的家具;还有那种经过精心布置的、香气沁人的小客厅,这些小客厅是专门用于下午五点钟和最亲密的朋友谈心的。这些男朋友自然全是被所有女人爱慕,渴望得到垂青,到处受欢迎的知名人士。
福雷斯蒂埃太太非常激动,抓住她朋友的两只手说:
她无法打扮自己,只好衣着简朴。但她心里总像一个被降低了身份地位的人一样,感到委屈不平。因为女人本来就没有什么阶层和种族,她们的美丽、她们的风度、她们的魅力就是她们的出身和门第。单凭她们天生的聪慧、她们自然的优雅和她们机智的头脑,就足以使这些平民百姓家的姑娘和最高贵的妇人平起平坐。
“哎呀!我可怜的玛蒂尔德!……我的那条是假的啊,它顶多值五百法郎!……”
她属于这类女子:她们长得面目姣好,风韵迷人,却由于造化的作弄,偏偏错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里。她既无陪嫁的财物,又无可以指望的遗产,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一个既富有又高贵的男人认识、了解、喜爱并且娶她,最终不得不听人摆布,嫁给了教育部的一个小科员。
⑴布列塔尼:地区名,在法国西北部,面临大西洋和拉芒什海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