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问道:
“来自他们。”
“他们中的哪一个?”
我微微一笑。她抬起头,用伤心的目光望着墙上的两幅画像说:
“两个都是。在我老年人的记忆里,已经有点把他们混在一起了。再说,今天我还对其中一个怀着歉疚呢!”
“啊,不是!”
“那么,夫人,根据您的看法,您的快乐和幸福要归功于爱情本身,而不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他们不过是爱情的表达者罢了。”
她连忙回答说道:
“可能是这样,但他们是怎样的表达者啊!”
“您是不是认为,您的最大快乐,真正的幸福是来自舞台上?”
“您能不能肯定,就在这两个人把音乐和诗歌这两个令人生畏的对手奉献给您时,您没有,也不会被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爱上过吗?这个普普通通的人当然不会是个伟大的人物,但他同样深深地爱上您,甚至爱得更深;他可能把他的整个生命、整个心灵、整个思想、整个时间、整个人全都奉献给您。”
她谈到她的成就,她的陶醉,她的朋友,以及她的胜利辉煌的一生。我问她道:
她用她那依旧年轻,能够引起人心灵颤动的声音大声叫道:
我看出来她准备谈谈她自己了,于是我慢慢地,像触碰一个人的身体上疼痛的肌肤一样,既小心翼翼,又十分巧妙地盘问起她来。
“没有,先生,这不可能。也许有另外一个人更爱我,但他不可能像这两个这样爱我。啊!是他们向我唱出了爱情的乐章,这一乐章是其他任何人都唱不出的!他们使我多么陶醉啊!难道能有一个男人,不管是谁,会像他们那样懂得并且能够找到那些蕴藏在声音和言语中的东西吗?如果一个人不懂得把天上人间的一切诗意和乐音投到爱情中来,难道这够得上爱吗?但这两个人懂得,他们擅长这样做。他们是怎样地用歌声和语言使一个女人发疯啊!不错,在我们的炽烈的感情当中,梦幻也许比现实更多一些,但这些梦幻的东西能够使你飞上九天,而现实却使你永远留在地面。假如说有一些人更加爱我,我也只是从他们两个人身上才懂得、感到并赞叹爱情的!”
“既美好又甜蜜。正因为如此我才那么惋惜它。”
说到这里,她突然哭起来了。她无声地饮泣着,落下一颗颗长恨的泪珠。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望着远方。隔了一会儿她又说道:
“您过去的生活该是多么美好啊!”
“您瞧,先生,在几乎所有人的身上,心灵和肉体都是同步衰老的。而在我身上情况却远非如此。我可怜的身体已经行将就木,而我可怜的心灵才在豆蔻年华……这就是我为什么一个人独自生活在鲜花和梦想中的原因……”
我对她说道:
又有很长一阵子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她逐渐平静下来,又带着笑容说道:
“人的一生不能永远一个样。”
“要是您知道……要是您知道每当天气晴好时……我是怎样度过我的晚上时光的……您不知会怎样嘲笑我呢!……我既为自己感到羞愧又为自己感到可怜。”
从我的座位上可以看到窗外大路上从尼斯到摩纳哥来来往往豪华高贵的车辆,它们飞速行驶着,里面坐着一些既年轻又漂亮,既富有又幸福的女人和一些笑容满面、志得意满的男人。她随着我的目光,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带着勉强的笑容喃喃地说:
我请她告诉我她是怎样度过的,但尽管我再三请求,她还是不肯讲,于是我站起来准备告辞了。
一种难以形容的,令人心碎的悲哀从我心头涌起。这是一种生命行将结束,但还像沉没在深水中的人挣扎那样,在回忆中挣扎搏斗的悲哀。它使我的心紧紧揪起来。
她叫起来:
她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墙上正在朝她微笑的自己的画像。画像上的人正朝这个老妇人,这个成为她自己的漫画的活人微笑着;随后她又看看那两个男人,那个神气高傲的诗人和充满灵感的音乐家,他们似乎在问:“这个鸡皮鹤发的老婆子想要我们干什么?”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这一切距离现在不会太久了。几个月以后,甚至于几天之后,这个现在还活着的矮小的女人就会只剩下一副小小的骷髅了。”
由于我提到必须赶到蒙特卡洛去吃晚饭,她有点畏缩地问道:
她住口不语了,沉默了一会又说道:
“您不能和我一道吃晚饭吗?这会使我喜出望外的。”
“您使我非常快乐,先生,因为这样的事还从未有过。当我看到您的名片和上面写着的亲切的字句时,我颤栗起来了,就好像通知我一个二十年不见踪影的老朋友又来了。我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名副其实的死人,没有人会记得我,也没有人会想到我,直到我真正死去的那一天。到那时所有的报纸都会谈起朱莉·罗曼,会接连谈上三天,有我的趣闻轶事,有我的琐碎细节,有关于我的回忆,也有对我夸张的颂词。过后我就完全结束了。”
我马上接受了。她顿时兴高采烈起来。她打铃叫来了那个小女仆,吩咐了几句话,然后就邀我去参观她的住宅。
她听后回答我说:
一条类似阳台的带玻璃的走廊通向饭厅,里面摆满各种小灌木。从走廊上可以从头到尾看到那条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两旁长满了柑桔树的长长的小径。一张矮矮的椅子藏在走廊的花草丛中,说明这个年老的女演员常常到这里来坐坐。
我把我如何被她这座房子吸引,如何想知道房屋主人的姓名,如何打听出来,一旦知道是她住在这里,我是如何抑止不住想登门求见的欲望,一一讲给她听。
接着我们又去花园看花。黄昏已经慢慢降临,这是那种宁静而温馨的黄昏,大地散发出各种芬芳的气息。当我们上桌吃饭的时候,天已几乎完全黑了。晚餐很丰盛,吃了很长时间;当她清楚我的内心对她产生多么深的同情之后,我们彼此就成了亲密的朋友。她喝了两指高的葡萄酒,正是从前人们说的那样,酒后成知已;她对我变得更加信任,更加无所顾忌了。
“谢谢您,先生,今天的男人还能记得昔日的女人,这实在太难得了!请坐。”
“我们去看看月亮吧,”她对我说,“我啊,我最喜欢它,最喜欢月亮。它是我曾经度过的那些最欢乐的生活的见证人,好像我们所有的回忆都在它里面,只要我一看着它,所有的回忆便涌上来。甚至……有时候,晚上……我为自己提供一个美丽的场景,美啊……真的美啊……要是您见到的话!不过不行,您会狠狠地嘲笑我的……我不能……也不敢给您看……不能……不能……真的不能……”
她向我伸出手来,用一种依旧清纯、响亮,稍带颤动的极好听的声音说道:
我恳求她说:
一扇门打开了,走进一个小个子的妇人,已经上了年纪,而且非常衰老了;身材又极其矮小;从中间分开紧贴两鬓的头发是白色的,眉毛也是白色的,活像一只动作迅速偷偷摸摸的白老鼠。
“得啦……究竟是怎么回事,请您告诉我吧;我答应您绝不笑话您……我向您起誓好不好……”
所有这一切都散发出往日的气息,反映出已经过去的岁月和已经消逝的人。
她还在迟疑不决。我抓起她的手——她的这双可怜的手是如此瘦小,如此冰冷——吻了一只又吻另一只,接连吻了好几次,就像从前那两个男子做的一样。她被感动了,尽管还有点犹豫。
这三个人都好像已经在注视着他们的后代。
“您答应我绝不笑话?”
客厅墙上有三幅画像,一幅是扮着戏中某个角色的女演员;一幅是穿着紧身束腰的大礼服和当时流行的带着襟饰的衬衫的诗人;另一幅则是坐在一架羽管键琴前的音乐家。女演员一头金发,神态迷人,线条优雅的嘴角和碧蓝的眼睛中呈现着笑意,不过按照当时的风格画得有点矫揉造作。整个画像手法精细逼真,线条简洁优雅,只是稍嫌生硬。
“当然,我起誓。”
随后就我一个人待在客厅里。
“那好吧,请过来。”
年轻的男仆转身去禀报,然后又回来请我跟他走;他把我带到一间整洁、古板的客厅里,客厅是路易一菲利普风格,陈设着冷冰冰的沉重的家具。一个身材苗条但并不漂亮,约莫十六岁光景的小女仆正在揭去家具上的布罩,显然是为了接待我的。
她站起身来,就在那个穿着绿色长衣,笨手笨脚的小仆人搬开她身后的椅子时,她附着他的耳朵吩咐了几句话,讲得极轻极快。他回答说:
一个小男仆走出来开门,这是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小伙子,长得蠢头蠢脑,笨手笨脚。我在名片上写了一句对老演员殷勤礼貌的恭维话,热烈地请求她接见。说不定她知道我的名字,同意我登堂入室。
“好的,夫人,马上就办。”
我一点也没有犹豫就拉响了门铃。
她挽起我的胳臂,把我带到那个阳台走廊上。
她就在这里,就在这座淹没在鲜花海洋中的房子里。
柑桔树荫下的小径看上去确实叫人赞叹。月亮已经升起,圆圆的月亮在小径两边浓黑的柑桔树的圆顶中间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落在黄沙地面上,像是一条狭窄的银色小道。
另外一个人,那个被她抛弃的人也死了。他曾为她创作了无数脍炙人口的乐章,这些乐章有的是胜利的凯歌,有的是绝望的呻吟,有的使人如颠似狂,有的使人撕心裂肺。这些带着音符的短句至今还存留在所有人的记忆当中。
由于这些柑桔树正在开花,浓烈的甜香充满夜空。在黑黝黝的枝叶中间,可以看到无数萤火虫在飞舞。这些发出亮光的小虫有如天上的繁星一般。
他,这个写过多少激动人心的诗句的人已经死了。他的诗是那么深刻,那么动人心魄,感人肺腑,使得整整一代人为之倾倒;他的诗又是那么奥妙,那么构思奇巧,洞察入微,为后来的诗人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我叫了起来:
人们讲述他们爬上埃特纳火山的情形,描绘他们如何搂抱着,脸贴着脸,俯身朝向巨大的火山口,仿佛要纵身投入这火的深渊中去似的。
“哎呀!如果演出一场爱情的戏剧,这是一幅多么好的背景啊!”
她是一天晚上出走的。就在一次首场演出之后,整个剧场起立向她欢呼了整整半个小时,她接连十一次出来谢幕,谢完幕就和那位诗人乘当时人们乘坐的驿站快车走掉了。他们渡海来到那座被称做“希腊的女儿”的古岛上,在那片围绕着巴勒莫⑴的广袤无际的被人叫做“金海螺壳”的柑桔树林里去相爱。
“正是啊!正是啊!您马上就会看到的。”
从没有一个女人得到过像她那样多的鼓掌,像她那样被人热爱,特别是像她那样被人热爱!为了她发生过多少次决斗和自杀,发生过多少次引起轰动的大事啊!现在这个诱人的女人多大岁数了?六十岁?七十岁?七十五岁?朱莉·罗曼!这个曾经受到我们国家那位最伟大的音乐家和那位稀世奇才的诗人崇拜的女人就在这里,就住在这座房子里!我还记得她和前者公开破裂之后和后者逃往西西里岛时在整个法国引起的轰动,当时我才十二岁。
她让我坐在她的身边。
原来是朱莉·罗曼!很早以前,从我小时候起就听到人们谈论这位和拉舍尔⑴齐名,又是她的对手的伟大的女演员。
她喃喃地说:
“是朱莉·罗曼夫人。”
“正是这个才使我对人生留恋的。但是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今天的男人极少会想到这类事情,你们都是一些交易所里的人,都是一些商人,一些讲究实际的功利主义者。你们甚至不再懂得如何跟我们谈话。我这里说的‘我们’当然指的是年轻的女人。爱情全变成了常常以一张不公开的女裁缝的账单为开价的交易,假如您认为这个女人值不到账单上的价钱,您就从此避不见面;反过来,假如您认为这个女人的身价高于账单,您就慨然付款。多了不起的风尚……多了不起的爱情!……”
稍远一点,一个养路工人正在大路上敲石子。我问他这座精巧的房子的屋主是谁,他答道:
讲到这里,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说:
我暗自寻思,住在这里的大概是一个什么诗人或者是一个仙后般的女人吧?究竟是怎样一个充满灵感的隐遁者发现了这块地方,并创建了这座仿佛从花丛里冒出来的梦幻般的小屋的呢?
“请看……”
别墅门上镶着几个小小的金色字母,拼成“昔园”两个字,标明这幢住宅的名称。
我惊喜得呆住了……那边,就在小径的尽头,月光照亮的银色小道上,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互相搂着腰肢走过来。他们迈着小步,互相拥抱着,款款地走来、姿态极其迷人。当他们穿过被月光照亮得像水洼似的地面上时,身影一下子清清楚楚,但转瞬又回到黑暗当中去。男的身上穿着一件上个世纪的那种白缎子的晚礼服,帽子上插着一根驼鸟毛;女的则穿着一件用裙环撑开的连衣裙,梳着摄政时代漂亮的贵妇们梳的那种高高的、扑着粉的发型。
屋后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夹在两排正在开花的柑桔树中的小径一直通往山脚下。
他们走到距我们约摸一百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站在路中央,一边装模作样的调情,一边拥抱接吻。
花园里开满鲜花,一眼望去,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的花朵混在一起,乍看杂乱无章,仔细注意却是经过精心布置和刻意安排的。草坪上遍地花朵;每一级台阶的两端都各有一簇花装饰着;白得耀眼的正面墙上,一个个窗口里垂下一串串蓝色或黄色的花;连这座精巧住宅的屋顶带有石头栏杆的平台上,也盘绕着一个个巨大的铃铛形的红色花朵,红得好像一块块血斑。
我突然认出这是那两个小仆人,忍不住要放声大笑,努力克制才没有笑出声来,只能坐在座位上伛着身子,五脏六腑都被折磨得十分难过,就像一个被割掉一条腿的人,痛得张开嘴巴,喊声到了喉咙里,却拼命忍住一样。我浑身抽搐,简直如同生病似的,难受万分。
突然,在一个迷人的小海湾——这种小海湾在每座山的转弯处常常遇到——的深处,我发现有几幢别墅,数量不多,只有四五座,位于山脚下,面朝着大海。别墅背后是片野生的冷杉林,它向后面两个没有道路、甚至连出口也没有的很大的山谷延伸着,直到很远很远。这几座瑞士山区木屋式的别墅都很美丽,其中一座特别小巧玲珑,我不由得在它门前猛然收住脚步。它是一座白色的小屋,镶着棕色的细木护墙板,整个墙壁直到屋顶都爬满了玫瑰花。
然而这两上孩子又回转身朝着小径深处走去了;他们又变得十分可爱。他们走了,越走越远,终于不见了,就像一场梦一样烟消云散,再也不见踪影了。空荡荡的小径显得很是凄凉。
我沿着这条从圣拉斐尔通往意大利的漫长的道路上走着,或者不如说沿着一条既瑰丽非凡又变化多端的漫长的布景前进着,它好像是专门为了表现人世间的所有爱情的诗情画意而制作的。我一路想着:从人们习惯在那里装模作样的戛纳,一直到人们赌兴大发的摩纳哥,到这片土地上来的人仅仅是为了摆架子或者为了发横财;他们来到这片美好的天空下,在这长满玫瑰和柑桔的花园里,显示他们卑劣的虚荣心、愚蠢的抱负和无耻的贪欲,充分暴露了人性的本来面目:卑躬屈节,愚昧无知,狂妄自大和贪得无厌。
我也走了。我所以要走是为了不再看到他们;因为我懂得这一场景还要继续很长时间,它唤醒过去的一切,有关爱情和有关这一些背景的一切。这一假造的、骗人而又诱人的昔日的场景,既虚伪又真实;它充满魅力,仍然能够使得这个老演员和老恋人怦然心动,历久不衰。
那是两年前的春天,我沿着地中海海岸步行。还有什么能比走在一条大路上一边跨着大步前进,一边梦幻般地遐想更加惬意的呢?春风拂面,阳光和煦,我走在海边的半山腰上,一边走,一边想入非非,两个小时的路程中,我那不肯安分的头脑里,产生出多少爱情的幻想和奇遇啊!各式各样模糊不清的欢快的希望随着温暖轻盈的空气沁进我的胸怀,使我如饮甘露;还使我的心灵产生一种对幸福的渴望,这种渴望随着由徒步引发的饥饿越来越强烈。飞速闪现的,动人心弦的幻念像鸟儿一般在空中翱翔、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