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晚,指挥官心情恶劣;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怒气冲冲地在城根附近散步,看了鼓手训练又看列队操练,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手下的官兵滥施惩罚,就像往人群里乱扔石块一样。
让·德·卡尔默兰顿时扑倒在她的脚下,乞求她今晚十一点钟左右打开她家的门。但她听也不听,带着一副生气的样子回去了。
但就在他回去吃午饭时,他发现他的公文皮包下面有一封信,信上有四个字:“今晚十点。”他顿时无缘无故地赏给侍候他的听差一百个苏。
“我丈夫刚刚到马赛去了,他要在那里呆四天。”
这一天白天对他来说好像特别长。他用了一部分时间精心打扮自己,为自己周身洒上香水。
可是有一天傍晚,她好像偶然似的对他说道:
就在他坐到桌子前面准备吃晚饭时,有人给他送来又一封信。他发现信里是一封电报:“亲爱的,事已办完,今晚九点火车抵家——帕里斯。”
她抵制着,不肯答应,仿佛已下定决心不做让步。
指挥官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惊得听差手里的大汤碗落到地板上。
就她来说,她很可能永远停留在这种柔情蜜意的阶段,而他,他却想走得更远些。他一天比一天更加如饥似渴地逼她服从他强烈的欲望。
他怎么办呢?不用说,这天晚上他要不惜任何代价得到她。为了得到她,他要千方百计,运用一切手段,那怕逮捕和囚禁那位丈夫。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他要来了纸,写道:
他们默默地相互倾心了,不过并没有做出任何肉体的或是粗野的行为来。
夫人:
随后他想必抓住了她的手,嗫嚅地说出了一些什么话;那个女人看上去仿佛并没有听进去,其实已经了然于心了。
他今晚不会回来,我向您保证。而我,十点钟我将到达您知道的地方。丝毫不用担心,一切由我负责,凭我军官的荣誉。
随后他们敢在一起走上几步,随便谈一些问题了,那当然都是一些普通的事情,然而他们的眼睛已经在诉说无数更加隐蔽的事情了。从他们温柔和激动的眼光中可以看到,这都是一些秘密的、富于诱惑力的、使心儿跳动的事情,因为眼睛的诉说比言语的吐露更加能够坦露灵魂。
让·德·卡尔默兰
他对她讲话了。讲了些什么呢?不用说,肯定是讲落日。于是他们一起欣赏落日,不过他们并不总是朝着天际看落日,更多的却是朝着对方的眼睛深处看。在接连两个星期的傍晚,这是一个最普通的借口,可以持续说上好几分钟。
他派人送走这封信后,平静地吃了晚饭。
由于经常相遇,他们也许在再次见面时微微一笑;由于一再见面,他们认为他们已经互相认识了;他肯定向她行了礼;她吃了一惊,也微微地弯了弯腰,只是弯得非常轻,非常轻,只是为了不失礼而已。但半个月以后,还没有等到互相走近,她已经老远地向他还礼了。
将近八点钟的时候,他叫人把副指挥官格里布瓦上尉找来;他一面卷弄着手中揉皱了的帕里斯先生的电报,一面对他说:
帕里斯太太夏天晚上也爱到海岬上来呼吸树下清新的空气;他就是在这里遇到她的。至于他们是怎样相爱的,谁也说不清楚。大概总是不期而遇,互相注视,分开之后又相互思念。年轻军官继续散步,吃着而不是抽着他的雪茄,眼前始终浮现着这个棕发黑眼、面色白皙、微笑时露出牙齿的美丽而鲜艳的南方少妇的形象。而晚上当帕里斯太太的短腿大腹、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丈夫回来吃晚饭时,她脑中出现的想必也是紧裹在军服里的、穿着红色的镶有金线的短套裤、嘴上鬈翘着金黄色小胡子的指挥官的形象。
“上尉,我收到一封性质非常奇特的电报,我甚至不可能将它的内容告知您。请您马上派人把几个城门全部关上并守住,禁止任何人,您听清楚,禁止任何人在明天早晨六点钟以前进出。您还要派巡逻队在街上巡逻,要强迫居民们在九点钟以前返回家中。如果有谁过了这个时间还在外面,就武力押送他回家。如果您的部下今天夜里遇到我,要他们装做不认识我的样子,并且马上避开。您听清楚没有?
这位指挥官待在这座要塞里面,待在有着两道高大围墙围着的令人窒息的像洞窟似的小房子里面感到非常无聊,就经常到海岬上去散步,那儿像是一个公园,又像是一个松树林,四面八方海风都能吹到。
“听清楚了,指挥官。”
战争结束以后,驻守昂蒂布的只有一个正规营,由让·德·卡尔默兰先生率领。他是一个年轻军官,在战争中获得过勋章,刚刚佩上四条饰带。
“我把执行这些命令的任务交给您,我亲爱的上尉。”
她当年同意嫁给帕里斯先生是很勉强的。帕里斯先生是个矮个子男人,腿短肚子大,总是穿一条过于肥大的短套裤,走起路来步子小而且快。
“是,指挥官。”
帕里斯太太娘家姓孔布隆布,一八七○年战争⑴爆发前一年嫁给了公务员帕里斯先生。那时候她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身材苗条,天性快活,不像现在变得这样肥胖粗大,愁眉苦脸。
“您愿不愿意来一杯查尔特勒酒⑴?”
二
“非常愿意,指挥官。”
马蒂尼先生于是对我讲了下面的故事。
他们碰了杯,喝了黄色的甜烧酒,然后格里布瓦上尉走了。
我明确表示我对她的故事一无所知;我看着这个女人,她走过去,没有看见我们;她在想心事,步履沉重而缓慢,大概就像古代妇女走路时那样。她总在三十五岁左右,依然很漂亮,非常漂亮,尽管稍微胖了一些。
三
他对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显出诧异的样子。
从马赛来的火车九点准时进站,在站台上留下两个旅客,又继续它向尼斯的行程。
于是我说:“她是谁,这个帕里斯太太?”
这两个旅客一个又高又瘦,是油料商萨里布先生;另一个又矮又胖,是帕里斯先生。
不,我不知道,但这个名字我却听进去了,这个特洛伊牧羊人的名字⑷更加坚定了我的幻想。
他们手里拎着旅行袋,一起上路,向一公里外的城市走去。
马蒂尼先生声音轻轻地、抑扬顿挫地说:“您知道吧,这就是帕里斯太太!”
然而当他们走到港口城门时,站岗的士兵交叉起枪支的刺刀命令他们离开。
一阵脚步声使我转过头去;一个女人,一个身材高大的棕发女人正从沿着大海通向海岬的路上走过。
他们大吃一惊,呆住了,吓得昏头昏脑,走开去商量了一下,取得一致意见以后,又小心翼翼地走回来,想报出自己的姓名,和对方再交涉一下。
他还要读下去,我止住他说:“它过去怎样对我无关紧要。在我看来,眼前这座城市就是《奥德赛》中的一座城市。无论是亚洲海岸还是欧洲海岸,这两条海岸上的城市都差不多;而在地中海的另一边,就没有一个城市像眼前这个城市一样,能引起我对英雄时代的回忆。”
但士兵们想必接到了严厉的命令,因为他们威胁说要开枪了;这两个旅客吓得魂飞魄散,扔下成为他们累赘的旅行袋,跑着逃开了。
“我们通过马尔蒂雅尔⑶的一首讽刺短诗知道,在他那个时代……”
他们围着城墙转了一圈,来到通往戛纳大路的城门面前。这里的城门同样紧闭着,同样由一个气势汹汹的岗哨守卫着。萨里布先生和帕里斯先生都是谨慎小心的人,不再强求,就一起回到火车站去找一个栖身的地方,因为日落之后城墙四周是不太安全的。
“在征服高卢人以后,罗马人让昂蒂布成为一个自治城市;它的居民享有罗马城市的居民权利。
半醒半睡的车站值班人员见他们回来非常意外,问清原委之后,同意他们待在候车室里等到天亮。
马蒂尼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萨尔蒂旅行指南》⑴读道:“这座城原来是公元前三四○年由马赛的弗凯亚⑵人建立的一个殖民地。弗凯亚人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昂蒂波利斯’,这是一个希腊名字,也就是‘相对城’,是一个城和另一个城相对的意思,因为它正好处在另外一个马赛的殖民地尼斯城的对面。
候车室里连灯也没有,他们蜷缩在绿色天鹅绒的长沙发上,吓得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这一夜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长了。
然而,我从没有看到过比矗立在夕阳中的阿尔卑斯山上的昂蒂布更令人叹为观止的了。
早晨六点半钟左右,他们得知城门已经打开,人们终于可以进入昂蒂布了。
在利帕里群岛⑷,我看过神奇的武尔卡诺山的硫磺火山口,它简直是一朵大海中怒放的黄花,一朵其大无比、正在燃烧、冒烟的花,花的茎就是火山。
他们又重新上路,但一上路再也找不到他们丢弃的旅行袋了。
在撒哈拉,我看过长达五十公里的拉亚勒谢尔吉湖⑶,它在一个亮得像我们的太阳似的月亮下面闪闪发光,同时向月亮散发出像牛奶蒸汽似的白色的云雾。
当他们仍然有点忐忑不安地跨进城门时,目光奸诈、小胡子翘得老高的卡尔默兰指挥官亲自来查看并询问他们。
我看过那花岗岩构成的巨大的宝石似的圣米歇尔山⑵在日出时从沙滩中显现出来的情形。
随后他彬彬有礼地向他们致敬,并为让他们度过一个不愉快的夜晚表示歉意。不过他必须执行命令。
我对我的同伴马蒂尼——一个地道的南方人——说:“真的,这是极少几个能引起我赞赏的景色之一。”
昂蒂布城内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有人说是意大利人在策划一次突然袭击⑴,也有人说皇太子要登陆⑵,还有人相信是奥尔良党人要谋反⑶。直到后来获悉卡尔默兰先生指挥的营被调到老远的地方,指挥官本人受到了严厉的惩罚,大家才弄清了事实真相。
这样的景色就像那些极其甜蜜、极其罕见、极其美好的事物一样,使你一见之后就刻骨铭心,成为难以忘怀的幸福的回忆。人们总是通过观看来生活、思考、痛苦、激动,来表达爱憎的。用眼睛来感觉的人,在凝视人和事物时,会体会到一种乐趣,这种乐趣和那些听觉灵敏、被音乐搅得神魂颠倒的人,在用耳朵倾听时所得到的乐趣同样强烈,同样精细,同样深刻。
四
在阿尔卑斯山顶上的天空也是一片近于白色的浅蓝色,就好像白雪使它褪了色似的;几块银白色的云贴着白茫茫的山顶;在海湾的另一边,平卧在水边的尼斯⑴像一根白线似的,在大海和高山之间伸展出去。两张巨大的三角帆,在一阵劲风的推动下,仿佛在浪涛上奔驰一般。这一切使我看得心醉神迷。
马蒂尼先生的故事讲完了。这时帕里斯太太散步结束又走回来。她神色庄重地在我身边走过,一边走,一边眼睛看着阿尔卑斯山;在最后一抹残阳的照射下,阿尔卑斯山顶呈现出一片粉红色。
在城墙脚下的白色泡沫和天际的白雪中间,这座小城在最前面几座山的青色基部的衬托下,显得光彩夺目;在夕阳的光辉中,呈现出一个由许多橙红色屋顶的房子叠成的金字塔。这些房子的正面全都是白色的,但看上去并不一样,它们的深浅浓淡各不相同。
我真想向这个忧郁的、可怜的女人致敬。她想必总是在怀念那个已经如此遥远的爱情之夜,怀念这个胆大包天的男人——为了她的一吻,他竟敢使一座城市处在被包围状态,并因此断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这座小城市被一道厚实坚固的城墙包围着,那是德·沃邦⑵先生为了防御敌人建造的。城市伸向大海,一直伸到巨大的尼斯湾中央。又高又大的海浪在它的脚下撞得粉碎,用一团团泡沫的花朵将它环绕起来。越过城墙上方望去,可以看到重重叠叠的房屋,它们一层高似一层,一直爬到两座塔楼那儿。这两座塔楼像古代头盔上的两只角似地矗立在空中,它的身后是乳白色的阿尔卑斯山;在这道横亘在整个天际的巨大而遥远的雪墙前面,两座塔楼显得异常突出。
今天,除了在酒后偶而会讲起这一胆大妄为、滑稽可笑而又柔情蜜意的闹剧外,他大概早已把她忘记了。
我坐在邻近萨利村的奥贝尔农小海港的防波堤上,为的是观看落日下的昂蒂布⑴。我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惊叹的、美丽的景象。
她后来又见过他吗?她仍旧在爱他吗?我在想:这是一次十足的现代爱情的行为,既荒诞可笑,又英勇可嘉。能够吟唱这位海伦和她的墨涅拉俄斯⑴奇遇的荷马,该具有保尔·德·科克⑵的胸怀和感情。不过,他,这个被遗弃女人心目中的英雄是勇敢、大胆、漂亮的,像阿喀琉斯⑶那样能干,比尤利西斯⑷更加狡狯。
一
⑴昂蒂布:法国南方滨海阿尔卑斯省小城,邻近戛纳。⑵德·沃邦:法国元帅,著名军事工程家。⑴尼斯:法国滨海阿尔卑斯省省会。⑵圣米歇尔山:法国芒什省沿海的一个小岛,潮退时有沙滩可通。⑶拉亚勒谢尔吉湖:在阿尔及利亚。⑷利帕里群岛:第勒尼安海中的火山群岛,属意大利。⑸荷马(约公元前九至八世纪):古希腊诗人。相传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均为他所著。⑹特洛伊:小亚细亚西北部古城,即今土耳其的希沙拉克。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内容即叙述古希腊人和特洛伊人战争的故事。⑴《萨尔蒂旅行指南》:一本由圣克莱芒夫人所著,署名莱翁·萨尔蒂的旅行指南。⑵弗凯亚人:费凯亚是希腊人在小亚细亚修建的古城,弗凯亚人后来在高卢(即今法国)修建马赛城。⑶马尔蒂雅尔(约四○一约一○四):古罗马诗人,以讽刺短诗见长。⑷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àris)与本文中的帕里斯(Parisse)同音。帕里斯王子生后曾被父母抛到山上,后被牧羊人收养,自己也做过牧羊人。⑴指一八七○年七月十九日法国拿破仑三世对普鲁士发动的普法战争。⑴查尔特勒酒:查尔特勒修会修士酿制的一种甜酒。⑴一八七一年后,意大利与普鲁士关系很好,普鲁士首相俾斯麦企图通过与意大利结盟,孤立法国。⑵指普法战争后失去皇位的法国皇帝拿破仑三世的儿子欧仁·路易·拿破仑。他一度是拿破仑派复辟皇朝的希望。⑶奥尔良党人是法国的保王党,他们支持属于波旁王朝一支的奥尔良家族,反对第三共和国,企图恢复七月王朝。⑴海伦是希腊神话中著名的美女,嫁给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⑵保尔·德·科克(一七九三一一八七一):法国通俗作家,著有戏剧、喜剧歌剧等。⑶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⑷尤利西斯:又译奥德修斯,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足智多谋,著名的“特洛伊木马”计就是他提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