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父说:‘奇怪,它既不前进也不后退。我真想给它一枪!’
“我什么也看不到,追上他们以后才看清楚;那条狗的样子既古怪,又可怕,是一条又高又大的黑狗,一条牧羊犬,长着一身长毛,头生得像狼一样。它正好站在提灯射在雪地上一道长长的灯光的尽头。现在它不动也不叫了,只是看着我们。
“我父亲语气坚定地说:‘不要这样,先把它捉起来。’
“雪已经深到膝盖,我们两只脚陷在这冰冷、松软、像浆糊似的积雪里,每走一步都必须把腿抬得很高。随着我们前进,狗叫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了。我的姨父叫道:‘喏,就在那里。’大家停下来,就如同夜里行军前方遇到敌人,不得不停下来观察一样。
“这时我的哥哥雅克说:‘不光是一只狗,它旁边还有一个什么东西呢!’
“于是大家向着声音方向走去。我们钻进雪幕,冒着下个不停的、又厚又密的雪花,冒着这在夜空中漫天飞舞的泡沫,向前走去。这些冰冷的泡沫在飞扬,在旋转,在往下落,一接触到皮肤就融化了;每一片雪花碰到皮肤都引起刺骨的疼痛,像火烧似的。
“真的,它身后是有一样东西,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大家又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然而我的父亲是个仁慈的人,他说:‘最好去看一看,这条可怜的狗是饿了才叫的。它在求救,像一个遇难的人在喊我们,这个不幸的畜生。走,我们去看看!’
“狗看到我们走过去,并没有显出凶恶的样子,反而坐了下来,好像因为终于把人叫来很高兴似的。
“我的姨父说:‘听,那条狗又在叫了,我去叫它领教领教我的枪法,只有这个办法管用。’
“我父亲迎面走过去,摸摸它。它舔舔我父亲的手。这时大家才发现它原来被拴在一辆小车的轮子上。这是一辆像玩具般的小推车,上面严严地盖着三四层毛毯。这时巴蒂斯特已把灯移近这辆像一个会滚动的狗窝似的有篷小推车跟前,大家小心地揭开毯子,这才发现里面竟是一个熟睡的婴儿。
“田野一眼看上去阴惨惨的——其实说看见,还不如说感到,因为根本看不见什么,眼前只是一片纷纷扬扬、无边无际的雪幕,上下,左右,前后,四面八方无处不是。
“我们大家惊得简直说不出话来。还是我父亲首先恢复镇静,他胸怀仁慈宽大,是个热心肠的人;他伸手按着车顶说:‘可怜的弃儿,你是我们家的人了!’他叫我的哥哥雅克推着这个新发现走在我们的前面。
“我听见通向野外的那扇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听到我的姨父又骂起来:‘该死的鬼东西,又跑了!我只要见着他的影子,我就不会放过这个……家伙的!’
“我的父亲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总是一个私生子,那个可怜的母亲一定是想到圣婴的故事,所以特地在这三王来朝节的晚上敲响我们的门的。’
“雪已又下了一个多钟点。树枝上积满了雪,那些枞树被苍白沉重的外衣压弯了腰,像一座座白颜色的金字塔,又像一块块巨大的白糖做的糕点。黑暗中,隔着灰白色飞絮般的细密的雪幕,人们只能勉强辨认出那些苍白稀疏的小灌木。雪下得这么密,十步以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所好的是那盏灯射出一道强烈的亮光为我们开路。当大家开始走下那条挖在城墙里的弯弯曲曲的梯道时,我真的害怕起来了;我觉得好像有一个人跟在我后面,这个人随时要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走;我真想转身回去,但回去又得穿过整个花园,我又不敢。
“他站停下来,朝着夜空用力呼喊道:‘我们收下他了!’接连朝着四边天空喊了四次。后来他手抚着他兄弟的肩头轻轻地说:‘要是你对狗开了枪,弗朗索瓦……’
“队伍马上出发了。我的父亲和我的姨父以及手里提着一盏灯的巴蒂斯特走在最前面,我的两个哥哥雅克和保罗走在中间,我跟在最后。尽管我的母亲一再哀求我不要去,我还是去了。我的母亲和她的妹妹以及我的几个表姐妹都呆在家门口。
“我的姨父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因为尽管他表面上爱充好汉,骨子里还是一个很虔诚的教徒。
“就在分切三王来朝饼的时候,果然钟又响了。男人们一下子全都站起来。刚刚喝了几杯香槟酒的姨父怒火冲天,发誓要去把这个家伙宰了,吓得我的母亲和我的姨母抢上去拦阻他。我的父亲尽管平时很冷静,而且有点腿脚不便(自从他一次从马上摔下来跌断腿之后,一直拖着一条腿走路),也断言要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十八岁,一个二十岁,跑去拿来他们的枪;我趁大家不注意,也拿了一支鸟枪准备跟随他们一起出征。
“狗已经被解开,它跟着我们。
“大家又开始吃饭,不过每个人都悬着一颗心,觉得这件事肯定没有完,钟马上还会再响,总要发生什么事情的。
“啊呀!我们回去的路程可够热闹的了。首先是爬城墙里的梯级,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车子抬上去。不过总算到家了;我们把车子一直推到前厅里。
“姨父出去这段时间在我们的感觉里好像有一个钟点长。后来他总算回来了,怒气冲冲的,嘴里骂着:‘见鬼!什么都没有,是谁在恶作剧!只有那条该死的狗在距离城墙一百米的地方嚎叫。我要是带着枪,准一枪送它归天,看它还叫不叫!’
“妈妈的样子才有意思呢,又是惊慌又是高兴!我的四个小表妹(最小的才六岁)像四只小母鸡一样围着这个窝的四周。后来大家把这个还在熟睡的婴儿从车里抱出来,这是一个女孩,大概才出生一个半月左右。襁褓里还放着一万金法郎,一点不错,整整一万金法郎!爸爸将这笔钱存起来,准备留作以后做她的嫁资。看来这不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说不定是哪个贵族和城里一户平民人家的女儿生的……再不然就是……我们做了无数推测也无法知道真相……就这样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这条狗也无人认识,它不是当地的。不过,总而言之,这个接连三次到我们家门口敲钟的男人——或者女人,肯定了解我的父母,不然不会选中他们的。
“我们这些人全都提心吊胆,焦急不安地等着,既不吃饭,也不讲话。我的父亲想宽慰我们,说道:‘你们看吧,这多半是个讨饭的或者是个雪地里迷了路的人,第一次敲钟之后,看到没有人立即开门,就又去再找找路,后来找不到就又回到我们门前来了。’
“这就是珍妹小姐在生下一个半月时来到尚塔尔家的经过情形。
“但我的姨父只拿起一根手杖就马上跟仆人一同走了。
“不过珍珠小姐这个名字还是大家后来喊起来的。开头给她取的名字是玛丽·西蒙娜·克莱尔,克莱尔就算是她的姓。
“我的姨父弗朗索瓦站起来。他是个海格立斯式的人物,为自己的体力无比自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我父亲对他说:‘带一支枪去吧,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后来大家把这个小不点儿抱进饭厅的情形才有趣呢,她已经醒了,两只蓝色的小眼睛惶惑不安、茫然地看着灯光和四周的人。
“最后我母亲说话了:‘这是有点奇怪,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又回来打钟;巴蒂斯特,你不要单独去,让一位先生陪你一道去看看。’
“大家又重新入座。饼已经分好了,结果我当上了国王;我像你刚才一样,也选了珍珠小姐当王后,只不过她当时一点也不懂得别人献给她的这份荣誉罢了。
“开始吃饭了;我们这些年轻人心里都有点惴惴不安。一直到上烤肉的时候都肃静无声,但就在这时,那口钟又响起来,一连响了三下。这又重又长的三下钟声简直使我们指尖都发麻了,我们顿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手里举着叉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凝神地倾听着,全都沉浸在一种超自然的恐怖里。
“就这样,这个孩子被接受下来,由我们家抚养。转眼好多年过去,她长大了;她长得既优雅漂亮,又温顺可爱,所有人都喜欢她,要不是我母亲平时阻拦,我们大家还不知要把她溺爱成什么样子呢。
“他的话还未说完,花园通道出口的那口钟突然响起来,声音重得像教堂里的丧钟,听得人毛骨悚然。我父亲叫仆人去看一看是怎么回事。大家肃静无声地等待着。我们心里都想着那铺天盖地的大雪。仆人回来了,他说什么也没有看见。狗仍旧一个劲儿地在叫,声音始终在同一个地方。
“我母亲是个很讲究等级地位的人,她同意把小克莱尔像亲生子女一样对待,但又要和我们保持距离,确定身份地位。
“好,我们就要庆祝三王来朝节了。我们都很快活,非常快活!大家都在客厅里等着晚宴开始,这时我的大哥雅克忽然说:‘田野间有一条狗叫了有十来分钟了,一定是一条迷了路的可怜的畜生。’
“因此,等到这个孩子一懂事,我母亲就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和缓地,甚至是温柔亲切地让小姑娘心里明白,她是尚塔尔家收留的养女,总之,在尚塔尔家她是一个外人。
“那时我们全家都住在一起,家里人很多,有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姨父和我的姨母,我的两个哥哥和我的四个表姐妹——她们都是漂亮的小姑娘,我娶的就是其中最小的一个。这一大群人现在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的妻子和我,还有一个住在马赛的大姨子。唉!一家人家就这样凋零了,我一想起来就发抖!当时我才十五岁,而现在我已经五十六岁了!
“克莱尔以一仲惊人的聪慧和奇特的本能明白了她的这种身份地位,而且懂得接受并恪守她应有的位置,行为举止是那么得体,那么温柔和顺,把我的父亲都感动得流泪了。
“你已弄清这一环境的位置了,是不是?好吧,我再讲下去。这一年的三王来朝节,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大雪,简直像世界末日来临似的。我们跑到城根俯视田野,只见茫茫一片白色,像涂上清漆一样闪闪发亮,真正的冰天雪地,冷得钻心彻骨。大地仿佛已经被老天爷包扎起来,就要送到存放古老的世界的阁楼里去似的。我向你保证这一景色实在太凄凉了。
“这个娇小可爱的小姑娘,这个温柔的小人儿的出自内心的感激之情和她那带着一点诚惶诚恐的忠诚把我母亲都感动了,以至于开始喊她‘我的女儿’了。有时候,当这个小家伙做了一件高尚仁厚的事情时,我的母亲就像平时她内心受到感动常做的那样,把眼镜推到额头上,一再地说:‘这孩子真是一颗珍珠,一颗真正的珍珠啊!’这个名字就这样喊开来,一直喊到现在,小克莱尔也就成了我们的珍珠小姐了。”
“这是四十一年前的事了。事情就发生在四十一年前的今天——三王来朝节。当时我们住在鲁伊—勒托尔的城根;不过首先我得向你解释一下我们家房屋的位置,这样你才能更好地理解。鲁伊城建立在一个山坡上,或者不如说建立在俯临一大片草地的圆形山丘上。我们家的房子就在那里,还连着一座被古老的城墙托起来的,仿佛悬在半空中的漂亮的花园。因此房屋在城里的街上,而花园却高踞在那片草原之上。花园还有另外一个出口通到田野上,这个出口就在暗藏在厚厚的城墙里的一个隐蔽的梯道的最下端。这种隐蔽的梯道在小说中常常可以看到。出口门前是一条大路,门口还悬着一口大钟。乡下农民送东西来时,为了省得绕大圈子,总是从这里进出的。
四
“噢,为什么吗?让我慢慢地讲给你听吧。
尚塔尔停下来不再出声。他坐在弹子台上,两只脚晃悠着,左手抚弄着一粒弹子,右手揉搓着一块擦石板上记分用的、我们叫做“粉笔巾”的抹布。他面孔微红,声音低沉。现在他正在对自己讲话,进入了回忆的世界,在他头脑中重现的那些沧桑往事中徘徊着,就像我们回到自幼在那里长大的家中古老的花园里散步一样;那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条小道,尖尖的枸骨叶冬青,香气四溢的月桂,长着红彤彤的、油分很重的、用手指一捏即碎的松子的紫杉,都会使我们每走一步突然然想起过去生活中的某一个细节,而这些微不足道又值得玩味的小事却是我们生活中的雪泥鸿爪,它构成我们整整的一生啊!
“为什么呢?”
我一直站在他的对面,背靠着墙,双手拄在那根早已用不着的弹子棒上。
“你知道,你恰好在今天,三王来朝节的这一天问起我这件事,真是巧极了!”
过了一会他又说道:“天哪,她长到十八岁多漂亮啊……那么娴雅,那么仪态万方……唉!多么漂亮……多么漂亮……多么善良……多么正直……多么迷人的姑娘啊!……她的那双像水似的清澈……透明……碧蓝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见过和这双相同的眼睛……从来没有见过!”
他停了一下,然后又说道:
他又缄默下来。
“啊,啊,这奇怪极了!嗳,简直奇怪极了!哦,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我问道:
“没有讲过。”
“她为什么不结婚呢?”
“你父亲从来没有跟你讲过?”
他回答了,不是对着我,而是对着我刚刚说的“结婚”两个字:
“不晓得。”
“为什么不结婚吗?为什么?是她不愿意……是她不愿意啊!她可是一个有着三万法郎嫁资的姑娘,有好多人向她求过婚……她就是不愿意!那段时间里她好像很忧郁,就在那时候,我和我现在的妻子,我的最小的表妹夏洛特结婚了,我和她订婚已有六年了。”
“怎么,你不知道?你不晓得珍珠小姐的身世?”
我看着尚塔尔先生,好像进入了他的内心,一下子闯进了这一高尚、正直、无可指摘的内心世界,看到了一出既微不足道又非常残酷的悲剧;这一内心世界从未暴露,也从未被人探索过,没有任何人认识,即使为之默默忍受,为之牺牲的那个人也不知晓。
他停止打弹子,显得很惊讶的样子,望着我说:
一种遏止不住的好奇心突然促使我冒冒失失地开口说道:
“尚塔尔先生,珍珠小姐是您府上的亲戚吗?”
“尚塔尔先生,我看原来是您应该和她结婚的,对不对?”
于是我开了球;有几次我连撞两球,也有几次击空;由于我头脑里一直想着珍珠小姐,所以突然脱口而出问道:
他惊得一哆嗦,望着我说道:
尽管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但由于他是看着我长大的,所以他一直用“你”而不用“您”称呼我。
“我,我和谁结婚?”
“你开球吧,我的孩子!”
“和珍珠小姐啊!”
晚餐一结束,尚塔尔就挽起我的手臂。现在是他抽雪茄的时间了。这一时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当他一个人时,他就到街上去抽;如果有客人在一起吃饭,就到楼上弹子房一边抽烟,一边打弹子。这天晚上因为是三王来朝节,弹子房里还特地生了火。我的老朋友拿起他的弹子棒,一根非常精致的弹子棒,用白粉仔细地擦了又擦,然后对我说:
“为什么?”
三
“因为您爱她胜过爱您的表妹。”
我为我的观察惊得发呆。这时香槟酒已斟好,我朝王后举起酒杯,说了一席非常得体的祝词,为她的健康干杯。我看出她简直想把脸藏到餐巾下面。后来,她的嘴唇抿了一下杯里清澈的酒,大家全喊起来:“王后喝酒了!王后喝酒了!”她面孔顿时涨得通红,呛得哽住了。大家全笑起来。我看得很清楚,在这个家庭里,大家都非常爱她。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既惊异又害怕地看着我,后来结结巴巴地说:
忽然,我把她和尚塔尔太太比较了一下,真的,珍珠小姐比尚塔尔太太不知要好多少,简直要好上一百倍。她比她更优雅,更娴淑,更高贵。
“我……我爱她?为什么?谁对你说的?……”
多漂亮的嘴!多漂亮的牙齿啊!但她似乎连笑都不敢笑呢。
“咳,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而且您还为她拖延了您的婚期,您的表妹等了您六年。”
整个面孔清秀凝重,这是一张并没有由于人生种种艰辛劳累的磨损,或者因为感情上重大刺激的消耗而自行失去光彩的面孔。
他丢掉左边手里的弹子,双手抓起那块擦粉笔的布,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哭的样子,既叫人伤心,又使人发笑。泪水像挤海绵似地同时从眼睛、鼻子、嘴里流出来,他又是咳嗽,又是咯痰,又是打喷嚏,用粉笔巾擤鼻涕,擦眼睛,随后水又从脸上所有洞隙里流出来,同时还发出一种咕噜咕噜,听上去像漱口似的喉音。
我开始注意她。她多大年纪?四十岁吧?不错,大概是四十岁。这个姑娘并不老,但她使自己显得衰老。我猛然注意到这点,并且感到震惊。她的梳妆打扮,她的穿着服饰都有点滑稽可笑,但尽管如此,她却并不是个滑稽可笑的人。在她身上有着一种纯朴自然的雅致,这种雅致被小心地掩盖、隐藏起来。真的,这是一个多么古怪的女人啊!为什么过去我没有更好地注意她呢?她梳了一个怪诞的发式,将头发梳成许多老里老气、十分可笑的小卷卷,在这种保养得很好的圣母玛利亚式的头发下面,是一个宽阔宁静的前额,上面横着两道深深的皱纹,这是长时间忧伤造成的结果。再往下则是一对蓝色的、温柔的大眼睛,眼神是那么羞怯、惶恐、谦卑。这一对漂亮的眼睛依旧天真未泯,充满着少女的惊诧和年轻姑娘敏锐的触觉,同时也饱含着昔日的哀伤。不过这种哀伤并没有使它混浊紊乱,相反却使这双眼睛更加温柔动人。
我又惊慌又羞愧,恨不得溜之大吉,不知说什么做什么是好,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
她是尚塔尔家的一个成员,仅此而已。但她怎么会成为尚塔尔家的成员的?是什么身份?我就一无所知了。她是一个身材修长而瘦削的女人,平时努力把自己放在不引人注目的地位上;但她又不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家里人待她都很亲切——比待一个做粗活的女仆好,但又比待一个亲属差。我突然发现了这中间存在的细微的差别,这种差别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没有注意过。尚塔尔太太叫她“珍珠”,两个年轻姑娘称她“珍珠小姐”,尚塔尔先生则只喊她“小姐”,但态度似乎比她们都显得尊重。
突然,楼梯上传来尚塔尔太太的声音:“你们的烟该快抽完了吧?”
我已经习惯于在这个家庭里看到她,就如同看到一把古老的、带着绒绣的安乐椅一样。我们从小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却从没有注意过它;直到有一天,不知怎的,一缕阳光照在椅子上,才突然想道:“瞧,这张椅子倒很稀罕呢。”于是我们发现椅子出自一位艺匠之手,做工很精细,料子质地也很不错。我就是这样一直没有注意过珍珠小姐。
我打开门大声应道:“就好了,夫人,我们马上就下来。”
这时候,我才生平第一次注意珍珠小姐,思考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然后我赶紧跑到她的丈夫跟前,抓住他的两肘说:“尚塔尔先生,我亲爱的朋友,请听我说,您的妻子在叫您。您要镇静下来,赶紧镇静下来,该下楼去了,赶紧镇静下来。”
而她,可怜的老姑娘,简直完全慌了神。她浑身发抖,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不行……不行……不行……不要选我……我求您……不要选我……我求您……”
他结结巴巴地说:“对……对……我这就下去……可怜的姑娘!……我这就下去……请告诉我的妻子我就来。”
然而,我突如其来产生一个灵感,把这个象征性的玩具娃娃递给了珍珠小姐。开头大家一愣,接着大概欣赏我的细心和谨慎,全都狂热地鼓起掌来,同时大声叫道:“王后万岁!王后万岁!”
于是他用这块两三年来一直用来揩试石板牌上记分的布认真地擦起脸来,结果面孔成了一个红白相间的花斑脸,额头、鼻子、两颊和下巴全都涂上了粉笔灰,眼睛也肿起来,而且还泪水鼓鼓的。
这时我简直吓得不知所措了。瞬息间无数想法和假设从我的脑海里掠过。他们是不是想要我在两个尚塔尔小姐中挑选一个?这会不会是一种手段,目的是让我说出我更喜欢她们中间的哪一个?是不是做父母的在小心谨慎、巧妙而不露痕迹地促成一件可能实现的婚姻?一家人家里有了长大成人的姑娘时,婚嫁的事总是萦绕在做父母的心头的,这种打算会隐藏在各种形式、各种伪装和各种手法当中。我非常害怕这件事要牵到我的头上。此外,路易丝和波莉娜两位小姐极度端庄拘谨的态度也使我非常胆怯,要从她们两个人中间挑选一个从而伤害了另一个,对我来说也好像从同样两滴水中要一滴不要另一滴一样困难。加上我还担心在这种麻烦事上冒险,害怕被人用和这种毫无意义的王位一样隐蔽、一样不易觉察、一样平静的手法,不由自主地引向结婚的道路上去,因此我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我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他的卧室里,轻声对他说:“请您原谅,尚塔尔先生,实在对不起,我惹起您伤心来……不过……我实在不知道……我想您会……您会谅解的……”
桌上的人全都齐声叫起来:“国王万岁!”我一下子脸红到耳根,就像人们处在尴尬的境地时会无缘无故地面红耳赤一样。我两眼低垂,手指头捏着这粒陶瓷人儿,努力现出笑容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是好。这时尚塔尔太太说道:“现在该挑选王后啦。”
他握住我的手说:“是的……是的……人总有难过的时候……”
到上饭后点心的时候了,三王来朝饼端了上来。过去每一年都是尚塔尔先生做国王,是连续的偶然巧合呢,还是家里人事先安排好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每次都一定在分给他的那份糕饼中找到那粒蚕豆,并且每次都宣布尚塔尔太太当王后。因此当我觉得嘴里咬的一口糕饼中有一个非常坚硬的东西差点硌掉我的牙齿时,我惊得呆住了。我轻轻地从我的嘴里把这个东西取出来,发现它是个小瓷人儿,只有一粒菜豆大小。这件意想不到的礼物使我“啊”的一下叫出声来。大家看着我;尚塔尔拍着手叫道:“是加斯东,是加斯东。国王万岁!国王万岁!”
随后他将脸浸在面盆里。当他抬起头时,我觉得这副面孔还是不中看。后来我想出一个鬼主意,在他照着镜子发愁的时候,我对他说:“您只要说眼睛里弄进一粒砂子就行了,这样您就可以当着大家的面要怎么哭就怎么哭了。”
大家像往常一样坐下来吃饭了。这顿饭吃得平平常常,席间谈话没有什么可记的。
他果真用手帕揉着眼睛下楼去了。大家都担起心来,每人都想把这粒砂子找出来,但谁也找不到。有人谈起一些类似的情况,说最后不得不去找医生才治好。
按照老规照,我拥抱了尚塔尔先生、尚塔尔太太和珍珠小姐,并向路易丝和波莉娜两位小姐行了深深的鞠躬礼。他们向我询问了许许多多事情:林荫道上有什么新闻,政局怎么样,公众对东京湾事件⑴有什么想法,以及有关我们的议员的情况等等。尚塔尔太太是个胖妇人,不知怎的,她的所有思想观点都使我感到像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石板。对于一切政治争论,她总习惯于用这么一句话来做结论:“这一切不会有好结果的,迟早罢了。”为什么我老是觉得尚塔尔太太的思想观点是正方形的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但凡是她讲的话,都在我的头脑里形成正方形,一个四角对称的老大的正方形。另外有一些女人,她们的思想观点给我的印象总好像是圆的,像铁环一样会滚动的;只要她们一开口讲话,我就会看到这些圆形滚出来,十个、二十个、五十个,有大有小,一个接着一个朝前滚着,滚啊,滚啊,一直滚到天边。还有一些女人的思想观点是尖形的……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话。
我呢,我又来到珍珠小姐身边。我看着她,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折磨着我,这种好奇心简直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真的,她年轻时一定很美,一双眼睛生得那么温柔,那么大,又那么娴静,而且总是睁得大大的,看上去就是与众不同,好像从来就没有闭上过似的。她的打扮稍微有点古怪,是一种地道的老小姐的打扮,这种打扮虽然使她减色不少,但并没有使她显得愚蠢笨拙。
因此,和往年一样,这一年的三王来朝节我也在尚塔尔家中过节吃晚饭。
就像我刚才看到尚塔尔先生灵魂深处一样,我似乎也识透了她的内心世界,领会到她卑微、简朴、牺牲了的一生;一种想探个究竟的渴望使我舌头痒痒的,按捺不住要问一问她。她过去是不是也爱他,长期以来,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样默默地忍受着这一揪心的痛苦?这种痛苦不为人知,别人既看不出也猜不到,但到了夜晚,在黑暗的房间里孤身独处的时候,它却悄悄地跑出来折磨人。我望着她,看出她的心在胸衣后面跳动;我在思忖,这个温柔纯朴的女人每天晚上会不会伏在眼泪湿透的枕头上呻吟,会不会在灼热的床上啜泣得浑身发抖。
二
就像孩子们拆毁一件玩具要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一样,我声音极轻地对她说:“要是您看到刚才尚塔尔先生哭的样子,您一定会怜悯他的。”
八月十五这一天,除我之外,他们还请几个朋友;而三王来朝节这一天就只有我一个外客了。
她打了一个哆嗦,问我道:
至于我,我每年八月十五日以及三王来朝节这一天都到他们家去吃晚饭:这已经成为我不可摆脱的义务,就像天主教徒复活节这一天一定要去领圣体一样。
“怎么,他哭过?”
尚塔尔家也有一些交往,不过为数很少,交往的对象都是在附近一些人家中仔细挑选的。他们一年当中也和居住在远方的亲戚互相走动两三次。
“啊,不错,他哭过。”
至于那个父亲,倒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知识渊博,性格爽朗,待人热忱;不过他至高无上的爱好是悠闲、安逸和宁静。为了按照他的意愿生活,他竭力使他的家庭生活刻板僵化,像止水般停滞不动,弄得死气沉沉。他博览群书,非常健谈,容易冲动。由于平时极少和外界接触,没有经受过人际间矛盾倾轧的磨练,使得他的皮肤——他的精神皮肤——变得非常脆弱敏感,一点点小事就激动得坐立不安,痛苦非凡。
“为什么哭?”她显得非常激动。我答道:
两个年轻姑娘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她们身材修长,颜面娇嫩,长得都很漂亮,而且很有教养,太有教养,有教养得像两个漂亮的玩偶,引不起人的注意来。我就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两位尚塔尔小姐,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向她们求爱的念头。她们给人的感觉是这么洁白无瑕,简直叫人不敢跟她们讲话,连向她们行个礼也会感到唐突。
“为了您。”
在尚塔尔一家人眼里,位于塞纳河那一边的巴黎属于新市区,住在新市区里的居民都是一些不够正经的人,成天吵吵嚷嚷,不肯安分守己,白天东游西荡,懒懒散散,晚上则沉醉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当中。不过偶尔他们也带两个年轻姑娘到巴黎喜剧院或法兰西大剧院去看一次戏,这些戏都是尚塔尔先生阅读的报纸上推荐过的。
“为我?”
尚塔尔太太和珍珠小姐一起去进行这一趟神秘的旅行,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由于公共马车——这辆马车顶上又是提篮又是口袋,载满大包小包,像搬家似的——一路颠簸,两个人虽然还很兴奋,但已累得筋疲力尽了。
“一点不错。他对我讲了他过去是多么爱您,他和他现在的妻子结婚而没有和您结婚,为此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做完这些事,她们便选定采购的日子出发了。她们是乘着出租马车去的,就是车顶上带着行李架的那种出租马车,过桥到新市区的一家大的食品杂货商店去。
她的脸色骤变,一下子成为死灰色,那双一直张大的娴静的眼睛突然闭起来,快得就像永远阖上不会再打开一样,同时身子从椅子上慢慢地滑下去,瘫倒在地板上,轻得如同一块披肩落地一样。
尚塔尔太太被提醒要当心饥荒,赶紧将剩下的给养察看一遍,并逐一登在小本子上。记下了一连串数字之后,首先计算了很长时间,随后又和珍珠小姐进行了长时间的会商,最后总算取得一致意见,确定了各种给养三个月的储备量。这些给养是:食糖、大米、李子干、咖啡、果酱、罐头豌豆、罐头菜豆、罐头螯虾,还有咸鱼和熏鱼等等。
我吓得大叫起来:“快来,快来!珍珠小姐不好了。”
珍珠小姐掌管着厨房里食品柜的钥匙(因为衣柜向来是由女主人亲自掌管的)。珍珠小姐通知食糖快吃完了,罐头食品所剩无几,袋子里的咖啡也行将告罄。
尚塔尔太太和她的两个女儿都赶紧跑过来,就在她们找水,找毛巾,找醋的时候,我抓起我的帽子逃走了。
他们在巴黎天文台附近拥有一座房子,坐落在一个小花园中央。平时他们就呆在自己家里,很少外出,和住在外省一样。他们对巴黎,真正的巴黎简直一无所知;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和巴黎距离是这么遥远,简直太遥远了!不过,有时候他们也出一次门,做一次长途旅行。尚塔尔太太要进行一次规模盛大的采购活动,照他们家里人的说法是“补充给养”。下面让我们看看他们是如何进行这一大规模的“补充给养”的。
我跨着大步,心里怦怦直跳,满脑子懊悔和歉疚,但中间也有一点欣慰,仿佛做了一件必不可少的值得嘉许的事情。
尚塔尔这一家人过的日子很古怪,他们住在巴黎,却和住在格拉斯、伊弗托或者穆松桥差不了多少。
我问自己:“我做错了还是做对了?”这桩事藏在他们心里不就像一颗铅弹留在闭合的创口里吗?现在他们会不会好过一点呢?当然,事情已经过去,无须让他们重新再受折磨了,但能让他们怀着柔情去回忆不是也好吗?
每年我都要到老朋友尚塔尔家中去过三王来朝节⑴。他是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从小时候起,我就在我父亲的带领下常常到他家去,长大后继续保持着这个习惯。我想只要我活着,这个世界上还有尚塔尔家的人,我的这个习惯还会保持下去的。
说不定就在即将到来的春天的某个晚上,月光穿过枝叶扶疏的林间照到他们脚下的青草地上时,受到感动的他们会情不自禁地互相接近,手握着手,共同回忆起这一直压在他们心底的残酷的痛苦吧?说不定就是这短暂的一握,会在他们身上激起一种他们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战栗,给这两个一刹那间死而复苏的人尝到一种神奇的、电光石火般的陶醉吧?而这种从瞬间战栗中得到的如痴如醉的甜蜜给予这一对情人的幸福,也许比其他人一生中得到的还要多呢!
说真的,那天晚上我挑选珍珠小姐当王后的念头真奇特!
⑴三王来朝节:又称主显节,天主教节日。习俗是日要吃三王来朝节饼,饼内放一蚕豆或一小瓷人,吃到者为国王,可挑选王后。⑴东京湾事件:东京湾即北部湾。东京湾事件泛指一八八三年法国强迫越南成为其保护国,并进攻中国军队,引发中法战争;一八八五年中国军队重创法军,在法国国内引起震动,茹费理内阁因此倒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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