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以后,她围裙里兜着一堆鸡蛋走进托万的房间,说道:
她被这个道理说动了,怒气平息下来,一面寻思着一面走开了。
“我刚才把那只黄母鸡连同十个鸡蛋放进窝里去了;这十个蛋是给你的,当心,不要压碎了。”
“不能行?为什么不能行呢?既然在暖箱里能孵出活蹦乱跳的小鸡来,当然也可以在床上孵出来了。”
托万惊慌失措,问道:
那个人答道:
“你要做什么?”
“这能行吗?”
“我要你把它们孵出来,你这个饭桶!”
老婆婆听呆了,问道:
他开头哈哈大笑,后来由于她认真坚持要这么做,他生气了,他抵制,他坚决不答应把鸡蛋放在他肥壮的肩膀下面,用他的体温来孵小鸡。
“就在我让母鸡孵小鸡的那一天,我会同时拿五个蛋放在他的一只肩膀下面,再拿五个蛋放在他的另一只肩膀下面,这样做同样会孵出小鸡来。等到两方面的小鸡都同时出壳了,我就把您男人孵出的小鸡拿到您的母鸡身边,让它去领养。这样您就可以多得到一窝小鸡了,老妈妈!”
老太婆勃然大怒,气狠狠地说:
她怔住了,心里想是不是他在嘲弄她,仔细打量着这个乡下人干瘪狡猾的面孔。他继续说道:
“你不孵就休想吃烩肉,我要看看到头来究竟会怎么样。”
“您的男人一刻也不离开床,热得简直像个烘炉,要是我,好吧,我就让他孵小鸡。”
托万有点怕起来,没有再吭声。
他接着说道:
十二点钟敲响了,他叫道:
她等着听他讲下去,两只猫头鹰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喂,老太婆,汤做好没有?”
“喂,老妈妈,换了我,您知道我会怎么办吗?”
老太婆在厨房里叫道:
一天,他看到她比平时气得格外厉害,就对她说:
“没有你的汤,懒胖子!”
塞勒斯坦·马卢瓦泽尔和塞泽尔·波梅尔低着头,普罗斯佩·奥尔斯拉维尔却觉得她发火很有趣,常常故意逗她。
他以为她是说玩话,就等着,后来他请求,央告,最后骂起来,伤心得不断“朝北去一趟”,“朝南去一趟”,用拳头擂墙,但却毫无作用。最后他不得不低头认输,听任老太婆把五个鸡蛋放进被窝,塞在他左边胁下。这样他的汤才到嘴。
但托万婆婆很快就容不下了。她看不过她的懒汉丈夫继续消遣作乐,在床上还玩骨牌。一看到牌局开始,就怒气冲冲地奔过来,掀翻木板,抓起骨牌送回店堂去。她声称养着这个一事不做,胖得流油的废物已经够好的了,还让他这样开心,这简直是存心嘲弄那些整天干活的可怜的人。
他的朋友们来后看到他神情既尴尬又古怪,都以为他病得厉害了。
他们从院子里拿来一块木板搁在床边,就这样玩起多米诺骨牌来。玩得认认真真,十分起劲,从两点一直玩到六点。
后来他们像每天一样玩牌,但托万好像提不起兴趣来,伸手抓牌的时候不但慢吞吞的,而且有点战战兢兢。
很快,“我的白兰地托万”的朋友们放着店堂不坐,每天下午都到这个大胖子的床前围着他谈天说地。这个笑话连天的托万尽管躺在那里不能动,还是能叫人开心,这个调皮鬼简直能把魔鬼都逗得笑起来。有三个人是每天必来的:塞勒斯坦·马卢瓦泽尔,一个瘦高个子,身体像苹果树的树干那样微微有点弯曲;普罗斯佩·奥尔斯拉维尔,矮个子,一副干瘪相,长着一个黄鼠狼的鼻子,机灵狡猾得像只狐狸;还有塞泽尔·波梅尔,他从来不讲话,却照样跟着一起作乐。
“你的手臂被捆住啦?”奥尔斯拉维尔问。
老太婆走开后,有时一只羽毛鲜红的大公鸡会跳到窗台上,睁着圆圆的眼睛朝房间里好奇地张望着,然后站在那里引吭高歌;也有时一两只母鸡会飞到床脚下,在地上觅食面包屑。
托万回答说:
“现在你看,现在你看,这个胖懒鬼,得供养他,像侍弄猪似地替他洗,替他刷。”
“我的肩膀好像有点沉重。”
这时窗口出现了托万婆婆那个猫头鹰脑袋。她大声叫着说: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走进店堂,玩牌的人就不再说话了。
“我的女婿,叫我最伤心的莫过于不能再尝一尝我的白兰地了,真该死!其他我倒都可以照样行乐,只是不能喝酒叫我难过死了。”
进来的是镇长和助理。他们要了两杯白兰地,就谈起地方上的事情来。由于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甜烧酒托万”想把耳朵贴到墙壁上去听,忘记了身下的鸡蛋,他猛然一个“朝北去一趟”,身子就躺在一盆鸡蛋糊上面了。
没有多久,他就把最亲密的几个朋友请到他房间里来和他做伴,尽管看着别人喝酒他不能喝心里很难受。他翻来覆去地嘀咕:
听到他的诅咒声,托万婆婆猜到出事了,赶紧跑过来,猛地一下将被子掀开,看见粘在她男人胁上的一大片黄色膏药糊,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跑嘛,还不行,不过我一点没瘦,中气足着呢。”
开头她站着一动不动,只是气得浑身发抖;接着扑向这个瘫子,像在池塘边捶衣服似的,在他肚皮上使劲捶打起来;她的两只手一上一下,发出嘭嘭的闷声,快得跟兔子用爪子打鼓一样。
“我的白兰地托万”回答说:
托万的这三个朋友笑得透不过气来,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又是喊叫。大胖子吓慌了,既要躲开老婆的捶打,又要小心翼翼地防着不要再把另一边胁下的五个鸡蛋压碎。
“是我,托万老爹。你又能跑了吗,胖兔子?”
三
塞勒斯坦·马卢瓦泽尔回答道:
托万被制服了。他不得不乖乖地孵蛋,既放弃了玩骨牌,也放弃了其他一切活动,因为他一旦压碎一只鸡蛋,老婆子就毫不容情地断绝他的饮食。
“喂,我的女婿,是你吧,塞勒斯坦?”
他成天就这么仰面朝天地躺着,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天花板,两只手臂像鸡翅膀一样微微支着,给这些紧贴着他身体,躲在白色蛋壳里的小生命加热。
现在他最大的消遣是听酒店里的人谈天。客人们的对话从隔板传过来,当他听出朋友的声音时,就叫道:
现在他说话嗓子也低了,好像声音也和动作一样使他感到害怕。他关心起那只孵蛋的黄母鸡来,因为这只抱窝鸡正在和他进行着同样的工作。
他不再回嘴,只是在老太婆背后眨眨眼睛,在床上翻一下身,这是他还能够做的唯一的动作。他把这个动作称为“朝北去一趟”或者“朝南去一趟”。
他问他的妻子:
“这下好了,这个大饭桶!这下好了,这个废物,这个懒汉,这个胖酒鬼!这真是报应,这真是报应!”
“黄母鸡夜里吃东西没有?”
然而他仍旧乐呵呵的,不过这种快活多少与以前有点不同了。他在老婆面前带着小孩子的那种胆怯的神情,有点畏畏缩缩,低声下气的样子。他的老婆则整天叽叽喳喳地叫着:
老太婆不停地从黄母鸡身边跑到她的男人身边,又从男人身边跑到黄母鸡身边,头脑里没有别的事,一心牵挂着正在床上和窝里成熟着的鸡雏。
不幸的事果然发生了,托万突然病下来,瘫痪了。他们把这个大胖子的床安放在酒店后面的小房间里,这样他可以听到隔壁人们的讲话,还可以同朋友们谈天,因为他的头脑还是清楚的。不过他的身体,他那庞大的躯体却不能活动,不能站起来,只有直僵僵地躺在那里了。最初人们还希望他的两条肥壮的大腿能够多少恢复一些活力,但这种希望很快就落空了。“我的白兰地托万”只有日夜躺在床上。这张床每星期收拾一次,要请四个邻人帮忙,托住小酒馆老板的四肢,将他抬起来,以便换一下草褥。
当地知道这一奇闻的人都跑来向托万打听情况,既是好奇,也很认真。他们像走进病人房间似地脚步轻轻地走进屋里,关切地问道:
二
“怎么样,行吗?”
“等着吧,等着吧,”托万婆婆颠来倒去地说,“迟早总会有好看的!”
托万答道:
托万这个人看上去也实在叫人感到惊奇,这么臃肿肥胖,既红光满面,又气喘吁吁。他是属于这一类与众不同的大胖子:死神好像在他们身上故意寻欢作乐,快活狡黠地施展它的阴谋诡计,把它的慢性毁灭工作硬是变成一出喜剧。这个坏蛋不是像在别人身上用白发、消瘦、皱纹和日益衰弱——人们看到这些人往往会打个寒噤说:“糟糕!他变得多么厉害啊!”——来显示自己的力量,而是开玩笑似地将他养得肥肥胖胖的,使他变成一个庞大的怪物,并把他涂上红蓝两色,还将他吹胀起来,赋于他一个超乎常人的健康的外表;它强加给所有其他人身上的那些悲惨可怜的畸形陋相,到了他身上都变成滑稽的、引人发笑、令人开心的东西。
“行倒是行,不过我实在难受,浑身痒痒的,到处像有蚂蚁在爬。”
在酒客们一片笑声中,她悻悻地走了。
就这样,一天早晨,他的妻子走进来,神色激动地宣布:
“等着吧……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好看的……总有一天像粮食口袋一样撑破的……”
“黄母鸡孵出了七只,三只蛋是坏的。”
老婆婆更加怒火冲天,又唠叨着说:
托万的心扑扑跳,他能孵出几只呢?
那些喝酒的客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又是拍桌子,又是跺脚,又是往地上吐口水,乐得发疯了。
“快了吧?”他带着那种就要做母亲的女人的焦虑不安的心情问道。
“这只翅膀怎么样?老妈妈,这才算得上翅膀呢!”
老太婆自己也为担心不成功而坐立不安,恶狠狠地回答道:
说着又把袖子卷上去,露出他那滚圆的胳膊说:
“放心好了!”
“哎呀,母鸡妈妈,我的干瘪板儿,想办法把母鸡也养得这么肥吧,试试看!”
夫妻两人都在等着。朋友们得知时间快到也都赶来,他们也跟着悬着心。
托万拍着他的肚皮开怀大笑地说:
周围人家都在议论纷纷,有的人还到邻舍家去打听消息。
“等着吧,等着吧,用不了多久就会有好看的,就会有好看的!这副又肿又胖的样子,总有一天会像粮食口袋一样撑破的!”
下午三点钟光景,托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现在他白天里也要睡上半天觉。突然,他被右臂下一种不平常的骚痒惊醒了,他赶紧用左手去摸,手指间有一个什么东西在乱动,原来他抓住了一只通体长着黄色绒毛的雏鸡。
她还对着他的脸大喊大叫:
他激动得大声叫起来,松开手掌,小鸡竟跑到他的胸口上来。酒店里本来已经坐满了人,闻声都拥到房间里,像看街头杂耍一样围成一圈。老太婆到来后,小心翼翼地捉住这只躲在她丈夫胡子底下的小动物。
“长成这副模样,放到猪圈里去不是更好吗?这一身肥油看着都叫人恶心!”
没有一个人再讲话。这时正当四月份,天气已经炎热了。从开着的窗户里可以听到黄母鸡咯咯的叫声,那是它在召唤新生的儿女。
不过她天生脾气不好,平时看什么都不顺眼,整天怨天恨地,尤其恨她的丈夫。她恨他整天乐呵呵的,恨他有名气,恨他身体好,恨他长得肥肥壮壮。她骂他是个废物,因为他坐着不动就能赚钱;骂他是个饭桶,因为他吃起饭喝起酒来抵得上十个平常人。没有哪一天她不怒气冲冲地数落他:
托万既激动又焦急不安,身上只是冒汗,喃喃地说:
除此之外,听他和老婆吵架也是一种乐趣,简直和一出喜剧一样,花钱买票也值得。结婚三十年来两个人天天都要吵上几句,只不过托万总是嬉皮笑脸,而他的老婆却是真的动肝火。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乡下女人,走起路来像鹳鸟一样迈着大步,干瘪瘦削的身躯上顶着一个发怒的猫头鹰脑袋。平时她把时间都花在养鸡上。这些鸡养在酒店后面一个小院子里。她因善于养鸡而出名,善于把这些家禽养得又肥又壮。费康一些有身份的人家请客吃饭,为了使菜肴生色,餐桌上总得有一只托万婆婆喂的母鸡。
“这一下我觉得左肩下又有了一只。”
“有两件事不让我办到:第一,海水是咸的;第二,由于我的大肚子弯不下腰来,必须把这么多的水装到瓶子里我才能喝到嘴。”
她的妻子把她那瘦骨嶙峋的大手伸进被窝里,小心翼翼地又抓出第二只小鸡,动作像接生婆那样小心。
他回答道:
邻居们都想看看,把小鸡放在手掌上传来传去,仔细端详着,就好像它是个什么稀奇的东西。
“你为什么不把大海喝下去,托万老爹?”
足足有二十分钟没有小鸡再出生,后来一下子却有四只小鸡同时破壳而出。
当地一些喜欢开玩笑的人问他:
旁观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喧闹的声音。托万脸上绽开了笑容,他为自己的业绩感到庆幸,并为自己这种奇特的父亲身份扬扬得意起来。不是吗,像他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有的,他难道算不上一个奇人吗?
他的酒店招牌是“会友酒馆”,而托万老爹也名副其实成了这一方人的朋友。人们从费康,从蒙蒂维耶跑来看望他,听他谈天取乐,因为这个胖子说起笑话来能把死人都逗得笑起来。他有一个本领,和人开玩笑却从不惹人生气,眨眨眼睛就把没有说出的话表示出来;快活起来的时候拍着大腿,每一次都使你忍不住打从心里要发笑。此外,单单看他喝酒的样子也是一种乐事,请他喝多少他就能喝多少,并且什么酒都喝,狡猾的眼睛永远笑眯眯的。这种笑意来自双重开心,因为就在他仰起脖子一骨碌倒下去时,既享受了美酒,又赚了大把的钱。
他宣布:
是啊,大家都认识甜烧酒托万,都认识这个在当地乃至全区最胖的人。比起他这个人来,他的那座小屋简直低矮狭窄得可笑,似乎根本容纳不下他这个庞大的身躯。他整天站在门口,看到的人总不免心里嘀咕他怎么能走进屋里去的。然而每当来了一个顾客,他总跟着进去,因为“我的白兰地托万”有权受到所有到他店里喝酒的顾客的邀请,不论他们喝什么酒,他都可以抽个头儿喝上一小杯。
“一共六只,见鬼!洗礼时可够有意思的了!”
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把所有人都称做“我的女婿”,尽管他既没有已婚的女儿,也没有待嫁的姑娘。
大伙都大笑起来。店堂里还挤满另外一些人,正拥在门口等着进来,他们互相打听:
“来杯甜烧酒吧,我的女婿。它既暖肚,又醒脑,没有比这对身体更有益的了。”
“孵出几只来了?”
他总是一成不变地回答:
“六只了。”
“我们喝点什么呢,托万老爹?”
托万婆婆把这些新的家族成员给老母鸡送去。那只老母鸡倒竖着羽毛,狂热地咯咯叫着,将翅膀张到最大程度,来庇护它的越来越大的子女队伍。
二十年来,他就用他的白兰地和甜烧酒灌满当地人的肚子。每当有人问他:
“又有一只了!”托万喊起来。
他的白兰地当然就是他的科尼亚克⑴,可以和那种白兰地媲美的。
他弄错了,不是一只而是三只!这真是一大胜利!最后一只是晚上七点钟才破壳的。十只蛋全部顺利产雏。托万欢喜得如痴如狂,他不但解放了,而且感到非常光荣;他在这个脆弱的小生命的身上拼命地吻着,差点嘴唇将它闷死。他想把这个小家伙放在床上留到第二天,因为他觉得对他赋予生命的这个小动物,这个小不点儿有一种母亲般的慈爱感情。但老太婆根本不理会她丈夫的请求,照旧将它带走了。
“我的白兰地是法国一等的。”
在场观看的人一个个都乐不可支,一边议论着这一结局,一边走开了。奥尔斯拉维尔留在最后,他向托万说:
整个小村子仿佛都属于这个绰号“甜烧酒”的安托万·马舍布莱所有。大家还常常喊他“托万”或“我的白兰地托万”,因为他有一句时刻不离嘴的口头禅:
“怎么样,托万老爹,烩第一只鸡的时候你得请我,是不是?”
这些房屋蜷缩在这条长满杂草和荆棘的细谷里,隐藏在一个山坳中间,回风谷就因此而得名的。就像鸟儿在暴风雨的天气里要躲到犁沟中一样,这些房屋也似乎特地在这个山洼子中间寻找一个藏身之处,以抵挡从遥远的海面上吹来的大风。这种狂烈而带有咸味的海风既像火一样烤得人坐立不安,又像冬天的严寒霜冻那样叫人干燥难受。
一想到烩鸡块,托万顿时眉开眼笑。这个大胖子回答道:
这个小村子因为他而颇有名气。村子藏在一条小山谷里,小山谷向下一直延伸到海边。小山村穷得可怜,只有十座诺曼底式的房屋,围在树木和沟壑中间。
“那还用说,肯定要请你,我的女婿。”
回风谷方圆十法里以内的人全都认识托万老爹,提起“大胖子托万”、“我的白兰地托万”无人不晓;人们还把他喊做“甜烧酒”。他是村子里小酒馆的老板,全名是安托万·马舍布莱。
⑴科尼亚克:地区名,以产白兰地酒闻名,后来即以该地名作为优质白兰地酒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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