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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

“六个法郎!六个法郎!您疯了吗?我跟您说,她只有五六个小时好活,不会再多了!”

“她还能拖上两天甚至三天。这样吧,您给我六个法郎,一切包括在内。”

他们争论了很久,两个都争得面红耳赤。由于拉贝要走,时间又在一分钟一分钟过去,而小麦又不会自动搬回来,这个农民终于同意了。

这个守护人回答说:

“那么,说定了,六个法郎,一切包括在内,直到把尸体抬走为止。”

“怎么样?”

“说定了,六个法郎。”

奥诺雷问她:

于是他跨着大步,向他的那些躺在地上的,在闷热的阳光照射下,向更加成熟的小麦走去。

拉贝走到床前打量这个垂死的人。她按按她的脉搏,叩叩她的胸脯,听听她的呼吸,为了要听她讲话的声音,又问她一些问题;然后又仔细察看了许久,才跟奥诺雷走出来。这时她已成竹在胸,断定老妇人今晚死不了。

拉贝又回到屋里。

可是老妇人还是活得好好的。她还是仰面朝天躺在她那张简陋的床上,两只手搁在紫色的印花棉布被上。这双手瘦骨嶙峋,筋脉虬结,就像一些奇形怪状的动物和螃蟹的螯爪;由于风湿病、劳累和做了近一个世纪的农活,变得僵硬强直。

她已经把她的话计带来了,因为她不论陪在垂死的人还是已死的人身旁时,总是不停地工作,一刻也不肯放松的;有时候替自己做,有时候替雇她的人家做;如果是替雇她的人家做,人家会付给她额外报酬的。

这种不自觉的愿望,在他说话的语气里显示出来。

突然,她问这个垂死的老妇人道:

“会不会已经完事了呢?”

“人家总为您行过圣事了吧,邦唐大妈?”

躺在田野里的热得难受的母牛抬起它们沉重的脑袋,朝这两个过路的人低声哞叫着,向他们要新鲜的草料吃。快走到家的时候,奥诺雷·邦唐低声咕哝着说:

这个老农妇摇摇头。拉贝太太可是个虔诚的教徒,她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

路上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走得很快,而他则迈开两条长腿,跨着大步,就像每一步都是跨过一条小河一般。

“天啊,这怎么行!我去把神甫先生找来。”

她擦擦手,马上就跟他走了。

于是她急急忙忙向本堂神甫住宅跑去,沿路的孩子们看她跑得这样快,都以为出了什么祸事了。

“那么就请您来看看她吧。”

神甫马上就来了,他穿着宽袖的白色法衣;一个唱诗班的孩子走在前面,摇着小铃,宣告天主正从这阳光炙人的宁静的田野里经过。远处正在劳动的男人脱下头上的大帽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这白衣服在一个农庄后面消失。正在低头聚集麦捆的女人也直起腰来在胸前画个十字。受惊的黑母鸡两只爪子蹒跚着,沿着田沟摇摇晃晃地奔逃,一直窜到它们非常熟悉的一个洞边突然无影无踪了。拴在一块草地上的一只小马驹,看到白色法衣害怕起来,一面尥蹶子,一面绷紧缰绳原地打转。披着红色罩衫的唱诗班的孩子走得很快,神甫则头歪在肩膀上,戴着他的黑色方形四角帽,一面跟在后面,一面嘴里念念有词。拉贝太太走在最后,身子弯得很低,头几乎触到地面,像要匍匐在地面上前进似的;她双手合十,如同在教堂里一样。

“在没有看到您的母亲以前,我什么都说不上来。”

奥诺雷远远地看到他们走过去,问道:

女守护人吃惊地看着这个农民。她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承包看护一个病人到死的事。她犹豫不决,心里也想碰碰运气,但后来她又怕被人耍弄,于是回答说:

“我们的神甫到哪儿去啊?”

“不,我宁愿您给我提出一个价钱,一直看护到她死要多少钱。我就碰碰运气。医生说她马上就要死了,如果真的这样,那就算您走运,我倒霉;如果她拖到明天或者更晚一些时候,那就算我走运,您倒霉!”

他的雇工稍微机灵一点,回答说:

于是他果断地说:

“他当然是把天主捧到你母亲那儿去的啰!”

但这个农民心里盘算着。他对他的母亲非常了解,他知道她多么坚韧顽强,多么健壮和有耐力,因此尽管医生说她快死了,说不定还有七八天可拖。

奥诺雷并不感到意外,说道:

“有两种价钱:对那些有钱的人是白天四十苏,夜里三法郎;对其他人是白天二十苏,晚上四十苏。您就给我二十苏和四十苏吧。”

“嗯!很可能是这么回事。”

拉贝神色严肃起来,郑重地说:

说着他又干起活来。

“看护她到死您要多少钱?您知道我可不是一个有钱的人,我连一个女用人也请不起。正因为这样,才把我母亲弄到这一地步。我可怜的母亲,实在太累了,尽管她已经九十二岁,干起活来却像十岁一样,谁也不能像她这样的!……”

邦唐大妈做了忏悔,接受了赦罪,领了圣体。神甫回去了,留下两个妇女待在这闷热的草屋里。

奥诺雷踌躇着。他想在谈到正题之前总得找点什么话说说,但又实在找不出,于是突然下决心说道:

这时拉贝开始观察这个垂死的人,心里盘算着她会不会拖得太久。

“那么肯定就要断气啰!”

太阳落山了;强劲的风把清新的空气吹进来,墙上一张用两颗大头针钉着的埃皮纳勒的画片,被风吹得飘来飘去。从前是白色,现在已经泛黄并且布满苍蝇屎的小窗帘挣扎着,仿佛像老妇人的灵魂一样想飞离这里。

“医生说她过不了今天啦。”

她一动不动,睁着双眼,仿佛心定神安地等待着这近在眼前又迟迟不肯来临的死亡。在她紧塞的喉咙里,响着短促、略带嘶哑的喘息声。这种喘息声就要停止了,世界上就要少去一个谁也不惋惜的女人。

“已经到这一地步了吗?”

天黑时,奥诺雷回来了。他走到床前,看到他的母亲还活着,就问了一声:

她突然关心地问道:

“怎么样?”

这个老妇人把双手从靛蓝液里提起来,亮晶晶的淡蓝色的水球流到指尖,又滴滴嗒嗒落到小木桶里。

这一问话就像往常她身体不舒服时问的一样。

“她就要死啦!”

随后他就打发拉贝回家,同时叮嘱她说:

“您的母亲怎么啦?”

“明天,五点钟,不要晚了。”

“是的,我母亲!”

她回答道:

“您的母亲?”

“明天,五点钟。”

“哦!托您的福,我还好,不过我的母亲不行了。”

第二天,她果然天一亮就来了。

“老样子,老样子。您呢?”

奥诺雷下地以前,正在吃自己做的汤。

她转过头来朝着他说:

这个守护人问他:

“喂,晚上好,拉贝大妈;近来诸事顺心吗?”

“怎么样,您母亲故世了吗?”

他说:

他挤了挤眼角,稍带狡黠地回答:

奥诺雷·邦唐走进她家的时候,看到她正在为村里女人们的细布皱领准备染色的靛蓝液。

“她好像还好了一些。”

拉贝是一个熨衣服的老妇,兼做本地和附近一带死人和垂死者的守护人。只要一把她的主顾们缝进永远钻不出来的被单,就又拿起熨烫活人衬衣的烙铁。她干皱的面孔像一只陈年的苹果;她凶狠,嫉妒,一钱如命;她腰背伛偻,好像因为永远不停地弯腰烫衣服而折成了两截。人家讲她对人的临终有一种可怕的、无耻的爱好,因为她专门喜欢谈那些她看着死去的人,谈那些她亲眼目睹的形形色色的死亡场面,而且谈起来不厌其详,不过情节却又都差不多,就像一个猎人讲述他为何放枪一样。

说完他就走了。

于是他也出去了。

拉贝担心起来,她走近这个将死的人,看到她还是老样子,睁着双眼,有点气透不过来,面色仍旧泰然自若,两只痉挛的手搁在被子上。

“我就去找拉贝,既然他,这个人一定要我去找。别担心,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女守护人懂得这种情况会拖上两天、四天、八天,她那吝啬的心被一种恐怖攫住了,与此同时升起了一股怒火,对这个耍弄她的狡猾的家伙和这个不肯死的老妇人恨得牙痒痒的。

医生一走,这个农民就转过头来,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声音对他的母亲说道:

不过她还是开始干起活来,同时睛眼盯着邦唐大妈布满皱纹的脸,等待着。

“您要知道,请您记住,我这个人生起气来可不是开玩笑的,您可得当心!”

奥诺雷回来吃午饭;他好像很高兴,甚至还有点嘲笑的样子;吃完他就又走了。他不断把小麦运回来,自然,机会是好极了。

医生走了,一面走一面还吩咐说:

拉贝气极了;在她看来,现在过去的每一分钟都是她被偷走的时间,被偷走的钱。她不由得产生一种欲望,一种疯狂的欲望,想掐住这头老母驴,这个老顽固,这个老不肯死的脖子,只须稍微用点力,就可以使得这偷走她的时间和金钱的轻微急促的呼吸停止。

“我就去,我就去,您不要生气,大夫先生。”

后来她想想这样有危险,于是头脑里又产生了另一个主意。她走到老妇人床前。

这个农民咬咬牙说:

她问道:

“这我怎么知道?要看您请她看护多少时间而定。您去和她商量,真该死!可是我希望她一小时后就到这里,您听到没有?”

“您已经看到魔鬼了吗?”

医生叫起来:

邦唐大妈喃喃地说:

“请拉贝看护要多少钱呢?”

“没有。”

这个农民又高又瘦,举止缓慢,翻来覆去地委决不下;他既怕医生,又悭吝成性,他再三琢磨盘算了好长时间,最后结结巴巴地说:

于是女守护人开始对她讲了一些可怕的故事,以使这个垂死人脆弱的心灵感到害怕。

“您简直是个畜生!您听着,我不允许您这样做!您听清楚没有,要是您今天非把小麦运回来不可,您就去把拉贝太太找来,是啊,请她来看护您的母亲。我要您这样做,您听到没有?要是您不听我的话,将来转到您生病的时候,我就让您像一条狗一样死去,您可听清楚!”

她说,每个临死的人在断气前几分钟,就有魔鬼出现在他面前。魔鬼手里拿着一把扫帚,头上套着一口锅,发出很大的叫声。人只要一看见它就完了,顷刻之间就会死去。她列举了今年所有看见魔鬼出现的女人的名字;约瑟夫·卢瓦泽勒,厄拉莉·拉蒂埃,索菲·帕达尼奥,塞拉菲娜·格罗斯皮埃。

但医生发起火来,顿着脚说:

邦唐大妈终于紧张起来,显得激动不安,两只手抖抖的,想转过头去看看房间深处。

诺曼底人的悭吝至死还缠着这个老妇人。她用眼睛和脸上的神情表示同意儿子的意见,催促他去把小麦运回来,宁可让她一个人归天。

突然,拉贝在床脚下消失了。她从大柜里拿出一条被单把自己裹起来;头上套了一口锅,锅底三只弯曲的矮脚像三只角一样向上竖起;她右手抓住一把扫帚,左手提起一个白铁桶,然后猛地把白铁桶抛向空中,以便让它掉下时发出很大的声响来。

“但我总得把我的小麦搬回来啊,它们留在地里时间已经这么长了,天气又这么好。你说呢,我的母亲?”

轰隆一声,铁桶掉在地上;这时女看护爬到一张椅子上,掀起床脚边的帐子,出现在这个老妇人眼前;她用一个铁罐子遮住脸,一面装神弄鬼做出各种姿势,一面朝着铁罐子里尖声大叫大喊,同时挥舞着手中的扫帚,就像木偶戏中的魔鬼那样,吓唬这个快要死的老农妇。

这个农民一再懊丧地说:

这个垂死的人吓得魂飞魄散,露出疯子似的眼光,拼命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想爬起来逃走,甚至肩膀和胸部已离开了床,但后来又跌倒下去,吐了长长的一口气,死了。

“奥诺雷,您不能让您的母亲独自一个人这样待着,她随时会去世的!”

拉贝平静地将东西各归原位:扫帚放在大柜角落里,被单放回大柜里,锅放到炉子上,桶放在地板上,椅子靠在墙边。然后她用熟练的职业动作,合上死者睁得大大的眼睛,又在床边放上一个盆子,盆子里倒了些圣水,把钉在衣柜上的黄杨木取下来浸在圣水里,最后跪下来,开始虔诚地背诵起超度亡人的经文来;这些经文由于职业的缘故,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医生提高嗓门说:

晚上奥诺雷回家的时候看见她在祈祷,他马上就算出她多赚了他二十个苏,因为她只待了三天一晚的时间,总共应该是五个法郎,而不是他要付给她的六个法郎

七月的阳光从开着的门窗里涌进来,把炽热的火焰洒在这棕褐色的、被好几代庄稼汉的木鞋踩实了的、高低不平的泥土地面上。田野里被中午烈日灼烤着的青草、小麦、树叶的气味,也被阵阵热风吹进屋子。蝈蝈儿声嘶力竭地鸣叫着,空间里到处都响着它那连续不断的清脆的唧唧声,就像集市上卖给孩子们的那些木制的虫豸叫声一样。

埃皮纳勒:法国孚日省省会,以出版民间版画闻名。当时的法国,一法郎相当于二十个苏。

农民奥诺雷面对着医生,一直痴痴地站在垂死的老妇人床前。老妇人很平静;她神志清醒,显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看着这两个男人,听着他们谈话。她就要死了,但她心安理得,因为她的寿数已尽,大限到了;她今年已经九十二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