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贝尔太太在衣服口袋里摸来摸去找钱包,西姆拦住她,转过身来问小女仆道:
大家商定每人要一份加香菜的煎蛋,一份新鲜土豆烧牛腰肉,外加一点干酪和一杯咖啡。
“你身边总该还有点钱吧?
“喂,我的孩子,你去给我们做午饭吧。两位太太,你们想吃些什么?”
她回答说:
但他突然走进客厅,向那个小女仆说道:
“还有一点,先生。”
西姆在花园里跟小约瑟夫和那条狗戏耍着,玩得很开心。凡是大胖子到了乡下总是这么快活的,他早已把那个垂死的人忘得干干净净了。
“有多少?”
隔壁房间里传来那个临终病人的声音。在这个对她来说一切都将结束的最后时刻里,她想必生活在她的梦想、她一直企盼的日子当中。
“十五法郎。”
两个女人脱掉路上穿的衣服后,坐了下来。这时一只猫从窗台上跳下来,伸展一下四肢,走到客厅里来,后来又跳到西姆太太的膝盖上。西姆太太于是抚摸起它来。
“够了。赶快去吧,我的孩子,我觉得有点饿了。”
她们一句话未说就出来了。科隆贝尔一瘸一拐跟在后面,又丢下那个垂死的人单独待着。
西姆太太望着室外攀缘在墙上的花朵,这些花正淋浴在阳光里,还有对面屋顶上的两只好像正在相爱的鸽子。她带着悲痛的神色说:
“请把帽子和披肩脱掉吧,到客厅里去坐坐怎么样?”
“在这种伤心时刻到这里来真不幸,不然的话,像今天这种天气到乡下来逛逛多舒服。”她的妹妹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科隆贝尔则在那里喃喃地自言自语,显得有点不安,大概是担心又要走路:
小女仆说:
“我的腿使我伤透了脑筋。”
两个妹妹始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惊得呆住了。
小约瑟夫和那条狗像玩捉迷藏游戏似的,你追我赶,围着三个花坛团团转;一个高兴得大喊大叫,一个拼命地吠个不停,像两个疯子一样吵得惊天动地。
“她梦见自己有孩子有丈夫,这是已经到了濒死阶段了。”
那个垂死的女人仍旧在喊着她的孩子,跟每个孩子讲话,想象着替他们穿衣服,抚爱他们,教他们念书:“来吧,西蒙,跟我念:A、B、C、D。你没有念准,听好:D D D,听清楚我是怎么念的吗?来,再跟我念一遍……”
科隆贝尔由于旅途上路走多了,他的那条腿很累,不断地交换着腿的位置,他轻声说:
西姆说:
她笑起来了,像年轻人那样笑得格格的,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她一边笑一边说道:“你瞧瞧让,他的面孔多滑稽,涂了一脸的果酱,肮脏的小东西!你瞧瞧,亲爱的,你瞧他多滑稽!”
“人到了这种时候说的话真古怪。”
她静默了几秒钟,然后提高嗓门,好像在叫人似的:“昂里埃特!”等了一下,又说道:“去对你爸爸讲,叫他上班以前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突然她又说道:“亲爱的,我今天有点不舒服,答应我,你不要回来得太晚。去对你的主任讲,就说我病了,你知道,我病在床上,丢下孩子没人管是很危险的。晚上我给你做甜饭吃,孩子们都很喜欢吃这个,克莱尔要高兴死了!”
这时科隆贝尔太太提出:
奥尔唐斯王后现在絮絮叨叨地讲得特别快,别人一点也听不懂她讲的话。她叫出一些人的名字来,有许多名字;她温柔地呼唤着这些想象中的人:“到这里来,我的小菲利普,来亲亲你的妈妈,你说,你非常爱你的妈妈,是不是?你,萝丝,我出去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你的小妹妹,最要紧的是不要让她一个人呆着,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还有,我不准你碰火柴。”
“也许我们最好还是回到她身边去吧?”
两个女人还是站着。
但是西姆马上劝阻她:
西姆觉得这种场面很不好受,踮起脚轻轻地走了。科隆贝尔则坐了下来,因为他的那条残废的腿支撑不住了。
“去了反正也改变不了她的状况,一点用也没有,不如还是留在这里好。”
忽然,她讲话有声音了,但声音很小,很微弱,简直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说不定是从她那一直关闭的心扉里发出的吧。
没有人再坚持。西姆太太注视着那两只羽毛翠绿,据说永远不分离的鸟儿。她说了几句话,赞扬这种鸟儿难得的忠贞,责备男人们不仿效这些鸟儿。西姆嬉皮笑脸地看着他的妻子,带着嘲弄的神色像唱歌似地发出:“嘿——,嘿——”的声音,好像要让人家知道他西姆在忠贞方面还是有好多事值得说一说的。
但就在这时,老姑娘的嘴唇突然蠕动起来,好像是在无声地讲话,讲的大概是隐藏在这个垂死人头脑里的东西,同时她的两只手的那些古怪的动作也更加快速起来。
这时科隆贝尔的胃又痉挛起来,痛得用手杖直敲地面。
“他说不要再去打扰她了,她已经没有救了。”
另一只猫也翘着尾巴走进来。
小女仆结结巴巴地说:
直到一点钟才开始吃饭。
“医生究竟怎么说的?”
只尝了一口葡萄酒,科隆贝尔就嫌不好,因为医生叮嘱他只能喝上等的波尔多⑴葡萄酒。他把小女仆叫来:
后来西姆终于发问了:
“喂,我的女儿,地窖里没有比这更好一点的酒了吗?”
亲戚们散开来围成半圆形,默默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病人。他们的心都揪紧着,呼吸也显得很急促。小女仆也跟在后面走进来,她一直流着眼泪。
“有的,先生,还有一些上等葡萄酒,就是你们以前来的时候请你们喝的那种。”
一道阳光照在床中央,恰好照在病人那双神经质的抖抖忽忽的手上。这两只手不停地一下子张开,一下子又合拢,十个手指头也在不停地转动;好像是受着一种思想的驱使,说明一件什么事情,显示一个什么想法,由某种神智在支配着。身体的其余部分则在被单下僵卧着,轮廊分明的面孔纹丝不动,两只眼睛始终紧紧闭着。
“好吧,你去给我们拿三瓶来。”
小约瑟夫看见了那条狗,被吸引住了,留在外面不肯进来。
他们尝了尝又拿来的这种酒,看来味道很不错,尽管它不是来自有名的葡萄酒产区,但它在地窖中已存放了十五年。
两个女的大着胆子跟在后面,西姆先生走在最后。
西姆说道:
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走进这个垂危病人的房间,它就在底层,连西姆也收住脚步。最后还是科隆贝尔下了决心,他摇晃着他那像桅杆一样的身躯,手杖的铁包头敲得地面橐橐作响,第一个走了进去。
“这确实是最适合病人喝的葡萄酒。”
“我的天,总算赶上了!”
科隆贝尔一心想将这些葡萄酒据为已有,又问女仆道:
科隆贝尔是个受着胃病折磨的人,面黄肌瘦,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腿又瘸得厉害。西姆转过脸去对着他的这位连襟,语气严肃地说:
“这种酒还剩下多少,我的孩子?”
西姆太太和科隆贝尔太太一句话未说就互相拥抱起来。她们长得非常相像,都戴着无边平顶软帽,披肩都是红的,就是那种鲜艳得像炭火一样的法国开司米披肩。
“噢!地窖底下有一大堆,先生,几乎没有动过,小姐从来不喝这种酒。”
来到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说不出话来。
科隆贝尔于是转过头来对他的连襟说:
“她连我也不认识了,医生说已经没有救了。”
“要是您同意的话,西姆,我可以拿别的东西跟您换这些酒,它对我的胃太适合了。”
小女仆含着眼泪,悲伤她说:
母鸡带着它的那群小鸡走进来。两位太太朝它们投面包屑当做消遣。
“怎么样,塞莱丝特,情况不好吗?”
约瑟夫和狗都已吃饱,又被人们打发到花园里去玩。
西姆先生是个大块头,胖得气喘吁吁;他不论走到哪里,总是第一个先进去,必要时他还会把其他人推开,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他朝小女仆问道:
“奥尔唐斯王后”还在讲话,但现在声音低了下来,以至于不再听得清她说的是什么。
另外一只外形像瑞士山区木屋的小笼子里,两只形影不离的鸟儿正静悄悄地并排停在一根木棍上。
喝完咖啡之后,大家又到房间里去看看病人的情况。她似乎还算平静。
一只胖乎乎的母鸡咯咯地叫着,领着一大群小鸡穿过小花园;小鸡披着一身黄色的绒毛,轻柔得像棉絮似的。墙上挂着一只大鸟笼,笼子上面盖着海绿⑴,里面养着许多小鸟;这些小鸟在春天上午暖烘烘的阳光下,正声嘶力竭地叫个不停。
于是大家又走出来,到花园里围成一圈坐下来,慢慢消化吃下去的东西。
狗躺在门口的毡垫上,在炎热的阳光下睡觉。两只猫闭着眼睛,四只爪子和尾巴伸得笔直,躺在两个窗台上,乍看上去像死了一般。
突然,那条狗嘴里衔着一件什么东西在这几张椅子四周飞似地奔跑,孩子在后面发疯似地追赶着,然后一起跑进屋里去了。
当他们走进花园时,首先看到的是那个小女仆正坐在靠墙的一把椅子上淌眼泪。
西姆挺着个大肚子,在太阳下仰面朝天地睡着了。
他们是在上午十点左右坐同一班火车到达的。科隆贝尔还带来了小约瑟夫。
这时垂死的人又开始大声讲话,后来突然叫起来。
卧床三天以后,病情似乎变得十分严重。医生又擅自来看过一趟,根据他的意见,住在隔壁的箍桶匠主动去通知那两家人家。
两个女的和科隆贝尔赶紧走进屋去看看她怎么了。西姆也醒过来,但他没有离开座位,因为他不喜欢这种事情。
小女仆淌着眼泪给她煎药。
“奥尔唐斯王后”坐了起来,两只眼睛惊慌失措。她的狗为了逃避小约瑟夫的追赶,已经跳到床上,跃过这个垂死人的身体,躲到枕头后面,双目炯炯地看着它的小伙伴,准备随时跳起来再跑。它嘴里原来叼着它的女主人的一只拖鞋,由于一个钟点以来一直衔在嘴里玩弄,鞋子已经被它的牙齿咬破了。
一八八二年春天,奥尔唐斯王后突然病了,邻居们替她找来一位医生,却被她赶走了。一位神甫自己找上门来,她半裸着从床上爬起来,硬是把他撵出门外。
孩子陡然看到面对他坐着的这个女人,吓坏了,站在床前一动也不敢动。
老姑娘和她的这两家亲戚之间感情淡薄得很。
母鸡也带着小鸡走进来,受到声音的惊吓,飞到一张椅子上,不顾一切地拚命召唤它的那些吓得叽叽喳喳乱叫、钻进椅子四条腿中间的小鸡。
她有两个妹妹,一个妹妹嫁给一个草药商人,姓西姆;另一个嫁给一个靠年金收入的小食利者,姓科隆贝尔。这两家亲戚一年来看她两次。西姆家没有子女;科隆贝尔家则有三个:亨利、波利娜和约瑟夫。亨利二十岁,波利娜十七岁,约瑟夫只有三岁,怀他的时候他的母亲似乎已经到了不能再生育的年龄。
“奥尔唐斯王后”用一种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的声音叫道:“不,不,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谁来抚养我的孩子呢?谁来照顾他们呢?谁来爱他们呢?不,我不愿意!……我不……”
她整天忙于从事各式各样男人的活计:做木工,搞园艺,用锯子或斧头锯劈木材,修理她的这座老房子,必要时甚至还做泥水工。
她向后一仰,倒了下去。她死了。
她在镇上有几家熟人,都是做职员的。这些家庭里的男人每天都要到巴黎去上班。人家有时也请她晚上去喝喝茶。在这些聚会里她总免不了要打瞌睡,回家时还得别人把她喊醒。她从来不让人送她,不管白天晚上她都不害怕。她看上去似乎不大喜欢小孩子。
那条狗非常激动,满屋子乱跳乱蹦。
当她养的猫狗和鸟儿因为老了或者因为什么意外而死去时,她就换养一些新的,既不流泪,也不怜惜。她用一把小铲子,把死去的动物埋在花下,然后毫不在乎地用脚把土踩踩平。
科隆贝尔跑到窗口招呼他的连襟:“快来,快来,我看她刚才已经去了。”
她一直住在她的那座小房子里。房子前面,沿街有一个小小的花园。三十年来,她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的生活习惯,只是她的女仆一到二十岁,她就毫不留情地要把她换掉。
这时西姆才下决心站起来,他走进房间,嘴里咕哝着:
其实她不过是一个老姑娘,就是那种说起话来粗声粗气,态度动作生硬,心肠看上去似乎很冷酷的老姑娘。她平时绝不容许别人回嘴反驳,不容许辩解申明,不允许吞吞吐吐、迟迟疑疑,不允许马虎随便、贪懒怠惰;连厌倦疲劳也不行。从来没有人听到她诉过苦,叹过气,对做过的什么事感到后悔,或是羡慕过什么人。她抱着一种宿命论的信念,常常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福份。”她不去教堂,不喜欢神甫,也不信天主,把所有宗教活动都说成是“爱哭哭啼啼人的事情”。
“我倒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在阿尔让特伊⑴,人们都喊她“奥尔唐斯王后”,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样喊。也许由于她说起话来坚决果断,像个发号施令的军官;也许由于她身高体壮,骨骼粗大,做起事来蛮横专断;再不然就是因为她手下统率着一大群家禽家畜,这中间有母鸡、狗、猫,还有金丝雀和虎皮鹦鹉等等,都是老姑娘们喜爱的动物。不过她对这些养熟了的动物并不显得特别宠爱,她管理它们很专横,像君主一样统治着它们,整天听不到她对它们一句温存的话语,更听不到那种女人们在抚摸小猫柔软光滑的皮毛时嘴里发出的亲热的声音——通常这种时候,小猫会呼噜噜地满足地哼着,抚爱它的人嘴里也会吐出一连串稚气的话语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