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愿意把这件东西在我这儿存放一天吗?只需一天就行了,我可以给您打一张收条。”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个职员吃惊得要发狂,那个首饰商则以为他是个小偷。
朗坦先生嗫嚅地说:
“这串项链确实是送到殉道者十六号朗坦太太住处的,时间是一八七六年七月二十日。”
“可以,当然可以。”他把收条折起来放到口袋里,就走出去了。
这个商人翻开账薄查了查,然后说道:
他穿过街心,继续向前走;后来发现走错了路,又折回来走到杜伊勒利宫,走过塞纳河;一看又错了,又回到香榭丽舍大街。头脑里简直像一团乱麻似的。他努力冷静思考,想把事情弄个明白。她的妻子没有能力去买一件价格如此昂贵的东西——不可能,当然不可能。那么,这样说来,它是别人赠送的礼物了!赠送的礼物!谁赠送的?为什么要赠送呢?
“当然可以,我叫朗坦,我是内务部的职员,住在殉道者街十六号。”
想到这里,可怕的怀疑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停下来,站在林荫大道的中间——她难道……这么说所有其余的那些首饰也都是赠送的礼物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对面的一棵树在倒下去,他伸出双臂,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您愿意告诉我您的姓名吗?”
他在一家药房里苏醒过来,是过路人把他抬到这里来的。他请人把他送回家里,随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这个珠宝商人又说道:
他伤心到极点,一直哭到晚上,哭得天昏地暗;为了怕发出声音,嘴里咬住一块手帕。后来悲伤和疲劳使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就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过……不过,您再留神仔细看一看,先生,我一直以为它是……假的呢。”
一道阳光将他照醒过来。他慢吞吞地起身,准备到部里去上班。不过在经受这样一场打击以后,马上就去工作实在有点难以承受。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请求司长原谅,就写了一封信给他。后来他想起必须再到首饰店去一下,一想到这件事脸不禁羞得红起来。他思虑了老半天,觉得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把那串项链丢在那个店家手里,于是穿起衣服,走出家门。
这一回,朗坦先生惊得简直站不住了,他瘫坐下来,结结巴巴地说道:
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笼罩着欢声笑语的城市,几个无事的人双手插在衣袋里,悠闲地在他的前面走着。
“我卖出去时是两万五千法郎,现在我可以出一万八千法郎把它收回来,不过按照法律规定,您必须说明您是如何得到它的。”
看着这几个闲逛的人走过去,朗坦心里想:“一个人有了钱该多舒服啊!有了钱连忧愁都可以摆脱,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去旅行,可以去寻欢作乐!嘿!要是我有钱就好了。”
“它值多少钱?”
他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从前天晚上起他还没有吃过东西。但他袋中空空,于是又想到项链。一万八千法郎!一万八千法郎!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他走到和平街,在那家首饰店对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一万八千法郎!这个数字引诱着他,几乎有二十次差点走进去,但每次都被羞耻心挡住了。
朗坦先生惊慌失措,他问道:
然而他肚子饿了,饿得难以忍受,身上又分文不名。他突然下了决心,为了不让自己再有考虑的时间,跑着穿过大街,一口气冲进首饰店里。
“啊!我认识这串项链,一点不错,它就是从我这里卖出去的!”
那个首饰商一见到是他,满脸堆笑,赶紧端来一张椅子请他坐下。伙计们也走过来,从旁冷眼看着他,眼睛里和嘴角上都带着笑意。
后来他又走进和平街街口的另一家珠宝首饰店,老板一看到这件首饰就叫起来:
首饰商先开了口:
但他一走到街上就忍不住想笑,他想:“蠢货啊!真是蠢货!要是我当时抓住他说的话立刻就卖给他呢?天底下竟有这样一个连真假都不能分辨的珠宝商人!”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先生,要是您没有改变原来主意的话,我可以照我提出的数目随时付钱。”
朗坦先生简直完全懵住了,他恍恍忽忽地觉得需要自己单独待一会儿,好好想一想,就拿起项链走了。
这个职员嗫嗫嚅嚅地说:
这个死去妻子的人两眼睁得老大,愣在那里,简直弄糊涂了。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您说什么?……您没有搞错吧?”对方误会了他吃惊的原因,态度冷冷地说:“您不妨再到别的店里去问问,看看别人会不会出更大的价钱。依我看,这至多值到一万五千法郎。要是您找不到更好的买主,您可以再到我这儿来。”
“自然没有改变。”
“先生,这件东西值到一万二千至一万五千法郎,不过我必须在知道它的确实来源之后才能够收购。”
首饰商从一只抽屉里拿出十八张大钞,数了数,递给朗坦。朗坦在一张小收条上签了字,手哆嗦着将钱放进衣袋里。
这样郑重其事倒使得朗坦先生局促不安起来,他张开嘴正要说:“啊!我知道这不值什么钱。”那个首饰商人却先开口了:
就在他要走出店门时,他又回转身来,垂着眼帘,向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的店老板说道:
这个商人接过项链,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一遍,又掂掂分量,再拿来一只放大镜,并把他的伙计叫过来,声音低低地对他说了他的看法,然后又把项链放到柜台上,试试从远处看的效果。
“我……我还有另外一些首饰……都是从……从同一个人处继承的。您还愿意收购吗?”
“先生,”他朝着那个珠宝商说,“我想请您给这件小东西估估价。”
商人鞠了一躬,回答道:
后来他看准一家,走进去了。想到自己穷相毕露,要卖掉的是这么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他不禁有点赧颜。
“当然愿意,先生。”
他把项链放在口袋里,顺着几条大街向部里走去,准备沿路寻找一家他信得过的珠宝首饰店。
一个伙计走出门去,好尽情地笑一下;另一个则用力擤着鼻子。
他在她遗留下来的这堆假的珠宝首饰中挑来挑去,找了很长时间。这些假货实在太多,因为直到她临死的前几天,她还在固执地不断买这些首饰,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一件新首饰带回来。最后他决定就卖掉那串她好像特别喜欢的大项链,他估计很可能值到六至八个法郎,因为它虽然是假的,但做工委实很考究。
朗坦满面通红,板着脸,若无其事地说:
他借了几笔债,和那些穷得不择手段的人一样,到处想方设法弄钱。一天早晨,他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袋子里一文钱也没有了,而距离月底还有整整一个星期。他动脑筋想卖掉一点什么东西,顿时想起不如把他妻子的那些“假货”处理掉。这些装点门面的东西过去就惹他生气,直到现在,内心深处还对这种骗人的东西留有余恨,甚至每天一看到它们都玷污了他对心爱的人的回忆。
“我去给您拿来。”
但他的生活越来越艰难起来了。过去在她妻子手里,他的薪水足够家里的一切开销,而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倒反而入不敷出了。他简直弄不懂她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能耐,过去竟然让他天天喝着上等好酒,吃着美味佳肴;今天以他这一点微薄的收入,他是再也办不到这点了。
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去取这些金银珠宝首饰。
他保持着他妻子房间里的原状,每天都把自己关在里面思念她;所有的家具,甚至连她的衣服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她生前放置的地方。
一个钟点以后,他又回到这家店里来,这时他还没有吃早饭。他们开始一件一件仔细研看,给每一件首饰估价。这些首饰几乎都是从这家店里买去的。
时间并没有减轻他的痛苦,常常在上班的时间里,同事们正在谈论什么新闻时,突然发现他两颊一鼓,鼻子一皱,眼睛里顿时充满泪水,脸上现出可怕的怪相,接着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朗坦现在争起价钱来了,他发火,要人家将售货账本拿来给他看,随着数字的增加,他的嗓门也越来越大。
朗坦差一点跟着她进了坟墓。他伤心绝望得如此厉害,以至于只有一个月头发就全白了。他从早哭到晚,整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有关她的各种回忆、她的音容笑貌、她活着时的种种魅力,时时刻刻萦迴在他的脑际。
几粒大的钻石耳坠值两万法郎,几副手镯值三万五千法郎,几个胸针、指环、颈饰值一万六千法郎,一件镶着祖母绿和蓝宝石的首饰值一万四千法郎;一颗挂在金链条上的独立钻石连同这条项链值四万法郎;一起加起来共值到十九万六千法郎。
一个冬天的夜里,她在歌剧院看戏回来时,冻得浑身发抖。第二天咳嗽起来。她得了肺炎,一个星期以后就死去了。
商人并无恶意地开玩笑说:
有几次晚上,当他们两人单独待在炉火旁边时,她就把她那个摩洛哥的皮首饰匣子——里面装着朗坦先生说的“假货”——捧出来,放到他们平时饮茶的桌子上,然后专心致志、兴味无穷地欣赏起这些赝品来,好像这里面有说不出的无穷的乐趣似的。有时她还硬要把一串项链套到丈夫的脖子上,随后开怀大笑一番;她一边笑着一边大声说道:“看你这副样子多滑稽啊!”说罢,就扑倒在他的怀里,发疯似地吻他。
“这些东西的原来主人大概把所有积蓄都放在首饰上了。”
他笑着说道:“你的兴趣简直跟波希米亚人⑴一样。”
朗坦板着面孔说:
她一面用手指拨弄着珍珠项链,让那些琢磨过的玻璃球面闪闪发光,一面不住地说:“你看,这做得多好!别人肯定要把它当成真的。”
“这也是一种存钱的方法,和其他存钱的方法一样。”他又和这位买主约好明天还要进行一次复核鉴定,然后就走了。
但每一次她都温柔地笑着回答说:“怎么办呢?我喜欢这个,这是我的毛病。我知道你的话很对,但我改不了,本性难移嘛!如果有真的,我当然更喜欢。”
她的丈夫对她这种专门喜欢假货的嗜好微有不满,经常对她说:“亲爱的,一个人买不起真的珠宝首饰,美貌和优雅就是她最好的装饰,而且这是世界上最稀罕的珍宝。”
他到瓦赞饭店吃了午饭,并且喝了一瓶价值二十法郎的上等葡萄酒。
不过,由于嗜好看戏,她不久就跟着喜爱打扮起来。不错,她的衣着还是很朴素,并不奢华,但式样却始终非常雅致;她那谦逊的微笑,本来就已甜密优美的神态似乎由于她的朴素雅致的穿着打扮,更增添了一种新的风韵;但她逐渐养成一种习惯,爱在耳朵上戴两颗冒充钻石的大粒莱茵石;她还爱戴假的珍珠项链、镀金的手镯、镶着代替宝石的五颜六色玻璃珠子的梳子。
然后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到布洛涅森林公园去兜风。他带着几分轻蔑的神气看着那些华丽的车辆,恨不得向过往行人大声叫喊:“我是有钱人,我有二十万法郎!”
她的朋友们(她认识几个地位不高的官吏的妻子)经常给她弄到新上演的剧目的包厢票,甚至是首场演出的票子。她不管她的丈夫愿意不愿意,总是拖着他参加这一娱乐。实际上一天工作下来,这种消遣倒反使他更加疲劳,因此他请求她随便和哪一位她认识的太太一同前去,只要这位太太能把她送回来就行了。她认为这样做不太合适,很长时间不肯答应,最后为了迎合他才勉强顺从。他则满心欢喜,对她万分感激。
他想起内务部来,就叫马车送他去,他毫不在乎地走进司长的办公室,说道:
她只有两种嗜好让他责备,就是喜欢看戏和喜欢假的珠宝首饰。
“先生,我是来向您辞职的。我继承了一笔三十万法郎的遗产。”
自从得到她,他幸福得简直难以形容。她持家是那么勤俭节约,精明能干,以至于他们的生活竟好像很阔绰似的。她对丈夫温存体贴,照顾得无微不至,而她本人又是那么绰约多姿,所以虽然相处已经六年,但他爱她比最初那些日子还要热烈。
他又去跟他的一些同事握手告别,并且把他的新的生活计划透露给他们;然后他又到英国咖啡馆去吃晚饭。
朗坦先生当时在内务部里当主任科员,年薪三千五百法郎;他向她求婚,后来娶了她。
他的身旁正好坐着一位看上去身份很高的先生。他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要炫耀一下;他告诉人家他刚刚得到一笔四十万法郎的遗产。
所有人都夸奖她;凡是认识她的的人都不住嘴地称赞:“谁娶到她谁福气,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他生平第一次对看戏不感到讨厌,他还和几个妓女过了一夜。
她是外省一个收税官的女儿,父亲已经死了好几年,后来随母亲来到巴黎。她的母亲经常和区内的几户中产阶级人家来往,为的是希望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她嫁出去。她们虽然贫穷,但是属于正派体面人家,既稳重平和,又温柔恬静。年轻姑娘仿佛是那种品质良好完美无缺的女人的化身,所有聪明的青年男子无不梦想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这种女人。她美貌端庄,天使般的腼腆,具有无上魅力;她的嘴角上永远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像是心灵的反映。
半年之后他又结婚了。他的第二个妻子为人倒很正派,但脾气很难相处,使他感到十分痛苦。
自从在副司长家的一次晚会上遇见了这个年轻姑娘后,朗坦先生就堕入了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