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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

吓得魂飞魄散的埃克托尔一面死死地抓住马鬃,一面拼命狂喊:

“拦住他!拦住他!”

“救命啊!救命啊!”

周围响起了许多人的喊声:

猛地一个激烈的颠动,把他像球一样从他的骏马耳朵上方抛出去,正好落在一个扑上来拦阻他的警察的怀里。

说不定她是个聋子,因为她还是不慌不忙地走她的路,直到被这匹像火车头一样冲过来的马的前胸撞倒为止;她仰面朝天,连翻了三个跟头,滚到十步开外的地方。

眨眼间四周围满一大群愤怒的人,他们指手划脚,大喊大叫。尤其是一位老先生,这位佩戴着圆形大勋章,蓄着两撇很大的胡髭的老先生好像特别气愤。他反复说:

“喂!注意!喂!快避开!”

“真该死,一个人像这样笨拙就应该呆在家里,既然不会骑马就不应该到街上来害人!”

一个身上系着围裙的老太婆正步履安详地穿过马路,这时埃克托尔的马正飞快地奔过来,她正好挡在路中央。埃克托尔已经无法控制他的牲口,只好拼命大声喊起来:

这时,有四个人抬着那个老太婆过来了,她好像已经死去,面色蜡黄,头上的无边软帽歪在一边,沾满灰色的尘土。

现在马车已经被甩在后面,距离很远了。对面就是工业宫,这头畜生一看到地面开阔了,马上向右一转狂奔起来。

“把这个女人抬到药房里去,”那位老先生命令道,“我们一起到警察分局去。”

自从一过凯旋门,埃克托尔的那匹马就被一种新的强烈欲望所驱使,快步从这些车辆中间穿过,奔向它的马房。骑马的人虽然想尽办法让它安静下来,它却置之不理。

埃克托尔由两名警察押着走了。另一名警察牵着他的那匹马。一大群人跟在后面。这时那辆四轮大马车忽然出现了,他的妻子奔过来,那个女仆则吓昏了头,两个孩子也吓得乱叫乱嚷。

这一大堆人群、车辆、马匹似乎都陶醉在生活里,被一种要活动的疯狂欲望刺激而蠢动着。在天的那一边,方尖碑矗立在一片金黄色的濛濛水汽中。

他告诉他的妻子,说他撞倒了一个妇人,没有多大了不起,马上就会回来的。吓得神魂颠倒的家里人这才走了。

这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上车辆拥挤。路两旁散步的人是这么多,简直如同两根长长的黑色缎带,从凯旋门一直延伸到协和广场。强烈的太阳洒下万道金光,使得这些车辆上涂的漆、马鞍辔上的金属附件,以及车门上的把手都一闪一闪地发亮。

在警察分局,情况很快就说清楚了。他交代了他的姓名身份:埃克托尔·德·格里伯兰,供职于海军部,然后就等待受伤者的消息。一个派去了解情况的警察回来了,说老妇人神智已经恢复,不过自己喊说身体里面痛得非常厉害。她是一个女佣,今年六十五岁,人们称她西蒙太太。

正如当初计划的那样,他们回来的时候绕道香榭丽舍大街。

埃克托尔听说她没有死,这才重新有了指望,答应负责她的医疗费用,然后马上跑到药房里。

“这是一匹受过快跑训练的烈马,刚上去那段时间里,它简直颠得我摇摇晃晃的;不过你已经看到,很快我就操纵自如了。现在它已经领教它的主人的厉害,不会再乱蹦乱跳了。”

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停留在药房门口;那个老妇人瘫在一张安乐椅上,哼哼唧唧的,两只手无力地垂着,面孔呆呆的没有表情。两个医生还在替她做着检查。四肢没有一处折断,但担心她会有内伤。

他说:

埃克托尔对她说话了:

三匹马尽管有马夫照管着,埃克托尔还是不停地站起来,时时刻刻要去看看他的那匹马是不是缺少什么东西;他抚摸着马的颈项,把面包、糕点、糖喂给马吃。

“您痛得很厉害吗?”

午饭是在韦齐内树林里的草地上吃的,都是用盒子盛着的各种食品。

“唉!是啊。”

“不要让孩子们这样喊叫了,这会使我管不住马的!”

“哪儿痛啊?”

两个孩子由于马车的颠动,加上心中快乐和新鲜空气,高兴得尖声大喊大叫。马被叫嚷声惊得害怕,终于狂奔起来。骑马人手忙脚乱地制止它时,帽子又滚落到地上,车夫不得不从座位上下来把帽子替他捡起来。埃克托尔一面从车夫手中接过帽子,一面远远地对妻子喊道:

“胸口里好像火烧似的。”

“瞧爸爸,瞧爸爸!”

一个医生走过来说:

他的妻子膝上抱着一个孩子,女仆则抱着另一个,两个人不停地说:

“先生,您就是肇事人吗?”

所有的眼光都紧盯着他。他学着英国人骑马的方式,让马小步快跑,故意在马背上大起大落,屁股刚刚落下来碰到马鞍,又马上蹦起来,好像要蹿到天空中去似的;身体又不时地倾向前面,仿佛要栽倒在马鬣上;两只眼睛则紧张地盯着前方,面孔绷得紧紧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是的,先生。”

队伍终于开动了。

“最好是把这个妇人送到一家疗养院去;我倒认识一家,一天只收六个法郎,您愿意不愿意我来给您办理一下?”

“出发!”

埃克托尔大喜过望,谢过医生,如释重负地回家了。

于是他命令:

他的妻子正淌着眼泪在等他。他安慰她说:

“准备好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位西蒙太太已经好多了,再过三天就会痊愈的;我已经把她送到一家疗养院去了,不会有什么事的。”

全体人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会有什么事的!

“大家都准备好了吧?”

第二天,他从办公室一出来就去询问西蒙太太的情况,他发现她正心满意足地喝着肉汤。

后来,驮人的安静下来,被驮的也四平八稳地坐好了,于是他问道:

“好一点了吗?”他问。

“喂,别慌,我的朋友,别慌。”

她回答说:

埃克托尔吃了一惊,努力使它平静下来:

“哎呀,我可怜的先生,还是老样子,我简直绝望了,一点也没有见好。”

当全家人都在车子里坐定后,他又看了一下马鞍的肚带,然后踏上一只马蹬,飞身一跃,重重地落在马背上。马在这一下重压下跳了起来,差点把骑它的人摔下来。

医生说得等一等再看,因为有一种并发病会突如其来地出现的。

他把这头牲口的四条腿逐一托起来扪了一遍,又按了按它的颈项、两肋、后腿弯,用一只手指叩了叩它的胁部,再掰开它的嘴巴,检查了牙齿,随口报出了它的年龄。这时全家都已下楼,他又即席做了一篇短短的有关骑马理论和实践的演说,从一般的马谈到眼前的这一匹马;他认为这匹马相当不错。

他等了三天,然后又来看她。老妇人的面色鲜亮,眼光有神,只是一看见他就呻吟起来:

到了预定的那一天,马车和他要的马同时来到门口。他立即下楼去检查他的坐骑;他已经叫家里人给他缝好系在鞋底下用来扣紧长裤脚管的带子,手里摆弄着一根前一天才买来的马鞭。

“我不能动了,我可怜的先生;我不能动了,看来到死我都这样不能动了。”

“要是他们能给我一匹不大驯服的马那我会更高兴。你看我怎样来骑它。要是你愿意,我们从布洛涅树林回来时还可以绕道香榭丽舍大街走,那时我们该多神气;要是再遇上一两个部里的同事那就更好了,单凭这一手,就会受到上司们青睐的。”

埃克托尔只觉得全身冰冷。他问医生,医生举起双手说:

他还不止一次地搓着双手喜滋滋地对他的妻子说:

“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我也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只要一扶她起来,她就大喊大叫,连挪动一下她的椅子她都要尖声尖气地叫喊。我只有相信她对我讲的话,先生,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只要我没有看见她下地行走,我就没有权力怀疑她是在说谎。”

就连女用人也以又惊又喜的目光瞧着主人,想象着先生如何骑在马上伴送着马车;每次吃饭时,她总在一旁聆听着主人有关骑术的高谈阔论和他过去在父亲家里骑马时的惊人能耐。哎呀!原来先生在骑马方面是受过良好训练的,只要一跨上马,就什么也不怕,真的什么也不怕。

这个老婆子一动不动地听着,眼睛里露出狡黠的目光。

“这是爸爸骑马马呢。”

一个星期过去了,接着又过了半个月,随后是一个月,西蒙太太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安乐椅。她从早吃到晚,养得又肥又胖,整天和另外一些病人有说有笑,好像已经习惯于这种一动不动的生活了。过去五十年的用人生活中,一天无数次地上下楼梯,铺床叠被,一层一层往楼上搬运煤炭,整天不停地这里扫扫那里刷刷,有做不完的事情。经历了这么多年的劳苦生活后,现在仿佛是她难得的、理所当然的休息的时候了。

这个孩子也就整天跨在一把椅子上,拖着它在客厅里团团转,一面不停地叫着:

埃克托尔弄得神魂不安,每天都到这里来看她,每次都发现她过得平静自在,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但她一见到他就说:

“你看,下个星期日出去郊游时,爸爸就是这样骑着马跑的。”

“我不能动了,我可怜的先生,我不能动了。”

每天晚上从办公室回家时,埃克托尔总要把他的大儿子抱起来,让他骑在自己的大腿上,使劲地颠他,并对他说:

每天晚上,格里伯兰太太总提心吊胆地苦着脸问他:

整整一个星期里,大家谈论的全是这次出游的事。

“西蒙太太怎么样了?”

“当然,”埃克托尔叫起来,“只能这一次,下不为例;我们租上一辆四轮大马车给你、两个孩子和女仆坐,而我呢,我到驯马场里租一匹马来骑骑,这对我身心有好处。”

而他每一次都灰心丧气地说:

经过长时间的讨论以后,他们决定到乡下去玩一玩,并在外面吃一次饭。

“没有变化,一点变化都没有!”

“亲爱的昂丽埃特,我们应该享受一下,带孩子们出去玩一次怎么样?”

他们回掉了女佣,因为工钱越来越负担不起了;平时更加节衣缩食,那笔额外报酬已经全部贴进去用光了。

揣着这笔钱回到家里,他对妻子说:

在这种情况下,埃克托尔请了四位有名的医生来替这个老太婆会诊。她听凭他们检查,一面让他们摸啊,按啊,一面用狡猾的眼光偷偷地窥视着他们。

但就在这一年冬末春初时候,他的科长委派他做了一件份外的工作,他得到了一笔三百法郎的额外酬金。

“应该叫她走走路。”一个医生说。

继之而来的四年中,这份人家一直没有摆脱过穷困;除了星期天到香榭丽舍大街散散步,以及冬天偶而有一两次晚上,由于同事送来优待券能去戏院看一场戏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消遣了。

“我不能走啊!我的好先生们,我不能走啊!”

四年中他们生了两个孩子。

他们于是挟住她,硬把她扶起来,拖着她走了几步;但她发出杀猪似的叫声,最后还是从他们手中滑出来瘫倒在地板上,弄得几个医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又把她抬回到原来的椅子上。

这些过去曾经显赫一时,由于游手好闲而破落的人家,永远抱着阶级偏见,念念不忘的是他们的身份地位,日夜操心的是他们的家世不要再衰败下去。埃克托尔·德·格里伯兰就在这群人中间遇到一个和他一样出身贵族而家境贫寒的年轻姑娘,和她结了婚。

医生们发表了审慎的意见,不过还是诊断她已经不能胜任工作。

这些和现代生活格格不入、既自卑又高傲的穷贵族都住在那些死气沉沉的楼房的最高几层。这些楼房从高到低,住着的都是一些有爵位的人,不过从底层到七楼,所有住户似乎都不太有钱。

当埃克托尔把这个消息带给他的妻子时,她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嘴里结结巴巴地说:

后来他总算遇到了几个家里的故旧,都是一些落后于时代的老年人,家境也都不宽裕;他们全部住在圣日耳曼区的那几条凄凉的贵族街上。这些熟人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互相往来的小圈子。

“最好还是把她弄到家里来,这样可以省点钱。”

在部里头三年的日子是极其难熬的。

他跳了起来:

到了二十岁那一年,家里给他找到一个职位,到海军部里当一名职员,年薪一千五百法郎。和那些自小没有受到过严酷的生活斗争的训练,隔着一层云雾看生活,既不懂得运用手段,又不具备反抗能力的人一样,从此他就在这块礁石上搁了浅。这类人往往在幼年时候没有注意发展他们的特殊天分和专门才能,也没有培养他们坚强的斗争毅力,并让他们掌握某种谋生的武器或工具,赤手空拳,一无所长,一旦进入社会,自然免不了搁浅。

“到这里来,弄到家里来,你怎么能这样想?”

埃克托尔·德·格里伯兰从小是在外省父亲的庄园里,由一个作为家庭教师的年老教士教导长大的。他的家庭不算富有,不过外表上还过得去。

但她现在已经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了。她噙着眼泪说道:

这对可怜的夫妇靠着做丈夫的一点微薄的薪俸勉强维持生活。自从结婚以后,他们已生有两个孩子,本来已经拮据的家境便进一步沦为一种卑贱低微、遮遮掩掩、自惭形秽的穷困生活;也就是那些没落了的贵族家庭所过的,尽管日子已经捉襟见肘,十分艰难,但面子上还死命要保持他们原来高贵的身份地位的那种穷困的生活。

“怎么办呢,我的朋友,这又不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