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要骗我了,奥舍科尔纳老爹。马朗丹先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他不会把这根绳子看成皮夹子的。”
镇长不肯相信,摇摇头。
这个老农民火起来了,举起手,朝旁边吐了一口唾沫,以表示他以名誉担保,又重复一遍说:
他在口袋里摸来摸去,掏出了那一小根绳子。
“上有天,下有地,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镇长先生。对这件事我可以拿我的灵魂和灵魂得到拯救再起一次誓。”
“噢,原来是这个坏蛋看到我捡的!他看到我捡的是这根绳子,喏,镇长先生。”
镇长又说道:
这一下老头子才想起了,明白事情的由来,气得满面通红地说:
“捡到这个东西后,您还在烂泥地里找了好一会儿,看看是不是还有几个钱币掉出来。”
“马具皮件商马朗丹先生。”
这个老头子又气又怕,急得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有人看见我捡到的?谁看到我捡到的?”
“他竟然能这么说!……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谎话来诬蔑一个正直的人!他竟然能这么说!……”
“有人看见您捡到的。”
他徒然抗议,镇长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我以名誉保证,这件事我压根儿不知道。”
后来把马朗丹先生找来和他对质。马朗丹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证词,并且一口咬定他看到奥舍科尔纳捡起了皮夹子。两个人互相辱骂了足有一个钟点。根据奥舍科尔纳老爹的请求,搜了他的身,但什么都没有。
“是的,就是您本人。”
弄到最后,镇长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他打发走,不过通知他这件事将要报告检察机关,听候指示再做处理。
“我,我,捡到了这个皮夹子?”
消息已经传开。从镇政府一出来,老头子就被人围住问长问短,有的确实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打听情况,有的则带有挖苦嘲笑的意味,但没有一个人替他打抱不平。他讲了捡绳子的经过,大家都笑起来,全不相信。
这个乡下佬惊得呆住了,怔怔地看着镇长,这个凭空而来加在他身上的无端怀疑简直使他目瞪口呆。
走在路上,逢人都要拦住他问;他也拦住他的熟人,每次都要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一遍,申明自己的无辜,并且把衣服口袋翻转来让人看,证明他什么也没有。
“奥舍科尔纳老爹,”他说,“今天早晨有人看到您在伯泽维尔的大路上,捡到过马纳维尔的乌尔布雷克先生丢失的皮夹子。”
别人对他说:
镇长坐在安乐椅里正等着他。他身体肥胖,态度严肃,是当地的公证人,说起话来很喜欢夸张。
“老滑头,得了吧!”
他跟着宪兵班长走了。
他又生气又懊恼,急得火冒三丈,因为没有人相信他而伤心,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翻来覆去地讲他的经过。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天快黑了,他该回家了。他和三个村邻一起走回去,途经捡绳子的地方,他指给他们看,一路上只是讲他的这一意外事件。
这个乡下人吃了一惊,不安起来,将面前的小杯烧酒一口吞干,然后站起身来。他的背比早晨驼得更加厉害了,因为每次休息之后,起身走头几步时都特别困难。他一边走一边不断地说:
晚上,他在布雷奥泰村转了一大圈,把这件事讲给大家听,但听的人都不相信他。
“奥舍科尔纳老爹,请您和我一起到镇政府去一趟好吗?镇长先生有话想跟您谈谈。”
他苦恼了整整一夜。
这个宪兵班长又说道:
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光景,一个伊莫维尔的庄稼人,布尔通先生农庄里的雇工马里于斯·波梅尔,把皮夹子连同里面的钱物送还给了马纳维尔的乌尔布雷克先生。
“我在这里。”
这个人声称,事实上是他在大路上捡到这个皮夹子,由于他不识字,所以带回去交给了主人。
奥舍科尔纳老爹正坐在桌子那一头,回答道:
消息在附近一带传开。有人告知了奥舍科尔纳老爹。他立刻东跑西走,到处讲述他这个有了圆满结局的故事。他胜利了。
“布雷奥泰村的奥舍科尔纳先生在这里吗?”
“使我伤心的,”他说,“倒不是事情本身,而是这个谎话。你们明白吗?没有比谎话更害人的了。因为一个谎话,受到人家怀疑,被人家指指戳戳,没有比这个更叫人伤心的了。”
他问道:
整整一天,他都在说他的险遇,他在路上讲给行人听,在酒馆里讲给喝酒人听;到了下个星期日,他又到教堂门口讲给望完弥撒的人听。就连一些根本不认识的人,他也拦住讲给他们听。现在他总算放心了,不过还有一种他说不清楚的什么东西使他感到不舒服。听他讲话的人都有点取笑他的样子,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他觉得背后好像还有一些对他的闲话。
大家正在喝最后的咖啡时,宪兵队的班长在门口出现了。
下一个星期二,他又到戈代维尔镇的集市上去了,他不是去赶集,只是因为他需要把这件事情讲个一清二楚。
午饭吃完了。
站在门口的马朗丹看到他走过,笑了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这时大家议论起这件事情来,举出乌尔布雷克先生能否找到他的皮夹的各种可能性。
他遇到克里克托的一个农庄主人,就走上去和他交谈,但对方不等他说完,就当胸拍了他一下,冲着他的脸叫道:“老滑头,得了吧!”说完掉转身子就走了。
读完,这个人就走了。过了一会,远处又传来低沉的鼓声和这个差役的微弱的喊叫声。
奥舍科尔纳老爹怔怔地呆在那里,越来越不安了,为什么别人喊他“老滑头”呢?
“兹特通知,戈代维尔居民以及,所有前来赶集人等,今晨九十时之间,有人在伯泽维尔的大路上遗失,黑色皮夹一只内装,五百法郎以及若干商业票据。若有捡得者请即送交,镇政府或马纳维尔的,福蒂内·乌尔布雷克先生。将付予酬金二十法郎。”
他来到儒尔丹客店,坐定以后,他又开始解释起这件事来。
鼓声停住以后,那个宣读公告的差役就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宣读起手中的公告来,读得断断续续,有的地方把句读都读错了。
蒙蒂维利埃的一个马贩子对他大声喊道:
突然,前面院子里响起了咚咚的鼓声。除了几个漠不关心的人外,大家全都马上站起来,嘴里还塞得满满的,手里拿着餐巾,跑向门口或窗前。
“得啦,得啦,老滑头,你那根绳子,我清楚得很!”
一盆盆菜端上来,黄颜色的苹果酒拿了一罐又一罐,都一一吃光喝尽。每个人全在谈论着自己的生意,买进来和卖出去的东西。大家也关心收成的情况。天气对草料来说是好的,但对小麦就不太好了。
奥舍科尔纳结结巴巴地说:
所有这些扶犁把中的上流人物都在这家店里吃饭。儒尔丹老板既开客栈又当马贩子,是一个手底颇有几个钱的狡黠的人。
“那个皮夹子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巨大的壁炉紧挨着这些坐在桌旁吃饭的人,熊熊的火焰把右首这排人的脊背烤得暖烘烘的。三根叉着小鸡、鸽子和羊腿的烤肉铁钎在炉火上翻动着,一股喷香的烤肉气味和烤得焦黄了的肉皮上淋淌着的卤汁香气,从炉膛里飘逸出来,令人胃口大增,馋涎欲滴。
但那个人又说道:
儒尔丹客店的宽大的店堂里已经坐满吃饭的人,宽阔的院子里也停满各式各样的车辆,有大车、带篷的双轮马车、带长凳的四轮马车、双轮轻便车,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车子。这些车子浑身沾满黄泥,东补西缀,已经变了形,它们有的车辕朝天,像伸着两条胳膊似的,有的鼻子朝地,尾部却朝天蹶起。
“不要再讲了,我的老大爷,捡到的是一个人,送回去的又是一个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嘛!”
渐渐地,广场上人稀少下去,教堂里响起了午祷的钟声,那些家住得太远的人分散到各家小客栈里去。
这个乡下人又一次惊得呆住了。这下子他总算明白了,原来人们认为那个送还皮夹子的人是他的同伙,是他叫这个同谋人把皮夹子送回去的。
“算了,就这个价钱卖给您了,昂蒂姆大爷。”
他想辩解,但座上的人全笑起来。
她们听着买主出的价钱,坚持自己的原价,脸上冷冰冰的,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或者突然决定同意对方还的价钱,将正在慢慢走开的买主喊住:
这顿饭他再也没法吃下去,在一片嘲笑声中走了。
女人们把她们的大篮子放在脚下,将鸡鸭拿出来搁在地上。这些家禽都捆住双脚,冠子通红,眼睛里露出惊慌不安的神色。
他又羞又气地回到自己家里。羞愧和气愤噎在心里,堵得他透不过气来;最使他害怕的是,凭他诺曼底人的狡猾,他的确是能够做出人们指责他的这种事情来的,甚至还会以此自豪,吹嘘自己的手法高明呢。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清白已经有口难辩了,因为他的狡黠是人所共知的。这一不白之冤使他有如被人当胸打了一记闷拳。
很快他就消失在喧闹的、缓慢移动的人群里。市场上吵吵嚷嚷,由于永无休止的讨价还价,人群乱哄哄的。那些乡下人围着母牛,这里摸摸,那里捏捏,走过去,又转回来,一副委决不下的样子;他们始终担心上当受骗,总是拿不定主意,眼睛窥视着卖主,一心想识破对方的诡计,找出牲口的毛病来。
于是他又重新开始讲他的这一意外遭遇,每一天都拉长他的叙述,每一天都要补充一些新的理由;更加振振有词辩护,信誓旦旦地申明。这些都是他独自一个人时想出来,准备好的。他的脑筋里整天想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绳子这件事了。但他的辩护愈是复杂,论据愈是繁琐,人们却愈是不相信他。
布雷奥泰村的奥舍科尔纳老爹刚刚来到镇上,正朝广场走去。这时他忽然发现地上有一根细绳子。奥舍科尔纳老爹是一个地道的诺曼底人,节俭成性,认为凡是有用的东西丢在地上都是可惜的,应该捡起来。他十分艰难地弯下身子——因为他有风湿症——从地上捡起这一小段细绳;正当他打算仔细缠起来时,忽然瞥见那个马具皮件店老板马朗丹正站在门口看着他。他们过去曾经为一只马笼头发生过纠葛,两个人都是记仇的人,都一直耿耿在心。奥舍科尔纳老爹觉得让仇人看见自己在泥浆里捡一根绳子是一件丢脸的事,于是他急忙把捡到的绳子藏到罩衫下面,接着又塞进裤子口袋里,随后又装出仍旧在地面上寻找什么东西,找来找去找不到的样子,然后伛偻着受病痛折磨的身子,头向前一冲一冲地朝市场走去。
“这些理由都是编造出来的。”别人背后都这么说。
整个场上弥漫着牲畜棚、牛奶、厩肥、干草和汗的气味,并且散发出一种人和牲口身上的,尤其是乡下人身上的那种难闻的酸臭味。
他感觉到这一点,忧心如焚,仍然竭力去辩解,但毫无用处,结果弄得筋疲力尽。
在戈代维尔镇的广场上,嘈杂的人群和各种牲口混杂在一起,熙熙攘攘,十分拥挤。攒动的人群里,露出一对对牛角、有钱农民戴的长绒高筒帽和乡下女人戴的那种便帽。尖锐刺耳的人的喊叫声和高亢急促的禽兽的鸣叫声响成一片。在这持续不断的粗野的喧哗声中,有时会听到一声压倒一切的哈哈大笑,那是从一个快活的庄稼汉的结实的胸膛里发出的;偶尔还有一声拖长了的哞叫,那是拴在一所房子墙脚下的母牛发出的。
他明显地在一天天衰弱下去。
一辆带长凳的载人马车驶过去,拉车的是一匹小矮马,它一颠一颠地快步小跑着,震得坐在一排的两个男人东倒西歪的。一个女人坐在车子后部,紧紧地抓住车沿,以减轻剧烈的震动。
现在那些爱开玩笑的人为了逗乐,就像人们要那些参加过战争的士兵讲打仗的故事一样,见了他的面就要他讲绳子的故事。他的精神受到致命的打击,一蹶不振,一天天萎顿下来。
有些男人牵着一头母牛或一头牛犊,他们的妻子则跟在牲口的后面,用一根还带着树叶的枝条抽打牲口的腰部,催它快走。她们的手臂上挎着个大篮子,篮子里不是从这边钻出几只小鸡的脑袋,就是从那边钻出几只鸭头。她们走路的步子比男人们小而急促;干瘪的身子挺得笔直,披着一条狭小的披肩,用别针别在扁平的胸口上;头上紧贴头发包着一块白布,白布上面还戴着一顶无边软帽。
靠近年底时,他终于病倒在床了。
在戈代维尔附近的每一条大路上,都有农民带着他们的妻子向镇上走来,因为今天是赶集的日子。男人们迈着平静的步伐,细长的罗圈腿每跨一步,整个身体就往前俯冲一下。他们的腿大都是畸形的,那是因为艰苦的劳动,诸如扶犁的时候要耸起左肩,歪着身子往下揿压;割麦时要岔开双腿,保持身体平衡;以及种种田间的费时费力的活儿所造成的。他们上过浆的蓝布罩衫闪闪发光,简直像涂过清漆似的,领子和袖口上还用白线绣着小小的花纹。罩衫圆鼓鼓地罩在他们瘦骨嶙峋的上半身上,好像一个就要腾空而起的气球,只不过气球里伸出一个脑袋,一双胳膊和两只脚来罢了。
一月初他死了。在临终谵妄中,他还在表白自己的无辜,嘴里反复喃喃说着:
——献给阿里·阿利斯
“一小根绳子……一小根绳子……喏,在这里呢,镇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