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小雅韦尔喊他的伙伴们来看,那段已经不能算是他身体的断臂上出现了一些黑斑,这是一种险恶的迹象,说明它已开始腐烂。
黑夜降临了。整整一夜天气都很恶劣。太阳出来时,他们又看到了英国,不过风浪已经减弱,渔船又逆着风向朝法国海岸驶去。
水手们一边看,一边提出看法。
正当渔船就要抵达布洛涅的时候,狂风又起了;小船又一次开始它发狂的水上奔波;它在浪峰上跳跃,翻滚,摇晃着这个不幸的受伤者。
“这很可能是坏疽病。”一个水手认为。
捕捞的收获相当不错。那些又肥又大的白肚皮的鱼儿就躺在他身边,临死前还在挣扎蠕动着。他一面看着它们,一面不停地用水冲洗他那压烂了的皮肉。
“恐怕要用盐水冲洗。”另一个说。
“你还是到下面去好。”他的哥哥对他说。他下去了;但一个钟点以后他又上来了,因为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下面他感到不舒服,加上他又喜欢外面的新鲜空气。他又在那堆帆篷上坐下来,用清水浇洗他的手臂。
于是有人弄来一些盐水,把它浇在伤口上。受伤的人脸色铁青,牙齿咬得格格响,痛得身体扭动着,但没有叫出声来。
有人提来一桶清水放在他身边。每隔一分钟他就从桶里舀出一杯来冲洗那可怕的伤口,让清水慢慢地从伤口上流过。
后来,像火烧似的疼痛缓解以后,他对他的哥哥说:“把你的刀子给我。”哥哥把刀子递给他。
小雅韦尔站起来,受伤的手臂搭拉在一边。他用另一只手抓住它,把它提起来,转一转,又摇一摇。全断了,骨头已经粉碎,只有肌肉还连着身体的这部分。他愁肠满腹地望着它,沉思着。后来他在一块折叠起来的帆蓬上坐下来,他的伙伴们建议他不断用水浇洗伤口,免得生坏疽病。
“替我把这只手臂拉起来,悬空拉直,往上拉。”
这时人们拿来一根绳子,一根涂过柏油的褐色粗绳,在伤口的上方将手臂缠住,用尽全力缠得紧紧的。血渐渐停止喷射,最后终于完全止住了。
哥哥照他的话做了。
流出来的血在渔船甲板上积成了一个血泊,一个水手叫起来:“血要流光了,要把血管扎起来。”
于是他自己动手切割。他一边琢磨着,一边慢慢地割,就用这把刀口像剃刀一样锋利的刀子将最后几根肌腱割断。很快这只手臂仅剩下了残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这样不行,要不我就完了。”
小雅韦尔好像犯了傻。大家替他脱掉工作服,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出现在眼前,肉已经轧成烂糊,血简直像从唧筒里往外喷似的。他看着自己的手臂,喃喃地说:“完了!”
他像宽松了许多,使劲呼吸了几下,又开始向那剩下来的断残肢上浇水。
锚抛下去了,锚链全部放光,然后转动绞盘,使拖网的缆绳放松。缆绳终于松了,人们把那只藏在鲜血淋漓的毛衣袖子里的已经全无一点活力的手臂抽了出来。
夜里天气仍然很坏,渔船还是不能靠岸。
小雅韦尔跪倒在甲板上,咬紧牙关,神色惊恐。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的哥哥担心水手会砍断缆绳,又跑回来说:“等等,等等,不要砍,把锚抛下去再说。”
天亮后,小雅韦尔拿起割下来的那段手臂仔细察看了好久。它已经开始腐烂。伙伴们也走过来看,断臂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他们摸摸它,翻过来翻过去地察看它,还用鼻子闻嗅。
渔船由于被渔网拖住,失去了冲力,加上偏航漂流的作用和风力的牵制,几乎仍是一动不动,不肯听从船舵的指挥。
他的哥哥说:“应该把它扔到海里去。”
他心痛地喊道:“不,不要砍,等一下,我去把船头转向迎风试试看。”他奔到舵前,用力将舵柄往下压。
但小雅韦尔发脾气了:“啊!不行,啊!不行。我不愿意。既然它是我的手臂,就属于我的,是不是?”
但砍断缆绳,网就失去了;而这张拖网很值钱,值很多钱,要值一千五百法郎。拖网是属于大雅韦尔的,他对自己的东西很珍惜。
他又把它拿过来夹在两条腿中间。
疼得脸都抽搐起来的小雅韦尔大声叫喊。所有的人都跑过去,他的哥哥也离开舵位跑过来。他们全部扑向缆绳,用力想把被绳子夹住的手臂拉出来。但没有用。“只有砍断缆绳”,一个水手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宽阔的刀子,只要两下就能救出小雅韦尔的手臂了。
“它总要烂掉的。”哥哥说。这时受伤人有了一个主意,他想到渔船在海上耽搁很久时,人们常常把鱼装在桶里用盐腌的办法来保存。
于是这张巨大的拖网被抬上船舷;两个人在船头,两个人在船尾,开始松开固定在两根辊子上的缆绳。拖网一下子碰到了海底;但一个大浪打得船体倾向一边,正在船头操作下网的小雅韦尔一个踉跄,一条手臂正好夹在由于震荡,瞬息放松的缆绳和木头中间。他拼命用力,企图用另一只手拉起缆绳,但拖网已经在海底拖动,绷得紧紧的绳索纹丝不动,一点也不见放松。
他问道:“我能不能把它放到盐卤里?”
后来,风暴终于平息了,其时它正好在大海上;尽管浪头依旧很高,船主还是下令把拖网放到海里去。
“真的,这倒是个办法。”其他人说。
拖网船又一次回到洋面,在浪峰上颠簸、晃荡地航行着;海浪一次次劈面打来,冲到船上的海水在甲板上哗哗流淌。尽管如此,它还是那么英勇无畏,它已习惯于这种大风浪的天气。有时这种坏天气一连五六天持续着,它不得不在两个相邻的国家之间转来转去,没有一个地方可以靠岸。
于是人们把这两天才装满鱼的一只桶倒空,把断臂放到最下面,再洒上盐,然后又把鱼一层一层铺上去。
但没有多久就起风了,突如其来的狂风逼得渔船不得不逃走。渔船先是逃到英国海岸,但汹涌的波涛拍打着悬崖,冲击着陆地,各个港口都不可能进入。小船不得不重返洋面,又回到法国海岸一边。然而暴风雨仍不停歇,防波堤根本无法通过,所有能够避难的地点都被滔天的白浪和呼啸的风声笼罩着,处在极端危险当中。
一个水手开玩笑说:“但愿不要把它跟鱼一起卖出去。”
一天天气晴好,船从布洛涅出航到海上去撒网。
除了雅韦尔两兄弟,大家都笑了起来。
雅韦尔的船上有他的弟弟、四个成年男子和一个见习小水手。
大风依然刮个不停。渔船仍旧逆着风向朝布洛涅航行。这个受伤的人继续不停地往伤口上浇水。
当风浪不大的时候,渔船就开始捕鱼。它的网固定在一根用铁加固起来的又粗又长的木杆上,靠两条拖缆将它放入水下;船头和船尾各有一个辊子,两根缆绳就在这两个辊子上滑动。渔船拖着这一工具在风和水流的推动下漂移,对海底进行搜刮和蹂躏。
他不时站起来从船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拖网渔船是渔船中的佼佼者,坚固得不怕任何恶劣天气;船腹是圆圆的,被海浪吹得摇来摆去,像个浮子一样始终浮在水上,不停地经受着拉芒什海峡⑴带着咸味的强烈海风的拍打;它不知疲倦地在海上耕耘,鼓起风帆,在船侧拖着一张大网;大网擦着大西洋的海底,把所有那些沉睡在岩石间的动物,贴在沙子上的扁平的鱼类,爪子像钩子似的又大又重的螃蟹,以及长着尖尖的触须的螯虾等都刮离老窝,通通收集到网里来。
他的哥哥掌着舵,一边看着他,一边摇头。
大雅韦尔当时是一条拖网渔船的船主。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渔船终于回到港口。
要是这个被海浪卷走,也许随着他那撞得四分五裂的破船葬身海底的可怜人就是我所想到的那个人,那么距今十八年前,他曾经亲身经历过另一次可怕的惨剧,这些骇人听闻的惨剧在海上是常事,算不了什么的。
医生检查了伤口,说是情况良好,替他进行了妥善的包扎,嘱咐他好好休息。但小雅韦尔在没有取回他的断臂以前再也不肯躺下来;他马上又回到港口,寻找那个他已经画上十字记号的鱼桶。
这个船主雅韦尔是谁?是不是那个独臂人的哥哥?
人们当着他的面倒空鱼桶,他又拿到了他的断臂。它在盐卤里保存得很好,已经腌渍得有点起皱,但还很新鲜。他特意带来一块手巾,把它包裹起来,然后带回到自己家里。
恶劣的天气仍在继续。人们担心灾祸再次发生。
他的老婆和孩子们将父亲的这段残肢仔细看了很久,摸摸它的手指头,把嵌在指甲缝里的盐粒抠掉;然后请来一个细木工匠,按照尺寸做了一口小棺材。
尽管救生艇奋力营救,并用射缆枪射出缆绳,仍有四个船员和一个小水手丧生。
第二天,拖网渔船的全体船员都参加了这一条已经脱离身体的手臂的葬礼。兄弟俩走在送葬行列的最前面;本区教堂的圣器室管理人把这个尸体夹在胳肢窝里。
滨海布洛涅⑴一月二十二日消息:两年来已经迭遭不幸的我们的沿海居民,不久前又受到一次重大的打击,使得人们备感沮丧。由船主雅韦尔指挥的渔船在进入港口时,由于风大浪急,船体失控,向西撞在防波堤的岩石上,当场碎裂。
小雅韦尔不再出海了。他在港口获得一个低微的职位。后来当他谈起他的这次意外事故时,常常悄悄地对人吐露他的心里话:“要是我哥哥当时同意砍断拖网,我的手臂肯定还会保留着。但是他把他的钱财看得太重了。”
最近人们在报纸上看到下面一则新闻:
——献给亨利·塞阿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