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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这儿没钱,”她说,“我无法为你做任何事情。如果你来北山是为了给你姨父求情,那么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会伤害你的,”她说,“请不要拉铃。听我解释。没错,我就是牙买加旅馆的那个女孩。”巴萨特夫人并不相信玛丽。她不安地盯着玛丽,手始终没有松开拉铃绳。

“你误会我了,”玛丽平静地说,“牙买加旅馆的老板不过是我的一个姻亲。我为什么一直生活在那里现在并不重要,要说起来,话就太长了。我比你,比这一带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害怕、厌恶他,而这是有原因的。我来这儿是为了通知巴萨特先生,老板打算今晚离开旅馆,逃脱司法的惩罚。我有他犯罪的铁证,我觉得巴萨特先生并不拥有这样的证据。你对我说他已经走了,说不定现在就在牙买加旅馆。这样看来,我来这儿算是白来了。”

玛丽伸出了手,脸色和火炉旁的那个女人一样白。

然后,她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眼神茫然地盯着火苗。她已穷尽她的才智,眼下无法再放眼未来了。她疲倦的脑子告诉她,她今晚的辛劳已失去意义,变得枉然。她真希望自己从没离开过她在牙买加旅馆的卧室,因为巴萨特先生无论如何都会去的。如今,由于她偷偷摸摸的干涉,她已经铸成她原本希望避免的大错。她外出的时间太久了。姨父现在应该已经猜到真相,并很有可能逃走了。巴萨特老爷和他的手下将扑向一座空无一人的旅馆。

玛丽脸上的某种东西肯定让她警觉了起来,她的脸色变得煞白,从炉火旁向后退去,伸手去够悬在墙上的那根沉重的拉铃绳。“你就是他提到过的那个女孩,”她说,语速很快,“那个旅馆里的女孩,老板的外甥女。你不准动,否则我就喊人了。你就是那个女孩。我知道了。他给我描述过你。你找我干什么?”

她再次抬起眼睛,望向女主人。“我来这儿算是干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她绝望地说,“我觉得那是个聪明的主意,到头来却只是成功地把我自己耍了,把别人也都耍了。我姨父发现我的房间没人,便会立即猜到是我出卖了他。他会在巴萨特先生抵达之前就离开牙买加旅馆。”

“唉,老爷出去执行的是一项非常危险的任务。我不熟悉你的长相,但你肯定不是北山的,否则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姓梅林的男人,他在博德明的路上经营着一家旅馆。这段时间以来,老爷一直怀疑那个男人犯有严重的罪行,直到今天上午,他才掌握了充分的证据。于是他立即动身去了朗瑟斯顿召集帮手。从他走之前和我说的话来看,他打算在今天晚上包围旅馆,抓住里面的人。当然了,他会全副武装地过去,还会带一大批人,但他不回来,我就放不下心。”

乡绅的夫人现在放开了拉铃绳,朝她走去。

“你什么意思?”玛丽连忙问道。

“你的话很诚恳,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乡绅的夫人亲切地说,“如果说我刚开始看错了你,那我向你道歉,但牙买加旅馆的名声太可怕了。我相信,突然面对旅馆老板的外甥女,任何人都会做同样的事情。你被放在一个吓人的位置上了。你一个人跑了那么远的路,来这儿通知我丈夫,我觉得你很勇敢。问题是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我愿意按照你认为最好的方式帮你。”

“我不知道,”那位夫人回答说,“他接到了个紧急通知,今天上午不得不离开家。给你说实话吧,我非常担心他。如果那个可怕的旅馆老板动武的话,像他那种人肯定会动武的,那么尽管有士兵帮助,巴萨特先生也可能受伤。”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玛丽一边说,一边摇头,“我觉得,我必须等在这儿,直到巴萨特先生回来。当他听说我如何铸成大错,他会很不高兴,不愿意见我。上帝知道,无论受到什么责备,我都不冤枉……”

玛丽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谢谢你,但我必须知道巴萨特先生何时回家。”

“我会替你说话的,”巴萨特夫人回答道,“你不可能事先知道我丈夫已经接到通知。如果需要的话,我很快就能把他安抚好。而且,看到你安全地待在这儿,他会感到欣慰的。”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她亲切地说,“你看上去脸色很苍白,还有些疲惫。你不坐吗?”

“老爷是怎么突然知道真相的?”玛丽问道。

得知她的马没有问题,巴萨特夫人似乎放心了。她连忙让她的孩子出去。他们跟着男仆,跑出了房间。

“我不清楚。就像我已经告诉你的那样,他今天上午突然被叫走。在他上马离开之前,他几乎什么都没给我讲。现在,你就休息一下,暂时忘了这件令人厌恶的事情,好不好?你还没吃饭吧,肯定饿了。”巴萨特夫人再次靠近壁炉。这一回,她拉了三四下铃。尽管她很焦虑、苦恼,但仍不由自主地发现了这种情景的嘲讽意味。女主人要款待她。而就在不久前,女主人还打算让仆人抓住她;现在,仆人则将给她带来食物。她还想起在集市上,女主人披着天鹅绒斗篷,戴着装饰有羽毛的帽子,为自己的马付了一大笔钱。她想知道,女主人是否已发现自己受骗了。如果她在那次欺骗中扮演的角色暴露,想必女主人很难如此大方地款待她。

玛丽摇了摇头。“你家里没问题,”她严肃地说,“我带的是别的消息。如果我能单独和你说……”

就在此时,先前的那个仆人出现了,一脸好奇。女主人让他给玛丽带一盘晚餐。那几条狗跟着他进了房间,现在和玛丽交上了朋友,摇着尾巴,将柔软的鼻子伸到她手里,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她出现在北山宅邸仍让她觉得有些不真实。虽然她尝试了,但她还是不能抛开焦虑,放松下来。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坐在红彤彤的炉火前,因为在外面的黑暗中,在牙买加旅馆,生与死正短兵相接。她机械地吃着,一边强迫自己把她所需要的食物往下咽,一边听着女主人在旁边和她闲聊。女主人虽然亲切,却错把漫无目的地说个不停当作缓和焦虑的唯一方式。她没有意识到,闲聊会增加焦虑。玛丽吃过晚餐,再次坐在那里,手放在膝上,盯着炉火。为寻求合适的使玛丽分心的方式,巴萨特夫人拿出她画的一册水彩画,翻页展示给玛丽看。

“是不是和马儿有关?”她说,“理查兹对我说,所罗门一直咳嗽,钻石不肯吃东西。有这么个马夫,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壁炉架上的时钟以刺耳的声响报告了八点钟的到来。玛丽再也无法忍受了。这种慢吞吞的无所作为比危险和追捕还要糟糕。“请原谅,”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你待我很好,我感激不尽,但我很焦急,无比焦急。我满脑子都是我可怜的姨妈,她现在也许正在遭受地狱般的折磨。我必须知道牙买加旅馆现在的情况,今晚我得再步行回去。”

巴萨特夫人立即站了起来,书从她膝盖上掉落下去。

巴萨特夫人苦恼地扔下她的画册:“你肯定很着急。我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于是想试着分散你的注意力。情况该有多可怕呀!我和你一样担忧,为了我丈夫。但是,你现在不大可能一个人回到那里。唉,等你到了那里,午夜已过。再说,天知道你在路上会不会出事。我会吩咐人把那辆两轮马车备好,让理查兹和你一起去。他是最值得信赖的,最可靠的,必要的话还可以带上武器。如果战斗仍在继续,你最好在山脚下看着,不要靠近,直到战斗结束。我其实想和你一起去,可我身体不太好……”

仆人开始有些激动地解释起来:“这个年轻女人有重要消息要向老爷报告,夫人,我觉得最好直接领她来见你。”

“你肯定做不了那种事,”玛丽连忙说,“我习惯了危险和在夜里赶路,你不习惯。要是现在让你套上你的马,叫醒你的马夫,那我就给你添大麻烦了。请你放心,我一点儿都不累了,我能步行。”

书房宽敞,炉火熊熊,在她眼里显得有些不真实。由于习惯了黑暗,当光的洪流涌向她时,她不由自主地眨起了眼睛。一个女人坐在火炉前的椅子上,正在给两个孩子朗读一本书。玛丽立即认出,她就是那位朗瑟斯顿市场上优雅的女士。玛丽被领进房间时,她吃惊地抬起头来。

但是,巴萨特夫人已经拉了铃。“去告诉理查兹,让他把那辆两轮马车备好,”她对感到惊讶的仆人说,“等他到了,我会给他进一步的指示。”然后,她给玛丽准备了带兜帽的厚斗篷、厚毯子和暖脚炉,并一再解释说,如果不是她的健康不允许,她说什么也会和玛丽一起去。玛丽对此深感欣慰,若要完成如此不顾后果、危险、不合常规的行动,巴萨特夫人很难算得上一个理想的同伴。

玛丽像做梦一样穿过了门厅。她只知道,计划十有八九又失败了,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她现在已无力自助。

一分钟后,理查兹赶着那辆两轮马车来到了门口。玛丽立即认出,他就是那个当初和巴萨特先生一起骑马去牙买加旅馆的仆人。他原本不愿意在星期天晚上离开他的火炉,但获悉了他的任务后,他的不情愿消失了。在腰间别上两把大手枪、接到可以向任何威胁马车的人开火的命令后,他脸上立即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粗暴、舍我其谁的神色。玛丽爬上车,坐在了他的旁边。那几条狗齐声叫唤,仿佛是在道别。在马车拐了个弯,房屋消失不见后,玛丽才意识到,她所采取的行动很可能非常鲁莽、危险。

“巴萨特夫人在家,”好奇心使那人有些不安,他说道, “也许她会见你,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那么紧急的话。你跟着我去书房吧。不用担心那些狗,它们不会咬你的。”

在她离开牙买加旅馆的五个小时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即使乘坐马车,也几乎不可能在十点半以前到达。她无法制订计划,只能见机行事。月亮现在高挂天空,清风拂面,她感到自己勇气倍增,能够面对任何即将来临的危险。无论前往行动现场的路途多么危险,都比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坐着听巴萨特夫人东拉西扯要好。这个理查兹配备了武器,必要时她自己也可以使用一把枪。他无疑非常好奇,但她对他提出的问题只做了简短回答,没有鼓动他。

“我跑了老远的路才到这儿的,”她激动地说,仿佛她的痛苦能让乡绅出现在她身边,“如果我在一个小时里见不着他,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就会逃脱法律之手。你面无表情,可我说的都是实话。要是我能再找到一个人……”

接下来的旅途一片沉默。在多数时间里,除了路面上不断响起的马蹄声,以及从寂静的树林里不时传来的猫头鹰叫声,再无其他声响。当马车驶上通往博德明的公路时,灌木树篱的沙沙声和乡间低语被抛在了身后。黑暗的沼泽再次在两侧伸展,包围着道路,宛如一片沙漠。在月光的照射下,公路就像一条白色的缎带。它蜿蜒曲折,消失在远山的怀抱之中,一览无余,杳无人迹。除了他们自己,今晚公路上再无旅人。圣诞节前夕,当玛丽坐车抵达这里时,风恶狠狠地鞭笞着车轮,雨重重地砸在车窗上。而现在,空气依旧寒冷,静得出奇,沼泽安卧于月亮之下,银光闪闪。石山黑黢黢的,向着天空仰起它们瞌睡的脸。参差不齐的花岗岩沐浴在月光之中,变得柔和、光滑、安详。古老的神祇熟睡着,没有什么打扰他们的清梦。

这一次,玛丽已不能控制自己,绝望地喊叫起来。

马拉着车,轻快地驶过了玛丽曾孤身一人行走过的漫漫长途。她现在能够辨认出道路的每一个拐弯,以及那些被沼泽里生长的草丛与扭曲的金雀花茎侵占了的地方。在离她不远的河谷里,将会亮起奥特尔南的点点灯火。五岔口的五条小径已从道路上岔出,仿佛五根手指。

“巴萨特先生今天上午就去朗瑟斯顿了,”那个人回答道,“他是急匆匆地被叫走的,到现在还没回来。”

穿过前面那片可怕的荒野就到牙买加旅馆了。即使是在寂静的夜里,风还是会造访这里,这四周无遮无拦,非常空旷。今晚,风从西边的拉夫石山吹来,冷如刀割,裹挟着湿地的气息,在严酷的草地和奔腾的溪流上吹过。道路穿过沼泽,起起伏伏,路上仍无人畜踪影。尽管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玛丽还是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哪怕是最轻微的动静,也会被放大。理查兹说,巴萨特先生一行有十二人左右,两公里之外就能轻松地听见他们闹出的动静。

那肯定就是北山。这座庄园肯定就是那位乡绅的宅邸。她走上了那条通往宅邸的马车道,听见远处一座教堂的钟敲响了七点。距她离开牙买加旅馆已三个小时。随着离宅邸越来越近,她又紧张起来。宅邸矗立在黑暗之中,很大,阴森森的。月亮升得还不够高,尚不能亲切地洒下清辉。她摇响门铃,猎犬立即汪汪地叫起来。她等待着,不久就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一个男仆打开了门,厉声呵斥那些朝门口伸着鼻子的狗,它们还想嗅玛丽的脚。在这个等着她开口的男人面前,她觉得自己既卑微又渺小,意识到身上的裙子和围巾是那么旧。“我想见巴萨特先生,有要紧的事,”她对他说,“他应该不知道我的名字,但如果他能和我说几分钟话,我会解释清楚的。事情非常重要,否则我也不会在星期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打扰他。”

“他们应该在我们之前就到了,”他对玛丽说,“旅馆老板的双手被绑着,正对着老爷骂骂咧咧。如果他无法再害人,对这一带绝对是件好事。要是老爷行动顺利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无法害人了。我们不能早点儿赶到那里,真是遗憾。我觉得抓他需要费一番工夫的。”

地形又一次发生了改变。山丘耸立在远处,树木丛生,黑黢黢的。不远处,一条小溪欢唱着撞击石头。沼泽不见了。月亮现在已经升起,挂在远处的树梢上。她充满信心地走着。月光为她照亮了小径,领着她下到河谷。在河谷里,树木亲切地把她围了起来。她终于到了几间乡间小屋的门前和马车道的入口处。在她前面,小径继续延伸,通向一个村庄。

“如果巴萨特先生发现他的鸟飞了,就几乎不需要费什么工夫了,”玛丽平静地说,“乔斯·梅林对这些沼泽了如指掌。一旦他在一个小时或更早前察觉到什么,那么他一刻也不会停留。”

她终于抵达了收税关卡,然后按照奥特尔南的女人告诉她的那样,转向那条狭窄、弯曲的小径。高高的树篱遮挡了她两边的原野,昏暗的沼泽远离了她的视线。小径七拐八弯,犹如她在赫尔福德时走的那些小径。绕过荒凉阴沉的公路,眼前的景致大有不同,也让她重新燃起了信心。为了使自己振作,她想象巴萨特一家和蔼可亲、彬彬有礼,就像特雷洛瓦伦的维维安一家那样,会怀着同情和理解听她讲述。她以前见到那位乡绅时,他并非处在最佳状态。他当时是气冲冲地来到牙买加旅馆的。想到和姨妈合伙欺骗了他,她感到后悔。至于他的妻子,她现在肯定知道,一个盗马贼在朗瑟斯顿的市场上耍了她。所幸在马被重新卖给它原先的主人时,她并没有站在杰姆旁边。她一边想象着巴萨特一家,一边继续赶路,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起了一些小事。想到即将到来的会见,她内心深处惶恐不安。

“我的主人也是在这儿长大的,和旅馆老板一样,”理查兹说,“如果要在这一带进行一场追逐,那我一定赌老爷赢。他从小到大都在这里打猎,差不多有五十年了。我敢说,狐狸跑到哪里,老爷就会追到哪里。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不等这只狐狸开始逃,他们就会逮住它。”玛丽任由他说了下去。与女主人亲切的闲聊相比,他偶尔有些结巴的话语并不让她心烦。在这个紧张的夜晚,他宽阔的后背和诚恳、粗糙的脸给了她一些信心。

她对弗朗西斯·戴维太信任了,甚至迄今为止也很难意识到,他的不在会使她如此失望。当然了,他并不知道她需要他。但纵然他知道,他的计划说不定还是在她遇上麻烦之前就定好了。她什么也没做成,就把奥特尔南的灯光抛在了身后,难免感到沮丧、痛苦。也许,就在此刻,姨父正在咚咚地敲她的房门,喊她答话。他会等一会儿,然后破门而入。他会发现她已经走了,破碎的玻璃窗会让他明白她是怎么走的。至于这是否会严重破坏他的计划,只能靠猜了。她无法获知。她担心的是佩兴丝姨妈。想到姨妈浑身颤抖地踏上旅途,像一条狗那样被主人拴着,玛丽不由得攥紧拳头,仰起脸,在空荡荡的白色道路上飞奔起来。

他们就要抵达道路的低洼处和那座横跨福伊河的狭窄桥梁。河水在石头上迅速流过,玛丽能够听见潺潺的水声。牙买加旅馆附近那座陡峭的山丘耸立在他们面前,在月光下白花花一片。当黑乎乎的烟囱出现在山顶之上时,理查兹陷入沉默,摸着别在腰间的手枪,清了清喉咙,稍显不安地扭了下头。玛丽现在心脏跳得飞快,紧紧地靠在马车一侧。马低着头,开始专心致志地爬坡。玛丽觉得马蹄在路面上弄出的嗒嗒声太响,希望它们能轻一些。

玛丽把纸条叠好,交给旁边的那个女人,向她致谢,并让她放心,说自己不害怕走那条路。然后,她便踏上了那条四英里或者更长的去北山的路。她从奥特尔南登上山丘,心情沉重、沮丧,有一种孤立无援之感。

当他们接近山顶时,理查兹转过身,冲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你是不是最好坐在马车里,在路边等着?我往前走,看看他们在不在那儿。”

玛丽·耶伦

玛丽摇了摇头。“最好我去,”她说,“你在后面跟着,稍微拉开一点儿距离,要不就待在这儿,等我喊你。毕竟,从这样的寂静来看,老板已经在老爷和他的手下来之前就逃了。不过,假如他,也就是我姨父,还在这儿,我能冒险与他撞见,你不能。给我一把手枪,这样我就不怕他了。”

此致

“我不认为让你一个人去是对的,”理查兹有些怀疑地说,“你也许正好会撞见他,那我恐怕就再也听不见你的声响了。就像你说的,这种寂静有些不对头。我曾预料到会有喊叫和搏斗,我主人的喊声会最大。无论如何,现在这样太不正常了。他们肯定有事在朗瑟斯顿耽搁了。我觉得吧,如果我们转到那边的小径上,等着他们来,也许更明智。”

我来这儿是想寻求你的帮助,但你不在。你现在应该已像全国的人那样,怀着恐惧听闻了圣诞节前夕海岸上发生的船只失事事件。那是我住在牙买加旅馆的姨父干的,还有他的同伙。你可能已经猜到了。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遭到怀疑。出于这个原因,他计划今晚离开旅馆,越过塔玛尔进入德文郡。发现你不在,我现在只好尽快去找北山的巴萨特先生,把一切都告诉他,通知他我姨父要逃,让他立即派人去牙买加旅馆抓我姨父,以免来不及。我将把这个条子交给你的管家,相信她会把它放在你一回来就能看见的地方。匆匆不能尽意。

“我今晚等够了,等得快要疯了,”玛丽说,“我宁可迎头撞上我姨父,也不愿躺在这儿的沟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我担心的是我姨妈。她没有参与这种事情,清白得像个孩子。要是可以的话,我想照顾好她。给我一把手枪,让我走吧。我能像猫那样走路,我也不会把头伸进套索里,我向你保证。”她脱掉那件曾替她抵御夜晚寒气的带兜帽斗篷,抓住他不情愿递给她的手枪。“不要跟着我,除非我大喊,或发出某种信号,”她说,“如果你听见枪响,那还是最好跟过来。虽然如此,跟过来时也要小心。我们都不需要像傻瓜那样使自己身处险境。在我看来,我相信我姨父已经逃走了。”

她很难在见了巴萨特先生后立即返回牙买加旅馆,也很难寄希望于她的离开没有被发现。姨父会因为她的逃走而警觉,在预定时间之前离开旅馆。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她的任务就徒劳无益了……那个女人现在拿着纸和羽毛笔回来了,玛丽不顾一切地动笔了,没时间停下来斟酌词语。她潦草地写道:

她现在希望姨父已驾车进入德文郡,整个事件就可以得以结束。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一带将可能以最小的代价摆脱他。他甚至会像他说过的那样,重新开始生活,或更有可能的是,藏匿在某个距离康沃尔五百英里的地方,酗酒而死。她现在对抓捕他不感兴趣了。她只想结束这一切,把一切甩到脑后。最重要的是,她希望过她自己的生活,忘掉他,远离牙买加旅馆。报复没有什么意义。看着他被五花大绑,可怜巴巴,被乡绅和手下包围,也几乎不会让她心满意足。她刚才还信心满满地向理查兹保证,但就算她手里有枪,她还是害怕与姨父碰上。想到她有可能在旅馆走廊里突然遇见他,他会准备发动攻击,他充血的眼睛盯着她,她不由得在院子前停下了脚步,回头瞥了一眼沟渠里的黑影。那是理查兹和马车。然后,她端起手枪,手指扣住扳机,绕过石墙的角落,望向院子。

玛丽跟着那个女人去了小屋。当那个女人在厨房里找笔的时候,她不耐烦地等待着。时间正在迅速流逝,多出来的去北山的旅途已打乱此前的所有计划。

院子里空荡荡的。马厩门关着。旅馆和她七小时前离开时一样黑暗、寂静,门窗上着闩。她抬头望向她卧室的窗户,发现玻璃窗的裂口宽阔,空空如也,自打她下午从那爬出以来就没变过。

“来我的小屋吧,你可以写下你想写的东西。等你走了,我会立刻把条子拿到他的房子,放到他的桌子上,他一回到家就能看到。”

院子里没有车辙印,也没有为离开做准备的迹象。她悄悄走向马厩,把耳朵贴在门上,等了一会儿,然后听见矮种马在他的隔间里不停地动,蹄子把鹅卵石踢得叮当响。

“那不可能,”玛丽说,“不过等他回来,你能不能告诉他,也许……不过,等一下。如果你有纸和笔,我会给他写个解释的纸条。那样更好。”

这样看来,他们没有离开,她的姨父仍在牙买加旅馆。

“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那个女人回答说,“可你最好待在这里等牧师回来,如果可以的话。”

她的心沉了下去。她考虑要不要回到理查兹和马车那里去,按照他的建议等待乡绅巴萨特带着人到来。毫无疑问,如果姨父打算离开,那他现在应该已经走了。单单装车就需要一个小时,出发时间应该在将近八点。他也许改变了计划,决定步行,但那样一来,佩兴丝姨妈绝不可能和他一起走。玛丽犹豫了。情况现在变得非常奇怪,让人感觉不太真实。

“谢谢你的同情。我非常感激,”玛丽说,“可我这辈子都住在一些偏僻的地方,我不怕。”

她站在门廊边,聆听着。她甚至想试着拧一下门把。毫无疑问,门是锁着的。她冒险绕过房屋的角落,向前走了几步,经过酒吧的入口,通向厨房后面的菜园。她蹑手蹑脚,始终躲在阴影里,来到一个烛光会从厨房百叶窗缝隙中射出的地方。但现在那里没有光。她靠近百叶窗,把一只眼睛贴到缝隙上。厨房里暗如地窖。她把手放在门把上,慢慢扭动它。让她感到惊讶的是,门把动了,门开了。她完全没有料到进入会这么容易,一时间蒙了,不敢进去。

“好找,很容易。你沿着去朗瑟斯顿的路走两英里,然后在收税关卡那儿右拐。但是,像你那样的姑娘,很少有谁会在天黑之后步行。我自己从没步行过。沼泽地有时会有暴徒出没,你可不能信任他们。我们这些日子都不敢冒险离家太远,就连公路上都有人抢劫,还总有暴力事件发生。”

如果她的姨父坐在椅子上,枪放在膝头,等着她,该怎么办呢?她现在也有枪,但她心里还是没底。

“我非去不可,”玛丽说,“我别无选择。我也必须抓紧时间。请原谅我这么神秘,可我遇到了大麻烦,只有你们的教区牧师或哪位治安官才能帮我。你能不能告诉我,去北山的路好不好找?”

她非常缓慢地把脸伸进门缝,没有听见声响。透过眼角的余光,她能看见炉火的灰烬,但火焰的红光几乎不见了。于是她知道,那里没有人。直觉告诉她,厨房已经空了几个小时。她把门完全推开,走了进去。房间里又冷又潮。她等待着,直到眼睛习惯了黑暗。她能够分辨出餐桌的轮廓,以及旁边的那把椅子。桌子上有一根蜡烛。她拿起蜡烛,把它伸进微微泛红的炉火中。蜡烛被点亮了,烛光摇曳。等烛火燃烧得够旺,玛丽把蜡烛高举过头顶,环视四周。厨房依然留有为离开做准备的痕迹。椅子上放着佩兴丝姨妈的一个包裹。地板上堆着一堆没被卷起的毯子。姨父的枪像过去那样,还竖在房间的角落里。那么,他们应该是决定再等一天,现在正在楼上房间的床上睡觉。

那个女人皱起眉头,思考着这个问题。“没有哪个治安官离我们奥特尔南这儿近,”她有些迟疑地说,“哎,最近的应该是北山的巴萨特老爷,离这儿肯定有四英里,或多或少。我说不准,我从没去过那儿。你今晚一定要去那儿吗?”

通向走廊的门大开着。寂静变得比以往更加令人压抑,静得是那样离奇、恐怖。

“离这儿最近的治安官是谁?”她终于问道。

哪里有些不对头。只有缺少了某种声响,才有可能解释这种寂静。玛丽意识到,她没有听见时钟发出的声响。时钟嘀嗒的走动声已经停了。

玛丽没有回答。她在拼命地想摆脱困境的办法。来奥特尔南,然后又在没有获得帮助的情况下回到牙买加旅馆,这是不行的。她无法信任村民,他们也不会相信她的说法。她必须找到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一个多少了解乔斯·梅林和牙买加旅馆的人。

她步入走廊,再次聆听起来。她是对的。房子之所以那么静,是因为时钟停了。她慢慢向前走去,一只手举着蜡烛,一只手端着手枪。

那个女人眼睛里再次流露出好奇的眼神。“有人生病了?”她问道,“我能告诉你我们的医生住在哪儿,如果那能帮到你的话。你今晚是从哪儿过来的?”

她转过了角落。长长的幽暗走廊在那里分了个岔,通到了门厅。她看见了那座时钟。时钟一直靠着客厅门边的墙放着,如今却倒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木质构件摔裂了。曾经放时钟的墙面现在露了出来,光秃秃的,让人感到陌生。留着深黄色污迹的壁纸与墙上褪色的图案形成了鲜明对比。倒下的时钟横在狭窄的门厅里。直到来到楼梯口,玛丽才看见了时钟另一边的情况。

“那就来不及了,”她绝望地说,“这事关生死。戴维先生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牙买加旅馆的老板脸朝下躺在破碎的东西之间。

那个女人肯定发现了玛丽脸上非常痛苦的失望表情,变得温和起来,说话也客气了不少。“如果你有什么消息,想让我在他回来时转达给他……”她说。玛丽绝望地摇了摇头。在获知教区牧师不在的消息后,玛丽的精神和勇气顷刻间崩溃了。

倒下的时钟刚开始遮住了他,他趴在阴影里,一条胳膊高甩过头顶,另一只手紧抓着破裂的门。由于叉着腿,一只脚压着护壁板,他的身形看上去比活着时更大,魁梧的身躯把入口堵得严严实实的。

她很有信心,所以本能地拒绝这一突如其来对她计划的致命打击。那个女人露出不悦之色,她想不出这个陌生女人为什么怀疑自己说的话。“教区牧师昨天下午离开了奥特尔南,”她说,“吃过饭之后骑马走的。我应该知道,因为是我在给他料理家务。”

石头地板上有血。血迹位于他的肩膀之间,现在已经发黑,几乎干了。刀子应该就是刺中了那里。

玛丽刚开始不信任地盯着那个女人。“不在家?”她重复道,“但这不可能啊。你确信你没搞错?”

当他从后面被刺中时,他肯定伸出了双手,然后拽着时钟,一起跌倒了。当他的脸撞到地面上时,时钟也跟着他倒下。他手抓着门,死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