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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她没有回答他。她的计划需要她自己来完成,不需要他插手。

“女人是脆弱的东西,玛丽,即使她们再有勇气。你现在最好置身事外,让我来处理这个问题。”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道。

“如果你想的是我,那请你不要浪费你的同情。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复仇。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只能靠我自己。”

“我还没想好。”她撒谎道。

“我现在想的不是他们。”

“如果他明晚离开,那你几乎没时间再考虑了。”他说。

“就算他死了,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也活不过来了。”

“他希望我和他一起走,还有佩兴丝姨妈。”

“他将因此而死。”他说。

“你呢?”

“是的,我知道。”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抓住了她的手。

“那要看明天是什么情况了。”

“我说过,他醉了,”她说,“你知道,也许比我还要清楚,他接着会干什么。”

无论她对他是什么感觉,她都不会冒险让他掌握自己的计划。他依然让人摸不透,而最为重要的是,他站在法律的对立面。她突然想到,如果她出卖她的姨父,那也有可能出卖他。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现在一切都太迟了,无关紧要。

“如果我让你做件事,你会怎么回答我?”她问道。

“伤你最狠的是我哥哥吗?”过了一会儿,他说。

于是,他第一次笑了,笑声充满嘲弄、放纵,就像他在朗瑟斯顿时那样。在这种变化的鼓励下,她的心立即跳向了他。

她声音颤抖,突然住了口。她侧过身,脸埋在手里。他没有靠近她,而是默默地坐在床上,坐在她的身旁。她感觉他离自己很远,被包裹在秘密之中,她觉得自己比以往都更加孤独。

“我怎么知道呢?”他说。

“擦伤,抓伤,你看得见的。我曾试过逃走,还把我身子的一侧擦伤了。当然了,他们又抓住了我,在下面的海滩上绑住了我的手脚,还给我嘴里塞了麻布,让我无法喊叫。我看见那艘船穿越了迷雾,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独自躺在风雨之中。我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

“我想让你离开这儿。”

“他们伤你伤得有多重?”

“我这就走。”

“他们醉醺醺的。我觉得他们压根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就像一个孩子,反抗不了他们。他们有十二个人,可能还不止,我姨父……他是头头儿,他和小贩。如果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为什么还要问我?不要让我去回忆那些。我不愿意回想起来。”

“不,我的意思是让你离开沼泽,离开牙买加旅馆。我想听你说,你再不会回到这儿。我能对付你哥哥。他现在对我还没有危险。我不希望你明天来这儿。请你答应我,说你会离开。”

“上帝呀,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去?”他说。

“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呀?”

她点点头,小心地看着他,生怕说错话。作为回答,他大声咒骂起来,并伸手攥起拳头砸向了玻璃窗,根本不在乎玻璃爆裂发出的声响,以及立即从他手上喷涌而出的鲜血。窗户的空隙现在已宽得可以进入。还没等她意识过来,他就爬进房间,来到了她的身旁。他抱起她,走到床边,把她放在床上,开始在黑暗中摸索蜡烛,并终于找到、点亮了蜡烛。然后,他回到床边跪下,让烛光照在她的脸上。他先是用手指抚摸她的擦伤,然后向下抚摸着她的脖子。当她因为疼痛而往后一缩时,他的呼吸加快了。她再次听见他在咒骂。“我本可以不让你遭这份罪。”他说。然后,他吹灭了蜡烛,坐到床上,坐在她的旁边,伸手去够她的手。他握着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会儿,然后又松开了。

“和你无关的事情,但有可能给你带来危险。我不能再说了。我希望你信任我。”

“你和他们去了那儿,去了海岸?”他低声说。

“信任你?上帝呀,我当然信任你了。是你不信任我,你这个该死的小傻瓜。”他不出声地笑着,朝她俯下身,抱住她,然后像在朗瑟斯顿那样吻她,但现在是故意的,带着怒气。

他眼睛里的闪光立即让她明白他懂了,也知道那天傍晚发生的情况,因此现在才来到了牙买加旅馆。

“那你玩你自己的游戏吧,让我玩我的,”他对她说,“如果你硬要当个男孩,那我阻止不了你,但鉴于我吻过你的脸蛋,以后也还会再吻,我希望你远离危险。你不想把你的小命丢了,对吧?我现在必须离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天就会亮。如果我们的计划都失败,怎么办?如果你再也见不到我,你会介意吗?不,你肯定不在乎。”

“我在平安夜受的伤。”

“我可没这么说。你不懂我。”

“谁干的?”他一边厉声说着,一边从那道抓痕转向了她脸颊上的擦伤。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了他。

“女人的想法和男人不一样,她们走的路不同。这就是我不喜欢她们的原因,她们善于制造麻烦和混乱。我很高兴带你去了朗瑟斯顿,玛丽,但到了生死关头,就像我现在的事情那样,上帝知道我希望你离得有一百英里远。你应该待在一间整洁的客厅里,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膝头放着针线活儿。”

他没有回答,而是突然俯身向前,看着她的脸,抚摸着那道从她的额头延伸到下巴的伤痕。

“我从来没有过过那样的生活,也永远不会过那样的生活。”

“也许吧。但是,如果他怕你,怎么办?”

“为什么不呢?你将来会嫁给一个农夫,或者一个小商贩,体面地生活在左邻右舍中。不要对他们说你曾经住在牙买加旅馆,还被一个盗马贼爱过。否则他们会关上门,不让你进去的。再见吧,祝你前程似锦。”

“我不怕乔斯,从来都不怕。”

他从床上站起,走到窗户边,从他在玻璃上砸出的豁口中钻出,把腿摆到门廊上,一只手拽着毯子,下到了地面。

“在你见你哥哥时,最好小心点,”她说,“他现在情绪很不稳定。无论谁妨碍他的计划,都会有生命危险。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你的安全。”

她站在窗口望着她,不自觉地向他挥手道别,但他转过身走了,没有回过头望她,像个影子一般悄悄穿过院子。她慢慢拉起毯子,重新把它放在床上。清晨很快就会来临,她不打算再睡了。

她又想起了那个哈哈大笑、大大咧咧的杰姆,那个曾驾车带她去朗瑟斯顿、在市场上向她摆手、亲吻并拥抱了她的杰姆;而现在的他非常严肃,沉默无语,脸藏在阴影之中。杰姆这种双重个性既让她困惑,又让她害怕。对她来说,他今晚像个陌生人,因为某种她理解不了的可怕目的而心神不宁。把老板打算逃走的计划告诉他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有可能使她的计划全盘崩溃。无论杰姆做了什么或打算做什么,无论他是否虚伪、奸诈,无论他是不是一个杀人凶手,她爱他,这是她人性的弱点,她必须向他发出警告。

她坐在床上,等着门被打开。她为即将到来的傍晚制订了计划。在漫长的白天里,千万不能引起别人对她的怀疑。她必须低调行事,也许还要装作闷闷不乐,仿佛情感终于被扼杀在她的心里,已经准备好和老板、佩兴丝姨妈一起踏上计划好的旅途。

杰姆沉默了。这个消息显然出乎他的意料,他在仔细考虑这件事。玛丽看着他,备受怀疑和犹豫的折磨。她过去对他的怀疑现在又重新燃起。他就是姨父在等的那个来访者,因此他也就是姨父厌恶并且害怕的那个人。他手里抓着姨父的生命丝线。她又想起了小贩嘲弄的表情,以及他说的惹得姨父勃然大怒的话:“听着,梅林,你上面是不是还有人,你是不是还要听命于他?”那个人有头脑,从而使她的姨父为他出力。那个人曾躲藏在空房间里。

然后,稍晚些时候,她会找一个借口,也许会说她累了,想在房间里休息休息,要为夜晚行路做好准备。接着,对她来说那天最危险的时刻就会到来。她必须悄悄地离开牙买加旅馆,像只兔子那样跑向奥特尔南。这次弗朗西斯·戴维就会明白了,时间紧迫,他必须立即采取行动。之后,她会在他的同意下回到旅馆,并确信没有人发现她曾经离开过。这是一场赌博。如果老板去了她的房间,发现她不在,那她就死定了。她必须为此做好准备。到了那时,什么借口都救不了她。但若他始终相信她在睡觉,那么游戏还会继续下去。他们会为旅行做好准备,甚至一起坐上马车,行驶在路上。在此之后,她的责任就完成了。他们的命运将掌握在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手中。她只能想到这么多,一点儿也不想展望未来。

“我现在为什么要向你撒谎?”

玛丽就这样等待着白天的到来。真的等白天到了,她面临的时间又显得无限冗长,每分钟都长如一小时,每小时都是永恒之中的一个微粒。三人之间的气氛显然非常紧张。他们默默地、面容憔悴地等待着夜晚的来临。在日光下,取得进展几乎是不可能的。干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佩兴丝姨妈从厨房漫步到她的房间,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不断在走廊和楼梯上响起,无望、无益地做着准备。她把她剩余的粗劣衣物包起来,然后又把包裹打开,因为她魂不守舍的脑子想起了某件被遗忘的衣物。她漫无目的地在厨房里晃荡,打开橱柜,看看抽屉,用闲不下来的手指摸摸她的锅碗瓢盆,无法决定带哪个、留哪个。玛丽尽其所能地帮助她,但任务本身的不切实际使一切难上加难。玛丽知道所有这些工作都徒劳无益,但她的姨妈并不知道。

“你说的是真话吗?”

当玛丽允许自己思考未来时,她偶尔会产生疑虑。佩兴丝姨妈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当他们把她的丈夫带走时,她会怎样?佩兴丝姨妈是个孩子,必须像照顾孩子那样照顾她。当她再次急匆匆地离开厨房,登上楼梯,去了她的房间,玛丽会听见她在地板上拖着她的箱子,来回踱步,用围巾包起一个烛台,把它和一个有裂纹的茶壶、一顶平纹细布帽子并排放在一起,然后把它们再次打开、丢弃,为更老旧的心爱之物腾地方。

“他打算在傍晚离开牙买加旅馆。”

乔斯·梅林闷闷不乐地看着她。当她把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或被什么东西绊倒,他会恼怒地骂她。他的情绪一夜之间再次变了。他在厨房里的守夜并没有改善他的脾气。那几个小时无人来访,安安静静地过去了。这甚至有可能使他更加惊慌。他在房屋里游荡,慌里慌张,心不在焉,有时候会自言自语,从窗户向外凝望,仿佛希望看见某个人出其不意地造访他。他的紧张情绪影响到了他的妻子和玛丽。佩兴丝姨妈不安地看着他,然后也会把视线转向窗户,也会侧耳倾听。她的嘴嚅动着,手拧着她的围裙,然后又松开。

“你什么意思?”

被锁在房间里的小贩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老板没有去找他,也没有提过他的名字。这种安静本身就透着不祥,很奇怪,也很不自然。假如小贩喊叫着一些下流话,或咚咚地砸门,那倒与他相称。但他现在一声不吭地躺在黑暗里,一动也不动。尽管玛丽非常讨厌他,但一想到他有可能死了,就不由得打起哆嗦。

“明天怕是来不及了。”

到了吃午餐的时候,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吃着东西。老板平常胃口大如牛,如今却郁郁寡欢地用手指敲着桌子,餐盘里的肉都凉了。玛丽抬起眼睛,看见他浓眉下的眼睛盯着她。她一时觉得非常惊恐,不知他是否察觉到了自己的计划。她曾经指望他保持前一夜的高兴情绪,并打算在必要时候迎合它一下,用玩笑应对玩笑,不违背他的意愿。然而,他闷闷不乐地坐着,情绪低落。她以前见过他这样的情绪,知道这意味着危险。终于,她鼓足了勇气,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牙买加旅馆。

杰姆哈哈大笑,笑声有些刺耳:“我毫不怀疑他很害怕。我可以告诉你,要不了多久,他会更害怕。我是来这儿找他的,但如果他把枪横在腿上坐在那里,那我还是把见面推迟到明天吧。那时就烟消云散了。”

“等我准备好了。”他简短地回答道。然后就不吱声了。

“他说他要在厨房过夜。他害怕某种东西,或某个人。门和窗户都钉上了木条,他还拿着他的枪。”

然而,她鼓励自己继续下去。她帮着清理了剩菜,然后连蒙带骗,建议姨妈去准备一篮子食物,好在路上食用。姨妈同意了。接着,她转向姨父。

“唉,你尽管挖苦我吧。我活该,”他突然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也许有一天我能够解释清楚,只是不知道到那时,我还能不能够得着你。我得暂时像个男人一样,让你那受伤的自尊和好奇心见鬼去吧。我现在必须非常小心,玛丽,走错一步我就完了。我哥哥在哪儿?”

“如果我们要在夜里赶路,”她说,“那佩兴丝姨妈和我在下午休息休息,以便能精神抖擞地踏上旅途,岂不更好?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今晚都不可能睡觉。佩兴丝姨妈自打天亮就没停下来过,我也一样。在我看来,我们在这里等着夜幕降临几乎没什么益处。”她尽可能说得若无其事,但怦怦的心跳表明,她在惴惴不安地等待他的答复,几乎无法正眼看他。他考虑了一会儿。为减少焦虑,她转身离开,假装在橱柜里摸索。

“我姨父不怕隔墙有耳。他害怕的是我在走廊里游荡,偶然发现他的秘密。你好像也不喜欢受到打扰。我要是问你今晚为什么在这儿,会不会也是一种冒犯?”

“你要是想的话,可以去休息,”他终于说,“稍后你们俩都有活儿干。你说得对,你今晚睡不了。那你就去休息吧。我暂时用不着你。”

她耸了耸肩。等到她回答时,她的声音既平淡又单调。

玛丽要走的第一步成功了。她又逗留了一会儿,假装在橱柜里摸索,害怕匆忙离开厨房会引起怀疑。姨妈一向像个傀儡,别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时间一到就温顺地跟着她上了楼,然后又像听话的孩子那样,沿着远端的走廊去了自己的房间。

他甚至没问那天晚上她是怎么回来的。他的漠不关心让她震惊。“你为什么被锁在房间里?”他问道。

玛丽走进她位于门廊上的小小房间,关上门,落了锁。一想起要冒险,她的心脏就怦怦直跳。她几乎分不清主宰她的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沿着公路去奥特尔南将近四英里,她一个小时就能走完这段距离。如果她在四点天色将黑时离开牙买加旅馆,那么她在六点之后不久就能返回,老板在七点之前应该不会去唤醒她。这样一来,她将有三个小时完成她的任务。她已经想好了怎么逃走:她会先爬到门廊上,然后再跳到地面,就像杰姆今天早上做的那样。降落会很容易,她最多会擦伤,受到点惊吓。无论如何,这都比在下面的走廊里撞见姨父更安全。打开沉重的大门肯定会闹出动静,穿越酒吧则意味着经过开着的厨房。

他的态度伤害了她。她曾预料了各种情况,就是没料到这一点。当她刚看见他站在窗外的院子里,她只想着他是她爱的男人,他现在趁着夜色来找她,看她还在不在。他的冷淡降低了她的热情。她立即缩了回去,确信他没有看见她显露无余的失望表情。

她穿上了她最暖和的衣服,用颤抖、发烫的手把她的旧围巾在肩膀上系牢。被迫的耽误让她最为苦恼。一旦到了路上,此行的目的就会让她鼓起勇气,四肢的活动也会让她备受鼓舞。

“我担心你的安全,”她说,“我追你追到了白鹿酒店。在那里,有人告诉我,你和某位绅士上了一辆马车。就这么多,没有留下口信,也没有做任何解释。那些男人在那里,站在火炉旁,那个在集市上和你说过话的马贩子也在。他们很讨厌,很古怪,我不信任他们。我想,是不是你盗马的事情被发现了?我又难受又焦虑。我不怪你。你做的事情你自己承担。”

她坐在窗户旁,望着空旷的院子和无人经过的公路,等着下面门厅里的时钟敲响四点。终于到了四点,寂静中回荡的钟声就像警报一样,重重击打着她的神经。她打开门,聆听了一会儿,听见脚步声应和着钟声,空气中飘荡着低语。

这种严厉的态度与他以前的表现很不相称。他好像变了很多,而她讨厌这种变化。

那当然纯属想象,其实一点动静也没有。时钟又嘀嗒嘀嗒地走起来,进入了下一个小时。现在每一秒对她都很宝贵,她一点儿时间都不能浪费。她关上门,上了锁,走到窗户边,像杰姆做的那样,手扒着窗台,从豁口爬了出去。她很快就跨坐在了门廊上,俯视着下方的地面。

“我要向你道歉,”他终于说,“平安夜在朗瑟斯顿,我毫无理由地丢下了你,能不能原谅我就随你了。至于原因,我不能告诉你。我很抱歉。”

离地似乎有点远。玛丽蜷缩在走廊上面,没有毯子可以辅助她平稳落地,就像杰姆那样。走廊上的瓦片滑溜溜的,没有让她抓的地方。她转过身,拼命贴近窗台,想从那里获得安全。安全变得如此令人向往,成了一种人人渴求的东西。然后,她闭上眼睛,跳了下去。她的脚几乎立即就落在了地面上。正如她所预想的那样,这一跳不算什么。但是,瓦片擦伤了她的手和胳膊,让她又清晰地回想起了上次跌落的情景。那是在海滩旁的沟渠路上,她从马车上跌了下来。

“我只能在这儿和你说话了,”他说,“靠近点儿,好让我看见你。”她跪在房间的地板上,脸贴着窗户缝隙。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眼窝深陷,好像没有睡觉,还干过累活儿。他的唇周有细纹,她以前没有注意到。他没有笑。

她仰望着牙买加旅馆。在正在降临的薄暮里,它灰蒙蒙的,透着凶险。窗户上钉了木条。她想到了这座房屋所见证的恐怖事件,以及那些已被深深嵌入墙壁中的秘密,想到了姨父把他的影子投射在上面,这里曾举行过盛宴,炉火熊熊,欢笑不断。她就像一个人本能地离开一个死者之屋那样,转身离它而去,来到了路上。

他撩起腿,跨坐在门廊上,把他的脸靠近她的脸,毯子软绵绵地悬在他旁边。玛丽奋力扒窗框,但徒劳无功,窗户只开了一英尺左右。不砸碎玻璃,他就进不了房间。

这是一个晴朗的傍晚,这至少对她有利。她大步向目的地走去,眼睛紧盯着在前面延伸、漫长的白色道路。她走着走着,薄暮就降临了,给两边的沼泽带去了阴影。在她的左边,那些最初被迷雾裹着的高耸石山融入了黑暗。万籁俱寂,没有风。不久之后,天空将升起一轮月亮。她不知道,姨父是否考虑过这种自然的力量会给他的计划造成什么影响。对她本人来说,这无关紧要。她今晚不害怕沼泽,也不担心它们,因为她只需要走在公路上。如果不被注意、不受踩踏,沼泽也就无关紧要了。它们现在离她很远,在远处若隐若现。

玛丽立即猜到了他的用意。她把毯子的一头系在床腿上,把另一头扔出了窗外,毯子软绵绵地垂在杰姆头上方。这一次,他铆足了劲儿,飞身上了凸出的门廊低矮的顶部,得以把身体挤到它和房屋的墙壁之间,脚蹬紧石板,用这种方法把自己拽上了和她的窗户齐平的门廊。

她终于到了五岔口。出现了岔路后,她转向左边,走下了奥特尔南陡峭的山丘。在路过农舍闪烁的光芒时,她因从烟囱里冒出的、令人感到亲切的烟而变得非常兴奋。这里有她久违的左邻右舍的声响,如犬吠、树木的沙沙声、一个男人从井里打水时提桶的咣当声。小鸡在一排树篱外咯咯地叫。一个女人尖声呼唤一个小孩,小孩则报以哭泣。一辆马车隆隆地从她旁边驶过,进入阴影之中,车夫向她道了晚安。这里有一种令人松弛的氛围,一种平稳,一种安宁。这里充满了她了解并熟悉的旧村庄气息。她经过它们,向教堂边的牧师住宅走去。这里没有光。房屋被遮蔽,寂静无声。树木将房屋包围了。她再次生动地想起了对这儿的第一印象:这是一座活在过去的房屋,睡着了,对现在浑然不觉。她重重地敲门,听见敲击声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回响。她透过窗户向里面张望,除了柔和、缺乏热情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把你床上的毯子拿给我。”他轻声喊道。

然后,她一边骂自己愚蠢,一边再次折回来,朝教堂走去。弗朗西斯·戴维肯定会在教堂里,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她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此时,大门开了,一个女人手捧花束,走到门前的路上。

她冲他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我被锁在我房间里了。”她告诉他。他盯着她,惊讶不已,显然有些困惑。他回头看了看房子,仿佛它能提供解决办法似的。他用手摸索石板,仔细检查,寻找很早以前植物攀爬用的生锈钉子,想看看它们能否给他提供某种立足点。他可以够到门廊低矮的瓦片,但没有抓取面,就算他飞身离开地面,也徒劳无益。

那个女人狠狠地盯着玛丽,知道她是个陌生人。假如玛丽没有转过身跟着她,她原本会道一声晚安,从玛丽身边经过。

站在下面院子里的是杰姆·梅林。她立即探身向前,打开了窗户。她想喊他,但他抬起手,制止了她。他走到墙边,绕过能遮住她的门廊,双手拢到嘴边,向她轻声喊道:“下来,把门给我打开。”

“不好意思,”玛丽说,“我见你是从教堂出来的。你能不能告诉我,戴维先生在那里吗?”

这一次,她看清了他的脸。她惊讶地喊出声来,忘了她已养成的谨慎习惯。

“不,他不在。”那个女人说。停了一会儿,她又问道:“你想见他?”

不过,她没有弄错。撒在地板上的泥土非常真实,那个就站在门廊下面的人影也是如此。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她蜷缩在窗户旁,等着他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再次弯下腰,在客厅窗户外面空荡荡的花坛里摸索,然后抬起手,把小土块扔向她的窗户,小石子和软土在窗玻璃上溅起。

“非常迫切,”玛丽说,“我去了他家,没有人应声。你能帮帮我吗?”

如果这是一个警示信号,那这种方式也未免太拙劣,她大可置之不理。也许,是个对旅馆布局知之甚少的人把她的窗户错当成了老板的窗户了。她的姨父等在下面,枪横在膝上,准备迎接造访者。造访者也许已经来了,现在正站在院子里……终于,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蹑手蹑脚地走向窗户,躲在那道凸出的墙壁的阴影里。夜色依旧漆黑,到处影影绰绰;一条细细的云低悬于天空,预示黎明即将到来。

那个女人好奇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

她躺在那里睡着了,连衣服都没脱。等醒过来时,她以为风暴又起,裹挟而来的雨滴从窗户上淌下。她睁开眼睛,发现天还没亮。外面没有一丝风,也没有哗哗的雨声。她立即警觉起来,等待着惊醒她的声响再次出现。那种声响立即又出现了,原来是从外面的院子里飞来一阵泥土,打在玻璃窗上。她把腿摆到地板上,一边倾听,一边在心里估摸可能出现的危险。

“我很抱歉,”那个女人说,“他不在家。他今天去另外一个教区布道了,离这儿很远。我估计他今晚不会回奥特尔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