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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那听起来像是常春藤的枝条弄出来的。一根从树上掉落的枝条向下弯曲,拨弄着窗户和门廊,风一吹就不停地摇动。但牙买加旅馆的石板墙上并没有常春藤,百叶窗也是光秃秃的。

有东西正轻轻刮擦着厨房窗户……还有轻微、柔和的叩击声,什么东西正悄悄地摩擦着窗玻璃。

刮擦声还在继续,十分真切,显得无畏无惧,啪嗒……啪嗒……就像鸟喙在啄东西……啪嗒……啪嗒……又似四个手指。

她们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盯着从百叶窗狭窄的缝隙里透过的微光。

除了佩兴丝姨妈惊恐的呼吸,厨房里再无其他响声。她的手悄悄伸过桌子,伸向了她的外甥女。玛丽注视着老板。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厨房地板上,躯体在天花板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只见他嘴唇青灰,唇周一圈黑色的胡茬。然后,他身体前倾,踮起脚,像只猫那样蹲着,手沿着地板滑动,手指紧紧抓住靠在远处那把椅子上的枪,眼睛始终盯着那束从百叶窗间透过的微光。

他把头向后一甩,哈哈大笑。但刚笑了一半,他突然止住了,嘴像个夹子那样合上。他再次把椅子砸在地上,站到房间中央,侧过身,脸白得像张纸。“听,”他嘶哑地低声说,“听……”

玛丽咽了一口唾沫,她的喉咙干如沙土。她不知道窗后的是同盟,还是敌人,这令她非常焦虑。尽管她仍怀着希望,但怦怦的心跳告诉她,恐惧具有传染性,就像姨父脸上的汗珠那样。她颤抖、湿冷的手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佩兴丝,你总有一天会坐上属于我们自己的大马车,”他说,“你还会戴上装饰着羽毛的软帽,披上天鹅绒斗篷。我还没被打败呢,我要先看着他们那伙人下地狱。等着瞧吧,我们会重整旗鼓,我们会活得像只斗鸡。说不定我不会再酗酒,星期天还会去教堂。至于你,玛丽,等我老了,你会握住我的手,用小勺子喂我。”

老板在紧闭的百叶窗边等待了片刻,然后向前一跃,扯动铰链,把百叶窗拉开。下午灰色的光立即斜照进了房间。一个男人站在窗外,铁青色的脸贴着窗玻璃,咧嘴笑着,露出了豁牙。

他靠回椅子,抽起了烟。

原来是小贩哈里……乔斯·梅林咒骂着,狠狠地打开了窗户。“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进来,行不?”他喊道,“你是想挨枪子吗,你这该死的傻瓜?我像个聋哑人那样站了五分钟,我的枪对准了你的肚子。玛丽,把门打开。你别像个鬼魂一样靠在那边的墙上。就算你不出岔子,这座房子的气氛也够紧张了。”就像所有被吓破胆的男人那样,他把造成自己恐慌的责任归咎于别人,现在还想通过咋咋呼呼让自己恢复勇气。玛丽慢慢地向门走去。看见小贩哈里,她清晰地记起了自己在小径上与他搏斗的情景,并迅速产生了反应:她的脸上重新出现了厌恶的神色,她甚至不想看见他。她一言不发地打开门,自己则躲在门后面。等到他进了厨房,她立即转过身,走到烧得不旺的火炉旁,机械地把泥炭堆到余烬上,背对着他。“喂,你带消息了吗?”老板问道。

乔斯·梅林冲着地板吐了一口唾沫。“好吧,”他说,“无论现在我怎么对付你,你都会说同样的话,是吧?你这回占了上风,我证明不了你在撒谎。我可以告诉你,像你这么大的姑娘没几个会独自在朗瑟斯顿瞎逛,她们也不会自己坐车回家。不过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们的情况还相对好些。他们就算沿着车夫的踪迹追寻,也永远不会追到这里。他妈的,我真想马上喝一杯酒。”

小贩哈里咂巴了一下嘴作为答复,然后抬起拇指,向身后指了指。

“我从货摊上一个女人那里买了一条围巾。”

“这一带都炸开了锅,”他说,“康沃尔的每个人都在鼓唇弄舌,从塔玛尔到圣艾夫斯。我今天上午在博德明,整个镇子都在说这件事,人们叫嚣着要让凶手血债血偿。我昨晚睡在卡姆尔福德,那里人人挥舞着拳头,和邻居嚼着舌根。乔斯,这场风暴只有一个结局,你知道是什么结局,对吧?”

“你和谁都没说话?”

他用手在喉咙上比画了一下。

“当然是一个人了。”

“我们应该逃走,”他说,“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走大路,尤其是在博德明和朗瑟斯顿之间。我打算紧沿着沼泽,从甘尼斯莱克上面进入德文郡。这也许会花费更长的时间,我知道,可你要想保住自己,机会有多大呢?老板娘,你们旅馆里找不找得到一口面包给我吃?自打昨天上午以来,我就没碰过吃的了。”

“你一个人去了朗瑟斯顿?”

他虽然问的是老板娘,眼睛却盯着玛丽。佩兴丝·梅林在橱柜里摸索起面包和奶酪。她的嘴紧张地嚅动着,动作僵硬,心不在焉。她把食物摆在桌子上,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她的丈夫。

“那我给你讲讲我那天的情况,你爱信不信,”她说,“你怎么想和我没多大关系。圣诞节前夕,我步行去了朗瑟斯顿的集市。八点左右我就累了。后来风雨交加,我淋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才雇了那辆马车。我让那个车夫把我带到博德明。我想,如果我说的是牙买加旅馆,他肯定会拒绝载我。好了,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了。”

“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她恳求道,“再待在这儿就是疯了。我们现在必须走,马上,不然就来不及了。你知道人们是怎么想这件事的。他们不会对你大发慈悲。他们会不经审判就杀了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就听他的话吧,乔斯。你知道我不是担心我自己。这与你有关……”

玛丽瞥了一眼姨妈。她就像一条吓坏了的狗那样哆哆嗦嗦,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丈夫的脸。玛丽的脑子迅速地转着。要撒谎很容易。时间现在是最重要的因素,如果她和佩兴丝姨妈想从这里活着出去,那她必须做好计划,利用好时间。她必须借此机会,给姨父一条足够长的绳子,好让他吊死他自己。他的自信终将害了他。她有一个获救的希望。这个希望很近,不到五英里远,正在奥特尔南等她发出信号。

“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她的丈夫吼道,“我还从没问过你的意见,现在也不会问。无论发生什么,我一个人都能面对,用不着你像个绵羊那样在我旁边咩咩叫。这么说,你也要放弃了,哈里,是吧?就因为那些牧师和卫斯理教徒向耶稣号叫,要你血债血偿,你就想夹着尾巴逃跑?给我说说吧。难道是你的良知活过来了,要和你对着干?”

“不,亲爱的,我没忘。车夫被枪杀了,掉到了沟里,从外面的公路走过去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你指望我们把尸体留在那儿,是不是?你也许会感到震惊,但尸体和我们一起去了海岸。那具尸体现在正躺在——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一个十英尺高的沙砾斜坡下面。当然了,有人会思念他的。我也为那做了准备。但只要他们永远不能找到他的车,问题就不大。那位车夫也许是厌倦了他老婆,驱车去了彭赞斯。他们可以随意去那里寻找他。现在我们都恢复了理智,玛丽,你不妨告诉我,你在那辆车里干什么,你在那之前去哪儿了?如果你不回答我,凭你对我的了解,你知道我会找到让你讲的办法的。”

“让我的良知见鬼去吧,乔斯。我在想的是常识。这里已经不好混了,我要趁早离开。至于证据,我们这几个月顶风作案,留下的证据足够了。我一直忠于你,不是吗?我还冒着被人绞死的风险,到这里给你发出警告。我不是对你有意见,乔斯,但就是因为你该死的愚蠢我们才陷入困境的,不是吗?你让我们喝得都和你一样醉醺醺的,领着我们到了海边,冒一场没有计划的、疯狂轻率的险。我们靠着微乎其微的运气在赌,现在运气没了,真他妈太好了。因为我们喝醉了,也没有了脑子,海滩上怕是留下了一堆东西和无数痕迹。这是谁的错?啊,要我说,就是你的错。”他用拳头砸着桌子,把那张发黄、厚颜无耻的脸伸向老板,咧开嘴,发出一阵冷笑。

“你忘了一件事,对吧?”玛丽说。

乔斯·梅林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开口了,声音低沉,透着威胁。“这么说,你归咎于我,是不是,哈里?”他说,“你和其他人一个德行。游戏玩砸了,对你们不利了,你们就像蛇一样扭着要逃跑。因为我,你也捞到了不少好处,不是吗?你以前哪来这么多钱挥霍?这几个月来,你活得像个王子一样,而不是待在你该待的矿井底下。假如那天夜晚,我们像过去的几百次一样,保持脑子清醒,干活井然有序,在黎明前就大功告成,那你现在一定正巴结着我多分点钱给你,不是吗?你会像杂种狗那样吸着鼻子,向我摇着尾巴,乞求获得你那份赃物,把我称作万能的上帝。你会躺在灰里舔我的靴子。你逃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两腿夹着尾巴逃向塔玛尔岸边。去死吧你!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敢和全世界较量。”

“哦,是的,船就在那儿,船的龙骨在石头上撞断了,成堆的东西躺在海滩上。他们会说,一定是有人把这些东西堆放在那里,打算拿走。他们还会发现两具烧成灰的尸体,发现一堆灰。‘那是什么?’他们会说,‘这里曾有人放过火。这里有烧剩下的东西。’这事很糟,我们大伙儿看来都这么觉得,可证据在哪儿呢?你倒是回答我呀!我过了一个很体面的圣诞节,和我的家人一起过的,还和我的外甥女一起玩了翻绳游戏、金鱼草游戏。”他舔了舔后槽牙,眨了眨眼。

小贩哈里勉强笑了笑,耸了耸肩膀:“我们可以有话好好说,不需要自相残杀,是吧?我并没有背叛你,还站在你这边。我知道,我们平安夜都喝得天昏地暗。别管啦,反正已经这样了。那伙人大多都散了,我们不用担心他们。他们怕得都不敢露头,也不会给我们添麻烦。那就剩下你和我了,乔斯。在这一行里,我们俩比大多数人陷得都深,我知道这个。我们越是互相帮助,对我们就都越好。好了,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我想和你好好商量,看看我们的处境。”他又笑了起来,露出柔软的牙龈,并用他短粗的黑手指连连敲击桌子。

“你这该死的傻瓜!”他嚷道,“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从这儿到朗瑟斯顿的路上,人们认为我就是魔鬼,只等着找机会把康沃尔发生的所有罪行都安在我头上,再把我抓住?现在全国应该都知道平安夜海岸上出了什么事情。要是他们看见我们逃跑,那他们就有了证据。上帝呀,难道你以为我不想逃跑,保全性命吗?没错,如果那样做,全国的人都会用手指着我们。马车装满了大包小包,我们就像赶集的农民那样坐在车上,在朗瑟斯顿广场上挥手告别,看上去挺好的,是吧?别痴心妄想了,我们只会有一个机会,一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我们必须伺机而动。我们只有牢牢稳稳地坐在牙买加旅馆里,他们才会坐立不安。然后,他们就会出去寻找证据,你小心点。他们要先找到铁证,然后才能对我们下手。除非那些该死的浑蛋里出了个告密者,否则他们找不到证据。”

老板冷漠地盯着他,再次伸手去够他的烟斗。

“我们为什么不能趁还来得及悄悄溜了?”她低声说,“马厩里停着马车。我们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赶到朗瑟斯顿,然后去到德文郡。我们可以夜里赶路。我们可以去东边那几个郡。”

“你到底想怎么样,哈里?”他一边说,一边斜靠在桌子上,重新往他的烟斗里装烟丝。

“好吧,你想说什么?”他凶巴巴地说。

小贩哈里吸吮着牙齿,咧开嘴笑了。“我没想怎么样,”他说,“我只想把事情弄得简单点儿,这对我们都好。很明显,我们该收手了,除非我们想在绞架上晃荡。就是这样,乔斯。虽然如此,但是两手空空地收手可不大有意思。两天前,我们在那边的房间里堆了不少从海滩上弄过来的东西,是吧?按理说,我们这些在平安夜卖过力的人都该分一杯羹。但现在,除了你和我,其他人都没份儿了。我不是说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垃圾。可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变卖一些东西,逃去德文郡呢?”

他的妻子悄悄走向他,扯住他的外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准备说话。

老板朝小贩哈里脸上吐了一口烟。“这么说,你来牙买加旅馆,并不仅仅是为了博我一笑?”老板说,“我还以为你爱上我了呢,哈里,想来握住我的手。”

“哈里真够忠诚的,”他接着说,“可如果他觉得对自己有利,他会和我们对着干的。至于其他人,他们在乡间四散逃开,一边哀号着,一边夹着尾巴,就像一窝遭雷劈的杂种狗。这已经让他们吓破了胆。没错,我也害怕,你能看出来。我现在清醒了,真的。我不是不知道,我陷入了一个蠢得要死又相当可怕的困境。如果我们能够顺顺利利地摆脱这个困境,我们就还算幸运,我们所有人。玛丽,你大可以仰着你那瞧不起人的白脸嘲笑我。但这对佩兴丝和我有什么好处?那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你已经陷进来了,陷得只露出个脖子。你逃脱不了的。我要说,你们为什么不把我锁起来?你们为什么不阻止我喝酒?”

小贩哈里又咧开嘴笑了,并在椅子上动了动。“好吧,”他说,“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打开天窗说亮话没什么坏处。东西就在那儿,需要两个男人来转移它。这两个女人干不了这活儿。你我为何不干脆达成交易,把这事儿了了?”

“我们要想出一个行动方案,”他说,“我们在这儿坐以待毙快两天了,就像陷阱里的老鼠,等着被逮。我告诉你们,我受够了。我根本玩不了那种游戏。它让我害怕。如果非得要干一架,那我以万能的上帝的名义发誓,就让我们在户外干一架吧。”他一边抽烟,一边闷闷不乐地盯着地板,用脚跺着铺地的石板。

老板若有所思地吸着烟。“你的主意可真多啊,我的朋友。一个个排得整整齐齐的,就像你盘子上那些精美的小玩意儿。假如那些东西不在这里,会怎样呢?假如我已把它们处理掉了,会怎样呢?你知道的,这两天我都待在家里,而大马车正好就从我门前经过。如果是那样,你会怎么办啊,哈里老弟?”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两个女人,拉过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一边打量她们,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烟斗,装上烟丝。

小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仰起了下巴。

他带头进了厨房。即使在那里,门也上了闩,窗户也钉了木条。餐桌上的两根蜡烛照亮了房间。

“开什么玩笑?”他吼道,“你在这儿是明着玩一套,暗着又玩一套?如果真是那样,对你可没什么好处。乔斯·梅林,你在我们赶着马车、运输货物的时候很沉得住气,我见过也听说过一些我不明白的事情。你干这行干得漂亮,月月如此。我们中的一些人觉得,干得太漂亮了,而我们这些冒了更大风险的人,却只挣那么一点儿。我们不曾问你是怎么做到的,是吧?听着,梅林,你上面是不是还有人,你是不是要听命于他?”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拽着玛丽进了走廊。等他们来到楼梯平台,他把她推到墙上,好让那根插在烛台上的蜡烛照亮她伤痕累累的脸。他用手捧着她的下巴,捧了一会儿,又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抚摸着她脸上的伤痕。她厌恶地盯着他。他柔和、优雅的手让她想起了她丧失、放弃的所有东西。当他把他可恶的脑袋低下凑近玛丽时,毫不顾忌佩兴丝姨妈就站在旁边。他那和他弟弟长得很像的嘴在她的嘴上停留了一会儿。这种景象可怕到了极点。玛丽颤抖起来,闭上了眼睛。他吹灭了蜡烛。她们默默无语地跟着他下了楼。他们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回荡,显得非常响亮。

老板闪电般向他扑了过去,一拳击中他的下巴尖,打得他仰面摔在了地上,身下的椅子也狠狠地撞向石板。小贩很快就缓了过来,连忙跪起来。但老板就矗立在他上方,枪口对准了他的喉咙。

“你想知道,是吧?”他说,“然后你便会念叨着那个名字,偷偷溜出房子,把我出卖了。你想看到我被吊起来。好吧,我不怪你。我伤你伤得很严重,够你余生一直记着,是吧?可我也救了你啊,不是吗?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不在那里,那伙暴徒会怎么对你?”他哈哈大笑起来,往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正在故态复萌。“单单为了那个,你都应该谢我,”他说,“昨晚除了我,没人碰过你。我没有弄坏你漂亮的脸蛋。皮外伤好得差不多了吧?啊,你这个可怜又软弱的东西,你我都知道,我要是想占有你,在你来牙买加旅馆的第一个星期我就能做到。你毕竟是个女人。没错,老天做证,你现在就会躺在我脚边,像你佩兴丝姨妈那样,迷恋我,心满意足地缠着我,也成了一个该死的傻瓜。我们离开这儿吧。这房间又潮湿,又腐烂,臭烘烘的。”

“你要是敢动,你就死定了。”老板平静地说。

他摇了摇头,手不自觉地伸到了嘴上,手指不停地抖动。“不,”他慢吞吞地说,“我现在没喝醉,玛丽·耶伦。我会守住我的秘密。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你逃不了了。你和佩兴丝一样深陷其中。我们现在四面受敌,一方面受制于法律,另一方面……”他停下不说了。他瞥了一眼玛丽,眼睛里再次流露出狡诈的意味。

小贩哈里仰视着老板,邪恶的小眼睛半闭,肥胖的脸蜡黄。刚才跌的那一跤让他喘不过气,呼吸急促。一看见打斗的苗头显露,佩兴丝姨妈就惊恐万状地贴到了墙上,徒劳地寻找着她外甥女的双眼。玛丽仔细观察着姨父,但这一次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放低了枪,用脚蹍了蹍小贩。

“你想说什么?”玛丽终于说,“你在害怕谁?谁警告了你?”

“我们现在可以讲讲道理,就你和我。”老板说。他再次斜靠着桌子,把枪横放在胳膊上。小贩半跪半蹲,在地板上趴着。

他看看她们中的这个,又看看那个。他充血的眼睛塌陷,宽阔的肩膀耸到了脖子上。她们也茫然地盯着他,目瞪口呆,因为他脸上那种她们从没见过的表情感到畏惧。

“在这场游戏里,我是首领,一直都是,”老板慢吞吞地说,“我开始干这行是三年前,当时我们用十二吨的小帆船把货物运到帕德斯托,口袋里有七个半便士就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就这样,我一直干到这一行成了这一带最大的买卖,从哈特兰到海尔。我听命于人?我的上帝呀,我倒是想见见那个给我下命令的人。唉,这事儿现在结束了。我们已经走到头了,气数已尽。游戏结束了,对所有人来说都是这样。你今晚来这儿不是为了提醒我,而是来看看你能从那堆破烂中捞到什么。看到旅馆钉了木条,你那阴暗的心里就乐开了花。你捣鼓那边的窗户,是因为你知道百叶窗的搭扣是松的,容易撬开。你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我,是吧?你以为在这儿的要么是佩兴丝,要么是玛丽。你很容易就能吓住她们,再拿走我的枪。正如你经常见到的,枪就挂在墙上,很方便拿走,是吧?然后,就让牙买加旅馆的老板见鬼去吧。你这只小老鼠,哈里,你以为我在放下百叶窗的时候,没有从你那紧凑着窗户的脸上看出来吗?你以为我压根没听见你那吓了一跳的喘气,也没看见你那突然变得不自然的笑容?”

“我们完了,我告诉你们。游戏结束了。你们为什么由着我喝酒?你们为什么不把房子里所有该死的瓶子都打烂,把我锁起来,让我躺着?我不会伤害你们,我连你们头上的一根头发都不会动,你们中的任何一个。现在太迟了,末日到了。”

小贩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吞咽了一口唾沫。他瞥了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火炉旁的玛丽,圆圆的眼珠很警觉,宛如一只陷入绝境的老鼠。他不知道玛丽是否会说出对他不利的话。但玛丽什么也没说,而是在等着她的姨父继续说下去。

“他会来的,”他说,“他肯定会来的。我自找的。我和他对着干了。他警告过我一回,我却嗤之以鼻。我不听他的。我想自个儿玩游戏。我们和死了没啥区别,坐在这儿的我们仨,你佩兴丝,玛丽,还有我。

“好吧,”她的姨父说,“我们将达成交易,你和我,就像你建议的那样。我们会谈成彼此都满意的条件。我已改变主意,我亲爱的朋友。有了你的帮助,我们将动身去德文郡。就像你提醒我的那样,那堆东西里有值得带走的,我一个人带不走。明天是星期天,一个神圣的休息日。就算有五十艘船失事,那群人也会跪着不动。到时候窗帘会被放下,人们都去听布道,拉长个脸,为那些死于魔鬼之手的水手祈祷。但他们不会在安息日搜寻魔鬼。

无人回答。佩兴丝姨妈摇摇头,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紧张的微笑,很不自然,显然是为了取悦他。他坐在床上,手扯着衣物,眼睛不停地来回扫视,看看窗户,又看看门。

“我们有二十四个小时,哈里,我的老弟。到了明天晚上,你就会因为在我那堆破烂里挖宝而累坏了,坐在马车上和我还有佩兴丝亲吻,也许还能和玛丽呢。啊,到了那时候,你大概会跪倒在地,感谢乔斯·梅林让你活着离开。不然你就要一屁股坐到你本该待的臭沟里,你那颗黑心还中了一枚子弹。”

“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他说,“我走到楼下客厅百叶窗间的缝隙前,但一个人也没看见。你们在这个房间里听见什么了?”

老板再次举起他的枪,把冷冷的枪口缓缓伸向小贩的咽喉。小贩呜咽起来,还翻起了白眼。老板哈哈大笑。

佩兴丝姨妈恳求玛丽保持安静,但为时已晚。她伸出手指示警,玛丽却视而不见。门开了,牙买加旅馆的老板站在门槛处。他的脑袋在门下弯着,盯着她们。他看上去形容枯槁,面如死灰。眼睛上方的伤口依然鲜红,非常醒目;肮脏的脸上充满污秽,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

“你也算个厉害的枪手了,哈里,”老板说,“那天晚上射中内德·桑托的不正是你吗?你掀开了他的气管儿,血呼呼地流出来。内德是个好小伙儿,就是嘴上没把门儿的。你就是因为那个射中了他,不是吗?”

她提高了声音,高得有些危险,离歇斯底里不远了。她现在仍然很虚弱,无法连贯地思考。她仿佛看见自己跑到了外面的公路上,大声喊叫呼救,且一定有人会施以援手。

枪口靠得更近了,紧压着小贩的咽喉。“要是我现在一不留神,哈里,你的气管也会敞开来,就像可怜的内德那样。你不想让我一不留神,是吧?”

“佩兴丝姨妈,为了你,我已经吃够了苦头。你也别再指望我继续忍受了。无论乔斯姨父以前曾怎么对待你,他现在都已经没了人性。即使你把眼泪哭干,也不能让他逃脱法律的制裁。你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他就是个畜生,他喝烈酒、饮人血,已经彻底疯了。他在海滩上杀害了人!你不明白吗?他把人按到海里淹死了!我眼睛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我脑子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直到我死的那天。”

小贩说不出话了。他转动眼球,斜视着。他张开手,四根手指叉着,仿佛要倒在地板上。

佩兴丝姨妈开始跪着在地板上挪动,揪住玛丽的裙子,抓着她的手亲吻。此情此景既令人黯然神伤,又令人垂头丧气。

老板移开枪,弯下腰,把小贩提溜起来。“得了,”他说,“你以为我要和你玩一晚上吗?玩笑开五分钟就够了,再多就会让人吃不消。打开厨房门,向右转,走上走廊,直到我喊停。你休想从酒吧的入口逃脱,这个地方的每扇门窗都钉了木条。你的手不是一直痒痒,想摸摸我们从海滩带回来的东西吗,哈里?你现在就能去储藏室,在那堆东西中间过夜。你知道吗,佩兴丝,我亲爱的,我觉得这是我们头一回在牙买加旅馆殷勤待客。我没有算上玛丽,她是自家人。”老板哈哈大笑着,情绪很高涨。他的情绪就像个风向标,随时会发生改变。他用枪顶着小贩的后背,确保小贩出了厨房,走上那条通向储藏室的幽暗石廊。那扇门曾被巴萨特老爷和他的仆人砸坏,如今用新板材和木杆加固过了,就算不比以往更加坚固,也至少差不多。过去的那个星期,乔斯·梅林并没有一直闲着。

“玛丽,为了你,也为了我,不要再和他对着干了。你已经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了。自打他和你一起回来,他就坐在下面,脸色白得吓人,膝盖上放着枪。旅馆的门上着闩。我知道你看见了、经历了一些可怕得无法形容的事情。但是,玛丽,你难道不明白吗?如果你现在下去,他可能会再次伤害你,甚至会杀了你……我以前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我无法预测他的情绪。不要下去,玛丽。我跪下来求你,不要下去。”

老板把小贩锁了起来,临走时警告小贩别把自己喂了老鼠。老鼠的数量已经够多了。然后,他回到厨房,从胸腔里发出了隆隆笑声。

“我不怕他。”

“我就知道哈里会反水,”他说,“早在这次麻烦发生之前,一连好几个星期,我就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这种苗头。顺利的时候,他会站在你这边。可是等运气变了,他就会反咬你的手。他这是嫉妒。他就是嫉妒,他简直烂透了。他嫉妒我。他们全都嫉妒我。他们知道我有脑子,所以讨厌我。你瞪着我干吗,玛丽?你最好吃了晚饭就去睡觉。明天晚上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警告你,这段路不好走。”

“你姨父在下面。他不会让你离开旅馆的。”

玛丽的视线越过桌子,看着老板。她不会跟他走的,因此这个问题并未给她造成困扰。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她累了,她亲眼所见、亲身所为的事重重地压在她心上,头脑还被各种计划满满占据。

“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玛丽生硬地说。

明天晚上之前,她必须想方设法去奥特尔南。一旦到了那里,她的使命就结束了。其他人将继续采取行动。对佩兴丝姨妈来说,那绝非易事,她自己一开始时可能也会觉得艰难。她对法律的繁文缛节一窍不通,但至少,正义终会胜利。要洗脱她自己和姨妈的罪名不会太难。姨父现在坐在她面前,塞了一嘴不新鲜的面包和奶酪。他将被反绑双手站在那里,第一次并将永远没有反击之力。一想到这儿,她就非常高兴。她反复想象这个画面,不断加以完善。不久之后,佩兴丝姨妈就会恢复过来,然后渐渐老去,最后获得安宁和平静。玛丽想象着,抓捕到时候会如何上演。也许他们会按照姨父的安排踏上旅途,但就在半路他哈哈大笑为自己打气的时候,一群人数和武器都占优势的人会将他们包围。当他无望地反抗他们,被按倒在地时,她会弯下腰,冲他微微一笑,对他说:“我曾经以为你有脑子,姨父。”到那时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要干什么?”佩兴丝姨妈紧张地拽着玛丽,但玛丽把她推开,并开始穿衣服。

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向碗柜去找蜡烛。“我今晚不吃了。”她说。

痛苦已让玛丽变得残忍。她知道她说出的话就像鞭子,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开始说起那些人在海岸上干的勾当,现在轮到佩兴丝姨妈呜咽了。她那薄薄的嘴唇嚅动着,无精打采的蓝眼睛充满恐惧地和她对视。她开始讨厌自己,说不下去了。玛丽从床上坐起来,双腿垂向地板。她的头吃力地摇晃着,太阳穴嘣嘣地响。

佩兴丝姨妈苦恼地咕哝了几声,从面前盘子里的面包片上抬起眼睛,但乔斯·梅林踢了她一脚,让她不要说话。“要是她想生闷气,你就让她生吧,行吗?”他说,“她吃不吃和你有什么关系?对女人和野兽来说,挨饿有好处,会迫使他们乖乖听话。到了早上,她就会服服帖帖的。等着,玛丽。我要是把你锁上,你会睡得更踏实。我可不想走廊里有偷偷摸摸的人。”

“你知道是谁干的,是不是?你知道他们把我带到了哪里吧?”

他瞥了一眼靠在墙上的枪,然后又将视线有意无意地转回百叶窗上。厨房窗户的百叶窗依然豁着口。

“你动弹不了,”佩兴丝姨妈呜咽着说,“你可怜的身子流血、受伤了。在你还昏迷着的时候,我给你洗了洗。我开始还以为他们把你伤得很重,但上帝保佑,没有特别要紧的伤。那些皮外伤会痊愈的。你睡的这一大觉让你得到了休息。”

“把窗户固定好,佩兴丝,”他若有所思地说,“把闩穿到百叶窗上。等你吃完晚餐,你也可以去睡觉了。我今晚不会离开厨房。”

佩兴丝姨妈胆怯、无力地抚摸着她。

他说话的腔调令佩兴丝感到震惊,她害怕地仰望着他。她想说话,却被他阻止了。“你难道到现在还没学会不要问我问题吗?”他嚷道。她立即站起来,向窗户走去。玛丽点亮了蜡烛,等在门口。“好了,”他说,“你站在那儿干吗?我说过了,走吧。”玛丽走到了外面黑暗的走廊上,蜡烛把她的影子投射到身后。走廊尽头的储藏室悄无声息。她觉得小贩躺在黑暗中,警惕地等待着天亮。一想到他,她就感到恶心。他就像只老鼠,被囚禁在他的同类之中。她突然开始想象,在寂静的夜里,他伸着老鼠爪子,抓挠着门框,想夺路而逃。

“你应该唤醒我的,”她一边严厉地说,一边把那双抓着她的手推开,“我不是个孩子,不必因为蹭破点儿皮就娇惯我。我还有活儿要干。你不懂。”

她打了个哆嗦,莫名其妙竟有些感激姨父把她也当成囚犯的决定。房子在夜里危机四伏。她低沉的脚步声在地板上响起,回声则不请自至地从墙上传来。在房子里,厨房算是一个多少还算温暖、正常的房间,但当她离开时,就连它也远离她了,在烛光中泛着黄色,透着凶险。姨父坐在那里,蜡烛熄灭,枪横在膝上,是在等某种东西还是人?当她走上楼梯时,他进了门厅。他跟着她上了楼梯平台,走向门廊上方的卧室。

在这段时间里,可能会有很多事情发生,而她却无能为力地躺在床上。

“把你的钥匙给我。”他说。她把钥匙递给他,一言不发。他停留了一会儿,低头看着她,然后俯下身,把他的手指放在她的嘴上。

“我在这儿躺了多久?”玛丽问道。佩兴丝姨妈回答说,这已经是第二天了。玛丽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姨妈提供的信息,感到既新鲜,又出乎意料。对一个不久前在海岸上还看着太阳喷薄而出的人来说,两天太漫长了。

“我对你有好感,玛丽,”他说,“我没少收拾你,可你精神不减,勇气可嘉。我今晚已经在你眼睛里看到了这一点。要是我还年轻,我会向你求爱的,玛丽,嗯,也会赢得你的芳心,然后和你驾车奔向光明。你知道的,对吧?”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玛丽问道。佩兴丝姨妈紧紧握住她的手,玛丽想抽也抽不回去。她抬起蓝色的眼睛,无声地恳求原谅,宛如一只因别人的过错而遭到惩罚的动物。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站在门外。她拿着蜡烛的手不自觉地轻轻抖动起来。

原来是佩兴丝姨妈。她们拥抱着对方,在相互依偎中寻求安慰。玛丽先是啜泣了一会儿,悲伤的情绪稍有缓解,情感的潮水带着她达到顶峰,然后理性重新占据了上风,她重新变得坚强起来,恢复了一些勇气和力量。

他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危险在前头等着我,”他说,“不用担心法律。等真到了那一步,我会蒙混过关,获得自由的。就算全康沃尔的人都追着我,我也不在乎。而我要当心的是另外一种游戏,玛丽,是在夜晚来了又去的脚步声,是一只会把我推倒的手。”

然而,她的手被轻轻地握住了。一双眼睛凝视着她。这双眼睛就像她自己的眼睛那样,因为哭泣而眼圈通红,眼神显得怯懦且忧郁。

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面容显得消瘦、苍老。他的目光像火焰一样闪了一下,似乎要告诉她什么,然后又变得呆滞了。“我们要离开牙买加旅馆去塔玛尔。”他说。然后,他笑了笑。玛丽非常熟悉他嘴唇的轮廓,觉得它就像来自过去的回声。他当着她的面关上门,转动了钥匙。

这时,有人俯下身,把脸伸向她。玛丽往后退缩,紧靠着枕头,手则抗拒地伸向前。小贩肿胀的嘴和断裂的牙齿仍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盘旋。

她听见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下了楼,进入走廊,转过通向厨房的角落,消失了。

她厌恶这个房间。但是,无论它有多么冷,多么阴沉,都至少是一种保护。在这里,她可以避开风雨,也可以避开小贩哈里的手;她不会听见大海发出的声响,海浪的咆哮不会再次让她感到不安。如果死神现在降临,反倒帮了她的忙。活着已不再是一件受欢迎的事了。无论如何,生命已从她体内被挤压出去,那具躺在床上的躯壳不属于她。她不想活了。她所受到的惊吓已让她成为傀儡,带走了她的力量。自怜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

然后,玛丽走到床前,坐在上面,手放在膝上。随后,出于某种永远无法得到解释、后来她也不再追寻的原因,她像他那样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从那里滑向她的脸颊,再滑回来。与此同时被忘记的,还有她儿时犯过的小错和那些她在意志坚定的日子里不会想起的梦。

她正躺在牙买加旅馆她自己的卧室里。

她开始轻轻地、偷偷地哭泣,苦涩的眼泪滴落在手上。

那块方方的玻璃窗玛丽很熟悉。它比四轮大马车的车窗还大,前面有个窗台。她记得很清楚,玻璃上有一道裂纹。她死死地盯着窗户,努力地回忆着。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再能感受到落在脸上的雨和持续不断的风,身下也没了动静。她刚开始以为是车停了,也许是再次撞上了沟渠道路的斜坡,环境和命运将迫使她不得不再一次经历可怕的事情。如果从车窗爬出去,可能会摔下弄伤自己;如果再次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又会碰到蹲伏在沟渠里的小贩哈里。而这一次,她将再也无力反抗了。在下面的海滩上,人们在等待着潮水。在海湾里,一艘船翻了个底朝天,酷似一只巨大的黑色海龟,显得非常怪异。玛丽呻吟着,不安地左右摆头。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看见了旁边那堵棕色的、脏乎乎的墙壁,以及那个生锈的、曾悬挂着东西的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