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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那两个人凑在一起商量,好像意见不一致。玛丽听见了“造假”这个词。杰姆越过人群瞥了她一眼。他旁边的那群人里响起了一阵低语声。小个子男人再次弯下腰,摸了摸黑马的腿。“关于这匹马,我有不同意见,”他说,“我对它并不满意。你的记号在哪儿?”

“不,十八个几尼,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杰姆说。

杰姆给他展示了马耳朵上的豁口,那个人仔细地检查起来。

“如果是十五个几尼,那我们倒有可能成交。”马贩子提议道。

“你是个眼尖的买家,对吧?”杰姆说,“谁都会认为那匹马是我偷的。记号有问题吗?”

“这匹马一点儿毛病没有,”杰姆回答说,“那边的那一匹,夏天的时候还一钱不值,可我现在已经把它养得好好的了。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把它养到春天,可养它的开销太大了。但这边的这匹小黑马不一样,你挑不出它的毛病。我就老老实实告诉你吧,只有坦诚了才算公道。老蒂姆·布雷压根儿不知道母马怀孕了,他当时在普利茅斯,是他手下的人在照看母马。等他发现了这件事,立刻把那小子暴揍了一顿,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尽可能弥补。在我看来,这匹马的父亲是一匹灰马。你看看这里的短毛,紧贴着皮的毛,是灰色的,对吧?蒂姆真是没把这匹矮种马卖个好价钱。看看它的肩,就是为你养的。我给你明说吧,我要价十八个几尼[1]。”猞猁眼的小个子男人摇了摇头,但马贩子还有些犹豫不决。

“没有,显然没有。不过,蒂姆·布雷去了多塞特,对你来说必然是件好事。不管你怎么说,这匹马都绝不可能是他的。斯蒂文斯,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买它。你将来会发现自己摊上了麻烦。走吧,伙计。”

他吸着烟斗,那两个男人则仔细检查着这匹马。仿佛过了很久,他们才直起身子,往后退了退。“它的皮肤没毛病吧?”长着猞猁眼的男人说,“表面摸起来有些粗糙,像鬃毛一样扎手。身上还发臭,我不喜欢。你没给它涂什么吧?”

那个声音洪亮的马贩子惋惜地看着黑色的矮种马。

“它四年前出生在卡林顿,”杰姆漫不经心地说,嘴角叼着烟斗,“在它一岁时,我从老蒂姆·布雷那里把它买了过来。你记得蒂姆吧?他去年变卖了所有东西,去了多塞特。蒂姆过去总对我说,我总有一天会把花在这匹马身上的钱挣回来。这匹马的妈妈可是纯种爱尔兰货,曾经为蒂姆在内地赢过不少奖呢。好好看看它吧。我告诉你,便宜我可不卖。”

“这马挺好看的,”他说,“我不在乎到底是谁养了它,也不在乎它的父亲是不是杂种马。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挑剔,威尔?”

“你是从哪里搞到这匹矮种马的?”马贩子一边说,一边拍了拍杰姆的肩膀,“它肯定不是在沼泽地长大的,从它的头和肩就能看出来。”

小个子男人再次拽住马贩子的袖子,冲着他的耳朵低语。马贩子聆听着,拉长了脸,然后点了点头。“好吧,”他大声说,“我确信你说得对。你是怕惹麻烦,对吧?我们也许最好不惹麻烦。你留着你的矮种马吧,”他又对杰姆说,“我的搭档不喜欢它。听我的劝,把你的价格降降吧。如果你一直把它留在手上,你会后悔的。”他挤过人群,小个子男人跟在他身旁,一起消失在去白鹿酒店的方向。玛丽看着他们走掉,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从杰姆的表情上,她看不出什么。他的嘴唇缩着,还在吹口哨。人们来了又去。那些毛发蓬乱的沼泽矮种马每匹两三个英镑就被卖了,它们的新主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没有人再靠近黑色矮种马。人们都怀疑地看着它。到了下午三点三刻,杰姆以六英镑的价钱把另外一匹马卖给了一个快活、看着挺老实的农民。在此之前,他们进行了一场漫长但有趣的争执。农民宣称他只愿出五英镑,杰姆坚持要七英镑。在二十分钟激烈的讨价还价后,他们以六英镑成交。农民骑到那匹马的马背上,开怀大笑地离开了。玛丽开始有些站不住了。集市上暮色渐浓,灯亮了。镇子呈现出一种神秘气氛。她正想着回到两轮马车那里,忽然听见她身后有个女人在说话,还夹杂着非常造作的笑声。她转过身,看见了那件蓝色斗篷和那顶装饰着羽毛的帽子,原来是下午早些时候从四轮大马车上下来的那个女人。“唉哟,瞧呀,詹姆斯,”那个女人说,“你这辈子见过这样漂亮的小马吗?它昂着头的样子,活像可怜的美人儿过去的时候。它们真是太像了,只是这匹马是黑色的,也不是美人儿那个品种。真气人呀,罗杰不在这儿。他在会见客人,我可不能打扰他。你觉得它怎么样,詹姆斯?”

玛丽看见小个子男人死死地盯着那匹曾经属于巴萨特先生的矮种马。他走向它,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腿。然后,他又跟那个声音洪亮的人低语了些什么。玛丽紧张地看着他。

她的同伴戴上眼镜,打量着。“该死,玛利亚,”他慢吞吞地说,“我对马一窍不通。你丢的那匹马是灰色的,对吧?这匹可是乌木色的,极有可能是乌木色的,亲爱的。你想买下它吗?”

对玛丽来说,这是个欢快的世界。镇子被山丘环抱,镇中心矗立着一座城堡,仿佛出自古老的历史故事。这里树木丛生,田地倾斜,下面的河谷波光潋滟。沼泽离这里很远,延伸到镇子后面看不见的地方,为人们所淡忘。朗瑟斯顿是实实在在的,这些人是生气勃勃的。圣诞节再次降临镇子,在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和欢声笑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太阳也从灰色云层后面的藏身处挣脱出来,水汪汪的,加入了庆祝活动。玛丽围着杰姆给她的围巾。她松弛了下来,甚至允许他把围巾系在她的下巴下面。他们已把马和马车送进了镇子最高处的马厩。杰姆现在牵着他偷来的两匹马,在人群里挤着。玛丽紧跟着他。他自信地领着路,径直向中央广场走去。朗瑟斯顿的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圣诞节集市的摊位和帐篷从这头排到那头。集市边上有一个圈起来的场地,用来买卖牲畜,四周围着农夫、乡下人,还有绅士,以及来自德文和其他地方的马贩子。当他们走近围栏时,玛丽的心跳加快了。如果这其中有个来自北山的人,或有个来自附近村庄的农夫,他们肯定会认出那两匹马吧?杰姆把帽子戴在后脑勺上,吹着口哨。他又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睛。人群向两边分开,为他让出一条路。玛丽站在外边,跟在一个肥胖的带着篮子赶集的女人后面。她看见杰姆在一群牵着马的人中间,朝其中的一两个人点点头,还趁着弯腰点燃烟斗之际上下打量着他们的矮种马,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就在此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家伙挤过人群,朝那些马走去。他头戴方帽,下身穿奶油色马裤,声音洪亮、傲慢。他用一根短马鞭不断敲击他的靴子,然后指了指那些马。从他的腔调和权威的派头来看,玛丽判断他是个马贩子。他身边很快就多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小个子男人长着一双猞猁眼,身穿一件黑外套,时不时地轻轻碰一下那个男人的肘部,冲着他的耳朵低语。

那个女人娇笑了几声。“如果把它当成圣诞礼物送给孩子们,就太好了,”她说,“自打美人儿不见以来,他们就没让可怜的罗杰省过心。问问价儿吧,詹姆斯,可以吧?”

玛丽笑了,她不得不笑,因为他逗得她发笑。城镇的喧嚣在空中回荡,十分具有感染力,让人产生一种兴奋和安康的感觉,一种圣诞节的感觉。街上人群拥挤,小小的店铺里也充满欢歌笑语。铺着鹅卵石的广场上,各种马车挤成一团,有四轮客运马车、两轮货运马车,还有四轮大马车。到处五彩缤纷,充满生机,熙熙攘攘。兴高采烈的人们在市场的货摊前你推我挤,火鸡和鹅被从关着它们的木栅栏里抓起。一个披绿斗篷的女人笑着把一些苹果举过头顶。那些苹果亮晶晶、红扑扑的,就像她的脸蛋。玛丽熟悉这些场景,感到亲切。圣诞节期间的赫尔斯顿也是这个样子,年复一年。但朗瑟斯顿的气氛要更欢快些,更无拘无束些,人也更多,更为喧嚣。这儿的地方大,人也比较世故。河对岸是德文郡和英格兰。来自邻郡的农民和东康沃尔的乡下女人摩肩接踵。零售商、糕饼师傅、小学徒用托盘托着热气腾腾的肉馅饼和香肠,在人群里进进出出。一位女士头戴装饰着羽毛的帽子,身披蓝色天鹅绒斗篷,从她的马车上走下来,走进了款待周到、温暖明亮的白鹿酒店。一位身穿粉灰色棉大衣的绅士跟着她。他把眼镜往上推了推,趾高气扬地走着,活似一只公火鸡。

那个男人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哎,老兄,”他冲杰姆说,“你要卖你那匹黑马吗?”

远离牙买加旅馆的阴影,她的青春和精神又回来了。她的同伴立即注意到了她情绪上的转变,便说起俏皮话来逗她。

杰姆摇摇头。“我已经答应把它卖给一个朋友了,”他说,“我不想说话不算数。再说了,这匹小马也驮不动你。它是给孩子骑的。”

到了下午两点半,他们一行人马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进了朗瑟斯顿。玛丽把麻烦和责任感都抛给了风。尽管她在清早还意志坚定,此刻也受到杰姆情绪的感染,高兴了起来。

“噢,的确。噢,我明白了。噢,谢谢你。玛利亚,这个家伙说那匹马不卖。”

“我尊重我的肚子,”他对她说,“它嚷嚷着要吃的呢。有个盒子,在我脚下。你要是觉得自己虔诚,可以吃苹果。《圣经》里出现过苹果,我太了解这个了。”

“当真?真可惜呀。我喜欢它喜欢得不行。告诉他,他要多少钱我都掏。再问问他,詹姆斯。”

玛丽冲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这辈子就没严肃过吗?”她说,“你是不是既不尊重东西,也不尊重人?”

那个男人再次戴上眼镜,慢吞吞地说:“听我说,老兄,这位夫人喜欢你的矮种马。她刚丢了一匹,想把这匹买下代替。她的孩子们要是听说你不肯卖的话,一定会非常失望的。哎,让你的朋友见鬼去吧。就让他等着吧。你要价多少?”

“不,我不知道,玛丽·耶伦。我从来都不和教区牧师打交道,将来也可能永远不会。他们全都是一些滑稽的家伙。我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北山有个教区牧师。他近视很深。他们说,有个星期天,他忘了把圣餐葡萄酒放哪儿了,就给教区的人喝白兰地。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说了这件事。还有,你知道吗?教堂太挤,几乎没有跪的地方。有人就靠墙站着,等着轮到他们。教区牧师根本搞不清状况。他的教堂里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他站在布道坛上,眼睛在镜片后面忽闪着,做了一番布道,讲到了返回羊圈的羊群。这个故事是我哥哥马修给我讲的。他去了两次布道坛,教区牧师都没注意到。那真是北山的一个大日子。把面包和奶酪拿出来吧,玛丽,我饿得肚皮都快贴到后背了。”

“二十五个几尼,”杰姆马上说,“至少这个数,我朋友就打算出这个价。我还不大愿意卖给他呢。”

“你知道谁住在奥特尔南吗,杰姆·梅林?”

那位女士冲进了围栏。“我愿意出三十个几尼,”她说,“我是来自北山的巴萨特夫人,我想把这匹马当成圣诞礼物,送给我的孩子们。请不要固执。我钱包里有那个数目的一半,剩下的一半这位绅士会给你。巴萨特先生现在就在朗瑟斯顿,我想给他和我的孩子们一个惊喜。我的马夫马上就会来取马,在巴萨特先生离开镇子之前把它骑到北山。给你钱。”

“和我共进圣诞晚餐可比那好多了。我弄不来火鸡,但总能从北山的老农夫塔克特那里搞到只鹅。他的眼太瞎了,永远也不会知道有鹅丢了。”

杰姆把帽子从头上扫落,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女士,”他说,“我希望巴萨特先生会为你做成的交易感到高兴。你们将会发现,对孩子们来说,这匹矮种马非常安全。”

“奥特尔南有个教堂,是不是?”她说,“从牙买加旅馆步行就可以过去。我明天可能去那儿。”

“嗯,我确信他会感到高兴的。当然,这匹马肯定比不上我们被偷走的那匹。美人儿是一匹纯种马,值很大一笔钱呢。但这匹小东西也够好看了,会让孩子们高兴的。赶紧吧,詹姆斯。天就要彻底黑了,我冻得骨头都受不住了。”

“走啊,你这个该死的傻瓜,你!”杰姆一边嚷嚷,一边戳了下马的嘴,“你想让我们都掉到沟里吗?你刚才说的是教堂?我哪儿知道教堂呀?我只进去过一回,当时我被我的母亲抱着,被取了耶利米这个名字。关于教堂,我什么也告诉不了你。教堂的金盘子都被锁着,我觉得。”

她离开围栏,朝等在广场里的马车走去。高个子马夫向前一跃,打开了车门。“我刚给罗伯特少爷和亨利少爷买了一匹矮种马,”她说,“你能找到理查兹,让他把它骑回家吗?我想给老爷一个惊喜。”她上了马车。她的衬裙在她身后摆动着,那个戴眼镜的同伴一同跟着。

她斗胆开了口。“这一带有教堂吗?”她问道,“我这几个月活得像个不信教的人,我厌恶这种感觉。”

杰姆赶忙扭过头看,拍了拍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少年的胳膊。“听着,”他说,“你想不想挣五先令?”少年咧开了嘴,点了点头。“那你就牵着这匹马,等马夫过来时替我交给他,行吧?我刚听说我老婆生了对双胞胎,有可能保不住命。我一刻都耽误不起。来,抓住马笼头。祝你圣诞快乐。”

马突然在树篱中的一个缺口处退缩了。杰姆大声咒骂,让她突然从思绪深处惊醒过来。

他立即快步离开广场,双手深深地插在马裤的口袋里。玛丽谨慎地跟在他后面,但又觉得不妥,距离他有十步之遥。她面红耳赤地盯着地面。她很想哈哈大笑,只好用围巾捂着嘴。当他们抵达广场另一端时,她几乎要倒下了。那辆马车和那群人已经不见了。她一手拄着腰,站在那里,想喘口气。杰姆等着她,表情严肃得像个法官。

对她来说,奥特尔南(这个名字就像耳语,令人感到亲切)是一个休憩的港湾;弗朗西斯·戴维的声音意味着安全,可以让人忘掉烦恼。他身上有些奇怪的地方,例如,他画的那幅画,他驱赶他的马的方式,他用那种巧妙的沉默招待她的情景。最为奇怪的是,他的房间阴沉、昏暗,丝毫没有显示出他的个性。这种奇怪既令人感到不安,又令人感到愉悦。他只是个人影。她现在没和他在一起,就觉得他不像真人。他没有杰姆那种男性的侵犯性,没有血肉。他不过是黑暗中的一双白眼睛和一种声音。

“杰姆,你真该被吊死,”等缓了过来,她说道,“就冲你站在广场上,把你偷巴萨特先生的马又卖给了他本人!你脸皮厚得和魔鬼有一拼。单是看着你,我头发都要白了。”

他们上了公路,马拉着身后咯吱作响的车厢在前面小跑,车后那两匹偷来的马被拖着嗒嗒地迈着步子。雨云横扫过天空,低低的,似乎要下雨,但雨滴尚未落下。远处,山丘从沼泽中隆起,没有雾气笼罩。玛丽想起来,弗朗西斯·戴维就住在她左边不远处的奥特尔南。玛丽想,如果她把故事讲给他听,他会对她说什么。他也许不会再建议她静观其变。如果她在圣诞节不请自至,他也许不会感激她。她想象着,在村庄里的一片茅舍之中,坐落着那座安宁、静谧的牧师住宅;教堂高塔矗立在一片屋顶和烟囱之上,仿佛是个守护者。

他昂起头,哈哈大笑。她也忍不住笑了。他们的笑声在街上回荡,直到有人转过身看他们。这些人也被他们感染,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笑声持续在街上回荡,与集市上的嘈杂、喧嚣混合在一起,与喊声、叫声、从某个地方传来的歌声交融,就连朗瑟斯顿本身也似乎欢快地颤动起来。火炬和火焰把奇异的光投射在人们的脸上。到处五彩缤纷,影影绰绰,空气中荡起兴奋的涟漪。

他哈哈一笑,摇摇头,又吹起了口哨。不仅那种约束感在他们之间立即消失了,还产生了一种天真烂漫的亲密感。玛丽大胆的话语使他卸下了防备。他毫不怀疑两人间的嫌隙已不复存在,他们现在是不存在男女关系的同伴。

杰姆握住她的手,捏着她的手指。“你现在庆幸你来了,对吧?”他问道。“是呀。”她不假思索就回答说。她也不在乎。

“因为你有双明亮的眼睛呀,杰姆·梅林,”她说,“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她无所畏惧地迎接了他的目光。

他们钻进了集市深处。周围挤满了人,充满热气,令人浮想联翩。杰姆给玛丽买了一条深红色的围巾,还有一对金耳环。他们在一个条纹帐篷下吸着橘子,让一个满脸皱纹的吉卜赛女人给他们算命。“要留意一个邪恶的陌生人。”吉卜赛女人对玛丽说。他们看着对方,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打算戏弄戏弄她。只要她避而不答,或回答得结结巴巴,那他就赢了。她强迫自己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你手里有血,年轻人,”吉卜赛女人对杰姆说,“你将来会杀一个人。”“我今天在马车里和你说什么来着?”杰姆说,“我到现在都还是清白的。你现在相信了吧?”但是,玛丽冲他摇了摇头。她还说不准。小小的雨滴落在他们脸上,他们也不在意。风一阵阵吹来,吹得帐篷鼓起来,像巨浪般摇摆,吹得纸张、缎带、丝绸乱飞。一个很大的条纹摊棚立即晃动起来,塌了下去,苹果和橘子滚到了排水沟里。火焰在风中摇曳,雨滴落了下来。人们笑着,互相召唤着,四散奔逃,寻找遮风挡雨的地方。雨水从他们身上往下淌。

“你要是相信我干了那样的事,今天为什么还和我驾车一起去朗瑟斯顿?”他说。

杰姆把玛丽拽到一个门洞下面,双臂抱着她的肩膀。他把她的脸转过来,贴着他的脸,然后双手捧住她的脸,吻她。“要留意一个邪恶的陌生人。”他说。他哈哈大笑,又吻了她。晚云和雨一起来了,天色立即暗了下来。风吹灭了火焰,灯笼发出昏暗的黄光,集市的五颜六色消失了。广场很快就空无一人。条纹帐篷和摊棚一派空寂、凄凉景象。细雨阵阵,洒向开放的门洞。杰姆背对着雨站着,为玛丽遮风挡雨。他解开她围的围巾,拨弄她的头发。玛丽感受到他的指尖正滑过她的脖子,滑向她的肩膀。她伸出手,把杰姆的手推开了。“我犯了一晚上傻了,杰姆·梅林,”她说,“我们该考虑回去了。别碰我。”

他傲慢地俯视着她,既感到蔑视,又感到好笑。他大笑起来,仿佛她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她讨厌他这个样子。她突然凭直觉感到,这确实是个问题。她的双手热辣辣的。

“刮这么大的风,你不会想坐在一辆敞篷的马车里吧?”他说,“风是从海岸那边刮过来的,如果我们在公路上驾车,会被吹下去的。我们必须一起在朗瑟斯顿过夜。”

“你也并没有否认啊,对吧?”她说。

“很有可能。去牵马吧,杰姆,正好趁这阵雨暂时停了。我在这儿等你。”

她分辨不出他的愤怒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但他的嘴紧绷着,颧骨上出现了一个火红的斑点。

“别像个清教徒似的,玛丽。在去博德明的路上,你会淋成落汤鸡。你就不能假装爱着我吗?要是那样,你就会和我在一起。”

她摇了摇头。“座位下面有个篮子,篮子里有面包和奶酪,”他说,“还有一两个苹果,几个梨。你马上就要饿了。这么说,你以为是我弄沉了那些船,然后站在岸边,看着人们淹死,是不是?然后,等他们因为吞了太多水而浮起来时,我再把手伸到了他们的口袋里?这画面可真好!”

“你这样和我说话,就因为我是牙买加旅馆的女招待吗?”

他甩动鞭子,重重地抽在矮种马的头上。马儿飞奔起来。“我们前边有个浅滩,树篱从那儿向东拐了。我们过了河,再走上半英里,就上了去朗瑟斯顿的路。然后我们再走七英里,可能还要多一点儿,就能到镇上。你累吗?”

“让牙买加旅馆见鬼去吧!我喜欢你的长相,你肌肤的触感。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就够了。就是对一个女人来说,也应该够了。”

“我?我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大可以自己把头伸到绞索里。我也许偶尔会给自己搞点儿烟草,走私点儿货物,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玛丽·耶伦,那就是迄今为止,我从未杀过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随你的便吧。”

“我想,对一些女人来说,是那样。但我碰巧不是那种女人。”

“你会和他一起吗?”

“难道他们把你造得不同于赫尔福德河上别的女人?今晚和我待在这儿吧,玛丽,我们来看看到底是不是这样。到了明天早上,你就和其他女人没有什么不同了,我敢发誓。”

“是的,但死船会说话,在它们顺风到岸的时候。当船寻找港口时,玛丽,它找的是光。你见过飞蛾扑火把翅膀烧焦吧?船要是找错了光,就和那一样。这也许会发生一次、两次,说不定三次,但到了第四次,一条死船就会臭气熏天,整个地区的人们都会满腔怒火,刨根问底。我哥哥现在已经失去他的舵了,他自个儿正朝岸边撞去。”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那就是我为什么宁可在马车里挨淋。”

“就我看到的情况来说,那根本不算浪费时间。能从他的生意里分一杯羹,好处就够多了。再说了,他那些货都不用掏钱买。死人不说话,杰姆·梅林。”

“上帝呀,你硬得就像块燧石,玛丽·耶伦。等到你又成了孤家寡人的时候,你会后悔的。”

“你以为我会浪费时间维护他?”

“那也比将来后悔强。”

“他是你哥哥。对我来说,这就够了。他说的事情里有很多漏洞,你肯定很想把其中的一些漏洞补起来。”

“要是我再吻你一下,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为什么不呢?我才不会替乔斯辩解呢。”

“不会。”

玛丽耸了耸肩。“我还没想好,”她说,“我得考虑佩兴丝姨妈。你不指望我把他那梦话告诉你吧?”

“有你在房子里,我哥哥就算一个星期都抱着酒瓶躺在床上我也不奇怪。你给他唱圣歌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杰姆说。

“我想是的。”

“你都不看路,”他说,“这匹马从没绊倒过,但这不意味着你非得赶着它撞上一块炮弹那么大的花岗岩不可。还是我来吧。”她把身子缩回到马车里,让他来驾车。没错,她注意力不集中,受到他的责备也是应该的。马又加快了步伐,小跑起来。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乖张的女人。要是能让你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我可以给你买个戒指。我兜里的钱可并不经常多得够买一枚戒指。”

他突然靠向她,从她手中夺走缰绳。

“你究竟有几个情人呀?”

“要是你也听到他做的梦,你差不多也会这样。”她回答说。

“六七个吧,分散在康沃尔各地。还没算上塔玛尔对面的那几个。”

“当你听到他做的一个梦,你就把你自己在房间里关了四天,是吗?”杰姆问道。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个数字挺不错的。如果我是你,我会等上一阵再接纳第八个。”

马的步伐慢了下来,她用缰绳抽了它一下。“他要是一个人待着,就会自言自语,”她接着说,“要只是对着牙买加的墙头说说也无妨。不过,这回他不是一个人。他从昏迷中醒过来那会儿我碰巧在那儿。他一直在做梦。”

“你也太伶牙俐齿了吧?瞧你围着围巾,忽闪着亮闪闪眼睛的样子,就像个猴子。好吧,我去赶车,带着你回你姨妈那里,但我要先吻吻你,无论你愿意不愿意。”

“那算你运气不错了,”玛丽说,“你哥哥的运气就没这么好了。等到他喝醉了,他非但没有忘掉以前的事儿,反倒都想起来了。”

他用手捧住她的脸。“一下是悲,两下是喜,”他说,“等到你没那么犟了,我再把剩下的给你。今晚歌是唱不完了。待着别动,我很快就回来。”

“喝酒真是有意思,”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喝醉过一回,在阿姆斯特丹,我逃到海上的时候。我记得当时教堂的钟报了晚上九点半,我抱着一个红头发的漂亮妞,坐在地板上。等我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我仰面朝天躺在排水沟里,靴子和裤子都没了。我常常想,我在那十个小时里都干了什么。我想啊想啊,可他娘的就是想不起来。”

他低头躲着雨,大步跨过街道。她看着他先是走到一排货摊后面,又拐过街角,然后消失不见了。

杰姆好奇地看着她,然后又吹起了口哨。

她再次靠回去,置身于门洞的庇护之下。她知道,公路上将荒无一人。这是一段真正要顶恶风冒大雨的旅程,沼泽地才不会动恻隐之心。在一辆敞篷的马车里坚持十一英里,确实需要一些勇气。也许是因为想到和杰姆·梅林待在朗瑟斯顿,玛丽的心跳加快了。这个想法确实挺令人兴奋的,好在他离开了,看不见她此刻的脸,不过即使如此,她也不至于犯糊涂去取悦他。一旦她违背她给自己定下的行为准则,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她将会丧失心灵的隐私,丧失人格的独立。她已经让步太多,并且可能永远都无法彻底摆脱他。这一弱点会成为她的累赘,使本就面目可憎的牙买加旅馆的四壁更加令人憎恶。也许还是独自承受孤寂更好一些。现在,就因为他距离她有四英里之遥,沼泽的寂静成了一种折磨。玛丽围上围巾,抱起了胳膊。她希望女人并不像稻草一样脆弱,那她今晚就可以和杰姆·梅林待在一起,像他一样忘我,到了早上,他们就都能相视一笑,耸耸肩,分道扬镳。但情况并不是这样,她只是个女人,她不能那么做。仅仅几个吻就已经把她变成了傻瓜。她想到佩兴丝姨妈那紧跟着主人的样子,亦步亦趋,像个幽灵,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若非上帝眷顾,以及自己的意志力,她玛丽·耶伦也会那样。一阵风撕扯着她的裙子,一阵雨被吹进了敞开的门洞。现在更冷了。小水潭在鹅卵石上蔓延,灯光和人们已无影无踪。朗瑟斯顿丧失了它的魅力。明天会是一个阴郁、凄凉的圣诞节。

“这里面没有秘密可言。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问我知不知道姨妈为什么看起来像个活着的鬼魂。这是你问的话,是吧?哼,我现在知道原因了,就是因为这个。”

玛丽跺着脚,哈着手,等待着。杰姆正不慌不忙地去取马车。毫无疑问,由于她拒绝待在朗瑟斯顿,他生气了。为了惩罚她,他把她留在敞开的门洞里挨淋、受冻。过了很久,杰姆还没来。如果这就是他报复的方式,那未免缺乏幽默感,也没有创意。某个地方的时钟敲响了八点。他已经去了半个小时还不止,而马和马车所在的马厩距离这儿只有五分钟的路程。玛丽感到既沮丧,又疲倦。自午后以来,她就没有坐过,加之现在那种高亢的兴奋劲儿已经消失,她就更想休息了。要重温过去几个小时里的那种无忧无虑、忘乎所以的情绪,难啊!杰姆已带着他的高兴劲儿离开了。

“我们是有意在公路下面走的,避开那两三英里。这么说,你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男人的手,是吗?我就不该相信你的,毕竟,你说到底是个女人,不是个乳臭未干的农场小屁孩。你到底为什么不言不语地在房间里坐了四天?你是要告诉我,还是要我猜呀?女人就喜欢神神秘秘的。”

玛丽终于忍耐不住,动身上山找他。长长的街道空空荡荡,只有几个被落下的人。他们也像她曾经那样,在门洞靠不住的遮蔽下徘徊。雨冷酷无情,风声阵阵。圣诞节的气氛如今已荡然无存。

杰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在看什么?”他说。她抬起眼睛,转而看向前面的景物。“我碰巧注意到了你的手。”她冷冷地说,“它们和你哥哥的手很像。我们在沼泽里走了多远了?公路不是向那边拐了吗?”

她几分钟就到了他们下午安置马和马车的马厩。门锁着。她透过一道缝隙往里看,发现棚子里空了。那么,杰姆肯定已经离开。她敲了敲紧邻的商店的门,非常焦急。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那天早些时候让他们进棚的家伙。

他们缓缓前行,没有再说什么。杰姆摆弄着鞭梢,玛丽知道他的手放在她身边。她借着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就像他哥哥的一样修长,一样优雅。他的手吸引她,他哥哥的手则令她厌恶。她第一次意识到,厌恶和吸引并不相悖,它们之间的界限非常模糊。这种想法让她感到不快,她索性不去想了。假如这是在十年或二十年前,坐在她旁边的是乔斯,会怎样呢?她把这种比较禁锢在她脑海深处,害怕它变戏法一样变出的画面。她现在明白她为什么厌恶她的姨父了。

他看上去有些气恼,因为他正舒舒服服地烤着火,被玛丽打扰了。他刚开始并没认出她来,她的围巾湿了,又一副很狼狈的样子。

“要是乔斯被吊死,那是他自找的,”杰姆说,“如果真有人能把绳索套在他脖子上,那这个人就是他自己。他离碰到麻烦也不远了。如果他碰到麻烦,那是他活该。到了那时候,就连白兰地也救不了他。他会脑子清醒地被吊在绳子上晃荡。”

“你想干什么?”他说,“我们这儿不给陌生人提供食物。”

“是呀,我想过你一回,”她说,“我想知道你和你哥哥中,谁会先被吊死。就我来看,区别不大。”

“我不是来讨吃的,”玛丽回答说,“我在找我的同伴。我们是一起乘车来的,你还记得吗?我看见马厩空了。你见过他吗?”

“你的嘴巴可真紧呀。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你累了。我以前也见过一个像你这样子的女人,但那是有原因的。她丈夫在海上待了四年,刚回到普利茅斯找她。你可无法把那当借口。你不会是一直在想我吧?”

那个人低声道了个歉:“请原谅我。你朋友离开了有二十分钟了,可能还不止。他好像非常匆忙,还有个男人跟着他。我也拿不准,不过那人看着像是白鹿酒店的一个仆人。反正他们是又折回那个方向去了。”

“据我所知,一个也没有。没有人穿过院子。”

“我想,他没有留口信吧?”

“再也没有人去你们那里吗?”

“没有。我很抱歉,他没有。你去白鹿酒店看看,也许能找到他。你知道白鹿酒店在哪儿吗?”

“什么事儿也没出,”她说,“我姨妈在厨房里忙活。我姨父坐在桌子旁,手捧着头,面前放着一瓶白兰地。只有我自己变了。”

“知道,谢谢。我去那儿看看。晚安。”

“我为你的人老珠黄感到难过,”他接着说,“我还想着能带一个漂亮妞儿,缓缓进入朗瑟斯顿,让那些家伙在我们经过时仰起脸看,挤眉弄眼。你今天一脸土色。不要对我撒谎,玛丽。我的眼睛没你想的那样瞎。牙买加旅馆出什么事儿了?”

那个人当着她的面关了门,一副很高兴摆脱了她的样子。玛丽转身朝镇子的方向走去。杰姆为什么会和白鹿酒店的一个仆人在一起?那个人肯定搞错了。除非她自己去查清真相,否则她也无计可施。她再次走向铺着鹅卵石的广场。白鹿酒店里灯火通明,显得非常热情好客,但并无马和马车的踪迹。玛丽的心沉了下去。杰姆果真没等她就出发了?玛丽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门口,进到里面。大厅里似乎都是绅士,他们聊着,笑着。她的农妇打扮和湿漉漉的头发再次引起了注意,一个仆人立即走向她,要求她离开。“我来这儿找一位名叫杰姆·梅林的先生,”玛丽口气坚决地说,“他驾着一辆马车来这儿的,有人看见他和你们的一个仆人在一起。我很抱歉打扰了你,但我急于找到他。能劳驾你问问吗?”

“自打上次见到你,我就没出过屋,”她说,“我待在我的房间里想事情。那些事情让人心烦气躁。我比四天前要老多了。”

那个仆人无礼地离开了。玛丽等在门口,背对着那一小群站在炉火旁盯着她看的男人。在他们中间,她认出了那个马贩子和长着猞猁眼的小个子男人。

“这叫利润翻番,玛丽·耶伦。你要是肯帮我,就能得到一条新裙子。别在这咧嘴耸肩的,我讨厌人不知感激。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脸上没有血色,眼里也没有神采?你是感觉不舒服吗,还是肚子疼?”

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过了一会儿,仆人托着一盘杯子回来了,把杯子分发给火炉边的人。后来,他又带着面包和火腿再次出现。他一直没再关注玛丽,直到她喊了他三次,他才朝她走去。“我很抱歉,”他说,“我们这儿今晚人太多,没工夫注意集市上来的人。这里没有姓梅林的。我还在外面打听了,没有人听说过他。”

玛丽轻轻握住缰绳,目视前方。“没说什么呀,”她回答说,“我那是自言自语。这么说,你这是要在集市上把两匹马都卖了?”

玛丽立即朝门口走去,但那个小个子男人已先她一步到了那里。“如果你要找的是今天下午想把一匹矮种马卖给我同伴的那个邪恶的吉卜赛人,我倒是能给你说说他的情况。”他一边说,一边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断掉的牙齿。火炉旁的那群人哄堂大笑。

“这匹马就算戴着眼罩也能穿越沼泽,”他对她说,“你能不能把缰绳松开些?它这辈子没绊倒过。这就好些了。它能带着你,记着,你就让它掌控好了。你刚才说什么?”

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你想说什么?”她问道。

他抱起胳膊,看着她摆弄缰绳。

“大约十分钟前,他和一位绅士在一起。”长着猞猁眼的男人回答说。他依然微笑着,上下打量她。“在我们几个人的帮助下,他被说动了,上了等在门口的一辆四轮大马车。他本来还想反抗,但那个绅士一瞪眼,他就不敢动了。你应该知道那匹黑马是怎么回事吧?他要的价格实在是高。”

她登上马车,坐在他旁边,用手拉住缰绳。“我想再感受一下,”她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以前母亲和我,我们会驾车去赫尔斯顿赶集,一个星期一次。那真像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我们在一起经常哈哈大笑,即使在光景不好的时候。当然了,你不会懂的。除了你自己,你向来什么都不在乎。”

他的话再次引得火炉旁的那群人哄堂大笑。玛丽神态自若地盯着他。

“我不在乎,我习惯了。”他对她说。他用他那种冷淡、无礼的方式上下打量着她,吹着一支不着调的歌。“你早早就到了嘛,”他说,“你就不怕我不带你去吗?”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她问道。

她原本打算态度生硬、默默无语地迎接他,但这种开场白让她很难那么做。“你真够体贴的,”她说,“不过你这钱怕是白花了。”

他耸了耸肩,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

玛丽在拉希福德上面的高地上等着,一小列车马由远及近地向她奔来。队列里有那匹矮种马、那辆两轮马车以及拴在后面的两匹马。驾车的人高高举起鞭子,表示欢迎。玛丽感到自己的脸唰地泛起红晕,但很快又消失了。这种软弱让她感到苦恼。她渴望它是有形的,是活的,这样她就可以把它从身上撕下来,踩到脚下。她把手塞进围巾,蹙起眉头,等待着。他吹着口哨来到她跟前,把一个小包裹扔到她脚边。“祝你圣诞快乐,”他说,“我昨天开销不少,花了一个银币呢。这里有条新围巾,你可以围上。”

“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他说,“我还要遗憾地告诉你,你的同伴没有留下再回来的口信儿。不过呢,今天是平安夜,夜还不深,你自己也能明白,这天气在外面待着不是个办法。如果你愿意在这里等,直到你朋友回来,我和其他几位绅士会乐于款待你的。”

在老鹰石山的指引下,她一边大步穿过东沼泽,一边想着这个奇怪的圣诞节。两边的山丘都向后退去。去年这个时候,在教堂里,她曾跪在她母亲身旁,恳求上帝能赐予她们健康、力量和勇气。她还恳求获得心灵的安宁和安全,恳求母亲能够长久与她厮守,恳求农场繁荣兴旺。然而她得到的是疾病、贫穷和死亡。她现在孤身一人,落在一个残忍和犯罪的陷阱里,生活在一座她厌恶的房子里,身处她鄙视的人们之中,并且正在穿越一片贫瘠、无依无靠的沼泽,去和一个盗马贼、杀人凶手相会。这个圣诞节,她不会再向上帝祈祷。

他把他软乎乎的手放在她的围巾上。“那个抛弃你的家伙该是多么坏的一个无赖呀,”他和和气气地说,“进来休息一下,把他忘了吧。”

她再次抬起头,看着灰色的天空和低飞的云朵。如果她要去朗瑟斯顿,那么她现在就要准备动身。没什么借口好找的。在过去四天里,她已变得坚定。佩兴丝姨妈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如果她还有一丝直觉的话,她肯定会以为玛丽不想看见自己。她会看着她的丈夫,看着他充血的眼睛和颤抖的双手,然后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再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醉酒让他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他的秘密暴露了,玛丽把他的命运攥到了手里。她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利用她获悉的情况,但她不可能再救他一次了。她今天会和杰姆·梅林去朗瑟斯顿,这一次该是他来回答她提出的问题了。当他意识到她不再害怕他们,而是可以在任何时间毁灭他们,他也许会流露出些许人性。至于明天……好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反正还有弗朗西斯·戴维和他的承诺,在奥特尔南的房屋里有着为她准备的安宁和庇护。

玛丽一言不发就转过身,再次走了出去。就在门关上时,她听见了他哈哈的笑声。

还有佩兴丝姨妈,以及杰姆·梅林。尽管不愿意,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他。即使不把他考虑在内,她要考虑的事情也够多了。他太像他的哥哥了,他的眼睛,他的嘴,他的微笑。问题就出在这里。从他的步态、他扭头的动作里,她能看见她的姨父。她知道佩兴丝姨妈十年前犯傻的原因:爱上杰姆·梅林很容易。到目前为止,男人在她的生活中还不太重要。赫尔福德农场上要干的活儿太多,她没工夫在他们身上花心思。有些小伙子曾在教堂里冲她微笑,在收获季节和她一起去野餐。有一次,在喝了一杯苹果酒后,有个邻居家的小伙子在干草垛后面吻了她。那个基本没有恶意的家伙五分钟后就把那件事忘了。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结婚。她早就打定了主意。她会想法子攒钱,在农场上干男人的活儿。等到她离开牙买加旅馆,并能将其抛之脑后的时候,她会给佩兴丝姨妈找个安身之所,那时也将不大可能有时间想男人。然而,玛丽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杰姆,想到了他那张胡子拉碴、像个流浪汉的脸,他肮脏的衬衫,还有他大胆而无礼的注视。他不够温柔,还很粗鲁,天性里不只是有残忍那么简单。他是个贼,是个骗子。他身上具有她所恐惧、憎恶、蔑视的一切特点。但是,她知道,她有可能爱上他。成见无法改变天性所向。她觉得,男人和女人就像赫尔福德农场里的动物。所有生灵都受制于一种共同法则,存在某种肌肤或触觉的相似性,让彼此相互走近。这并非凭借理智所能做出的抉择。走兽不会推理,空中的飞鸟也不会。玛丽并不是虚伪的人。她是在土地上长大的,和飞鸟、走兽在一起生活得太久,亲眼见过它们成双成对,养育幼崽,然后死掉。自然界几乎不存在可贵的浪漫,玛丽也不会在自己的生活中去寻求它。她在家乡见过女孩和村里的小伙相伴而行。他们会手牵着手,满脸通红,时而困惑,时而长叹,双双凝视着映在水面的月光。她会看见他们在农场后芳草萋萋的小径漫步。尽管老人家们对它有个更好的称呼,他们还是把那条小径称为“情人路”。小径上,小伙子会搂住姑娘的腰,她的头会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们会共赏星辰月辉,在夏日里等着夕阳落下。而玛丽则会从牛棚里出来,用湿漉漉的手擦去脸上的汗,心里想着那只刚出生的牛犊,她把它留在了它母亲身旁。她会目送那对离去的恋人,然后笑着耸耸肩,走进厨房,告诉母亲赫尔福德月底前又要有人举行婚礼了。没过多久,钟声就会响起,蛋糕会被切开。小伙子会穿上他最好的衣服,容光焕发地走上教堂的台阶。他的新娘会走在他身旁,穿着薄纱,她会为了婚礼把直发烫成卷。但还不用等上一年,夜里的星辰月辉就被抛至脑后了。傍晚时分,小伙子结束了田间劳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厉声叫嚷他的晚餐烧煳了,连狗都不愿吃,躺在上面卧室的妻子则会毫不示弱地叱骂回来。此时的妻子已皮松肉弛,鬈发无影无踪,怀抱着孩子,来回踱步。这个孩子会像猫咪那样喵喵地叫,说什么也不肯入睡。他们自然也不会提起映在水面的月光。不,玛丽对浪漫的恋爱不抱幻想。恋爱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字,仅此而已。杰姆·梅林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她不知道是他的手,他的皮肤,还是微笑吸引了她,但她心里对他产生了感觉,想起他来既令人心烦意乱,又使人小鹿乱撞。这种感觉困扰着她,使她无法自已。她知道,她非得再见到他不可。

她站在空荡荡的集市上,只有凄风苦雨为伴。这样看来,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发生,杰姆盗马的事情暴露了。没有别的解释。杰姆已经离开。她呆呆地盯着她前面那些黑黢黢的房屋,想知道盗窃会遭到什么惩罚。他们会像对待谋杀犯那样把他吊死?玛丽感到很不舒服,仿佛有人揍了她一顿。她心里乱糟糟的,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觉得,对她来说,杰姆算是丢了,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短暂的冒险结束了。她一时之间蒙了,几乎不知不觉地迈开脚步,漫无目的地穿过广场,朝那座建有城堡的山丘走去。如果她同意待在朗瑟斯顿,那么这一切就不可能发生。他们就会离开那个躲雨的门洞,在镇子的某个地方找到一个房间。她会躺在他的身边,他们会相亲相爱。

过去,在赫尔福德,这方面的流言也不是没有。你会在村庄的巷子里无意中听见一些闲聊,听见有人零零碎碎地提起这种事,然后你会摇摇头,认为那不是真的。但人们谈得并不多,并互相劝阻不要谈这种事。那也许是二十年或五十年前,她的父亲还年轻,但不是现在,不是在新世纪的光芒之中。她再次看见姨父把脸凑到她的脸上,听见他冲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你从没听说过打劫出事船只的劫匪吗?”这样的话她这辈子从没听过,但佩兴丝姨妈在这样的话中生活了十年……玛丽再也不愿去想她的姨父。她不怕他了。她心里只剩下了厌恶,还有唾弃。他已彻底丧失人性,是个在夜里出没的畜生。她现在见过了他醉酒的样子,知道了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再也吓不了她了,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同伙。他们是邪恶的东西,在荼毒乡间。除非他们被踩在脚下,被清除,被消灭,否则她永远也不会安宁。情感再也无法拯救他们。

此外,即使他在早上被抓,他们也能单独待上那几个小时。杰姆现在已离她而去,她的心灵和肉体都发出了痛苦、不满的呼喊,她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需要他。他被抓是她的错,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们无疑会因此把他吊死,他会像他父亲那样死去。城堡的围墙仿佛在居高临下地对她蹙着眉头,雨水在旁边的道路上汇聚成溪。朗瑟斯顿的美好已然消失,成了一个冷酷、阴郁又可恶的地方,道路上的每个转弯都暗示着灾难。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蒙蒙细雨打在她的脸上。她几乎不在乎她要去哪儿,不在乎她和她牙买加旅馆的卧室之间,隔着漫长的十一英里路程。如果爱一个男人意味着这些痛苦、苦恼、悲伤,那她宁可一个都不要。爱杀死了理智和镇定,令人望而生畏。她现在又成了个咿呀学语的孩子,而她曾那么镇定自若,坚不可摧。陡峭的山丘在她面前隆起。下午时,他们就是从那里隆隆驶下的。她记得树篱缺口处有一根长满节瘤的树干。杰姆吹着口哨,她则唱了几段歌曲。突然,她清醒了过来,步伐也变得蹒跚。要是再往前走,那她就真是疯了。道路在她面前延伸,宛如一条白色缎带。在这场风雨中,就算只走上两英里,也会令人精疲力竭。

现在已是第三天,最初的恐惧消失了。玛丽感到麻木,她觉得自己老了很多,非常疲惫,基本丧失了感觉。她现在似乎觉得,她一向都了解内情,内心深处已做好准备。在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乔斯·梅林手提灯笼,站在门廊下,不啻为一种预告。当那辆客运马车咯吱咯吱地在公路上行驶,驶出她的听力范围,它所发出的声响就是一种道别。

她转过身,再次走上山坡。她下面的镇子灯光闪烁。也许有人会给她一张床,或在地板上给她铺一条毯子,让她过夜。她没钱,但他们得相信她会付钱。风撕扯着她的头发,长势不佳的小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圣诞节将会有一个疾风骤雨的黎明。

刚开始时,玛丽感到难受,难受得要死。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祈祷着已背弃了她的睡神眷顾。黑暗中浮现出她不熟悉的面孔,那些淹死的人疲倦、萎靡的面孔。有个孩子,手腕断了。有个女人,湿漉漉的长发紧贴着脸。还有一些从来都没学会游泳的人,尖叫着,一脸惊恐。有时候,她似乎觉得,她自己的父母也置身其中。他们瞪大了眼睛,仰望着她,嘴唇苍白,伸着双手。也许,到了夜里,独自待在她的房间时,佩兴丝姨妈就是被这些东西折磨。那些面孔也会走向她,恳求她,但她推开了他们。她也不会放过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佩兴丝姨妈自己也是凶手。她用她的沉默杀死了他们。她的罪行和乔斯·梅林一样大,因为她是个女人,他是个魔鬼。他与她血肉相连,她却听之任之。

她在道路上走着,像一片树叶那样忍受着雨打风吹。透过黑暗,她看见一辆马车爬上山丘,向她驶来。马车又小又宽,黑乎乎的,像个甲虫,由于天气恶劣而行进缓慢。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它,脑子里一片茫然,仅想到在某个地方,在一条她不知道的道路上,杰姆·梅林以同样的方式,走向了他的死亡。马车慢慢地靠近她,就要驶过去了。就在此时,她突然向它跑去,呼唤那个裹着大衣、坐在座位上的车夫。“你要去博德明吗?”她喊道,“里面有乘客吗?”车夫摇摇头,挥鞭抽了一下他的马,但还没等玛丽躲到一边,车窗里就伸出了一条胳膊,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玛丽·耶伦,你一个人平安夜在朗瑟斯顿干什么?”说话声从马车里传出。

她的眼睛下已有了黑眼圈,脸颊上出现了浅浅的小坑。她夜里很晚才能入睡,胃口也不好。人生中,玛丽第一次发现,她自己和佩兴丝姨妈很像:她们的额头都泛起皱纹,口形也一样。如果她噘起嘴,嚅动嘴唇,轻咬唇边,那么站在镜子前的活脱脱就是佩兴丝姨妈,被柔软的棕色长发围着脸。这种小把戏并不难学,就像人紧张时会搅动手指一样。玛丽转身离开过于诚实的镜子,开始在逼仄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过去几天里,她尽可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拿自己受了风寒当借口。她还不能向姨妈一吐心曲,甚至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姨妈的眼睛会出卖她的。她们会面面相觑,怀着同样无声的恐惧,怀着同样潜藏的痛苦,佩兴丝姨妈会明白的。她们现在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一个在她们之间永远都说不得的秘密。玛丽想知道,佩兴丝姨妈怀着极大的痛苦,把那个秘密保守了多少年。谁都不会知道她遭受过多大的折磨。无论将来她去哪里,那种秘密造成的痛苦都会和她形影不离。它永远都不会离她而去。玛丽终于能够理解那张苍白的脸为何总是抽搐,那两只手为何总扯着衣服,那双大眼睛为何总是直勾勾的。如今,已有的证据正朝着她大声尖叫。

那只手很结实,但那声音很温和。在黑暗的马车里,一个面色苍白的人盯着她。他戴着一顶黑色的铲形帽,帽子下面是白色的头发和一双白色的眼睛。这不是别人,正是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

玛丽探身出窗,湿润的清风吹拂在她的脸上。一小时后,杰姆·梅林会在沼泽地里等她,带她去朗瑟斯顿的集市。是否见他,取决于玛丽自己,但她拿不定主意。短短四天时间,她就老了不少。在那面斑斑点点、有着裂纹的镜子里,她的脸扭曲着,充满倦意。

[1] 英国旧时金币或货币单位,1几尼价值21先令,现值1.05英镑。

圣诞节前夕,天空阴云密布,好像会下雨。夜里也变得温暖了。院子里,泥土被牛踩得乱七八糟。玛丽房间里的墙壁摸起来有些潮湿。由于灰泥起皮,一个角落里出现了一大块黄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