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牙买加旅馆 > 第8章

第8章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玛丽说。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她能够看出来,他这次不是和她开玩笑。他那种满不在乎、一笑置之的态度不见了,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但她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他看了她很久,一言不发,仿佛在思考一个问题,并且只能在她的表情里找到问题的答案。他和他的哥哥之间的相似之处都消失了。突然之间,他变得严厉起来,一下子老了很多,就像换了一个人。

“这么说,走私居然没有让你感到害怕?”他说,“你会任由我哥哥在牙买加的每个房间都摆上一罐罐白兰地和朗姆酒,而你却一言不发,是不是?可假如他犯了别的事,假如事关生死,也许是谋杀,那你怎么办?”

“你也许还不知道,”他终于说,“可如果你待的时间够长,你会知道的。你的姨妈为什么看上去像个活着的鬼魂,你能给我说说吗?等下次刮西北风的时候,不妨问问她。”

杰姆吹着口哨,用脚踢了一块松动的石头。

他又开始轻轻地吹起口哨,手插在兜里。玛丽默默地盯着他。杰姆说的话令人费解,但是否吓着了她,还真不好说。她能理解也能接受的是那个以盗马为生的杰姆,那个满不在乎、身无分文的杰姆,但他此刻就像换了个人。她拿不准自己是否也会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你想让我告诉你什么?”玛丽说,“我知道多少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只想尽快带着我姨妈离开那个地方。你去旅馆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说服她可能要花些时间,我不得不耐着性子。至于你哥哥,他可以喝死,我才不管他呢。他的命是他自己的,他的生意也是这样。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又哈哈笑了几声,耸了耸肩膀。“乔斯和我之间总有一天会出现麻烦,但后悔的肯定是他,而不是我。”他说。在说完这句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后,他转过身,跟着矮种马朝沼泽走去。玛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将双臂塞进围巾里。这么说,她的直觉是对的,走私背后果然另有隐情。酒吧里的陌生人那天晚上曾谈起谋杀,现在杰姆自己又印证了那番话。无论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怎么看她,她都不是傻瓜,也没有歇斯底里。

“为什么一说到这儿,你就不说话了?”他接着说,“你以为我会跑去对我哥哥说,‘听着,你的那个外甥女,她管不住自个的舌头?’去他娘的吧!玛丽,你不瞎不聋。就算是个孩子,在牙买加旅馆住上一个月,也会感觉不对头。”

很难说杰姆·梅林在这一切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但玛丽毫不怀疑他牵涉其中。

他的理由貌似合情合理,但不足以让玛丽信服。她脑海里升起了一种可怕的怀疑:杰姆难道是那个星期六晚上在空客房里躲着的人?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如果杰姆就是那晚鬼鬼祟祟跟着姨父下楼的人,那他肯定清楚玛丽那晚离开了她的房间,并藏在某个地方偷听他们说话;他也肯定比任何人都记得悬在梁上的那根绳子,并猜到在他和老板去了沼泽后,玛丽也看见了它。

“那天上午我骑马进院时,窗户大开,”他说,“窗帘的一角在风里飘。我以前从没见过牙买加旅馆开着窗户。”

如果杰姆真的是那个人,那他问那些问题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你知道多少?”他曾这样问她,但她没有回答。

她的问题似乎让他感到惊诧。她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吃惊的眼神。然后,他哈哈大笑,又从溪岸上扯下一片草叶。

他们的对话已经给她的这一天投下了阴影。她想现在就离开,摆脱他,一个人想她的事情。她开始慢慢走下山丘,朝柳条溪走去。就在她走到小径尽头的水闸时,她听见杰姆从后面跑着追上来。他率先冲到了水闸那儿,看上去像个混血的吉卜赛人,胡子拉碴,屁股肮脏。

“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房间?”玛丽连忙问道。

“你为什么要走?”他说,“还早着呢。四点后天才黑。我会把你送到拉希福德大门那儿。你怎么了?”他用双手捧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的脸,“我觉得你害怕我,”他说,“你觉得我楼上那些小小的老客房里藏着一桶桶白兰地,还有一卷卷的烟草,是不是?我要给你展示那些东西,然后再割断你的咽喉。你就是那样想的,对不对?我们梅林家的都是亡命之徒,而我杰姆则是那一伙里最坏的一个。你不就是那样想的吗?”

“你从门廊上头那个小房间往外看,肯定能看个一清二楚,”他说,“他们没把你从甜蜜梦乡中惊醒吗?”

她不由自主地冲他笑了。“差不多吧,”她承认说,“可我不怕你。你没必要那样想。要不是你让我想起了你哥哥,我甚至会喜欢上你呢。”

玛丽没有回答。如果杰姆正试图通过实话实说对她旁敲侧击,那他恐怕要失望了。

“那没办法,”他说,“我比乔斯好看多了,你肯定同意这一点。”

“幸好乔斯把东西转移走了,”杰姆平静地说,“我上个星期就对他说,他快要暴露了。他们迟早会逮住他的。他却只会借酒浇愁,那该死的傻瓜。”

“哎哟,你那个自恋劲儿足够弥补你缺乏的其他品质了,”玛丽赞同道,“我不否认你相貌英俊。大概只要你愿意,你想伤多少女人的心就能伤多少。现在让我走吧。回牙买加旅馆的路还长着呢,我可不想又在沼泽里迷路。”

玛丽耸了耸肩。“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让人问东问西的,”她说,“我受够了别人问巴萨特先生的事儿。”

“你什么时候迷过路?”他问道。

“你知道多少?”他突然说,扔掉了草茎。

玛丽眉头轻蹙。她说漏嘴了。“我去西沼泽的那个下午,”她说,“那天雾下得早。我迷了一会儿路,然后才找到回去的路。”

玛丽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应该比我清楚。”她回答说。杰姆若有所思地嚼着草叶,然后把嚼碎的草叶吐到了地上。

“去那里散步简直就是犯傻,”他说,“在牙买加旅馆和拉夫石山之间的有些地方,一群牛都能被生吞进去。像你这样瘦不拉叽的小东西,更是不在话下。对女人来说,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去那里干什么?”

杰姆折断一片草叶,一边嚼它,一边斜视着他的同伴。“巴萨特先生想在牙买加旅馆找到什么?”他问道。

“我想去伸伸我的腿。我被关在房子里好几天了。”

“你拒绝了你这辈子可能碰到的最好的交易,”他说,“我不会再给你机会。它圣诞节前夕就要去朗瑟斯顿了。那里的贩子会把它吞了。”他用双手拍了拍矮种马的屁股:“滚吧你。”受了惊的矮种马冲向了溪岸的缺口。

“好吧,玛丽·耶伦,等下次你想伸伸你的腿的时候,你可以朝这个方向伸。只要你穿过水闸,你就不会走错。别再像你今天那样离开你左手边的沼泽了。你圣诞节前夕和我一起去朗瑟斯顿吗?”

玛丽摇摇头,哈哈大笑。“我觉得,你想让我把它拴在牙买加的马厩里,”她说,“等到巴萨特先生再来拜访,他不大可能认出它,对吗?谢谢你不怕麻烦把它骑过来,可我还是宁可不冒那个险。我这辈子替你们家撒的谎够多了,杰姆·梅林。”杰姆拉长了脸,下了马。

“你又要去朗瑟斯顿干什么,杰姆·梅林?”

只听得一声喊叫,马蹄声响起,杰姆骑着那匹黑色矮种马,转过房屋的角落,向她奔来。“这就是我想卖给你的那个家伙,”他说,“可你就是太不舍得花钱了。它能把你驮得稳稳当当的。那个乡绅养它,就是为了让他老婆骑。你确定不改变主意吗?”

“就是帮着巴萨特先生把他的小黑马卖了呀,亲爱的。如果我对我哥哥的了解不错的话,你那天最好别待在牙买加旅馆。那时候,他刚好从醉酒状态中恢复过来,会找人麻烦的。要是他们已经习惯了你在沼泽地闲逛,那么即使那天你不在旅馆,他们也不会说什么。我会在半夜把你送回去。答应我吧,玛丽。”

玛丽想象着,还是个孩子的乔斯·梅林从这里的门口跑出来,蓬乱的刘海垂在眼睛上;他母亲瘦削、孤单的身影站在他后面,抱着胳膊,疑惑地看着他。在这座小屋的屋顶下,肯定有过一个悲伤、沉默、愤怒和痛苦的世界。

“要是你在朗瑟斯顿和巴萨特先生的马一起被逮着,怎么办?那你看起来就会像个傻瓜,对吧?他们要是把我和你一块儿关进监狱,那我看起来也会像个傻瓜了。”

他们走到屋外的阳光下面。玛丽用围裙擦了擦手,在屋门口站了一会儿,杰姆则走到马那里去了。房屋坐落于柳条溪之上的山坡上。柳条溪在山谷绵延,消失在更远处的山丘之中。房屋后面是一块开阔、平坦的草地,草地的另一头一直延伸到那些大石山处,像一片放牛的牧场,一望无际,只有陡峭、危险的吉尔玛山巍然屹立在那儿。这肯定是那个名叫十二人泽的地方。

“没人会逮我的。至少暂时不会。冒个险吧,玛丽。你难道不喜欢找刺激吗?你就这么爱惜你自己那层皮?他们肯定是按照赫尔福德的法子,把你培养成了个软蛋。”

“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你在小溪边见到的那匹黑色矮种马,那是他的,”杰姆满不在乎地说,“它上个星期还是灰色的,身上有斑,对那个乡绅来说值一小笔钱,他亲自把它养大的。我要是运气好的话,能用它在朗瑟斯顿换几个英镑。来瞅瞅这匹马吧。”

玛丽被激怒了,像条鱼那样咬了他布下的鱼饵。

“在当时那种情况这么做好像能少惹一些麻烦,”玛丽说,“如果让我再考虑一会儿,我肯定会把真相和盘托出。你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对吧?”

“那好吧,杰姆·梅林,你不要以为我胆怯。反正在牙买加旅馆里生活,我迟早也会进监狱。我们怎么去朗瑟斯顿?”

在玛丽讲述相关情况时,杰姆吹着不着调的口哨,面无表情。但当她就要把话说完,提到他的名字时,他眯起了眼睛,然后哈哈大笑。“你干吗对他撒谎呀?”他问道。

“我会用马车把你载到那里,巴萨特先生的小黑马跟在我们后面。你知道怎么穿过沼泽去北山吗?”

“乔斯姨父不在家,”玛丽说,“巴萨特先生非要走进旅馆,搜查了那些房间。他把走廊尽头的那道门砸坏了,他和他的仆人一起干的,但房间里什么也没有。他好像很失望,非常意外的样子,然后就怒气冲冲地骑马走了。他还顺便打听了你的情况。我对他说,我压根儿就没见过你。”

“不,我不知道。”

杰姆啪地把他的椅子撞在地面上。“你们干的这叫什么事呀!”他说,“那个乡绅对你们说了什么?”

“你跟着感觉走就行。你沿着公路走一英里,会来到小山山顶,在那儿的树篱缺口处向右拐。你前面是瓦雷石山,右边不远是老鹰石山。只要你一直往前走,就不会迷路。我会在半路上等你。我们要尽可能靠着沼泽走。到了圣诞节前夕,路上车会比较多。”

“这要看你怎么看了。”玛丽说。她一边擦拭盘子,一边看着他:“我们上个星期招待了从北山来的巴萨特先生。”

“那我什么时候出发?”

“别神神秘秘的,都暴露了,瞒也瞒不住啊。牙买加旅馆出什么事了?”

“我们让其他人先走,他们在中午前就会抵达。对我们来说,下午两点之前,街上的人太多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十一点离开牙买加旅馆。”

“他碰不了我,我会当心的,”玛丽说,“他有的是烦心事儿,多得够他忙活了。”

“我可不能打包票。你要是见不着我,就自己去吧。你忘了,佩兴丝姨妈说不定需要我。”

“噢,那对乔斯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如果你由着他,他能躺一个星期,然后他会醒过来,像个刚生下的牛犊那样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嘴乌青得和特雷瓦萨沼泽有一拼。等他把酒喝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被身体吸收了,那你可要当心他。他到那时又成了个害人的家伙。你自己可千万要小心。”

“好吧。你就找借口吧。”

“五天。”

“小溪那边就是水闸了,”玛丽说,“你不用再送我了,我能找到路的。翻过那座山就行,对吧?”

“乔斯会被那个毁了,”杰姆严肃地说,“他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像根木头一样一躺好几天。他早晚非喝死不可。真是他娘的傻瓜!这一回持续了多久?”

“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代我问候老板,告诉他,我希望他改改他的脾气,说话也客气点儿。问问他,要不要我把一束槲寄生挂在牙买加旅馆的门廊上?当心水。你想让我背着你过水闸吗?你会把你的脚弄湿的。”

“醉着呢,和他父亲一个德行。”玛丽简单地回答道。

“就算水浸到了我的腰也没事儿。再见,杰姆·梅林。”玛丽一只手支撑着水闸,大胆地跳进了奔腾的溪流。衬裙浸到了水里,她只好把它提了起来,不让它挡着道。她听见杰姆在另一侧的溪岸上发出笑声。她径直走向了山丘,没有回头望,也没有挥手。

“牙买加旅馆的老板怎样了?”杰姆一边说,一边靠回椅子,看着她把盘子浸到水里。

她想,让他和那些从南边来的男人比试一下吧,和那些来自赫尔福德、格威克、马纳坎的家伙比试比试。康斯坦丁有个铁匠,分分钟就能把杰姆干趴下。杰姆·梅林实在没什么可扬扬得意的。他不过是个盗马贼,是个普普通通的走私犯,说不定还是个恶棍,是个凶手。这片沼泽可真是能培养出好男人啊。

玛丽已经吃完了。她站起来,默默地收起盘子。

玛丽不怕他。为了证明这一点,她要在圣诞节前夕和他一起驾车去朗瑟斯顿。

“我母亲挺好的呀,”他说,“她从不抱怨。她习惯我们了。你瞧,她十六岁就嫁给了我父亲。根本还顾不上受罪,一年后乔斯就出生了,然后是马修。她把时间都花在了养育他们上。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了,我又出生了,一切又要从头再来。我就是个意外,我就是的。父亲在朗瑟斯顿的集市上卖了三头不属于他的牛,然后喝醉了。要不是因为那样,我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和你说话。把水壶递过来。”

当玛丽跨过公路,走进院子时,夜幕已经降临。就像往常那样,旅馆看上去黑暗一片,仿佛无人居住,门上了闩,窗户上钉了木条。她绕到房屋后面,敲了敲厨房的门。佩兴丝姨妈立即打开了门。她显得面色苍白,焦虑不安。

杰姆还没把面包和奶酪送到嘴边就停住了,吃惊地看着她。

“你姨父找你找了一整天,”佩兴丝姨妈说,“你去哪儿了?都快五点了。你可是上午就出去了啊。”

玛丽看着他回到座位,把那一大块干奶酪抹在一块不太新鲜的面包上。“在康沃尔这地方,如果梅林家的都死绝了,倒是一件好事,”她说,“一个地区就算有病,也比有你们这家人强。你和你哥哥天生就既偏执又邪恶。你就从没想过你母亲遭了什么罪吗?”

“我一直在沼泽地里逛荡呢,”玛丽回答道,“这没什么啊。乔斯姨父为什么找我?”她多少有些害怕,看了看他摆在厨房角落里的床。床是空的。“他去哪儿了?”她说,“他好点儿了?”

“你怎么了?”他说,“你看上去就像个生了病的母牛。羊肉都让你觉得反胃了?”

“他想坐在客厅里,”姨妈说,“他说他厌倦了厨房。他在窗边坐了一个下午,等着你回来。你现在一定要迁就他,玛丽,对他好言好语,别和他对着干。这时候是不好过,他正在慢慢恢复……他会一天天强壮起来,会变得非常固执,非常粗暴也难说。你和他说话要当心着点,可以吧,玛丽?”

玛丽摇了摇头。她让他站起来,自己去拿。

佩兴丝姨妈又回到了以前的状态,手足无措,嗫嚅着,一边说话一边往身后瞄。她这样子真让人同情。此外,玛丽还感到她有些焦虑。

“到今年圣诞就七年了,”他一边回答,一边又给自己捞了一些炖羊肉,“我母亲看着我父亲被吊死,马修淹死了,乔斯去了美洲,我又像鹰一样野,后来她就变得很虔诚,一到时间就在这儿祈祷,呼求着主。我受不了那个,于是躲得远远的。我在帕德斯托的一艘纵帆船上干了一段时间,但航海不合我的胃口,于是我就回家了。我发现母亲瘦得皮包骨头。‘你应该多吃点儿。’我对她说,可她不听我的,于是我又离开了,在普利茅斯待了一阵子,用我自己的法子弄一两个先令。等到了圣诞节我回到这儿吃圣诞晚餐时,才发现这地方被闲置了,门锁着。我气坏了。我那时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回到北山,他们告诉我,我母亲死了,三个星期前就给埋了。要是我一直待在普利茅斯,说不定还能吃上一顿圣诞晚餐。你后面的橱柜里有一块奶酪。你不吃一半吗?里面有蛆,不过你吃了也不碍事。”

“他为什么想见我?”玛丽说,“他根本没什么话要对我说。他想干什么?”

“你母亲去世多久了?”玛丽问道。

佩兴丝姨妈眨了眨眼,动了动嘴。“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呀,”她说,“他只是在低声咕哝,自言自语。在这种时候,你千万不要在意他说了什么。他自己怕是都不知道。我去告诉他你回来了。”她出了房间,沿着走廊向客厅走去。

“我们都是在这儿出生的,”杰姆一边说,一边抬头仰向天花板,“在上边的房间里。乔斯和马修都成年了,我还是个拽着母亲裙子的小屁孩儿。我们几乎没见过父亲,但只要他在家,我们肯定就会知道。我记得他有一回朝母亲扔了一把刀,刀划破了她眼睛上面的地方,血从脸上流了下来。我吓坏了,跑到角落里的炉火旁躲了起来。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水洗了洗眼睛,然后给我父亲做了晚饭。我真觉得她是个勇敢的女人,尽管她话不多,也从没让我们吃上过饱饭。在我小时候,她还算宠我,可能是因为我是最小的孩子。只要她不看着,我的哥哥们就会揍我。他们可从来不像你想的那样亲切,我们算不上什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曾经见过乔斯揍马修,直到把他揍趴下。马修是个搞笑的魔鬼。他爱静,更像我母亲。他淹死在那边的沼泽里了。在那种地方,你就算使劲儿喊,把肺喊炸,除了一两只鸟和一匹迷路的马,也没人能听得见你的声音。我自己就差点儿在那儿把小命儿丢了。”

玛丽越过房间,走到餐具柜那里,从水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她的喉咙很干。杯子在她手里颤抖,她骂自己是个傻瓜:刚才在沼泽地还那么大胆,谁知一进旅馆就颤抖得像个孩子,失去了勇气。佩兴丝姨妈回到了房间。

但玛丽早已给他倒好了一杯。她默默地把这杯水递给了他。

“暂时安生了,”她低声说,“他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这一睡,估计一晚上也不会醒过来。我们要早点儿吃晚餐,把事情做完。我还给你留了一些冷馅饼。”

她把热气腾腾的羊肉端到他面前。他咂巴起了嘴。“你还是从你来的地方学了点东西的嘛,”他说,“有两样事情女人天生就会,做饭就是其中之一。给我拿一壶水,好吗?大水罐在外面。”

玛丽一点儿也不觉得饿,却不得不逼自己把食物往肚子里咽。她喝了两杯滚烫的茶后,就把盘子推开了。她们俩谁都不言语。佩兴丝姨妈一直朝门口看着。等吃完了晚餐,她们又默默地清理了东西。玛丽把一些泥炭扔在火上,蜷缩在火旁。难闻的蓝烟升了起来,刺痛了她的眼睛,可闷燃的泥炭没能给她带来温暖。

“你等不及了是吧?”玛丽说,“你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说给做饭的人听?把手拿开,这盘子烫手。”

在外面的门厅里,时钟突然当当地响了起来,说明六点已到。玛丽屏住呼吸,数着时钟的敲击声。钟声不慌不忙地打破寂静,在最后一下响起前仿佛已过了一世。钟声在房屋里回荡,然后消失了。时钟继续嘀嗒嘀嗒地走着。客厅里什么动静都没有,玛丽的呼吸又恢复了正常。佩兴丝姨妈坐在餐桌旁,就着烛光做针线活儿。弯腰干活儿时,她努起嘴,额头也皱了起来。

“女人一向抠门儿,”他一边说,一边坐在桌子旁,“我不知道她们是怎么花钱的,她们好像从不花钱。我母亲就是那样。她过去常常把钱藏在一只旧袜子里,我连钱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赶快吃晚饭吧。我肚子饿得像被虫子咬过。”

漫长的夜晚过去了,客厅里的老板仍没发出呼叫。玛丽打起了盹儿,头一顿一顿的,眼睛不听使唤地闭上了。在那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麻木且迟钝的状态中,她听见姨妈悄悄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中的活计放在餐具柜旁的橱柜里。她在梦里听见佩兴丝姨妈凑到她耳边说:“我要去睡了。你姨父现在不会醒。他肯定会安生一晚上。我就不去打扰他了。”玛丽喃喃了几句作答。在半清醒的状态中,她听见外边的走廊响起轻快的脚步声,然后便响起楼梯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你得付我好大一笔钱才行,”玛丽说,“我开的价格你肯定付不起。”

在上面的楼梯平台上,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了。玛丽感到睡意昏沉,头在手里埋得更深了。时钟缓慢的嘀嗒声在她头脑里形成了一种模式,就像在公路上迟缓走动的脚步声……一下……两下……一下……两下……一声跟着一声。她身处奔涌的小溪边的沼泽里,携带的东西非常沉重,沉重得令人无法忍受。如果她能暂时把这包袱放在一边,在溪岸边休憩一下,睡上一觉……

气味很好闻。杰姆走进门来,像条饿狗那样嗅着。“我真该养个女人,”他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愿不愿意离开你姨妈,过来照顾我?”

然而,真冷呀,太冷了。她的脚被水打湿了。她必须往溪岸高处再爬一下,离溪水再远些……火熄灭了。再也没有火了……玛丽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地板上,身旁是泥炭火的白色灰烬。厨房很冷,光线昏暗。蜡烛已燃烧得所剩无几。她打了个哈欠,身上抖得不行。玛丽伸了伸僵硬的胳膊。她抬起眼睛——厨房的门开了。门开得很慢,一点一点的,一次只开一英寸。

玛丽立即开干。她爱整洁的天性被污垢和肮脏激发了出来。不到半个小时,她就把厨房收拾得焕然一新,石头地板潮湿而闪亮,垃圾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她在橱柜里找到了餐具和一块桌布,并把它们摆放在桌面上。与此同时,羊肉在火上的锅里炖着,锅里还有土豆和芜菁。

玛丽一动不动地坐着,手撑在冰凉的地板上。她等待着,但什么也没有发生。门又动了,然后猛地被推开,撞在了后面的墙壁上。乔斯·梅林站在房间的门槛处,伸着胳膊,双脚摇摇晃晃。

“你从来都不打扫卫生吗?”她问他,“这厨房都变成猪窝了。你也不觉得丢人吗?把那桶水给我留下,再给我找一把扫帚。在这么个地方我可吃不下饭。”

她最初以为他没有注意到她。乔斯·梅林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前面的墙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贸然再往房间里走。玛丽低低地蜷缩着,头不高过桌面,除了她有节奏的心跳什么也听不见。他慢慢地朝她所在的方向转过身,一言不发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他说话了。他声音紧张、嘶哑,几乎像是耳语。“谁在那儿?”他说,“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一脸阴沉,全无平日的风采。他充血的眼睛紧盯着她,却没有认出她来。玛丽没有动。

房间很小,方方正正的,只有牙买加旅馆厨房的一半大,角落里有个开口的大壁炉。地板上肮脏不堪,散落着垃圾:土豆皮、卷心菜茎、面包屑。房间里到处都是零零碎碎的杂物,所有东西上都落了一层泥炭火的灰烬。玛丽沮丧地环视着四周。

“放下刀子,”他低声说,“把刀放下,我和你说话呢。”

她跟着他进了屋。门很矮,他进去时低着头,她也跟着照做了。

她的一只手贴着地板向前伸,指尖触到了一把椅子的腿。除非她移动身体,否则无法握住它。就差那么一点儿,她够不着。玛丽屏住呼吸,等待着。他走进了房间,低着头,双手摸索着,慢慢地朝她爬过去。

“我哪有那么多机会呀,”他对她说,“可你既然来了,不妨停停再走。自打我母亲死后,饭都是我自己做的。从那时候起,这座农舍就没见过一个女人。进来吧,愣着干吗?”

玛丽盯着他的手,直到它们离她仅有一步之遥。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到她脸颊上的气息。

玛丽上下打量着他。“你是不是经常这样使唤别人?”她问道。

“乔斯姨父,”她轻声说,“乔斯姨父……”

他领着她走上那条泥泞的小径,拐了个弯,来到了一座建在山丘旁的灰色农舍前。农舍后面有一些附属建筑,以及一块种着土豆的地。一缕细烟从低矮的烟囱里冒出。“火还烧着,炖碎羊肉花不了多长时间。你会做饭吧?”他说。

他蹲了下来,低头盯着她,然后身体前倾,触摸着她的头发和嘴唇。“玛丽,”他说,“是你吗,玛丽?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他们去哪儿了?你看见他们了吗?”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他说,“你肯定动身时就想着见我,装也没用呀。好了,你来得正是时候,可以给我做做晚饭。厨房里有一块羊肉。”

“你搞错了吧,乔斯姨父,”她说,“这里除了我,没别人。佩兴丝姨妈在楼上。你不舒服吗?我能帮你吗?”

“我压根不知道你住在这儿,”她说,“说真的,我虽然走了这条路,却从来没想过找你。要是知道的话,就向左转了。”

他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四周,搜寻着房间的每个角落。

她拎着桶走向小溪。他给两个桶都装满水,然后扭过头,冲着她咧嘴一笑。“要是我不在家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擦脸。玛丽忍不住笑了。

“他们吓不了我,”他低声说,“死人害不了活人。他们被毁掉了,就像一根蜡烛……就是这样,对不对,玛丽?”

他用桶底击打着那匹最大的矮种马的屁股。马群从水里出来,尥着蹶子奔向山丘。“都怨我没有关好水闸,”他冲玛丽喊道,“把另外那个桶拎过来,小溪那边的水挺清的。”

她一边点头,一边盯着他的眼睛。他挪到一把椅子旁,坐下来,双手伸在桌子上。他重重地叹息着,舌头耷拉在嘴唇上。“那是梦,”他说,“全都是梦。那些脸从黑暗中显现出来,活灵活现的。我惊醒了,背上都是汗。我好渴,玛丽。这是钥匙。去酒吧给我拿些白兰地。”他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一串钥匙。玛丽颤抖着手,接过钥匙,悄悄走出厨房,进了走廊。她在外面犹豫了一会儿,考虑要不要立即悄悄上楼回房间,锁上门,把他独自留在厨房里咆哮。于是,她踮着脚,沿着走廊走向门厅。

她还来不及反对,他就把一个桶塞到了她手里,然后下到水里去追矮种马了。“给我回来!”他喊道,“你们给我回来,别把我喝的水弄脏!回来呀,黑不溜秋的大魔鬼!”

突然,他的喊叫声从厨房传了出来。“你要去哪儿?我告诉你了,去酒吧拿白兰地。”她听见他把椅子从桌旁推开发出的刮擦声。已经来不及了。她打开酒吧门,在橱柜的瓶子间摸索。等到她回到厨房,只见姨父手抱着头,趴在桌子上。她刚开始以为他又睡着了,但在听见她的脚步声后,他抬起了头,伸开双臂,靠回到椅子上。她把酒瓶和一个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倒了半杯酒,双手端着,视线越过杯子的边缘,盯了她好一会儿。

“这么说,你还是来找我了?”他说,“我没料到你来得这么快,否则我会烤面包招待你。我三天没洗澡了,一直靠吃土豆活着。喂,拿住这个桶。”

“你是个好姑娘,”他说,“我喜欢你,玛丽。你聪明,有胆量。对一个男人来说,你是个不错的伙伴。他们应该把你造成一个男孩子。”他让白兰地在舌头上滚动,傻傻地笑着,然后冲她眨眨眼,伸出了根手指。

原来是杰姆·梅林。躲是来不及了。她站在那里,直到他走近。他上身穿着一件可能压根儿没见过洗衣盆的肮脏衬衫,下身是一条脏兮兮的棕色马裤,马裤上沾满马毛和来自户外厕所的脏东西。他既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他对着玛丽咧着嘴笑,他哥哥二十年前看起来也准是这副模样。

“在内地,他们得用金子买这个,”他说,“这是钱能买到的最好的东西。乔治国王本人的酒窖里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白兰地。我花了多少钱呢?连他娘的六便士都不用。在牙买加旅馆里喝酒不要钱。”

玛丽靠在水闸上,观察着那些矮种马。透过眼角的余光,她看见一个男人在小径上走着,两手各拎着一个桶。她正要动身,绕过山丘的转弯处继续前行,却见那个男人把一个桶举起来挥动,冲她喊叫。

他哈哈大笑,吐出了舌头:“这游戏不好玩呀,玛丽,可虽然如此,它却是男人的游戏。我的脖子已经冒险一二十回了。有些家伙曾紧追我不放,手枪射出的子弹呼啸着从我的头发中穿过。他们抓不住我,玛丽。我太狡猾了。我玩这个游戏的时间太久了。在我们来这儿之前,我在帕德斯托,在海岸那儿干活儿。我们趁着大潮,每两个星期架着小帆船跑一趟。除了我自己,船上还有五个人。可小规模搞钱不行啊,要搞就要搞大的,要懂得把握住机会。我们现在有一百多人,活动范围从海岸外延伸到内地。上帝做证,我是见过血的人啊,玛丽,我见过好多回杀人,可这个游戏就是这么回事,你就是要和死神赛跑。”

肯定有什么惊扰了它。不一会儿,玛丽就见到了惊扰它的东西:几匹矮种马从远处的山丘嗒嗒跑下,冲进溪流里喝水。它们欢腾地在石头间跳跃,相互推挤,尾巴在风中飞扬。这些马儿肯定是从左侧的一道水闸过来的,这道水闸就在前面不远处,很宽,被一块参差不齐的石头支撑着,通向一条崎岖不平、满是泥巴的田间小径。

他示意她到他身边去,先扭过头向门口望去,又眨了眨眼。“过来,”他低声说,“靠近点儿,靠到我身边来,我好和你说话。你这人有胆量,我能看出来。你不像你姨妈那样胆小怕事。我们应该好好合作,你和我。”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地板上拽到他身边,“是这该死的酒让我成了傻瓜,”他说,“你可以看出来,当它把我抓住时,我软弱得就像只耗子。我还做梦,做噩梦。我看见了一些我清醒时从没怕过的东西。作孽呀,玛丽,我亲手杀过人,把他们踩到水里,用石头砸他们。我平常不会去想这些个事。我睡在我的床上,就像个孩子。可等我喝醉了,我会做梦梦见他们。我看见他们浅绿色的脸朝着我,他们的眼睛被鱼啃没了。有些人被撕裂了,一条条的肉挂在他们的骨头上,还有一些人的头发里缠着海草……曾经还有个女人,玛丽。她紧靠着一个救生筏,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她的头发从背上滑下来。船被困在礁石之间,你听我说,海面就像你的手那样平坦。他们是活着进来的,他们那帮人全都是。啊,有些地方的水还不到你的腰。她冲我大声求饶,玛丽,我用一块石头砸了她的脸。她跌倒了,松开了怀里的孩子,手扑打着救生筏。我又接着砸她。我看着他们在四英尺深的水里淹死。我们当时也吓坏了。我们害怕他们中的一些人会爬到岸上去……这是我们第一次没有估计准潮水。不杀了他们的话,不到半小时,他们就会行走在沙滩上,连鞋子都不会湿。于是我们只好不停地用石头砸他们,玛丽。我们必须砸断他们的手和脚。就像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那样,那些人在我们面前淹死了,水还不到他们的肩膀。他们淹死了,因为我们用石头砸他们。他们淹死了,因为他们站不起来……”

玛丽背向沼泽,蹚过水闸,到了小溪对岸。她在高地上沿着山谷间蜿蜒的小路走着,下面是流淌着的小溪。今日天空云朵不多,投下的阴影自然也少。沼泽翻滚而去,在阳光照耀下犹如沙滩。一只形影相吊的麻鹬站在溪流旁,望着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思。然后,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长长的喙扎进芦苇,刺中软泥,一扭头,一缩腿,飞到空中,悲鸣着,向南飞去。

他的脸紧挨着玛丽,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呼出的气息打在她的脸颊上。“你以前从没听说过打劫出事船只的劫匪吗?”

这一丛丛杂草其实是危险的沼泽岛,就宽度而言看似坚实,但重量上轻如蓟花冠毛,一旦有人踏上去就会下沉。石板色的小水潭零零落落,泛着涟漪,腾起泡沫,变成黑色。

在外边的走廊上,时钟敲响了一点。单调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就像在召唤。他们谁都没动。房间里很冷,因为火已彻底熄灭,微风从开着的门吹了进来。蜡烛黄色的火焰被风吹得晃动着,摇曳着。他伸手够她,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无力地躺在他手里,像死人的手一样。也许因为发现了凝固在她脸上的惊恐表情,他放开了她,把视线移开了。他直勾勾盯着他面前的空杯子,开始用手指敲击桌子。玛丽蜷缩在他旁边的地板上,看着一只苍蝇爬过他的手。这只苍蝇爬过他短短的黑色汗毛和粗大的血管,爬过指节,向又细又长的指尖爬去。她记得,在她刚来的那天晚上,他给她切面包,那些手指还是那么敏捷、迅速,显得非常优雅;只要它们愿意,它们还能变得非常柔美、轻快。现在,她看着它们敲击桌子,恍惚间仿佛看见它们紧紧握住一块石头,投了出去……

玛丽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才停住脚步,一条小溪挡住了她的去路。小溪在山谷间穿过,周围湿地环绕。她对这一带并不熟悉,当她越过前面石山光滑的绿色表面向远处望去,看见吉尔玛石山宛如一只叉开的手,手指直插天空。玛丽再次凝望着特雷瓦萨沼泽。她第一个周六曾在那里游荡,但这一次她转向了东南方向。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那些山丘仿佛改变了模样;小溪在石头上汩汩地欢快流淌,清浅的溪流对面有一道可涉水而过的水闸。沼泽向她的左侧延伸。在轻风吹拂下,草丛波浪般起伏,一起颤动、叹息,沙沙作响。一派诱人的浅绿间夹杂着一丛丛杂草,粗壮的草叶泛黄,叶尖呈现出褐色。

他再次转向她,声音嘶哑地低语着,猛地转向时钟嘀嗒作响的方向。“有时候,时钟敲击的声音会在我脑子里响起,”他说,“刚才它敲一点钟时,听起来就像海湾里的钟声浮标发出的响声。我听见它被西风吹着在空中飘荡,一下、两下,一下、两下,钟锤来回撞击着钟,仿佛在为死者而鸣。我在梦里听见过它。我今晚就听见过它。那是一种悲哀、疲惫的声音,玛丽,是海湾里的钟声浮标发出的。它摩擦着你的神经,让你想大喊大叫。当你在岸边干活儿时,你必须划船出去蒙住它们,用法兰绒把钟锤裹住。那样才能减弱它们的声音,然后就安静了。那也许是个雾气蒙蒙的晚上,水面上升起朵朵白雾,海岸外面会有一艘船,像猎狗一样搜寻气味。这艘船努力倾听钟声浮标,但听不见任何声响。然后它会驶过迷雾,径直向正等着它的我们驶来,玛丽。我们看见它突然一抖,碰撞,接着被海浪吞没了。”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几乎不会有欢乐的气氛存在于牙买加旅馆。

他拿过白兰地瓶子,把酒缓缓倒进杯子,形成一股细流。他嗅了嗅,又用舌头卷了一口酒。

她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当上牧师,又是否为奥特尔南的人们所喜爱。现在已临近圣诞,家乡赫尔福德的人们会用冬青树、常青树和槲寄生进行装饰。人们还会烤很多馅饼和蛋糕,还有肥腻的火鸡和鹅。那个小个子教区牧师会一脸喜气洋洋,对着他的教众眉开眼笑。到了圣诞节前夕,在喝过茶之后,他会去特雷洛瓦伦喝上一杯黑刺李杜松子酒。弗朗西斯·戴维也会用冬青树装饰他的教堂,为人们祈福吗?

“你见没见过被困在糖浆罐里的苍蝇?”他说,“我见过那样的人,像一群苍蝇那样被困在索具里。他们为了保命紧贴在那里,因为看见海浪而惊恐地大叫。他们真的就像苍蝇,散落在帆桁上,几乎就是一些小黑点。我看见船在他们身下裂开,桅杆和帆桁像绳索一样折断,他们会从那里被抛入海中,为了活命而奋力游泳。但是,等他们到了岸边,他们就是死人了,玛丽。”

玛丽深感惭愧。她用手帕包了一块面包,溜出房屋,跨过公路,向沼泽走去。她这次决定朝吉尔玛方向的东沼泽行进。她有整整一天时间,不用担心迷路。她一直在想弗朗西斯·戴维,那个奇怪的奥特尔南教区牧师。她意识到,他没有讲多少他自己的情况,却用一个晚上就了解完了她的一生。玛丽心想,在道兹玛利的水边画画时,他一定看上去非常奇异,也许没戴帽子,白发的光晕笼罩在他的头的周围;还会有海鸥从海上飞到内陆,在湖面上掠过。他看上去就像是荒野里的以利亚[1]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盯着她。“玛丽,死人不说话。”他说。

天气寒冷,天色阴沉,玛丽不想离开房子。直到第五天上午,风停了,太阳露出了脸。尽管几天前才遭遇过危险,但玛丽还是决定再次勇闯沼泽。老板在九点醒了,开始扯着嗓子喊叫。伴随着他闹出的动静,一股从厨房飘出的气味弥漫到了房子其他地方。玛丽看见佩兴丝姨妈胳膊上搭着毯子匆匆奔下楼来的样子,不由得对这一切感到恶心。

他冲着她点点头,突然间,他的脸变窄,接着又消失了。她也不再是双手抓着桌子跪在厨房地板上的样子了,而是又变成了个孩子,和她的父亲一起在圣克文外的悬崖上奔跑。他把她扛在肩膀上,还有一些人和他们一起跑着,叫着,喊着。有人指着远处的海洋。她靠在父亲头上,看见一艘大白船。船随着波涛起伏,宛如一只鸟。它的桅杆断裂,只剩短短的一截,帆垂在它旁边的水里。“他们在干什么?”还是孩子的她问道。没有人回答她。他们站在那里,恐惧地盯着一起一伏的船。“上帝保佑他们。”她的父亲说。玛丽开始哭泣,呼唤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立即从人群中走出,把她抱在怀里,和她一起走远,直到看不见海。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里断掉、消失,故事没有结尾。但是,等到她长大懂事,再也不是个孩子了,她的母亲会给她讲他们去圣克文那天的事情,当时有一艘大三桅帆船沉没,船上的人无一生还,船的龙骨在可怕的麦纳克尔斯礁上被撞断了。玛丽打着哆嗦,叹息着。姨父那围着一圈乱糟糟头发的脸再次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她面前,她又回到了牙买加旅馆的厨房,跪在他旁边。玛丽感到非常难受,手脚冰凉。她只想跌跌撞撞地回到她的床上,将头埋进手里,把毯子和枕头扯到身上,寻求更大的黑暗。如果用手蒙住眼睛,她也许就能抹去他的脸,还有那些他绘制的画面;如果把手指塞到耳朵里,她也许就能挡住他的声音,以及惊涛拍岸发出的轰鸣。她现在能够看到那些溺亡者惨白的脸,以及他们高举过头的手臂;她能听见恐怖的喊叫,以及哭泣;她能体验到钟声浮标在海里来回摇晃时制造的哀伤的喧嚣。她再次颤抖起来。

佩兴丝姨妈欣然接受了外甥女在沼泽里迷路的解释。她只让玛丽千万当心那些沼泽,就没再说什么。玛丽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她不想细说这次冒险,下定决心对她和奥特尔南教区牧师的相遇只字不提。在乔斯·梅林不省人事地躺在厨房的五天里,两个女人的日子过得还算安宁。

她抬头看她的姨父,发现坐在椅子上的他身体前倾,头垂到了胸口。他嘴巴大张,鼾声如雷,显然已经睡着。他的一绺绺黑发扫过他的脸颊,宛如刘海。他把胳膊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手扣在一起,仿佛在祈祷。

佩兴丝姨妈变了个样,她显得非常冷静,颇有头脑,令玛丽深感意外。她全心全意地照顾她的丈夫,尽职尽责地为他做这做那。玛丽看着姨妈给他更换毯子和衣物,内心感到非常厌恶——她甚至不愿意靠近他。佩兴丝姨妈把这视为理所当然,他劈头盖脸的咒骂和喊叫似乎并未吓到她。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控制他,他也才会毫无怨言地让她用毛巾和热水擦拭他的额头。然后,她会把新毯子塞到他身下,梳理他乱糟糟的头发。不一会儿,姨父就会再次睡去,脸色发紫,嘴巴大张,舌头伸着,鼾声如牛。厨房里没法长期住人,于是玛丽和姨妈将那个不用的小小客厅改造成了她们的临时居所。佩兴丝姨妈第一次像个同伴的样子了。她会愉快地讲起她在赫尔福德度过的日子,当时她和玛丽的母亲都正值青春。佩兴丝姨妈轻快、敏捷地在房子里忙上忙下。有时候,在她进出厨房时,玛丽会听见她哼一些老圣歌的片段。乔斯·梅林好像每两个月就会如此大醉一场,以前间隔的时间要长一些,现在则变得越来越频繁,佩兴丝姨妈永远拿不准他什么时候会醉成这样。眼下这次醉酒显然是巴萨特先生的到访造成的。佩兴丝姨妈对玛丽说,他当时非常生气且不安,傍晚六点从沼泽回来,便径直去了酒吧。在那时,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1] 《圣经》中一位神秘的以色列先知,“法力”无边,能让人起死回生。

乔斯·梅林一连醉了五天,大部分时间都不省人事,四仰八叉地躺在厨房里的一张床上。那张床是玛丽和姨妈临时铺成的。他睡觉时大张着嘴,鼾声在楼上的卧室都能听见。到了大约傍晚五点,他会醒来半个小时左右,像孩子一样哭嚷着要白兰地。这时,他的妻子会立即走到他身边,放好他的枕头,再给他喝点儿度数低的、掺水的白兰地,像对待一个生病的孩子那样轻声和他说话,把酒杯举到他的唇边。他会瞪着充血的眼睛,打量着四周,自言自语地咕哝几句,像条狗那样抖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