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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她靠了回去,倚着马车的一侧,气喘吁吁。她咬着嘴唇,绞着手指,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从她嘴里奔涌而出的滔滔话语既让她精疲力竭,又让她感到震撼。在她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一个形象挣扎着想要获得她的认可,并找到了重获光明的方法,完全不顾及她此刻的感受。这个形象就是她爱着的那个男人的脸——杰姆·梅林的脸。那张脸变得邪恶、扭曲,最后可怕地与他哥哥的脸合而为一。

“他们卷入其中了,他们中的每一个,从海岸到塔玛尔河岸。我第一个星期六在旅馆酒吧里见到的所有人:吉卜赛人、偷猎者、水手、断牙的小贩。他们亲手杀害了女人和孩子。他们把女人和孩子按到水下,再用石头砸死。那些夜里在路上行驶的马车是死亡马车,它们拉的货物不仅是走私的白兰地和烟草桶,还有失事船只上沾染着鲜血的货物,还有被害人的财物。难怪农场里的那些胆小鬼都那么害怕、厌恶我姨父,难怪他被所有人拒之门外,难怪客运马车尘土飞扬地驶过门前而从不停留,原因就在这里。他们怀疑,但他们无法证实。我姨妈发现了真相,从此活在恐惧之中。我姨父只有喝醉了酒,才会在陌生人面前吐露他的秘密。好了,戴维先生,你现在已经知道了牙买加旅馆的真相。”

牧师黑色铲形帽下的脸朝她转了过去。她看见他的白色睫毛突然忽闪了一下,他的嘴唇也动了。

她的同伴还是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宛如一尊石像。她又接着说了下去。她的声音一直很低,和耳语差不多。

“这么说,这是老板在喝醉时说的?”他说。玛丽觉得他的声音似乎缺乏惯有的温和,语气有些严厉,仿佛还提高了音量。但是,当她仰起头来,注视着他的眼睛,他也注视着她,眼神冷静、不动声色,一如既往。

“我根本不相信这样的故事。我问过我母亲,她对我说,这都是坏心眼儿的人瞎编出来吓人的,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存在。她错了。我现在知道她错了,戴维先生。我姨父就是其中之一,他亲口给我说的。”

“是呀,是他说的,”她回答他说,“只要他连着五天靠喝白兰地为生,他就会在世界面前暴露他的灵魂。这是他亲口给我说的,就在我刚来的第一天晚上。他当时没喝醉。但四天前,半夜时分,他从不省人事中醒来,摇摇晃晃地来到厨房,然后说了那番话。我这才知道了。这也许就是我对人类、上帝、我自己失去信心的原因,也是我今天在朗瑟斯顿犯傻的原因。”

“好多年前,我差不多还是个孩子,有一次,我听见一个邻居谈到了他们,”她说,“后来,等我懂事了,听到了人们聊这方面的事,不过这种闲聊很快就被压下去了。有个人去了北方海岸一趟,带回来一些吓人的故事,但他很快就会被迫闭口不谈。老人们禁止说这样的事,说这样的事情有违体统。”

在他们谈话期间,风更大了。现在,马车拐了个弯,正好顶着风,几乎前进不得,车厢在高高的车轮上摇晃着。一阵雨突然袭来,雨点像石子一样砸在车窗上。遮风挡雨的地方彻底没有了。两边的沼泽光秃秃的,无遮无拦。乌云迅速从大地上方飞过,撞到石山上,然后散开了。风是从十五英里之外的海上刮过来的,带着一股咸咸的潮湿气味。

她以前从没把这伙人的名字说出来过,甚至想都没有想过,而现在她听见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觉得它非常可怕、可憎,仿佛是亵渎神明的话语。马车里太暗,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听见了他吞咽口水的声音。由于他戴着黑色的铲形帽,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她只能看见他的剪影的轮廓,尖尖的下巴,凸起的鼻子。

弗朗西斯·戴维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我们离五岔口和通向奥特尔南的拐弯不远了,”他说,“车夫要去博德明,会把你带到牙买加旅馆。我要在五岔口那里下车,步行进村。我是唯一有幸获得你的信任的人,还是已和老板的弟弟共享了这份信任?”

“戴维先生,”她低声说,“你听说过沉船帮吗?”

再一次,玛丽无法分辨他的声音里是否包含着嘲讽和挖苦。“杰姆·梅林也知道,”她不情愿地说,“我们今天上午谈过。尽管他说得不多,但我知道他们关系不好。这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别的一桩罪行,杰姆要去坐牢了。”

玛丽仍有些烦躁和忧虑,满脑子都想着她失去的那个男人。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把自己拉回了现实。姨父已被她抛诸脑后近十个小时了。现在,她立即想起了上个星期遭遇的所有恐怖,以及她获悉的新情况。她想起了那些无眠的、无限冗长的夜,以及她独自度过的漫漫白昼。姨父圆睁着充血的眼睛,再次在她面前晃动,还有他醉醺醺的微笑,和那双伸过来的双手。

“假如他愿意出卖他哥哥来保住自己,会怎样呢,玛丽·耶伦?你不妨考虑一下。”

“这么说,我的推测是对的,自我上次见到你以来,牙买加旅馆没再闹出什么动静了?”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也没有货运马车来打扰你的安眠,旅馆老板独自一人把玩着他的杯子和酒瓶?”

玛丽吓了一跳。这倒是一种新的可能性,她一时间想抓住这根稻草。但这位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显然猜透了她的心思,她抬头看他,想证实新希望的可能性,却发现他正微笑着,嘴唇一时间不再紧闭着,就好像他的脸是一副面具,面具已经裂开。她惴惴不安地把视线移开,感觉自己无意间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听了他说的话,她最初觉得,牧师太轻描淡写了,他认为她的问题不值一提。她很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说些常见的安慰人的话语,说说祈祷之福,上帝的安宁,以及永恒的生命之类的。她想起了上次和他驾车时,他曾用鞭子抽打他的马,好让马飞奔起来;他还曾蹲在座位上,手里握着缰绳,低声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她再次感到了当时的不安。她曾本能地把这种感觉和他异于常人的头发、眼睛联系在一起,就好像他肉体上的特异性是他和世界上其他人之间的一道障碍。在动物的王国里,特异性会引起憎恨,会立即遭到猎捕、毁灭,或被驱逐到荒野中去。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后不久,她就责备自己狭隘,不像个基督徒。他是个同类,上帝的牧师。她低声向他道歉,为自己在他面前犯傻,像个泼妇那样说话。与此同时,她伸手拿起她的衣物,在毯子的掩盖下偷偷把它们穿上了。

“毫无疑问,那对你、对他都是一种解脱,”教区牧师继续说,“如果他从来都没有卷入其中的话。但是,疑问始终存在,不是吗?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知道问题的答案。罪犯一般不会把绳索套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你还很年轻,玛丽·耶伦,”他声音柔和地说,“你不过是只还裹着破碎蛋壳的小鸡。你会安然度过你那小小的危机。你这样的女人没必要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流泪,初吻也犯不着记在心里。你很快就会忘掉你的朋友和他那偷来的马。来吧,擦干你的眼泪,你不是第一个因为失去恋人而咬指甲的女人。”

玛丽无助地摆了摆手。他肯定看见了她脸上绝望的表情,先前一直比较严厉的声音再次变得温和。他还把手放在了她的膝上。“我们的光明日子已经过去,我们将要步入黑暗,”他轻声说,“如果我们可以引用莎士比亚的话,康沃尔明天将会有一场奇怪的布道,玛丽·耶伦。然而,你姨父和他那帮同伙不是我的教区的教徒。即使他们是,他们也不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你冲我摇了摇头。我说的话是有些像谜语。‘这个人根本不会安慰人,’你想这么说,‘他是个白头发、白眼睛的怪物。’不要转开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了安慰你,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随你怎么理解。再过一个星期,新年就要到了。虚假的光将不再闪烁,再也不会有船只失事,蜡烛将会被吹灭。”

玛丽浑身颤抖着,慢慢往她同伴身边挨了挨,像条狗一样。他仍然一言不发,但她知道,他已转过身,俯视着她。她第一次感到,他还像个人那样可以亲近。她能感受到他呼在她额头上的气息。她想起她的湿围巾和紧身胸衣还躺在她的脚边,她赤裸的身躯被粗糙的毯子裹着。等到他再次开口,她才意识到他离她是那样近。他的说话声突然响起,出人意料,令她吃了一惊,有些不知所措。

“我理解不了你的话,”玛丽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新年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在河谷里,雨下得更为均匀;尽管风不停地刮,却不算太猛,并且受到了树木和山丘的阻挡。但在这里的高地上,这种自然屏障是不存在的。除了道路两旁的沼泽,以及上方浩茫的黑色天穹,什么也没有。风声凄厉,不同以往。

他从她膝上抽回手,开始系他的大衣,准备离开。他拉起窗户,招呼车夫勒住马。冷风一下子冲进了马车,刺骨的冻雨蜇得人生疼。“我今晚回来前,在朗瑟斯顿开了一个会,”他说,“这几年开过不少相似的会议,这次也不过是那些会议的延续。我们这些参加会议的人终于接到通知说,陛下准备在明年采取一些措施,在海岸开展巡逻。哨兵将在悬崖上取代闪光信号,执法人员将在那些目前只有你姨父和他的同伙知道的小径上巡逻。”

马车现在已驶离了遮风挡雨的朗瑟斯顿河谷和树篱,正驶往通向开阔沼泽的高地,任由雨打风吹。风刮个不停,雨时断时续。不时有一颗星悄悄地落在一片低扫而过的云后面,在天空中悬挂片刻,看上去小如针孔。然后,星星会消失,被一块黑色的雨幕遮住或卷走。从狭窄的车窗望出去,除了一方黑压压的天空,什么也看不见。

“将会有一根铁链横穿英格兰,玛丽,想突破它很难。你现在明白了吧?”他打开车门,下到了道路上,没戴帽子,走在雨中。她看见他浓密的白发围着他的脸,像是一个光圈。他再次冲她笑笑,鞠了一躬,然后又拉住她的手,握了一会儿。“你的麻烦结束了,”他说,“那些货运马车的车轮将会生锈,走廊尽头那个钉了木条的房间可以被改造成客厅。你姨妈将会再次睡上安稳觉。你姨父要么喝酒喝死,不再纠缠你们,要么变成个传教士,在公路上向旅人讲道。至于你,你可以再次回到南方,找到一个爱人。祝你今晚睡个好觉。明天是圣诞节,奥特尔南的钟声将会为了祈求安宁和善念响起。我会想你的。”他冲车夫摆了摆手。马车继续向前驶去。

她听见他在黑暗中咽了下口水。他把他的手从玛丽手上拿开,移回乌木手杖上,默默地坐着。

玛丽把身子探出窗外,向他呼喊,但他已经右转,走上五岔口中的一条小道,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二十三岁。”她告诉他。

马车辘辘地行驶在通向博德明的路上。还要再行驶三英里,玛丽才能看见牙买加旅馆高高的、刺破天际线的烟囱。在延伸于两个城镇之间那漫长的二十一英里中,这三英里最为荒凉,无遮无庇。

“你多大了?”他突然问道。

玛丽现在倒希望她已经跟着弗朗西斯·戴维离开了。她将不会听见奥特尔南的风,雨也将默默地落在有遮挡的小径上。到了明天,她会自离开赫尔福德以来第一次跪在教堂里祈祷。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她就真有开心的理由了,感谢上帝也有了意义。那个劫掠失事船只的劫匪的好日子已经结束。他和他的同伙将受到新法律的制裁,会从乡间被抹去、清除,就像二三十年前的海盗那样。人们将彻底把他们遗忘,也不会有记录留下来毒化那些妄想重蹈他们覆辙之人的头脑。新一代人将从未听说过他们的名头,船只将无所畏惧地来到英格兰,也不会有人再趁着潮水发不义之财。那些小海湾将再次变得寂静,脚踩在砾石上发出的嘎吱声不会再响起,人们的低语也将平息,打破这种寂静的只会是海鸥的叫声。在波澜不兴的海面下,海床上,散落着一些无名的颅骨、曾经金灿灿的绿色硬币以及轮船的遗骸。它们将会被永远遗忘。它们曾经领教过的恐惧将和它们一同消失。新时代的黎明即将到来,男人和女人将会无畏无惧地旅行,大地将属于他们。在这里,在这片沼泽上,农民将像他们现在做的那样,耕种他们的土地,把一块块泥炭堆叠起来,放在阳光底下晒干,但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影将会消失。也许,在牙买加旅馆曾经矗立过的地方,青草会生长,石楠会再次开花。

她靠了回去,脸贴着马车一侧,既因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而疲惫不堪,也因为情绪失控而感到羞愧。她现在不在乎他怎么想她了。他是个教区牧师,因而能够超越她那个小小的骚动和激情的世界。他很可能根本不了解这些事情。玛丽有些愠怒不快。

她坐在马车的角落里,新世界的景象在她眼前浮现出来。马车现在是顺风行驶。透过开着的车窗,她听见夜晚的寂静中响起一声枪响,远处传来一阵喊叫声。人们的说话声从黑暗中传出,道路上响起嗒嗒的脚步声。她把身子探到窗外,雨打在她的脸上。她听见车夫恐惧地呼喊起来,马匹也在闪躲,步伐踉踉跄跄。道路陡峭地从峡谷升起,向山顶蜿蜒。在远处,牙买加旅馆细细的烟囱耸立在地平线上,宛如一副绞架。一群人从道路那头跑来,领头的那人像兔子一样跳跃着前行,手里提着的灯笼摇摇晃晃。枪声再次响起。车夫身体一软,跌了下去。马再次踉跄起来,瞎了一样向沟渠冲去。一时间,车厢在两个轮子间摇摆、晃动,然后停了下来。有人冲着天空咒骂,有人疯狂大笑,有人吹着口哨,有人在哭泣。

“这不是我想要的,”她怒气冲冲地说,“我可以面对我姨父的残忍,以及佩兴丝姨妈可怜又麻木的愚蠢,就连牙买加旅馆自身的寂静和恐怖也无法让我退缩逃避。我不在意孤独一人。我和我姨父的这场斗争常常让我感到一种可怕的满足,有时候还让我勇气倍增。我觉得从长期来看,我会战胜他,无论他说什么或做什么。我曾希望带着我的姨妈离开他,看到正义得到伸张。然后,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在哪个地方的农场找份工作,像一个男人那样生活,就像我过去做的那样。但现在,我再也无法看到未来,无法为自己制订计划,或为我自己着想。我在陷阱里绕来绕去,而这全是因为一个我轻视的男人,一个我根本看不上也不了解的男人。我不想像个女人那样坠入爱河,也不想感觉自己像个女人,戴维先生。那样会饱受痛苦、折磨和悲惨的摧残,终其一生。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这样。”

一张脸伸进了车窗。这人有着蓬乱的头发,其中一缕垂在一双鲜红、充血的眼睛上。脸上的嘴唇张开着,露出白花花的牙齿。然后,这人将灯笼举向窗户,以便让光线照进车内。一只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冒烟的手枪。这是一双细长的手,指尖狭窄,美丽且优雅,圆圆的指甲上沾着污垢。

“你是不是担心他的安全呀?”他说。玛丽不知道她听到的是嘲讽、谴责,还是理解。他又接着说了下去,速度之快恰似电光一闪:“如果你的新朋友还犯有别的罪行,比如和他哥哥合谋掠夺同胞的财产,甚至谋害性命,那么,玛丽·耶伦,你该怎么办呢?你还打算救他吗?”她感觉到他将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凉凉的,不带一丝感情。此外,由于她刚经历过白天的兴奋,感到既害怕又懊恼。她违背了自己的判断爱上了一个男人,又由于自己的错误失去了他。于是,她崩溃了,开始嘶吼,像个缺乏教养的孩子。

乔斯·梅林微笑着。那是一种因为中毒而癫狂的人发出的异常微笑。他用手枪对准玛丽,然后探进马车,把枪管顶在了她的喉咙上。

玛丽什么也没说。这个奇怪的上帝的仆人再一次说了合乎逻辑、睿智的话语,让她无法辩驳。然而,她已经陷入了突如其来的爱情的狂热。这种狂热毁灭了理智,破坏了逻辑,因此他的话语反倒成了一种刺激,在她的脑海里制造了新的骚乱。

然后,他哈哈大笑,把手枪扔到身后,拽开车门,把她拖到路上,拖到他的身边。他把灯笼举过头顶,好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路上站着十个或十二个人,个个都衣衫褴褛,邋里邋遢,其中一半像他们的头目那样喝醉了,脸上胡子拉碴,目露凶光。有一两个人拿着手枪,其他人则拿着碎瓶子、刀子或石块。小贩哈里站在马头旁。车夫脸朝下躺在沟渠里,一只胳膊弯在身下,身体软绵绵的,一动不动。

“我和北山的巴萨特先生不过是泛泛之交,”他语气温和地对她说,“我们相互问过一两次好,谈过与我们各自教区有关的事务。他大概不会因为我而饶恕一个贼,尤其是当那个贼确实罪责难逃,又碰巧是牙买加旅馆老板的弟弟。”

乔斯·梅林一把拽过来玛丽,把她的头按向灯笼。等到看清了她是谁,那群人狂笑起来。小贩哈里把两根手指放在嘴上,吹了声口哨。

他的沉默让她更加羞愧。她感受到他的白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她,她知道,他肯定觉得她是个不知羞耻的小傻瓜,是个女人家。他肯定明白,她是在为那个吻过她的男人辩护,而那个男人根本瞧不上她,一声不吭地就走了。

旅馆老板朝她靠过去,由于醉得头重脚轻而弯下了腰。他抓住她松散的头发,拧成一股绳,然后像条狗那样嗅着。

“你以前对我说过,你和那位乡绅比较熟悉,”她赶忙说,“你也许可以影响他的决定。你可以说服他,劝他尽量仁慈地对待杰姆·梅林,对不对?毕竟他还年轻,可以重新开始生活。对你来说,这不是件难事吧?”

“哎呀,是你呀,对吧?”他说,“你还是选择回来了,像条哀嚎的母狗那样夹着尾巴。”

她这套说辞与其说是想消除她身旁这个男人的疑虑,不如说是想消除她自己的疑虑。杰姆的清白突然变得至关重要了。

玛丽一言不发。她看着人群,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也反过来盯着她,嘲弄她,对她嗤之以鼻,发出阵阵大笑。他们对着她的湿衣服指指点点,伸出手指摸她的紧身胸衣和裙子。

玛丽摆了一个小小的表示失望的姿势。“我不知道,”她说,“我没有证据。他什么都没承认。他只是耸了耸肩膀。但他告诉了我一件事:他从没杀过人。我相信了他。我现在还相信他。他还说我姨父正在往法律的手心里钻,要不了多久我姨父就会被逮住。如果他们是一伙的,他肯定不会这么说。”

“你是聋了吗?”她姨父吼道,伸出手来,用手背扇她的脸。她大叫一声,抬起一条胳膊保护自己。但他把她的胳膊打到一边,抓住她的手腕,反拧到她的背上。她疼得直哭,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老板的弟弟对老板在夜里干的勾当一无所知?”坐在她旁边的戴维继续口气温和地说,“他和那些把货运马车驾驶到牙买加旅馆的人不是一伙儿的?”

“我要是先把你宰了,你就会乖乖听话的,”他说,“你以为你能和我作对?凭你那张猴脸?凭你那不要脸的劲头儿?都半夜了,你在国王公路上衣不蔽体,披头散发坐在一辆雇来的车里,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你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婊子罢了。”他猛地一拉她的手腕,玛丽跌倒了。

“你肯定看不起我,”她连忙接着说,“我那么不信任且厌恶我姨父,理应很难把他的弟弟当成知己。我知道,他不老实,还是个贼。他从一开始就对我说了实话。但除那之外……”由于拿不准,她没有再说下去了。毕竟,杰姆什么都没否认;在她谴责他时,他也几乎或根本没有试图为自己辩护。她现在站在他那一边,反而要为他辩护,这毫无道理,并且有违她理智的判断。此外,她已经和他绑在一起了,就因为他那抚摸了她的手,和黑暗中的那个吻。

“放开我,”她喊道,“你没有权利碰我,也没有权利和我说话。你就是个嗜血的杀人犯,是个盗贼。法律部门全知道了,整个康沃尔也知道了。我今天去了朗瑟斯顿,就是去告发你的。”

无论他迄今为止对她持有什么看法,以后都不大可能有所改观了。她把乔斯·梅林称作凶手还不到一个星期,就毫无愧疚地和他弟弟一起驾车离开牙买加旅馆,像个想见识一下集市乐趣的普通酒吧女招待。

人群乱成一团。他们围拢上来,冲她喊叫,大声质问着她。但老板向他们咆哮,示意他们后退。

“他是我姨父的弟弟。”她回答说。她知道她的声音里透着不情愿,她被迫做出的承认就像是在招供。

“退回去,你们这些该死的傻瓜!你们难道没有看出来,她想通过撒谎来保住她的小命儿?”他怒喝道,“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告发我?她根本没有步行十一英里去朗瑟斯顿。看着她的脚。她是跟着一个男人去了某个地方。等到那男的玩腻了她,又用车把她送回来了。起来!你想趴在地上,等我收拾你吗?”他把她拽起来,拉到身边,然后用手指着天空。天空中,低低的云层已被疾风吹走,一颗湿淋淋的星星闪着微光。

“你的同伴叫什么名字?”他语气平静地问道。她犹豫了一会儿,感到难堪、不安,心里的愧疚感更加强烈了。

“看那里,”他吼道,“云开了,雨正在往东走。在我们完事之前,风还会继续刮。再过六个小时,海岸那儿天就要大亮了。我们不能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哈里,把你的马弄过来,套上索具。这辆车能载我们六个人。把矮种马和两轮马车也从马厩里弄出来。那马一个星期没干活儿了。提起精神来,你们这些醉醺醺的懒鬼。你们难道不想挣个盆满钵满吗?我已经懒洋洋地躺了七天了,简直像头猪。上帝做证,我今晚感觉自己返老还童,又想去海岸了。谁愿意和我一起穿过卡姆尔福德?”

玛丽的脸在黑暗中唰地红了。尽管他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知道他的眼睛正盯着她。她感到内疚,仿佛做了错事,而他说的话是一种谴责。

一声喊叫压过了十几个人嘈杂的说话声,一双手举到了空中。一个家伙突然哼起了歌,把瓶子举过头顶挥舞,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又一个趔趄,倒在沟渠里,脸都被压扁了。小贩见状踢了他一脚,但他躺在那里,没有动弹。于是,小贩抓住马笼头,拽着马向前,连打带骂地把它赶往陡峭的山丘。马车的轮子碾过了倒地的人的身体,那人像只受伤的野兔那样踢腾了一会儿,因为恐惧和疼痛而大喊大叫。他挣扎着想从泥里爬出来,然后又躺下了,一动不动。

“这么说,你还不算太孤单,”他最后说,“牙买加旅馆也不像你认为的那样与世隔绝吧?”

这伙人跟着马车转弯,他们奔跑的脚步声在公路上嗒嗒地响着。乔斯·梅林站了一会儿,脸上带着醉酒的傻笑,俯视着她,然后突然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朝马车那儿拖,再次拽开车门。他把她扔到角落里的座位上,然后把身体探出车窗,大喊大叫,要小贩赶着马上山。

她不知道弗朗西斯·戴维会怎么想她,在听到她和一个偶然认识的人驾车去了朗瑟斯顿,然后又耻辱地弄丢了她的同伴,在下雨后浑身湿透地在镇子里到处跑,像个站街的女人。他默默地听完了她的讲述。她听见他吞咽了两次口水,知道这是他的一个习惯。

那些在乔斯·梅林旁边跑的人也跟着他喊叫起来,其中一些人还跳上踏板,挨着车窗。其他人则爬上空着的车夫座位,疯狂地用棍子和石头打马。

“怎么回事呀?”他一边说,一边严肃地看着她。她发现自己立即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起她这一天的活动。就像以前在奥特尔南那样,他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她无法控制自己,让她说起话来像个傻瓜,像个无知的乡下姑娘。她的故事讲得很糟糕,好不容易才讲完。而她的故事听起来就像是又一个在朗瑟斯顿集市上作践自己的女人,被她选择的男人抛弃,不得不独自寻找回家的路。她羞于指名道姓地提及杰姆,只说他是个靠驯马为生的男人,是她有一次在沼泽里漫游认识的。这次,由于一匹矮种马的买卖,他在朗瑟斯顿遇到了麻烦。她担心他可能因为欺诈而被抓起来。

马打着哆嗦,汗都流了出来。它飞奔着来到山顶。六个人拽着缰绳,叫嚷着,紧随其后。

她一言不发地取下她的围巾,脱掉紧身胸衣,用他递过来的粗糙毛毯把自己裹住了。她的头发从发带上垂下来,像一块帷幕那样悬在她赤裸的肩膀周围。她感觉自己像个在搞恶作剧时被逮到的孩子,现在正按照主人的吩咐,温顺地将双手叠在一起。

牙买加旅馆亮着光,门窗都开着。房屋像个活物那样大张着嘴,从夜色中显现出来。

“这里有一块干毯子。剩下的旅途中,你可以裹着它,”他接着说,“至于你的脚,光着更好。这辆车相对而言好一些,风刮不进来。”

老板把手放在玛丽嘴上,把她按回车厢一侧。“你会告发我的,不是吗?”他说,“你会跑到执法部门那里,让他们把我吊在绳索上,像一只猫那样晃荡?很好,走着瞧吧。你,玛丽,将站在海岸边,风吹着你的脸,海水打着你的脸。你将等待着黎明和潮水的到来。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你知道我要把你带到哪里吧?”

“这么说,我们这是第二回一起坐车了。”他说,他的声音像女人一样柔和、低沉,“我又一次有幸在路边帮到你。你全身都湿透了,最好脱掉你的衣服。”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她慌里慌张地去取别着她的围巾的别针。

她惊恐地盯着他,脸色煞白。她试图说些什么,但他正捂着她的嘴。

一时之间她还无法看见他的眼睛。它们被短短的白色睫毛遮住了。然后,他在座位上转过身来,打量着她。他的睫毛忽闪着,眼睛也呈现出白色,透明,毫无情绪,就像玻璃一般。

“你觉得你不怕我,是吧?”他说,“仰着你那漂亮、白皙的脸蛋,瞪着你的猴眼,嘲笑我。是呀,我是醉了。我醉得像个国王,管它天崩地裂。今晚,咱们要兴高采烈地坐着车,我们每个人都会这样,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你将和我们一起去,玛丽。去海岸……”

她注视着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轮廓显得非常清晰、分明。他凸起的瘦鼻子向下伸着,就像一只鸟儿弯曲的喙。他的嘴唇狭窄,没有血色,紧紧地抿在一起。他身体前倾,下巴支在一根乌木手杖上。手杖很长,拄在他双膝之间。

他转过身,冲着他的同伙喊叫。马受到了他叫喊的惊吓,再次拉着马车开始大步向前。牙买加旅馆发出的光消失在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