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牙买加旅馆 > 第6章

第6章

“现在,听我说,”巴萨特一边说,一边用鞭子指着玛丽,“你这个姨妈的舌头不管用,脑子也丢了,但我希望,你能听懂直白的英语。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你对你姨父的生意一无所知?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就从来没人来过这儿吗?”

仆人出现在马厩门口,身后牵着两匹马。

玛丽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从没见有人来过。”她说。

“你能不能快点儿呀,理查兹?”他喊道,“我上午的时间再也经不起浪费了。你在干什么?”

“在今天之前,你往那个钉木条的房间里瞧过吗?”

巴萨特先生用鞭子轻轻敲了敲他的靴子,闷闷不乐地盯着前方。“你们还算走运,梅林夫人,”他说,“要是让我在你们那个破烂房间里找到我希望找到的东西,明天你丈夫就会被关进郡监狱。事实上……”他再次气恼地打了个响舌,话只说了一半。

“没,这辈子都没有过。”

两个女人跟着他走到外面的门厅,然后又走到门廊。仆人则去马厩牵他们的马了。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把那个房间锁上?”

“好吧,乔斯·梅林先生这回赢了,”他说,“那个房间里连证明杀了猫的证据都没有。我认输了。”

“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然后,乡绅耸耸肩,再次转过身,走进了走廊。

“你晚上听见过院子里有车轮的响声吗?”

麻袋顶上放着一根缠在一起的绳子。

“我一向睡得很死。什么也惊醒不了我。”

房间基本是空的,只有一个角落堆着一摞麻袋。房间里积了厚厚一层灰尘,墙上结着比巴掌还大的蜘蛛网,什么家具都没有,炉床用石头堵着。地板和外面的走廊一样铺着石板。

“如果你姨父离开家,他会去哪儿?”

“什么也没有,简直是空无一物。老板又把我耍了。”

“我不知道。”

一时间无人说话。乡绅转过身,让光线照进了每个角落。然后,他气恼又失望地打了个响舌,转过身,面对着另外三个人说道:

“在国王公路边上开个旅馆,然后再把房子封死,根本不开门纳客,你自己难道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谁给我拿一根蜡烛,”乡绅大声说道,“这里面黑得像个地窖。”仆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截蜡烛,点着后递给了乡绅。乡绅把它举过头顶,走到了房间中央。

“我姨父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然后,巴萨特和他的仆人分站两边,一起抱着木棒,猛撞门锁。玛丽看着他们,心里有些激动。有那么几分钟,门锁抵挡住了他们的进攻,撞击声在整个房屋内回荡。接下来,只听得木头被啪啦一声撞开的声音,门开了。佩兴丝姨妈发出一声苦恼的轻呼。乡绅推开她,进入了房间。理查兹拄着木棒,擦着额头的汗。玛丽隔着他的肩膀,能够看到房间里面的情况。当然,屋里黑洞洞的。钉了木条的窗户上蒙着麻袋,光线因此无法照进房间。

“他的确够怪的。老实说,他奇怪得要死。他要是不像他老爸那样被吊死,这一带一半的人都睡不踏实。你可以告诉他,说这是我说的。”

如果不是为了姨妈,玛丽可能会对即将发生的场景感到高兴。她将有机会一窥那个钉了木条的房间。然而,如果有什么发现,那么她姨妈,甚至包括她自己,都会受到牵连。这让她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她第一次意识到,要想彻底证明她们是清白的,将会极其困难。鉴于佩兴丝姨妈定会盲目维护她的丈夫,谁都不大可能相信她们的辩解。

“我会的,巴萨特先生。”

不久之后,巴萨特先生和那个名叫理查兹的男人回来了。也许是想到可以搞搞破坏,理查兹脸上笑意盈盈,手里还拿着一根他在马厩里找到的旧木棒,显然是想把它当大槌来用。

“你生活在这里,看不见邻居的人,听不见邻居的声音,只有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做伴,你难道不害怕吗?”

“尽量别打哆嗦,”玛丽口气严厉地低声说道,“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藏着什么东西似的。你只能假装毫不在乎,随他去看这房子里的东西,别阻拦他。”

“习惯了就好。”

佩兴丝姨妈摇了摇头。乡绅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听着,这很容易解决,”他说,“我们可以把门卸下来,费不了多大工夫。”他走进院子,去喊他的仆人。玛丽拍了拍姨妈的手,把她拉近了一些。

“你的嘴巴可真严呀,是不是,小姑娘?我可不羡慕你有这样的亲戚。我宁愿看着我的女儿进坟墓,也不愿意让她在牙买加旅馆,和乔斯·梅林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你呢,梅林夫人?你也不知道你丈夫把钥匙放哪儿了?”

他转过身,骑上马,双手握住缰绳。“还有一件事,”他坐在马鞍上喊道,“你见没见过你姨父的弟弟杰姆·梅林?就是住在特雷瓦萨的那个。”

乡绅怀疑地看了看玛丽,又看了看佩兴丝。

“没有,”玛丽坚定地说,“他从没来过这儿。”

“我很抱歉,先生,”玛丽回答说,“可如果你指的是走廊尽头那个杂物间,那恐怕门是锁着的。钥匙一直由我姨父保管,我不知道他把它放在哪儿了。”

“啊,他真的没来过?好吧,我今天上午就想问你这么多。再见啦,二位。”他们骑着马嗒嗒地出了院子,上了道路,朝着远方坡顶奔去。

佩兴丝姨妈舔了舔嘴唇,看着玛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佩兴丝姨妈已经先于玛丽去了厨房,正坐在椅子上,瘫成一团。

“我不怪她,生活在这么个破地方,难免的。”巴萨特先生说,“好了,这上面没什么可看了,劳驾你们再领我下楼,带我去看看那个窗户钉了木条的房间。我在院子里就注意到它了,我想到里面看看。”

“哎,打起精神来,”玛丽不耐烦地说,“巴萨特先生已经走了,他来这儿一无所获,因此非常生气。如果他发现那个房间散发着白兰地的气息,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看样子,你和乔斯姨父已经逃过一劫了。”

“我来这儿还没多长时间呢,”玛丽回答说,“我母亲去世了。我来这儿是为了照顾我姨妈的。她身体不太好,你也能看得出来。她有点神经兮兮的,容易心烦意乱。”

玛丽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一饮而尽。玛丽几乎要发脾气了。她为保住姨父撒了谎,而她其实十分渴望揭发他的罪行。她曾看过那个钉了木条的房间,想到几天前的夜里有马车来过,它空无一物的状态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但是,当玛丽看到那条令人厌恶的绳子时,她差点就没有忍住,她马上认出,这正是她见过的那根从梁上垂下来的绳子。而为了她的姨妈,她不得不一声不吭地呆呆站着。好吧,她已经犯了罪,现在无路可退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已经成了牙买加旅馆犯罪团伙的一员。在喝第二杯水时,玛丽悲观地想,她有可能和她姨父一起被吊死。她想到,她不仅为救他撒了谎,还为帮助他的弟弟杰姆撒了谎。玛丽越想越气。杰姆也应该好好感谢她才是。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为杰姆撒谎,他也许永远也不会知情;就算他发现了,也会将其视作理所当然。

“老板娘看样子暂时成了聋子和哑巴,”乡绅冷冷地说,“你呢,小姑娘?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佩兴丝姨妈仍在炉火前呜咽抽泣。玛丽没心情安慰她。她觉得单是今天一天,她为姨妈一家做的事就够多了。这整件事都让她感到不安。如果再在厨房里待下去,她怕是会恼怒地大叫出来。她走回放在养鸡场边菜园里的洗衣盆旁,将双手猛地插进现在已冰冷如石的灰色肥皂水里。

可怜的女人已经答不上话来了。她不停地摇着头,嚅动着嘴唇。玛丽知道,她和姨妈此时都在想,等他们走到下面走廊里那个钉了木条的房间,会发生什么。

快到中午,乔斯·梅林才回来。玛丽听见他从房前走进厨房,他的妻子一见着他就喋喋不休地说起来。玛丽待在洗衣盆旁,决定让佩兴丝姨妈以她自己的方式解释发生的事情。如果他喊她求证,那她也有充足的时间进屋。

楼梯平台上的房间被彻底搜查了一遍。乡绅瞅了瞅灰扑扑的犄角旮旯,扯了扯旧袋子,又戳了戳土豆,同时还一直在愤怒、厌恶地大声嚷嚷。“你们也好意思把这儿叫作旅馆?”他说,“天哪,这儿甚至没张适合猫睡的床。这地方真是烂掉了,烂透了。你们是怎么想的,啊?你的舌头丢了吗,梅林夫人?”

玛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听见姨妈的声音又尖又高,她的姨父则不时插嘴,严厉地提问。没过多久,他就透过窗户向她招手示意。她走了进去。姨父站在炉床边,两腿叉得很开,一脸凶相。

他啪地推开客厅门,用马鞭指着发潮的墙壁。“你们要是继续这样,屋顶非塌下来不可,”他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种事。往前走,梅林夫人,领我们上楼。”佩兴丝面色苍白,露出焦急之色。她转身走向楼梯,望向外甥女的眼睛,想从中找到慰藉。

“过来!”他嚷道,“说吧。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你姨妈话倒不少,但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喜鹊都比她强些。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就想知道这个。”

巴萨特先生厌恶地看着他的四周。“上帝呀,”他大叫道,“这地方闻起来像座坟墓。你们究竟干了什么呀?牙买加旅馆的墙壁一向都是粗粉刷的,朴素大方,价格亲民,现在这副模样绝对是丢人现眼呀。究竟为什么啊?这地方光得只剩墙壁,连个家具都没有。”

玛丽语气平静,略加斟酌,三言两语就把上午发生的事情说清楚了。除了巴萨特先生询问乔斯弟弟的事情,她将一切和盘托出。最后,她重复了巴萨特先生说的话:除非乔斯步他父亲的后尘,被吊死,否则人们夜里睡不踏实。

“既然来了,那我也得四下瞅瞅,”巴萨特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拦我可没有用。我是治安官,有委任状。”他把两个女人推开,走进了小小的门厅。佩兴丝姨妈做了个动作,似乎想阻止他,但玛丽摇了摇头,皱了皱眉。“随他的便吧,”玛丽低声说,“我们要是现在阻止他,他只会更生气。”

老板默默地听着。等她说完了,他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餐桌,咒骂起来,还飞起一脚,将一把椅子踢到了房间的另一侧。

另外那位先生上前牵住缰绳,从穿着打扮上来看像是个仆人。巴萨特先生吃力地从马上爬了下来。

“那个偷偷摸摸的狗杂种!”他咆哮道,“他根本没权利走进我的房子,谁都不行。他那治安官的委任状完全是在吓唬人,你们这两个傻瓜真是笨得出奇。根本就没这回事。上帝做证,要是我在这儿,我会让他回北山的时候连他老婆都认不出他来;就算她认出了,也会觉得他一无是处。娘的,看我不打爆他的狗眼!我要让这位巴萨特先生知道这一带谁是老大,要让他给我跪地求饶。他吓着你们了吧?他要是再敢玩他那套把戏,看我不烧了他的房子才怪!”

“哎哟,得了吧,我才没那么傻呢。”乡绅回答说,“我的眼睛盯着这个地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房子的名声不会无缘无故地臭了,梅林夫人,牙买加旅馆的名声啊,从这儿一直臭到了海边。你别想糊弄我。来,理查兹,牵住这匹烦人的马,好吧?”

乔斯扯着嗓子喊着,那声音震耳欲聋。玛丽倒不怕他这个样子,这不过是他在虚张声势,是在做做样子。她知道,他压低声音轻声说话的时候,才会要人的命。像这样暴跳如雷,是因为他害怕。她看得出来,他的信心已严重动摇。

“老实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巴萨特先生。”佩兴丝姨妈说。她嚅动着嘴,手拧着衣服:“我们在这里老老实实地过日子,真的是这样。不信你问我外甥女,她说不出两样的话。”

“给我弄点儿吃的,”他说,“我又要出去了,没时间浪费。别晃了,佩兴丝,再晃我非扇你的脸不可。玛丽,你今天干得不错,我不会忘的。”

“哼,”乡绅生气地说,“真倒霉。我想和乔斯·梅林说一两句话。现在你听着,老板娘,你的宝贝丈夫先是背着我用流氓的手段买下了牙买加旅馆,这个我们现在就不细究了。可有一件事让我无法容忍:因为这一带发生的龌龊、欺诈之事,我在这附近成了笑柄。”

玛丽直视着他的眼睛。

佩兴丝姨妈微微行了个屈膝礼。“对不起呀,巴萨特先生,”她说,她声音响亮、清晰得有些不自然,像挨了训的孩子一般,“我丈夫吃过早饭就出去了。至于他能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我还真说不上来。”

“你不会以为我那么做是为了你吧?”

“去他的饮料吧!”他回答说,“我可不会为了这个来牙买加旅馆。我想和你的老板说话。喂,你,你是老板娘吗?你估计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懒得管你为什么那么做,结果都一样,”他回答说,“巴萨特那样的睁眼瞎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什么异常。他生下来脑袋就长错了地方。给我切一大块面包,闭上你的嘴,坐到桌头你们该坐的地方去。”

“梅林先生不在家,先生。”玛丽开口了,“你们想喝点儿什么饮料吗?你们要想去酒吧坐坐,我可以为你们服务。”

两个女人默默地坐下了。午餐进行得没什么波折。老板一吃完就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径直去了马厩。按照玛丽的预想,他会再次牵着马出来,然后骑马上路。但一两分钟后,姨父又回来了。他穿过厨房,走到菜园的尽头,登上地里的阶梯。玛丽看着他跨过沼泽,走上了通向托尔博拉夫石山和科达石山的那个陡峭的斜坡。她犹豫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冒出的一个计划让她左右为难。就在这时,头顶响起了姨妈的脚步声,玛丽终于打定了主意。她一直等到卧室门关上,然后才摘下围裙,从墙上的钉子上取下她厚厚的围巾,跟着姨父跑进了田地。等到了墙根底下,她蜷缩在石墙边,直到他的身影越过地平线,消失不见。然后,玛丽再次一跃而起,循着他走过的路,在杂草和石头间穿行。这无疑是一次疯狂而不明智的冒险,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在经历了上午的沉默之后,她需要发泄一下。

佩兴丝姨妈伸手捅了捅玛丽。

玛丽打算让乔斯·梅林保持在自己视线之内,当然同时又不能被他看见。通过这种方式,她也许会对他的秘密使命了解一二。她确信乡绅到访牙买加已改变了老板的计划,他这次突然步行横穿西沼泽的行动应该与此有关。现在还不到下午一点半,接下来的时间非常适合步行。玛丽穿着结实的鞋子和及踝的裙子,几乎顾不上崎岖不平的地面。脚下足够干燥,霜冻使地面变硬了。此外,她已习惯了赫尔福德海滩的潮湿和沙砾,以及泥泞的农家庭院,在沼泽里行走似乎不在话下。此前的漫游也让她学精明了。她尽可能走在高处,努力追寻着姨父留下的足迹。

“你们真够磨蹭的,我说得没错吧?”他喊道,“你们好像不太欢迎旅客呀。老板在家吗?”

在行走了数英里后,玛丽才开始意识到她任务艰巨。她不得不和姨父保持适当的距离,以免被看到,而他却大步流星。没过多久,玛丽就发现自己跟不上了。姨父已经越过科达石山,现在转身向西,朝着布朗威利山脚下的低地走去。虽然他个子不算矮,但看上去像贴在棕色沼泽地上的一个小黑点。

她们一起走进了门厅。玛丽抽出沉重的大门的门闩。外面的门廊上有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已下了马,也就是那个雨点一样砸门的人;另一个人块头很大,粗壮结实,穿着厚厚的大衣,披着斗篷,骑在一匹良种栗色马上。他的帽子被拉得几乎遮住了眼,但玛丽能够看见他的脸上皱纹深深,饱经风霜。她估摸着此人的年纪在五十岁。

想到要攀登一千三百英尺左右的高山,玛丽不由得吃了一惊。她停了一会儿,擦了擦淌着汗的脸。她放下头发,想更舒服一些,并任由它们拂过脸庞。她搞不清牙买加旅馆的老板为何觉得必须在十二月的下午攀登博德明沼泽的最高点,但既然跟了这么远,她绝不能让自己的苦白吃。她又出发了,并且加快了速度。

“和我一起去开门吧,”玛丽说,“我们别让巴萨特先生在这儿待太久。你不必担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脚下的地面现在浸着水,早霜已融化成水。由于是冬天的雨,她面前整片低洼的原野都发软、发黄,冰凉的湿气渗透到她鞋子里,黏糊糊的;她裙子的下摆溅上了泥点,有些地方已经裂开。玛丽把裙子提起来,用发带把它系在腰间,继续追踪着姨父留下的足迹。但他凭借长期锻炼出的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越过了低地最难行的地段,玛丽只能勉强从黑石楠和布朗威利山脚下的大圆石中辨认出他的身影。然后,一堵拔地而起的花岗岩峭壁遮挡住了姨父的身影,她再也看不见他了。

这样的话姨妈都说出了口,也就没什么好争论的了。玛丽宁可自己撒谎下地狱,也绝不愿让姨妈难受。无论她眼下的立场带有多少讽刺意味,她都必须应付这个局面。

要想找到姨父穿越沼泽时行走的路是不可能的了。他一闪就不见了。玛丽尽其所能地跟着,每走一步都踉踉跄跄。她知道这样做很傻,但她凭着一股执拗的蠢劲儿继续着。她不知道她的姨父究竟怎么走才能鞋袜不湿地穿越沼泽,但她很明智地绕了一大圈,以避开危险之地。就这样,她朝着错误的方向足足行走了两英里,才得以相对安全地穿行过去。她现在已落后得太多,赶不上了,想要再次发现姨父的踪影已经不可能了。

“玛丽,要是巴萨特先生问你什么,你千万不要回答他。我可以相信你的,是吗?你不会给他说那些马车吧?要是乔斯遭遇了什么不测,我也不活了,玛丽。”

虽然如此,她还是开始攀登布朗威利山。在潮湿的苔藓和石头间,玛丽不断滑倒或跌倒,想爬上嶙峋的花岗岩的顶端也都徒劳无功。不时会有一只野绵羊被她弄出的动静吓到,从大圆石后面跑出,一边盯着她,一边跺它的蹄子。云朵正从西边升起,向下面的原野投下变化不定的影子,太阳躲到了云朵的后面。

佩兴丝姨妈望着她,焦灼的眼神中流露出绝望。

山丘一片寂静。有一次,一只渡鸦嘶叫着,从她脚边跳起。它拍打着巨大的黑翅膀飞向空中,然后又发出刺耳的表示抗议的叫声,俯冲向下方的地面。

“听我说,”玛丽说,“我们得让他进来,要不然他会把门砸坏。打起精神来。我们什么都不需要说。就说乔斯姨父不在家,你什么都不知道。我陪着你去。”

当玛丽抵达山顶时,晚云已在她头顶的高空聚集,世界灰蒙蒙一片。远处的地平线被渐浓的暮色抹去,薄雾从下面的沼泽升起。她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从最陡峭、最难攀爬的一面接近了石山。黑暗很快就会降临。她的鲁莽之举几乎毫无意义,她极目四望,不见任何活物。

敲门声继续不停地响着。

乔斯·梅林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据她所知,他也许根本没有攀登石山,而是绕着山脚,从丛生的石楠和碎石间穿了过去。然后他开始独自行走,直到玛丽再也看不见他。无论他去了东边还是西边,都已被远处起伏的山丘吞没。

“玛丽,玛丽,看在亲爱的主的份儿上,告诉我该怎么说。”佩兴丝姨妈恳求着。她抓起她外甥女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

玛丽此刻恐怕不可能再找到他了。她现在最好以最快的速度,沿着尽可能短的路,从石山上下去,否则她很可能要在冬天的沼泽地里待上一夜,以黑黢黢的石楠为枕,除了突出的花岗岩峭壁再无其他避身之处。她现在觉得自己真傻,居然在一个十二月的下午冒险走这么远。经验表明,博德明沼泽上的暮光即将消失不见;黑暗来临时迅捷而突然,没有预警,太阳会立即消失;迷雾也充满危险,它们会从潮湿的地面升起,宛如云朵,白栅栏一样把沼泽围住。

玛丽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她现在的处境进退两难。如果来人真的是巴萨特先生,并且此人代表着正义,那么她就有机会告发姨父了。她可以给他讲讲那些马车,把她来到这儿后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她低下头,看着在她身旁抖个不停的姨妈。

玛丽感到既气馁又沮丧,所有的兴奋劲儿都消失了。她从石山陡峭的表面爬下,一边要警惕着下面的沼泽,另一边又要留意着即将降临的黑暗。她的正下方有一个池塘或泉眼,据说是奔流入海的福伊河的源头。她无论如何都要绕开那个地方,因为它周围的地面像沼泽般松软潮湿,危机四伏,泉眼本身也深不可测。

佩兴丝姨妈大声叹息着,咬着指尖,撕着指甲。“他怎么来了?”她嚷道,“他以前从没来过。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他听说了什么,我就知道他听说了什么。啊,玛丽,我们可该怎么办呀?我们要怎么说呀?”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必须镇定自若,不能向愈演愈烈的恐慌感低头。除了迷雾,这个夜晚还算不错,至少还不太冷。此外,她也并非绝无可能发现一条最终通向居民点的小径。

她还没说完,大门处就传来了重重的敲击声。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雷鸣般地响起来。

只要她始终在高地上行走,就不会遭遇来自沼泽的危险。于是,玛丽再次束起裙子,用围巾紧紧裹住肩膀,坚定地向前走去;在她拿不准的时候,就小心地感知一下地面,避开那些柔软的在她脚下屈服的草丛。她不知道她的目的地在哪里,但很显然,她只走了几英里,路便突然被一条溪流截断了。她先前并没有碰到过这条小溪,如果沿溪而行,那她只会再次回到那片低洼区域和沼泽。于是,玛丽不计后果地跳进溪流,水没到了膝盖以上。她并不担心鞋袜浸湿,只希望自己运气足够好,溪流不会更深,不然的话她只能游过去,浑身都会湿透。渐渐地,她面前的地面好像有所升高,真是太好了。玛丽坚定地走着,大胆穿越高高的丘陵,走向一个似乎遥不可及的地方,最后来到一条小径上。小径崎岖不平,向右前方延伸。这条小径上肯定曾行驶过两轮马车。玛丽可以跟着车辙,抵达马车可能去的地方。最糟糕的时刻已经过去。她的焦虑感现在也已消失。玛丽感到软弱无力,疲惫不堪。

“我说的是北山的巴萨特先生,”佩兴丝姨妈低声说,“我从客厅窗户里看见他了。他是骑马来的,还跟着另外一个绅士。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我们该怎么办呀?”

她双腿发沉,仿佛在拖着不属于她的东西。她的眼睛似乎深陷到了她的脑袋里。她步履沉重地走着,大张着嘴,手耷拉在身体两侧。在玛丽看来,牙买加旅馆高高的烟囱自存在以来,也许是第一次,成了一种令人感到高兴、给人以慰藉的景象。小径变宽了,还与另外一条左右延伸的岔路交叉。玛丽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走哪条路。就在此时,她听见了一声马发出的嘶鸣。马的嘶鸣声是从她左边的黑暗中传出来的,仿佛是因被骑得太久而感到不满。

可怜的女人在椅子上前前后后地摇晃着,嘴巴紧张兮兮地嗫嚅着,不断抬头看着门的方向。

马蹄踩在草皮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嗒嗒声。玛丽站在道路中间,神经因为马的突然到来而绷得很紧。马从她面前的迷雾中出现,上面还骑着一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中,马和骑手幽灵般的身影让人感觉不像是真的。骑手看见了玛丽,连忙转向,并拉住马,以免撞到她。

“冷静点,冷静点,”玛丽说,“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来,拜托,拿把椅子坐下来,喝点水。好了,说吧,发生什么了?”

“喂,”他喊道,“谁在那儿?出什么事了?”

玛丽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跑向房子的后门。她刚走进厨房,她姨妈就用颤抖的手抓住了她,开始语无伦次地说了起来。

他从马鞍上俯下身,注视着玛丽,大声惊叫起来。“一个女人!”他说,“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

一阵急促的敲窗户声传了过来。玛丽抬起头,看见佩兴丝姨妈在向她示意;姨妈脸色煞白,显然受到了惊吓。

玛丽抓住缰绳,让倔强的马安静下来。

她心情不错,一边干活,一边唱歌。姨父骑马去了沼泽中的某个地方。只要他不在,玛丽就觉得自由。她站在房屋后面,多少能避避风,宽敞结实的房子起到了屏障的作用。她拧干亚麻布被单,把它摊在一棵矮小的金雀花灌木上;充足的阳光洒在被单上,被单到中午就能晒干。

“你能把我带到大路上吗?”她问道,“我离家有好几英里,彻底迷路了。”

玛丽一看见太阳就情绪高涨,于是开始清洗衣物。她把袖子挽到肘部以上,胳膊伸到桶里。热乎乎的肥皂水泛着泡沫,轻抚着她的肌肤,与寒冷刺骨的空气形成了强烈对比。

“老实点儿,”他对马说,“站着别动,行吗?你打哪儿来呀?我要是能帮你,肯定会帮的。”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道路上只有去朗瑟斯顿的客运马车隆隆地驶过牙买加旅馆,好似一只受惊的蟑螂。一天清晨,天气晴朗,地上结霜,太阳在无云的天空中闪耀。湛蓝的天空映衬着清晰可见的石山。沼泽里那向来潮湿的褐色草丛如今结了霜,白花花一片。院子里的水井结了薄薄一层冰。被牛踩踏过的泥泞已经干了,蹄印周围宛如山脊。这些山脊直到下次降雨都不会塌陷。凛冽的清风呼啸着从东北方向吹来。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玛丽看得出,他是个有涵养的人。

她离开窗户,爬回床上。不久之后,玛丽听见姨父上楼的脚步声。他沿着远端的走廊,走向了他的卧室。今晚客房里没有藏人。

“我住在牙买加旅馆。”她说。话刚出口,玛丽就后悔了:他现在肯定不会帮她了。仅仅这个名字就够让他丢下她策马离开,他也许会让她自己尽其所能地寻路。这么说真是太傻了。

玛丽现在能够看到姨父硕大的头和他那和门廊一般齐的肩膀,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灯笼。灯光被一个活动遮板挡着,显得有些暗淡。然后,马车隆隆驶出了院子,并且正如玛丽预料的那样,马车向左拐走,朝着朗瑟斯顿的方向。

不出她所料,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但等他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没有变化,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温和。

现在两辆马车都装好了,车夫和他们的同伙已登上座位。今晚的过程持续得不算太久。

“牙买加旅馆呀,”他说,“那恐怕你走了不少冤枉路。你肯定是走反了方向。你知道吗,你现在在亨德拉丘陵这一带呢。”

杰姆也许和他哥哥不睦,但他们在一条贼船上。他骑马到牙买加旅馆来,是为了提醒他哥哥车队晚上会来。这不难理解。然后,也许他还有点儿良知,于是建议玛丽去博德明。这不是女招待该待的地方,他是这么说的。作为同伙,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勾当。它绝对是一桩卑鄙、该死的生意,毫无希望可言,在这里她已完全卷入其中。佩兴丝姨妈则像个孩子,还需要她呵护。

“你说的我根本不懂,”她告诉他,“我以前从没走过这条路。在冬天的下午冒险走这么远,我也真够傻的。如果你能给我指出正确的路,我将感激不尽。一旦上了大路,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回到家了。”

然而,这种走私是不同的。它是一桩残忍的生意,一桩可怕而血腥的生意,玛丽先前会看到的微笑和眨眼几乎不再与此相伴。只要有人感到良心不安,那他就会被绳索套住脖子,受到惩罚。在从海岸延伸到边界的链条上,不存在不牢固的环节。这也就解释了悬在梁上的那根绳子的作用:那个陌生人提出异议,于是他就遭遇了不测。玛丽突然感到一阵失落。她在想,杰姆·梅林今天上午到牙买加旅馆来,究竟是不是另有隐情。他前脚刚走,马车后脚就到,这未免太巧了!他说他从朗瑟斯顿来,而朗瑟斯顿就矗立在塔玛尔岸边。她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不管怎么说,在睡觉之前,她最后想到的都是和他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但她要是现在还指望着这个,那她就是个傻瓜。两件事之间肯定存在联系,意图也显而易见。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翻身下马。“你累坏了,”他说,“再走一步恐怕都不行。况且我也不会让你那么做,我们离村子不远,你可以骑马到那里去。把脚伸过来,我帮你上马。”没多久,她就坐在了马鞍上。他站在下面,手抓着马勒。“这样好些,是吧?你肯定在沼泽地里走了很久,吃了不少苦头。你的鞋子都湿了,裙摆也是。你应该和我回家,烤干衣服,再休息一会儿,吃些东西,然后我会亲自把你送回牙买加旅馆。”他的声音里透着关怀,语调平静,却又不容置疑。玛丽放松了心情,叹了口气,暂时把所有负担都抛在一边,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他。他调整了一下缰绳,让她坐得更舒服些。就在他抬头看着玛丽时,玛丽才第一次看见了他帽檐下的眼睛。他的眼睛有些奇怪,玻璃一样透明,颜色淡得近乎白色,看起来有些不对头,她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它们盯着她,细细地打量她,仿佛就能看穿她的想法。在他面前,玛丽觉得很放松,便任由他看了,况且她也并不在乎。他头戴一顶黑色的铲形帽,帽子下的头发也是白色的。玛丽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他脸上不见皱纹,声音听起来也不像老人。

院子里的场景让玛丽看得入了迷,无法离开窗户。这次马车是空着来的,上次留在旅馆里的货物被装回车上。玛丽推测,这应该就是他们的运作方式:旅馆每次都会充当几个星期的仓库,然后等时机成熟,马车会再次出发,把货物运到塔玛尔岸边,并分送出去。这一定是个非常庞大的走私组织,覆盖了整个地区。密探到处都是,随时保持警戒。被牵涉进来的人也许有几百个,从南边的彭赞斯和圣艾夫斯,到德文郡边界上的朗瑟斯顿。在赫尔福德,人们很少谈及走私;就算真的说起,也不过眨眨眼睛,脸上露出宽容的微笑,仿佛偶尔享用来自法尔茅斯港一条船上的烟斗和白兰地只是无害的奢侈,没什么好因此良心有愧的。

然后,玛丽感到一阵窘迫——她明白了这反常之处的原因,便移开了视线——他是个白化病患者。

这是一群铤而走险的人。他们在这条路上谋生,将货物护送到牙买加旅馆。上次他们把马车带进院子时,一个同伙被谋杀了。今晚也许还会有罪案发生,缠绕的绳子会再次从横梁上垂下来。

他摘下帽子,在她面前露出了他的头。

在昏暗的光线中,马车显得阴森森的,像是灵车。那些人看起来也活似幽灵,不属于日常的世界。他们无声无息地在院子里移动,宛如梦魇中的怪物。这些人趁着夜色偷偷而来,显得有些恐怖;就连盖着布的马车自身,也散发着凶险的意味。这个晚上,他们留给玛丽的印象比之前更加深刻,也更挥之不去,因为她已经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勾当。

“也许我最好自我介绍一下,”他微笑着说,“无论我们的见面有多么非同寻常,自我介绍都是免不了的。我叫弗朗西斯·戴维,是奥特尔南的教区牧师。”

那天晚上,货运马车又来了。玛丽被门厅时钟两点的报时惊醒,并且几乎立即就听见了从门廊下传来的脚步声。她还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轻轻说着什么。她爬下床,走到窗边。没错,就是他们。这一次只有两辆马车,其中只有一匹马上了马具。院子里站着四五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