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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哎,我不知道,”他漫不经心地说,“你要是穿上一件漂亮的裙子,配一双高跟鞋,头发里插一把梳子,我敢打赌,就是到了埃克赛特那样的大地方,你也会被当成一个大家闺秀。”

玛丽的脸又红了。她还气恼地咬着嘴唇。“我没什么稀奇的,”她轻蔑地说,“我系上旧围裙,穿上大鞋子,就是到了镇上,看上去也很正常不是吗?我觉得吧,只要是脑袋上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我是个乡下姑娘。”

“我简直要受宠若惊了,”玛丽说,“非常感谢,但我宁可穿我的旧衣服,看上去像我自己。”

“请原谅我刚才的粗鲁无礼,”他说,“我没料到会在牙买加旅馆见到女人,至少是你这样的姑娘家。我以为乔斯是在某个镇子找到你,把你带到这儿当情妇的。”

“当然,你肯定能穿得比那还糟糕。”他一边表示同意,一边抬起头来。玛丽看见他正在嘲笑自己,便转过身,要回到屋里去。

他仍然低着头,好奇地看着她,但那种傲慢的态度已经消失。他还是有风度的,多少露出了些许歉疚之意。

“喂,别走呀,”他说,“我知道,我那样对你说话,活该遭白眼,可你要是像我那样了解我哥哥,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了。牙买加旅馆有了个女招待实在是太奇怪了。你最初为什么要来这儿?”

“你这是要干什么?”她问道,并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扎头发,围裙也皱巴巴、脏兮兮的。

玛丽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端详着他。他现在表情严肃,和乔斯的相似之处瞬间消失。她真希望他不是梅林家的人。

玛丽打开门闩,推开沉重的入口大门,走进了门廊。

“我来这儿投奔我姨妈佩兴丝,”她说,“我母亲几个星期前死了,我也没别的亲戚。梅林先生,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母亲没有活着看到她妹妹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是谢天谢地。”

玛丽冲他皱了皱眉,便又背过身,但他又甩了一阵石子,并且这一回是真的在砸玻璃,砸得一小块玻璃掉在地板上碎了,碎玻璃边躺着一个石子。

“我猜,和乔斯结婚绝不是什么好事,”杰姆说,“他的脾气从来没好过,他简直就是个魔鬼。他喝起酒来就像鱼喝水。你姨妈嫁给他图什么?自打我记事以来,他就是那个样子。我小的时候,他经常揍我。至于现在,只要他有那个胆量,他还会揍我。”

她逐渐变得怒不可遏,转身离开门厅,开始打扫昏暗、多少年没见过一把扫帚的客厅。一股尘埃扑面而来,她狠狠地击打着又脏又烂的垫子。她专心致志地干着这讨厌的活儿,连石子砸在客厅窗户上都没听见。直到石子雨点般落下,砸得玻璃噼啪响,她才分散了注意力。她望向窗外,发现杰姆站在院子里,身旁立着他的矮种马。

“我觉得她被他明亮的眼睛欺骗了,”玛丽轻蔑地说,“我母亲过去常说,佩兴丝在赫尔福德就像只花蝴蝶。她不肯嫁给向她求爱的农夫,而是去了内地,结果在那里碰见了你哥。那绝对是她这辈子最倒霉的一天。”

梅林家的这兄弟俩该有多么邪恶啊!瞧他们那刻意做出的傲慢粗鲁的样子和野蛮残忍的行径。单看他嘴的形状,玛丽就知道,这个杰姆和他哥哥一样残虐不堪。佩兴丝姨妈曾经说过他是梅林家族中最坏的一个。尽管他比乔斯矮一头还多,身宽也只有乔斯的一半,但他身上有某种乔斯所不具备的力量。他看上去既强壮,又敏捷;而老板的下巴周围都已下垂,似乎连自己的肩膀都让他不堪重负。他的力量仿佛以某种方式被消耗了不少,业已退化。玛丽知道,酗酒是罪魁祸首。只有拿乔斯与他从前的模样比较,玛丽才知道是什么让乔斯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这正是因为她看见了他的弟弟。老板已经原形毕露。如果当弟弟的还有点儿脑子,那他就该振作起来,以免走他哥哥的老路。不过,他也许根本不在乎。这种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的劣根性或许才是梅林家族的厄运。他们的过往劣迹斑斑。“没什么好和人血液里的恶念作对的,”她的母亲过去常说,“它最后总会冒出来。你尽可以和它抗争,但它会击败你。也许两代人都活得清清白白,这种恶念有可能被清除干净,但到了第三代却又极有可能突然发作,故态复萌。”这该是怎样一种无可奈何啊,无可奈何又令人遗憾!可怜的佩兴丝姨妈也和梅林一家同流合污,她的韶华和欢愉一去不返。如果直面真相,那么老实说,她比道兹玛利的那个傻瓜强不了多少。佩兴丝姨妈原本可以嫁给格威克的一个农夫,有她自己的儿子,有房有地,过着正常的幸福生活,做着一切幸福的琐事:和邻居扯扯家长里短,礼拜天去教堂,每星期驾车赶集,摘水果,收庄稼——这才是她本会喜欢做的事,有底线的事。她本可以获得安宁,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踏踏实实地干活儿,泰然自若地享受,在岁月的流逝中双鬓渐斑。但她将这种美好前景弃若敝屣,和一个畜生、醉鬼生活在一起,像个无可救药的懒妇。女人为什么这么傻,这么目光短浅,这么愚不可及?玛丽一边想,一边带着恨意擦拭着门厅的最后一块石板,仿佛借此就可以洗刷干净这个世界,抹去姨妈那类女人不检点的劣迹。

“看来你对老板评价不高嘛。”他嘲笑地说道。

玛丽把水泼到石板上,双唇紧抿着,开始狠狠地擦拭。

“当然不怎么样,”她回答说,“他是个恶霸,是个畜生,简直坏透了。他让我姨妈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变成了一个不幸的奴隶。因为这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原谅他。”

她一边走回前厅,去找她的水桶,一边用围裙擦去脸上的污渍。这么说,这个人就是杰姆·梅林,她姨父的弟弟。她无疑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相似性,但就是像个傻瓜一样想不起来。在此前的对话中,他自始至终都让她想起她的姨父,但她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眼睛和乔斯·梅林的很像,只是眼里没有血丝,眼下没有眼袋;他的嘴和乔斯·梅林的嘴很像,嘴唇都鼓鼓的,只是乔斯·梅林的下嘴唇比较薄窄,他的下嘴唇则有些耷拉。他也许就是十八或二十年前的乔斯·梅林,只是体格略小,个头略矮,穿着打扮也略整洁些。

杰姆不成调子地吹起口哨,还拍了拍马的脖子。

“啊,是你呀,杰姆,真是你吗?今天是哪阵风把你吹到牙买加的?如果你想让我买你的马,我可买不起。情况不妙呀,我穷得像只碰上了坏年景的田鼠。”他关上门,把玛丽留在了外面的走廊上。

“我们梅林家的男人向来如此,”他说,“我还记得我父亲揍我母亲,揍得她站都站不起来。可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他。等他在埃克赛特被吊死了,她一连三个月没和人说过话,被打击得头发都白了。我记不起我祖母了,但我听说有一次在卡林顿附近,当兵的来抓我爷爷,她和他并肩战斗。我祖母咬住一个家伙的手指,一直咬到骨头。我搞不懂她为什么非得爱我爷爷,因为他被抓后几乎从没要求过见她。就连他的积蓄,他都留给了塔玛尔那边的一个女人。”

乔斯·梅林皱皱眉,把玛丽推到一边,走进了酒吧。

玛丽沉默了。杰姆声音里的那种漠不关心吓到了她。他谈起这些时毫无羞耻之心和后悔之意。她觉得,他可能天生就是个冷血的家伙,和他们家其他人没有两样。

他洪亮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哎,”酒吧里的那个人说,“别揍她。她摔碎了我的烟斗,还拒绝为我服务。一看就是你训练出来的,是不是?进来,让我瞅你一眼。我倒希望这个女招待对你有点什么用。”

“你打算在牙买加旅馆待上多久?”他突然问道,“在这儿做女招待简直就是浪费青春,对吧?这儿又没什么人和你做伴。”

她离开酒吧,走进厨房,和老板撞了个满怀。“你在酒吧里和谁说话呢?”他吼道,“我记得我警告过你,把你的嘴闭上。”

“我没办法,”玛丽说,“除非可以带我姨妈一起,否则我不会走。我绝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尤其在我看到这一切之后。”

玛丽面红耳赤。“乔斯·梅林是我姨父,”她说,“佩兴丝姨妈是我母亲唯一的妹妹。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叫玛丽·耶伦。上午好。门在你后面。”

杰姆弯下腰,擦去马屁股上的一块泥巴。

“你也这么吩咐乔斯吗?”他说,“你要是也这么做的话,那他真是换了个人。那家伙可真是奇怪呀。我根本没料到他除了干别的,还养了个小妞儿。你们到了晚上是怎么对付可怜的佩兴丝的?你们俩是把她赶到地板上,还是你们仨一起睡?”

“你来这儿时间不长,都了解到了什么?”他问道,“凭良心说,这里够僻静的。”

那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容和闪亮的牙齿拨动了她记忆中的一根弦,但她还是想不出那种相似究竟来自何处。

玛丽可没那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在她看来,肯定是姨父怂恿他和她聊天,想用这种方式套她的话。不,她才没那么傻呢!她耸耸肩,避开了这个话题。

“你到底要不要找老板?”她终于问道,“我不能一整天站在这儿听你使唤。你要是不想见他,那么等你喝完酒,你可以把钱放在柜台上,走人。”

“有个星期六的晚上,我在酒吧里给我姨父帮忙,”她说,“我瞧不起他的那些顾客。”

“嗯,不要激动。时间有得是。”他回答说。玛丽看到,他仍在上下打量着自己,似乎想知道她为何是这种态度。他那似曾相识、多少有些怠惰的傲慢眼神激怒了她。

“我也觉得你会瞧不起他们,”杰姆说,“那些来牙买加旅馆的家伙从没学过礼貌。他们在郡监狱里吃牢饭的时间太长了。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想必他们也犯了和我一样的错误,指不定眼下正把你的名声传遍乡下。我敢打赌,乔斯下次会拿你当赌注掷骰子。他要是输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坐在后鞍上,前面是个肮脏的、来自拉夫石山那边的偷猎者。”

“你要是想见梅林夫人的话,她在菜地里,”玛丽说,“你可以从这个门出去,向左拐,就可以找到那片菜地和鸡场。”

“这种可能性不大,”玛丽说,“除非他们把我揍得不省人事,否则谁也甭想带走我。”

“哎,就别烦乔斯了。白天这个时候,他熊脾气大着呢。”他回答说,“再说了,他从来都不急着见我。他老婆怎样了?他没有把她赶出来给你腾地方吗?要我说,那个可怜的女人也挺不容易的。换作是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他过十年。”

“到了那份儿上,无论有意识还是没意识,女人都差不多。”杰姆说,“博德明的偷猎者从来都不知道差别在哪儿。”他又大笑起来,看上去跟他的哥哥一模一样。

“你就是骑了五十英里也不关我的事,”玛丽说,“既然你知道怎么来这儿,那也就能给自己续酒。我会告诉梅林先生你在酒吧。要是他愿意,他可以亲自伺候你。”

“你靠什么糊口?”玛丽问道。她突然感到好奇,因为在他们聊天期间,她逐渐发现,他比他哥哥说话中听些。

“给我续酒。你在这儿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他说,“我一吃完早餐就骑了十二英里来这里。我渴了。”

“我是个盗马贼,”他口气和蔼地说,“不过说真的,这行没多少钱可赚。我一直囊中羞涩。你在这儿应该骑马吧。我搞到了一匹矮种马,非常适合你骑。它目前在特雷瓦萨。你干吗不和我一道回去,瞅它一眼?”

玛丽转过身,朝门口走去,但他叫住了她。

“你不怕被抓吗?”玛丽说。

“他们就是这么训练你给顾客服务的?”他说,中间停顿了一下,“我想不出他们为什么会选你。朗瑟斯顿懂礼貌的女服务员多得是,并且都漂亮得像画儿上的人。我昨天还在那里呢。你究竟会不会打扮呀?看你那垂到背上的头发和脏兮兮的脸。”

“偷盗是一件很难被证明的事情,”他对她说,“假如一匹马从栅栏里溜了出来,它的主人去找它。那么,你自己也看到了,这些沼泽里有的是野马和野牛,主人要找到他的马没那么容易。假如这匹马鬃毛长,有个白色的蹄子,耳朵上有个钻石记号,这就缩小了寻找的范围,不是吗?马主人于是动身去了朗瑟斯顿集市,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没有发现他的马。我告诉你,他的马真就在那儿,它被一个马贩子买走了,然后又被卖到了内地。只是它的鬃毛被剪短了,四个蹄子一个颜色,它耳朵上的记号是个豁口,不是钻石。它的主人甚至不会看它两遍。够简单,是吧?”

“牙买加旅馆什么时候养了这么个酒吧女招待啊?”他问道。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斗,点上,朝她脸上吐了一大口烟。玛丽被激怒了,她向前倾,从他手里抢过烟斗,朝身后的地板摔去。烟斗掉到地上,碎了一地。他耸耸肩,开始吹口哨,但吹得很不着调,让她更是怒火中烧。

“既然这么简单,我怎么没见你坐在自己的马车里经过牙买加旅馆,马车踏板上再站个马夫?”玛丽语速飞快地说。

这个男人喝完了手里的酒,伸出杯子来还想再要。

“啊,好吧,真有你的,”他一边说,一边摇摇头,“我一碰见数字就发蒙。你要是知道钱从我的指头缝里漏出去的速度有多快,准会吃惊的。实话告诉你,我上个星期口袋里还装着十英镑,到今天只剩下一个先令。这就是我希望你买下那匹矮种马的原因。”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她口气严厉地说,“你凭什么在这儿为所欲为?还有,老板不欢迎陌生人。”她说的话像是在维护她的姨父。如果换作其他时候,听见自己这样说话,玛丽肯定会哈哈大笑。但擦洗地板的工作已让她丧失了幽默感,哪怕只是暂时的;另外,她还觉得她必须拿离她最近的人出出气。

玛丽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起自己干的坏事毫不避讳,弄得玛丽对他也没有脾气了。

看着他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喝麦芽酒的样子,玛丽不由得火冒三丈。

“我可不能把我积攒的那几个钱花在买马上,”她说,“我要留着养老。再说了,我要是哪天离开了牙买加旅馆,那每个便士都派得上用场,你等着那天吧。”

他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玛丽怀疑自己以前可能在哪里见过他。他下垂得有些厉害的眼睑,嘴巴的曲线,下巴的轮廓,甚至他打量她时的那种无礼、不加掩饰的傲慢眼神,都让她觉得熟悉,并且绝不喜欢。

杰姆·梅林一脸严肃地看着她,然后突然朝她弯下腰,目光先是越过她的头顶,望向了她身后的门廊,然后他说:

此前从没有人靠近过牙买加旅馆,因此敲门声本身就很不寻常。玛丽赶回厨房,去通知佩兴丝姨妈,但她不在那里。玛丽透过窗户往外看,只见姨妈匆匆穿过菜园,朝她丈夫走去。他正从泥炭堆上把泥炭装进一辆手推车。他们两人都离得太远,因此谁也没听见来人的敲门声。玛丽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进酒吧。酒吧的门肯定先前就没有上锁,玛丽意外地发现,一个男人跨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端着满满一杯麦芽酒,酒是他自己在龙头那里接的。他们相互打量了几分钟,没有说话。

“听着,我现在是认真的。你大可忘掉我先前说的所有废话。但你记着,牙买加旅馆不是女招待该待的地方,甚至不是任何女人该待的地方。我和我哥哥从来都不是朋友,我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他。我们各走各的,谁都看对方不顺眼。但是,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卷进他肮脏的勾当里去。你为什么不赶紧逃呢?我会在去博德明的路上等你。”

一天上午,由于前一天刮风下雨,玛丽无法出门冒险,于是她情绪糟糕并决定清洗房子后面那条和房子一样宽的石头走廊。这种累活儿虽然可以锻炼她的肌肉,却无法改善她的情绪。等活干完了,她对牙买加旅馆和旅馆里的人的厌恶之情也到了极点,以至于她差点冲进厨房后面的菜园,把她装着脏肥皂水的桶扔到她姨父脸上;他此时正在那里干活儿,丝毫不顾落在他蓬乱头发上的雨点。直到玛丽看见她的姨妈,她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姨妈正弯着腰,用一根棍子捅着烧得不旺的泥炭火。玛丽正要开始清洗门厅的石板,却听见院子里响起了嗒嗒的马蹄声。没过多久,有人就开始咚咚地擂着酒吧紧闭的门。

他的话听起来很有说服力,玛丽几乎要相信他了。但是她还是无法忘记,他是乔斯·梅林的弟弟,随时可能出卖她。她不敢把他当成心腹之交,至少现在不敢。时间会证明他究竟站在哪一边。

大多时候,前景非常暗淡,尤其是因为佩兴丝姨妈几乎一点儿也不想交流。尽管她偶尔会拉住玛丽的手,轻轻拍打一会儿,告诉玛丽说,她很开心有玛丽在屋里陪她,但在多数情况下,她活在梦里,麻木机械地做着家务,很少说话。一旦开口,她就会胡扯一通,说什么假如不是连遭背运,她的丈夫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任何正常的交流其实都无法进行,于是玛丽只好迁就她,像对待孩子那样柔声细语,而所有这一切都在考验着玛丽的神经和耐心。

“我不需要别人帮忙,”她说,“我可以照顾自己。”

同伴是不存在的,也没有人会来旅馆休息或用餐。那个车夫曾对玛丽说,他们现在从不在牙买加旅馆停留,看来所言非虚。她会站在院子里,观察一个星期经过两次的客运马车,它们一闪而过,辘辘地驶下山丘,爬上远处的另一座山丘,驶向五岔口;车夫从不拽缰绳,也不停下来喘口气。有一次,玛丽认出了那位曾载过她的马车车夫,便向他挥手,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只是更加凶狠地抽打他的马。她无可奈何地意识到,在他人眼里,她肯定和她姨父是一路货色,就算她步行逃去博德明或朗瑟斯顿,人们也不会接待她,而是会当着她的面把门关上。

杰姆纵身上马,脚插进了马镫。

尽管孤独,但她还算开心。这些在午后灰白光线中进行的漫游至少可以锻炼身体,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牙买加旅馆漫漫长夜造成的忧郁和压抑。在那样的夜里,佩兴丝姨妈会坐在那里,双手放在膝头,盯着泥炭火焰;乔斯·梅林则要么把自己关在酒吧里,要么骑上他的马,去某个未知的地方。

“好吧,”他说,“我不操你这份心了。你要是哪天想找我,我的小屋就在柳条溪对面。特雷瓦萨沼泽那边,十二人泽脚下。不管怎样,我会在那里待到春天。再见。”玛丽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就沿着公路离开了。

两个星期过去了,那个星期六的情形没再出现过。也许上次的收获已让老板和他的同伙感到满意,鉴于玛丽没再听见过货运马车的声响,他们兴许会消停上一阵子。虽然她近来睡得很香,但她敢肯定,车轮发出的声响会把她惊醒。姨父似乎并不反对她在沼泽地里到处转悠。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对周围的环境越来越熟悉,还偶然发现了一些她起初没有注意到的小径。她沿着这些小径一直走到了高地,发现它们最后都通向了那些石山。与此同时,她还学会了避开低洼处那些潮湿草地。这些地方看上去毫无恶意,让人想一探究竟,但实际上是充满危险的沼泽边界。

玛丽慢慢地回到屋里。假如他不姓梅林,那么她会相信他的。她的确急需一个朋友,但也不至于急到去和老板的弟弟交朋友。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盗马贼,是个狡猾的恶棍,比小贩哈里和其他人强不了多少。仅凭他那让人丧失戒心的微笑和还算中听的话语,她差点儿都要相信他了。他说不定一直在偷偷地嘲笑她。他身体里流淌着不良的血液。他这辈子每天都在干着违法乱纪的勾当。无论玛丽怎么看,都存在着一个改变不了的事实:他是乔斯·梅林的弟弟。他说他们之间没有瓜葛,但那样的话也可能只是谎言,意在博取她的好感。就连那番对话本身,也许都是老板在酒吧里怂恿的结果。

她一边用“是”和“不是”回答她的姨父,一边喝着她的茶,顺着她的杯沿观察着他。她的视线从那一大盘热腾腾的炖菜移到了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虽然修长、有力,但令人不寒而栗。

不,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必须在这件事上保持独立,谁也不能相信。牙买加旅馆的墙壁都散发着罪孽和欺诈的气味,即使在它听得到的范围内低声说话,也会招致灾难。

当然了,他也可能没有杀人,动手的是他那个不知名的朋友。但玛丽至少目睹了他穿过院子追着那个赤身裸体的傻瓜,听见傻瓜在挨他的鞭子时发出的叫喊;她看见他俨然是酒吧里那伙恶人的头目,听见他威胁那个不肯听话的陌生人。而现在,他坐在这里,坐在她的面前,塞了一嘴炖菜,为了一头生病的小牛摇头晃脑。

屋里黑洞洞的,再次安静下来。老板已经返回位于花园尽头的泥炭堆,佩兴丝姨妈在厨房里。杰姆·梅林的意外来访引发了小小的兴奋,打断了漫长、无聊的日子。他带来了外部世界的东西。这个世界既没有完全被沼泽束缚起来,也没有受到花岗岩石山的压制。他现在已经离开,白天最初的光亮也随他而去。天空变得阴暗。早有预兆的雨从西边横扫过来,将山丘笼罩在迷雾之中。黑石楠被风吹得弯下了腰。从上午起就淤积在玛丽心里的烦闷现已消散,因疲倦和失望而产生的麻木不仁取而代之。经年累月没有尽头的日子在她面前延伸,显得无限冗长。除了那条长长的、诱惑着她的白色道路,以及石墙和亘古矗立的山丘,她一无所见。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酒吧已被打扫干净,家具被放回原处,打碎的杯子被拿走,曾经悬在梁上的绳子也不见了。老板一上午都待在马厩和牛棚里,把马粪、牛粪抛到院子里,像个牧牛人似的干着养牛该干的活儿。到了中午,他来到厨房,狼吞虎咽地吃了很多东西,其间还询问了玛丽赫尔福德的牲畜的情况,还问她该怎么料理一头生病的小牛,丝毫没提起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好像心情不错,甚至忘了咒骂他的妻子。佩兴丝姨妈像往常那样在他周围徘徊,观察着他的眼神,活似一条讨主人欢心的狗。他表现得像个完全清醒的正常人,让人很难相信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杀了一个同伴。

她想起了杰姆哼着歌,脚后跟夹着马肚子策马而去的样子。他骑马的时候没戴帽子,无惧风雨,只顾赶路。

然而,她的推测尚无法得到证实。此外,考虑到那天后来的情况,她的推测又显得非常离谱。那晚,在发现绳子后,她就回了房间,因为酒吧的门开着,姨父随时都会回来。此外,她看到的一切让她精疲力竭,她肯定睡着了,在她醒来后,已是艳阳高照,她听见佩兴丝姨妈在下面的客厅里啪嗒啪嗒地走着。

她想起了那条通向赫尔福德的小径。它盘旋着,蓦然就绕到了水边。在涨潮之前,鸭子在泥水里嬉戏。一个男人召唤他的牛从上面的田地里下来。所有这些东西都不曾停下,是生活的组成部分。它们在走它们自己的路,根本想不到她,而她却被一个无法打破的承诺困在这里。佩兴丝姨妈在厨房里来回走动。她轻快的脚步声既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警告。

至少玛丽是这么希望的。与此同时,她必须充分利用未来那可怕的六个月。如果可能的话,她会下定决心最终战胜她的姨父,让他和他的同伙受到法律制裁。她虽然厌恶走私和它臭名昭著的欺诈性质,可如果仅仅是走私,她只会耸耸肩作罢。但截至目前,她看到的一切都趋于证明,走私本身满足不了乔斯·梅林和他的同伙。他们是一群铤而走险的家伙,天不怕地不怕,即使杀人也毫不在乎。那个星期六晚上发生的事件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从梁上悬下来、晃晃悠悠的绳头无声地透露了实情。玛丽认定那个陌生人已被她姨父和另外一个人杀死,他的尸体被掩埋在了沼泽里的某个地方。

在玛丽的注视下,细密的雨点将客厅的窗户打得模糊。她独自坐在那里,手捧着下巴。眼泪和着雨水,从她的脸颊流下。她任由它们滑落,实在无心把它们拭去。她忘了关门,进来的气流吹皱了墙上的一长条撕裂的纸。上面曾有一种玫瑰图案,但业已褪色,有些发灰;由于受潮,墙壁自身有些地方也染成了深棕色。她转过身,离开了窗边。牙买加旅馆寒冷、死气沉沉的空气将她团团包围。

随着时间流逝,玛丽·耶伦的决心越发坚定,她已逐渐适应了牙买加旅馆的生活。显然,她不能丢下姨妈一个人过冬。但也许,等到春天来临,在她的不断劝说下,佩兴丝·梅林能看清真相,同意离开沼泽,和玛丽一起前往安宁、祥和的赫尔福德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