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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玛丽离开窗户,坐到床上。透进来的冷风吹到她肩膀上。她打着哆嗦,伸手去够她的围巾。

四下鸦雀无声,只有门厅里沙哑喘息着的时钟突然发出即将报时的嗖嗖声。时钟响了——已是凌晨三点。然后,它又嘀嗒嘀嗒地走了起来。它呼吸困难,大喘粗气,像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将死之人。

她现在一点儿睡意也没了。她头脑清醒,每根神经都活跃异常。虽然她对姨父的厌恶和恐惧一如既往地强烈,但愈演愈烈的兴

然后,他们也都转身走进房屋,院子里空了。她听见他们沿着走廊走向酒吧。然后,他们的脚步声消失,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玛丽把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仍觉得没有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牙买加旅馆是盗贼和偷猎者的巢穴,她的姨父显然是这伙人的头头。他们干着一桩有利可图的走私生意,范围从海岸延伸到德文郡。这已经很明显了。但是,她是否只了解了这种勾当的一部分,还需要掌握更多的情况?她想起来,就在她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下午,当黄昏的影子爬上厨房门,在一片寂静中,佩兴丝姨妈眼神惊恐地说:“牙买加旅馆发生了一些事情,玛丽,我从来不敢声张。邪恶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我甚至对自己都不说。”直到上楼回房间时,佩兴丝姨妈还心神不宁,面色苍白,像只又老又累的动物那样拖着脚步。

那些马车就这样离开了牙买加旅馆。它们咯吱咯吱地驶出院子,一辆接一辆,仿佛是在出殡,显得很怪异。等它们驶到公路上,有些拐向北,有些拐向南。在它们全都离开后,院子里只剩下一个玛丽从没见过的男人,那个小贩,以及牙买加旅馆老板本人。

走私是危险的,充斥着欺诈,为法律所不容。但是,它有那么邪恶吗?玛丽拿不准。她需要建议,却无人可问。她孤身一人,身处一个冷酷非常的世界,几乎没有过上更好生活的希望。假如她是个男人,她就会走下楼去,正面挑战乔斯·梅林和他的狐朋狗友。没错,和他们搏斗,放他们的血,如果她运气好的话。然后,她会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让佩兴丝姨妈骑到马上,再次回到南方,到友善的赫尔福德海岸去,在距离茅甘或格威克不远的地方当个农民,让姨妈为她料理家务。

“就这些东西了吧?”老板轻声喊着。最后一辆马车的车夫点点头,举起了手,人们便登上马车。一些步行来到旅馆的人也坐车走了。这样一来,漫长的返程中,他们就可以少走一两英里。这些人并非空手离开的,他们都带了点什么走,要么肩上绑着箱子,要么腋下夹着包袱。来自朗瑟斯顿的补鞋匠不仅把马驮着的褡裢塞得鼓鼓囊囊,他自己身上还绑了一些,他那腰比刚来的时候明显粗了很多。

唉,做梦有什么用呀!她必须面对目前的状况,并且还要勇敢地面对,如果勇敢有好处的话。

乔斯·梅林走出了门廊,小贩跟在他身旁。尽管天气很冷,他们却都没有穿外套或戴帽子,袖子都卷到了肘部。

玛丽坐在床上,穿着裙子,围着围巾。她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除了她的脑子,她没有任何武器可用,而她要对抗的却是一个年龄是她两倍、力气是她八倍的家伙。如果他发现了今晚她从窗户里观察,就会用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食指和拇指轻轻挤压,就能终结她的怀疑。

剩下的运货马车也一辆接一辆地被卸了货。包裹要么被装上敞篷马车运出院子,要么被人们搬进房屋。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这群早些时候又嚷又唱的人现在显得清醒而安静,专心地干着手头的活儿。就连马也仿佛知道要保持沉默,一动不动地站着。

然后,玛丽发起了誓。她以前只发过一次誓。那是在马纳坎,一头公牛追赶着她。她当时发誓的目的和现在一样:给自己鼓气,装出勇敢的样子。

院子里的人争分夺秒地干着活儿。一辆被蒙着的马车拉的东西没有被送进旅馆,而是被搬到了停在院子对面水井旁的那辆敞篷马车上。包裹大小不一,种类各异,一些大,一些小,还有一些则是用稻草或纸张裹起来的长卷。等到马车装满,一个玛丽不认识的车夫便登上座位,驱车离开了。

“我不会在乔斯·梅林或任何男人面前表现出恐惧,”她说,“为了证明这一点,我现在就下去,穿过黑暗的走廊,到酒吧里看他们一眼。如果他杀了我,那是我自找的。”

她开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马车运来了一些包裹,正在牙买加旅馆卸车。根据马身上的热气判断,马车肯定来自远方,也许是从海岸那里过来的。一卸完车,马车就会离开,迅捷、无声地消失在苍茫夜色中,就像它们来时那样。

她匆匆穿上衣服,套上长袜,没有穿鞋,然后打开门,站着聆听了一会儿。除了门厅里的时钟缓慢、哽咽般的嘀嗒声,她什么也没听见。

一些人聚在马车周围。早些时候,他们还在酒吧里喝酒。那个来自朗瑟斯顿的补鞋匠站在玛丽的窗下,正在和马贩子说话。来自帕德斯托的船员已清醒过来,正在拍一匹马的头。那个折磨可怜白痴的小贩已登上一辆敞篷的两轮马车,把一些东西从地板上举起来。院子里还有一些玛丽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月光明亮,她能够看清他们的脸,但明亮的月光似乎让那些人感到担心。他们中的一个指了指天,摇了摇头,他的同伴则耸了耸肩。另外一个人好像是个头目,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仿佛在催促他们快点儿。他们中有三个人立即转过身,穿过门廊,走进了旅馆。与此同时,拖拽重物的声响仍在继续。从她站立的地方,玛丽可以毫不费力地判断拖拽的方向:不知什么东西正被人拖着经过走廊,进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那个窗户被封住、门上了闩的房间。

她悄悄潜进了走廊,朝楼梯走去。她现在已经知道,从上往下数第三级台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最后一级也是这样。她蹑手蹑脚地走着,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扶墙以减轻重量。她经由入口的门进入昏暗的客厅。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和那座老爷钟影影绰绰的轮廓。老爷钟像活物一般,嘶哑、粗重的喘息在她耳畔响着,打破了寂静。客厅黑得好似地窖。虽然玛丽知道那里只有她一个人,但那种静寂还是让她感到危险,那扇紧闭的、通向无人使用的客厅的门令人浮想联翩。

她下了床,走到窗户边,把窗帘拉开一道缝。五辆运货马车停在外面的院子里。其中三辆车被蒙着,各套着两匹马;剩下的两辆是敞篷的两轮马车。一辆被蒙着的车就停在门廊下面,马身上还散发着热气。

沉重的空气散发着霉味,与冰凉的石板形成了奇异的对照。她仅穿着长袜,感到寒冷刺骨。玛丽犹豫不决,正要鼓起勇气继续下去,一束光突然照进门厅后的走廊,还传来了说话的声音。酒吧的门开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进了厨房,过了几分钟才又回去。无论这个人是谁,他都没把酒吧门关严——酒吧里的低语声仍在不断传出,光束也从里照出。玛丽想上楼回到她的卧室,在睡梦中寻求安全感,但与此同时,好奇的魔鬼却在她体内蠢蠢欲动。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穿过另一边的走廊,来到距离酒吧门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靠着墙蹲下。她的手和额头现在汗津津的。最初,除了自己怦怦的心跳,玛丽什么也听不到。从开得够宽的门缝中,她可以看到带铰链的吧台的轮廓、放在一起的瓶子和杯子,以及正前方窄窄的一溜地板。被姨父摔碎的杯子碎片还散落在原地,碎片旁边是一块棕色污迹,应该是谁没端稳杯子,溅出了麦芽酒所致。她看不见酒吧里的人,想必他们正坐在远处墙边放着的长椅上。他们有阵子陷入了沉默。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是个陌生人在说话,声音发颤,还有些尖锐。

她留心听着,刚开始除了她怦怦的心跳,她什么也听不见,但几分钟后,又传来一阵声响。响声是从她的房间下面传来的,好像有人在楼下走廊的石板上拖拽什么重物,重物还撞到了墙上。

“不,别再说了,”他说,“我最后一次告诉你,我不掺和这件事。我现在就要和你绝交,老死不相往来,我们的约定到此为止。你是要我杀人啊,梅林先生。这不是别的,这就是谋杀。”

她半睡半醒地躺着,等待进入梦乡。她满脑子都是过去一天发生的事情,乱糟糟的。一些场景和陌生人的脑袋在她面前晃动。有时候她似乎在沼泽里漫游,吉尔玛山使周围的山丘显得矮小,但她还是能够感受到照在她卧室地板上的那一小片月光,听到窗帘不断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先前的喧闹现在已经平息。在公路远处的某个地方,曾有一匹马飞奔,车轮辘辘地响着,但现在万籁俱寂。她睡着了。然后,她冷不丁地听到有什么人在厉声说话,打断了包裹住她的宁静。她猛然醒了,坐在床上,月光在她脸上流淌。

他说话的声音很高,尾音还打着战,仿佛人已被情绪裹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有人低声答话了,肯定是老板本人。玛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他的讲话被那个小贩咯咯的笑声打断了。小贩的笑声一向无礼、粗俗,错不了。

然后,玛丽按照姨父的吩咐,匆匆脱了衣物,爬到床上,用毯子蒙住头,用手堵住耳朵,此刻,她只想对楼下的惨剧和狂欢充耳不闻。但就算闭着眼睛,脸紧贴着枕头,她眼前还是会浮现出那个可怜的傻瓜,他那长着紫斑的脸仰对着追他的人;他失足跌进沟渠时发出的细微喊叫声也不绝于耳。

小贩肯定暗示了什么,陌生人接着又以自卫的口吻飞快说了起来。“要绞死我,是吧?”他说,“我以前不是没冒过被绞死的风险,我不担心我的脖子。相反,我想到了我的良心,想到了万能的上帝。在公平的战斗中,我从不惧怕任何人,必要的话也愿服从惩罚;可要滥杀无辜,其中或许还有女人和孩子,那可是要下地狱的呀,乔斯·梅林。不光我懂这个,你也懂。”

她感到非常不适,一头倒在床上,用手抱着头。下面的院子里响起嘈杂的声音,还有笑声。一束光从摇晃的灯笼里射出来,投在她的窗户上。她站起来,拉下窗帘,在此之前,她已经看到一个哆哆嗦嗦、赤条条的人影大步蹦跳着穿过院子,像只野兔那样尖叫着。几个人追在后面,一边轰赶,一边嘲笑他。身躯庞大的乔斯·梅林走在最前面,把一根马鞭甩得啪啪响。

玛丽先是听到一把椅子刮擦的响声,那个男人站了起来,与此同时,有人用拳头重重地砸着桌子,咒骂着,她的姨父第一次提高了声音。

玛丽跑出房间,啪地关上了门。她用手捂住耳朵,走上摇摇晃晃的楼梯,但还是能听见笑声和荒唐的歌声。笑声和歌声在冷风嗖嗖的走廊里回荡,跟着她到了房间,从地板缝隙里钻了进来。

“别急啊,伙计,”他说,“别急。你在这行的水里已经陷得够深了,水都淹到脖子了,少他娘拿你该死的良心说事儿!我告诉你,你现在没有退路,来不及了。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大伙儿,都来不及了。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看看你那个绅士派头,看看你那干净的袖口!上帝啊,我还真是对的。哈里,把门关上,插上门闩。”

小贩和那伙人高兴地喊叫起来。他们把那个可怜的傻瓜打翻在地,开始扒他的外套和裤子。他被弄糊涂了,伸出手徒劳地反击,发出绵羊那样的叫声。

突然,一阵扭打声响起,然后是一声喊叫,还有人摔倒的声音。与此同时,桌子倒在地板上,通向院子的门被重重地关上了。小贩再次发出令人厌恶的下流的笑声,并且开始用口哨吹他的一首歌。“咱们是不是应该像对待傻山姆那样给他挠挠痒痒?”他说,然后停顿了一下,“没有漂亮的衣裳,他就是个贱东西。我还可以凑合着要了他的表,还有表链。道上像我这样的穷人可没钱买表。用鞭子给他挠痒痒,乔斯,让我看看他的皮是什么颜色的。”

“扒了那个该死的白痴的衣服,”他怒吼道,“让他光着屁股滚回他老娘那里。说不定十一月的空气能让他的紫脸凉快凉快,治好他的狗毛病。我受够了,把他赶走吧。”

“闭上你的嘴,哈里,照我说的做,”老板说,“站到门边儿去。他要是敢从你旁边经过,就捅死他。现在,看着我,律师先生,书记员先生。无论你在特鲁罗干什么,你今晚都犯了傻,但你可别想糊弄我。你是不是想走出那道门,骑上你的马,去博德明?没错,到了上午九点,你就会把这一带所有的治安官都领到牙买加旅馆,还有一大队当兵的来查我们的生意。那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对不对?”

他转身离开她,仍然皱着眉,从他面前的吧台里拿起一个杯子,在手里转着,用一块布慢慢地擦着它。玛丽轻蔑的眼神肯定惹恼了他,他的高兴劲儿瞬间就不见了。他突然发了脾气,把杯子甩到一边,砸成了碎片。

玛丽听见陌生人粗重的呼吸。他肯定在打斗中受了伤,因为他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声音也比较小,似乎在强忍疼痛。“你们要是非要干这伤天害理的事,那你们就干吧,”他低声说,“我把话撂在这儿,我不会告发你们,可也绝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你们休想逼我。”

“得了吧,”他说,“先让你尝尝受罚的滋味儿。你知道该怎么做。管好你的嘴,我会像疼小羊羔那样疼你。在牙买加旅馆,可千万别管闲事儿,否则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他现在不笑了,而是狠狠地瞪着她,皱着眉头,仿佛能猜透她的心思。“你不是你姨妈那样的傻瓜,”他慢吞吞地说,“那就是祸根呀。你长了一张聪明的小猴脸,还有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猴脑子,吓住你没那么容易。但我丑话说前头,玛丽·耶伦,你要是有什么坏心思,我会打烂你的头,打残你的身体。现在上楼睡觉吧,今晚别让我们听见你闹出什么动静。”

一阵沉默接踵而至。然后,乔斯·梅林又开口了。“小心点儿,”他语调柔和地说,“我以前听见有人这么说过一回,五分钟后他的双脚就悬空踢腾了。就吊在绳上,我的朋友,脚指头离地不过半英寸。我问他喜不喜欢离地面这么近的感觉,可他也不搭理我。绳子把他的舌头勒得都从嘴里伸出来了,他活生生咬掉了半个舌头。后来呀,他们说,过了七分四十五秒,他才终于死了。”

他压低了声音,把嘴贴到她耳朵上,抓住她的手腕别到她身后,直到她疼得喊出声来。

在外面的走廊里,玛丽的脖子和额头被汗弄得黏糊糊的,胳膊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眼前黑斑跳动。恐惧感越发强烈,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昏厥了。

他用衬衫袖子擦去额头的汗,盯着她。她吃惊地发现,尽管他整晚都在喝酒,却还没有喝醉。如果他是这个闹腾疯癫的团伙的头目,他也知道他正在干什么。“受够了?”他说,“你觉得你比我们这帮人好得不止一点儿是吧?我以后会给你讲讲这个,玛丽。你待在吧台后面挺舒服的。你应该跪下来,好好谢谢我。只因为你是我的外甥女,他们才没招惹你。我的宝贝儿,但要是没这层关系,你现在恐怕已经被大卸八块了!”他一边嚷着,一边哈哈大笑,还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捏得她生疼。“滚吧,”他说,“反正差不多快半夜了,我也不需要你了。记得今晚锁上门,玛丽,拉住窗帘。你姨妈已经用毯子蒙住头,在床上躺了个把小时了。”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赶快摸索着回到空无一人的客厅,躲到时钟的阴影之处,无论如何都不能倒在这里被人发现。她转身朝着远离那道光束的方向往回走,手扶着长长的墙壁。她的膝盖现在抖个不停,她知道自己随时都会因此倒地。一阵恶心感袭来,玛丽顿时感到头晕眼花。

“我受不了这个,”她说,“你还是自个儿照顾你的朋友吧。我要上楼回房间了。”

姨父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听上去像是用手捂着嘴说话那样。“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和他待会儿,哈里,”他说,“牙买加今晚用不着你了。骑着他的马滚吧,把马丢在卡姆尔福德那儿。这件事我来解决。”

那些下流小曲儿逗得人们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屋顶都要摇晃起来。而使之达到顶点的,无疑是老板本人吼叫般的笑声。这种邪恶又尖锐的笑声令玛丽毛骨悚然,非但毫无欢乐之意可言,更像人备受折磨时发出的声音,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黑暗的石廊里回荡,飘进上面空空如也的房间。小贩正在戏弄那个来自道兹玛利的傻瓜——他喝得发了疯,控制不了自己,无法从地板上站起来,像个动物那样坐着。他们把他抬到桌子上。小贩让他重复下流曲儿里的歌词,并配上动作;众人疯狂大笑。人们的起哄声让可怜的家伙更激动起来。他在桌子上跳来跳去,兴奋地嘶吼,用断裂的指甲扯他紫色的胎记。玛丽再也受不了了。她碰了碰她姨父的肩膀,他转向她。房间里的热气弄脏了他的脸,汗水从他脸上流淌下来。

玛丽不知不觉中已回到了客厅。她转动客厅门的把手,跌了进去,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然后,她瘫在地上,头耷拉在双膝之间。

而那些清醒得还能站着的人则挤在一个肮脏的无赖边上。他个子不高,来自雷德鲁斯,在那群人里倒是显得诙谐幽默。他曾经工作过的煤矿现在成了废墟。于是他四处流浪,当过补锅匠、小贩、推销员,结果攒了一连串下流的小曲儿。这些小曲儿也许是从曾险些埋葬他的黑土地里刨出来的;现在,凭借着这些“宝贝”,他开始逗牙买加旅馆里的同伴开心。

她肯定彻底晕迷了一两分钟,因为她眼前的黑斑此时已聚成很大的一块,她的世界变得漆黑一团。若不是她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清醒过来。她很快就坐了起来,用一个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倾听着从外面院子里传来的嗒嗒的马蹄声。她听见有人在呵斥那匹马,让它站着别动。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小贩哈里。然后,他肯定骑上了马,用脚后跟踢了踢马肚子,只听见马蹄声渐远,出了院子,上了公路,消失在远处的山坡。现在酒吧里只剩下姨父和受害者。玛丽想知道她能不能找到路,在通向道兹玛利的道路上找到最近的住处,寻求帮助。而这意味着,她要先沿着一条沼泽小径走上两三英里,才能抵达第一座牧羊人的小屋。早些时候,那个可怜的傻瓜就是沿着这条小径,逃到了某个地方,说不定现在正在水渠旁哀号,口歪眼斜。

玛丽的姨妈没有在客人前露面。不过,玛丽知道,她的身影不时在门后出现,她的脚步声也不时在走廊里响起。有一次,玛丽瞥见她从门缝里窥视,眼神惊恐。那一晚仿佛没有尽头,玛丽真希望能早点解脱。空气里弥漫着烟雾,让人很难看清房间里的景象。她用疲倦的双眼半闭地看着,人们的脸模模糊糊,扭曲得不成样,好像只剩下头发和牙齿;而嘴又太大,和身体毫不相称。那些死人一样躺在长椅或地板上的人,肚子里装满了酒,脸埋在手里,再也喝不动了。

她对小屋里住的人一无所知。他们说不定和她姨父是一伙儿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就等于自投罗网了。佩兴丝姨妈在楼上睡觉,帮不上忙,能不添乱就不错了。无论这个陌生人是谁,他的处境都极为不妙,眼前似乎没有逃脱的可能,除非他愿意跟乔斯·梅林妥协。如果他足够狡诈,也许能够战胜她姨父。既然现在小贩已经离开,他们在人数上已势均力敌。当然了,姨父在体力上会大占上风。玛丽开始感到绝望。只要有一杆枪,或一把刀,她就有可能打伤或捅伤她的姨父,或至少让他不敢轻举妄动,那个可怜的男人就可趁机逃离酒吧。

他们是很奇怪的一群人,各色人等都有。在酒吧里,他们聚在乔斯·梅林周围。玛丽安全地身处柜台后面,被一排瓶子和杯子半遮着。她能够看见客人,但客人看不见她。他们要么跨坐在凳子上,要么四仰八叉地躺在长椅上,要么靠着墙,要么无精打采地依偎着桌子。有一两个人,他们的脑袋或肠胃似乎不及其他人的,现已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他们大多脏兮兮的,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头发蓬乱,指甲开裂。他们要么是流浪汉,要么是无赖,要么是偷猎者,要么是小偷,要么是偷牛贼,要么是吉卜赛人。其中有个由于经营不善和欺诈行为而失去了农场的农民,有个点着了主人干草堆的牧羊人,还有个被逐出德文郡的马贩子。一个家伙是朗瑟斯顿的补鞋匠,利用职业之便进行销赃。地板上躺着一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的家伙,他曾经是帕德斯托一艘纵帆船的船员,却把船开到了岸上。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远处的角落里,啃着他的手指甲。他是伊萨克港的渔民。有传言说,他把金子装进一个长袜,藏在了他小屋的烟囱里。至于金子从哪儿来,却没人说得清。有些人就住在附近石山的背阴处,除了沼泽、湿地和花岗岩,对别的地方一无所知;有个人没带灯笼,从拉夫石山之外的克劳迪沼泽过来,大步穿过了布朗威利山;另外一个来自奇石岭的人坐在那里,将靴子放在桌上,脸埋进了一杯麦芽酒里;一个可怜的、笨头笨脑的家伙坐在他的旁边,这个家伙跌跌撞撞地从道兹玛利沿着小路而来,他有块胎记,从脸的这头延伸到那头,闪着紫光。他不停地用手抓它,脸颊也被拽起。玛丽站在他对面,尽管中间隔着瓶子,但玛丽还是感到恶心,几乎要晕过去。酒吧里弥漫着难闻的酒气、烟草的臭气和久未洗澡的躯体挤成一团的恶臭,玛丽觉得她体内升起一股生理上的厌恶。她知道,如果她要长时间地待在这里,就非得忍受不可。还算幸运的是,她不必在他们中间走动,而只需站在吧台后面,尽可能地藏起来,然后洗洗涮涮,就着酒龙头或酒瓶给杯子倒满酒。乔斯·梅林会亲自把酒杯递给顾客,或拉起吧台挡板,大步走进房间,嘲笑一下这个,唾骂一下那个,拍拍这个人的肩膀,朝那个人伸伸头。酒吧里的这群人起初闹作一团,好奇地盯着玛丽,或是耸肩或是傻笑,之后便不理睬玛丽了。他们相信她是老板的外甥女,或老板娘的女佣,就像老板介绍的那样。当然了,一两个年轻人会和她说话,找她麻烦,但他们也惧于梅林的眼神,唯恐亲密的举动会惹怒他:他把她带到牙买加旅馆,也许是为了供他自己玩弄。于是,没有人打扰玛丽了。她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假如她知道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想必当晚就会怀着羞愧、厌恶之情离开酒吧。

她现在已顾不上自己的安全了。无论如何,她被发现都是迟早的事。再说了,蜷缩在这空荡荡的客厅里也没多大意义。她先前的昏厥只持续了一瞬间,她为自己的软弱感到失望极了。她从地板上站起来,双手放在门闩上以减轻动静,把门打开了一道缝。除了时钟嘀嗒走动的声音,客厅里再无响声。后面走廊里的光束也消失不见。酒吧的门肯定关了。在这一刻,陌生人也许正在为他的生命而搏斗,在乔斯·梅林的大手里奋力呼吸,在酒吧的石头地板上来回扭动。不过,她什么也听不见。无论那扇紧闭的门后面发生了什么,都无声无息。

那些从沼泽地来的人鱼贯而入。他们迅速地悄悄穿过院子,仿佛不想被人看见。他们绕过墙,从门廊下面经过,敲酒吧的门,获准进去。在昏暗的光线里,他们变得模糊,几乎就像影子。一些人提着灯笼,但灯笼飘忽不定的光似乎让他们感到担忧,他们试图用外套盖住灯笼,把光遮住。有一两个人是骑着马进院子的,马蹄踏过石头,急促的嗒嗒声在静寂的夜里响起,显得格格不入。紧接着,马厩的门在门轴上吱呀呀地转动,骑马而来的人低语着把马领进隔间。其他人则显得更加鬼鬼祟祟:既没带火炬,也没带灯笼,而是拉低帽子,外套裹到下巴,飞一样掠过院子。他们的动作之隐秘,恰恰暴露他们不想被人看见的心思。他们鬼鬼祟祟的原因不得而知,但路过的旅人都能看出,今晚的牙买加旅馆将殷勤待客。光线从通常关了窗、上了闩的窗户里照射出来。随着时间流逝,夜色渐浓,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越来越响。人们时而歌唱,时而喊叫,时而大笑,仿佛一旦进了屋,和酒吧里的同伴挤在一起,点上烟,倒上酒,那些来时偷偷摸摸、好像见不得人的家伙就不再恐惧,把所有的谨慎都抛之脑后。

玛丽正要再次走进门厅,从台阶上爬到远端的走廊,一阵响声从她上方传来。她停下脚步,抬起了头。那是一块木板在咯吱咯吱地响,然后停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的头顶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佩兴丝姨妈睡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在房屋的另一端。而玛丽亲耳听闻,小贩哈里十分钟前就骑马离开了。姨父和陌生人在酒吧里,自打她下楼之后,便没有人上楼。然而,木板又咯吱咯吱地响了,轻轻的脚步声还在继续。有人在楼上的空客房里。

玛丽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她都要算不清时间了。她乘坐马车是在星期一吗?如果是那样,那今天就是星期六。星期六的晚上。她立即明白了乔斯·梅林的意思:牙买加旅馆今晚有客人。

玛丽的心脏开始怦怦直跳起来,呼吸也随之加快。无论藏在上面的人是谁,他都藏了很久。他肯定自傍晚以来就躲在那里,等待着。当玛丽上床睡觉时,他肯定就已经躲在门后了。如果他后来离开了,那她应该能够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也许,他也像她那样,透过窗户看到了货运马车的抵达,看见那个傻瓜尖叫着,跑上了那条通向道兹玛利的小径。她和他曾经仅仅有一墙之隔。他肯定听见了她的一举一动,包括她倒在床上,后来的穿衣声响,以及开门的动静。

玛丽正要转身上楼回房间,但乔斯叫住了她。“我告诉你,今晚休想在上面偷懒。酒吧里有活儿,你要和你的姨父一起干。你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吗?”

因此,这人肯定希望自己继续躲藏下去,否则当她来到楼梯平台时,他就会在那儿拦住玛丽。假如他是酒吧里那伙人中的一员,那他肯定会质问她在这里干什么,是谁让他进来的?他是什么时候进入房间的?他藏在那里,肯定是为了避免被走私者看见。因此,他不是他们的同伙,而是她姨父的敌人。脚步声现在停了。虽然她屏住呼吸,用心聆听着,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不过,她判断得没错,她相信她的判断是对的。有人一直藏在紧挨着她房间的那间客房里。他也许会是一个伙伴,能和她一起拯救酒吧里的陌生人。她的脚刚踏上楼梯最下面的一级台阶,光束就再次从后面的走廊照射出来。她听见酒吧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她的姨父正走进客厅,很快就要经过拐角。玛丽已没时间上楼,于是她被迫快步走回客厅,站在门后,用手抵着门。客厅里很暗,他根本不可能发现门没上闩。

玛丽马上就看出来,姨妈一改过去那个星期仅有的一点无忧无虑,又变回了以前那个神经兮兮、心烦意乱的样子。

她浑身颤抖,既感到刺激,又感到恐惧。她在客厅里等待着,只听见旅馆老板穿过客厅,走上楼梯,向上方的楼梯平台走去。他在她头顶上方的客房门外停住脚步,等待了片刻,仿佛也在倾听某种反常的动静。然后,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他的笑声刚停,佩兴丝姨妈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又露出紧张、忧心忡忡的表情。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几乎像个白痴。只要她丈夫在场,她就是这副样子。

木板再次咯吱咯吱地响起来。有人走过客房地板,打开了门。玛丽的心沉了下去,最初的绝望又回来了。这个人肯定不是她姨父的敌人。最初让他进来的也许正是乔斯·梅林本人,在傍晚的时候,趁着她和佩兴丝姨妈在收拾酒吧待客,他就躲在那里等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他应该是老板私下的朋友,不愿意掺和老板今晚的事儿,甚至连老板娘都躲着不见。

玛丽挤出了一丝微笑,问他旅途是否愉快。“愉快个鬼,”他回答说,“但是有钱挣,我只在乎这个。如果你想问我是不是一直和国王待在宫殿里,那肯定不是。”他喊道,还因为他自己开的玩笑而大笑起来。他的妻子出现在他身后,也跟着吃吃地笑着。

她姨父应该知道那个人一直在这儿。这也是他把小贩打发走的原因:他不希望小贩看见他的朋友。她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上楼去敲客房的门。

“喂,”他吼道,“别一看见我就把脸拉那么长。你不愿意看见我?你是不是很想我呀?”

假如他们走进她的房间,看看她是不是在那里睡觉,结果会怎样呢?一旦他们发现她不在房间,她就几乎没有希望了。她扭过头,瞥了一眼后面的窗户:窗户关着,上了闩,无路可逃。他们现在正在下楼,然后在客厅门外停了一会儿。玛丽一时间觉得他们会进来。他们离她太近了,她几乎能透过门缝碰到她姨父的肩膀。姨父张口说话了,仿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

她尽可能悄无声息地打开门,但门擦着了石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是在表达不满。响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不一会儿,旅馆老板就低着头避过横梁,从后面出来了。他的衬衫袖子卷到了肘部,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和一块布。他似乎兴高采烈,挥动着玻璃杯,冲着她喊叫。

“你说吧,”他说,“你说了算,而不是我。我会照你说的做,要不我们俩一起做。你下命令吧。”

玛丽转身,背向吉尔玛山开始奔跑。她穿过沼泽,在石楠和乱石丛中蹒跚而行。她不停地奔跑着,直到沼泽消失在山丘后面,那座危岩自身也隐而不见。她去的地方比她原本打算的要远,回家的路很长。等到她把最后一座山丘抛在身后,牙买加旅馆的烟囱在她前面拔地而起,高耸在蜿蜒的道路之上,仿佛已过去了亿万年。她穿过院子,发现马厩的门开着,矮种马在马厩里面,不由得心里一沉:乔斯·梅林回来了。

由于被门遮挡着,玛丽既看不见她姨父这个新出现的同伙的模样,也听不见他说话。即使他做了什么姿势或手势,她也看不见。他们没有在客厅外逗留,而是转过身,沿着门厅顺着远端的走廊,朝着外面的酒吧走去。

这应该就是吉尔玛山了。乔斯·梅林就出生在那片坚硬乱石堆中间的某个地方,某个山梁遮住阳光的地方。他的弟弟现在生活在那里。马修·梅林就淹死在她下面的沼泽里。在她的想象中,马修正昂首阔步地走在高地上,吹着口哨,耳边回荡着小溪的低语,不知不觉夜幕就降临了;他转了个弯,步伐踉跄起来。在她的想象中,他停住脚步,思考片刻,轻声咒骂几句,然后耸耸肩,转身投入了暮色之中。他又有了信心。但是,他还没走上五步,就感到地面在脚下一沉。他趔趄了一下,跌了一跤,膝盖以下没入杂草和烂泥里。他伸手去够一簇草丛,但在他的重压之下这簇草也沉了下去。他踢腾双脚,但无济于事。他又踢腾了一次,拔出了一只脚,但就在他轻率、惊慌地向前跳时,脚又踩进了更深的水中。他现在无助地挣扎着,用手击打着杂草。她听见他吓得大叫起来,一只麻鹬从他前面的沼泽中飞起,拍打着翅膀,发出凄厉的叫声。当那只麻鹬飞出视线,消失在山梁后面,沼泽再次归于沉寂。除了一些草茎在风中颤动的声音,四周一片寂静。

然后,酒吧的门关上了。她再也无法听见他们的声音。

一天,她朝着他第一天晚上给她指的方向,穿越了东沼泽。她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条南北向的山梁。山梁四周都是荒凉的沼泽。她独自站在山梁上,只见地势渐低,伸向一片暗藏凶险的低洼湿地。一条小溪汩汩地流淌着,欢唱着,从湿地中穿过。另一侧的远处,一堵危岩拔地而起,高耸在湿地之外,就像一只五指张开的手,粗大的手指直插天空。危岩粗糙的表面仿佛是在花岗岩中雕刻而成,它的斜坡呈现出一种令人厌恶的灰色。

她先是出于本能,想抽掉门闩,跑到路上,离他们远远的;但转念又一想:这么做并没有用。据她所知,小贩或其他人很可能会沿着公路,每隔一段设置一个岗哨,以防不测。

玛丽·耶伦在沼泽里行走,登上石山,在泉水和溪流旁的低坡上休憩。当此之时,她想到了乔斯·梅林,想知道他的童年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是怎样横七竖八地成长,就像矮小的金雀花,被北风吹掉了开在他身上的花朵。

这个新出现的人虽然整晚都躲在上面的房间里,但似乎并没有听见玛丽离开房间的声响。假如他听见了,他现在应该已经把这一情况告知她的姨父,他们就会开始寻找她。除非他们认为她根本无关大局,无论怎样都难掀起波澜。酒吧里的那个人才是他们首先关注的对象。至于她,以后再收拾也不迟。

怪风阵阵,不知道从哪里吹来。这风悄悄拂过草丛,草丛微微颤动。风吹过石头凹处的小水洼,发出阵阵叹息,水洼随之荡起涟漪。有时候,风大吼大叫,吼叫声在裂隙中回荡,接着又呻吟悲泣起来,最后渐渐平息。石山寂静,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一个已经过去、消失得无踪无际、仿佛从未有过的时代,一个还没有人、山丘上只有野兽出没的时代。空气里有一种寂静,一种奇怪、古老的安宁。那并非上帝的安宁。

玛丽肯定站了十分钟或更长的时间,等待着某种声响或信号,但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门厅里的时钟在嘀嗒嘀嗒地走着,慢吞吞地喘着气,无动于衷,成了老态龙钟和漠不关心的标志物。她一度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喊叫,但它很快就消失了,如此微弱、遥远,怪异非常,仿佛一切都出自她的想象,由她自夜半以来目睹的一切幻化而成。

黑牛在下面的沼泽地里吃草。它们的蹄子小心翼翼地踏在结实的地面上,以天生的机敏避开诱人的草丛,因为那根本不是草丛,而是潮湿的沼泽正在叹息连连,窃窃私语。风吹上山丘,穿过花岗岩的裂隙,发出凄厉的呼啸;有时候,这风又战栗得像个饱受疼痛的人。

然后,玛丽走了出来,穿过客厅,走向那条黑暗的走廊。酒吧门缝下没有光线漏出,蜡烛肯定被吹灭了。他们三个是不是正坐在房内的黑暗之中?一想到他们,玛丽的脑海里就升起一幅丑陋的景象:他们组成了一个沉默的、凶恶的团体,被某种她不明了的目的主宰着。而正是由于烛光熄灭了,那种寂静才显得越发可怕。

有些石头宛如巨大的家具,形状怪诞、歪歪扭扭。稍小些的碎石躺在山顶上,酷似巨人,巨人庞大、横卧的身躯为石楠和一丛丛杂草投下阴影。一些长石直立着,以一种古怪、不可思议的方式保持着平衡,仿佛斜倚着风;另一些石头平如祭坛,它们光滑、发亮的脸庞仰向天空,在等待永远不来的祭品。野羊栖息在高耸的石山上,还有渡鸦、老鹰。这些山丘是一切形单影只的生灵的家园。

她冒险来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但什么也听不见——无论是低语声,还是有呼吸的活人发出的真真切切的动静。那种陈旧、发霉的酒味儿曾整晚都在走廊里弥漫,但如今已完全消失,钥匙孔里透出一股稳定的气流。玛丽按捺不住一时的冲动,拉起门闩,打开门,走进了房间。

她分辨不出这些沼泽终于何处,除了有一次,她向西走去,在登上牙买加旅馆后面最高的石山后,她看见了银波粼粼的大海。这是一个寂静而辽阔的地方,未曾受到人类活动的影响。在高高的石山上,嶙峋的怪石紧紧挨靠在一起,仿佛一个个哨兵,自上帝之手初创它们以来,就站在那里。

房间里空无一人。通向院子的门开着,十一月清新的空气在房间里弥漫。正是因此,走廊里才有了气流。长椅空着。在第一次打斗中倒地的桌子仍躺在那里,三条桌腿指向天花板。

沼泽比她最初以为的还要荒凉。它们就像一片浩瀚的沙漠,从东向西展开。偶尔有小径穿越表面,高大的山丘割裂了天际线。

不过,那些男人已经离开。他们肯定在厨房外面左拐,然后径直走向了沼泽,因为假如他们横穿公路,她应该能够听见。此刻,她觉得风凉凉的、甜甜的,吹拂过她的脸颊。姨父和那些陌生人已经离开,房间再次显得无害、冷清。恐怖气氛已经消失。

她不用去酒吧,老板不在家时,没有人去那里。在帮着姨妈做完家务、厨房的事之后,她就自由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佩兴丝·梅林不喜欢到处走,她不愿意去比旅馆后面的养鸡场更远的地方,也摸不清东南西北。她模模糊糊记得那些石山的名称,因为她听她丈夫提过,至于它们在哪儿,怎样才能去到那里,她就不知道了。于是,到了中午,玛丽会自个儿出去转转。除了太阳和一种可靠的、根深蒂固的常识,没有什么东西指引她。作为一个乡下女人,这种常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月亮的最后一道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个白色圆圈,一个手指状的黑影移动到了圆圈里。那是一个影子的投射。玛丽抬头看向天花板,只见一根绳子从梁上的钩子垂下来。形成白色圆圈里的黑色斑块的,正是绳头。在从敞开的门进来的气流的吹拂下,它不停地摇来荡去。

乔斯·梅林离家已近一个星期。在那段时间里,玛丽逐渐了解了这片地区的一些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