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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最初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母亲对此一无所知。我们还以为你住在博德明,你结婚的时候,信是从那里寄出的。”

佩兴丝姨妈沉默了。她已经无计可施,像一头骡子那样硬挺着坐在那里。玛丽试着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在博德明认识了你姨父,但我们从没在那里生活过,”佩兴丝姨妈慢吞吞地回答道,“我们在帕德斯托住了一阵子,然后我们就搬到了这里。你姨父从巴萨特先生手里买下了这家旅馆。这间旅馆先前空了有些年头了,你姨父觉得它正符合他的需要。他想安顿下来。他这辈子没少漂泊,去了很多地方,多得我连名字都记不住。我想他曾经在美洲待过?”

“佩兴丝姨妈,一个做正当生意的旅馆老板,人们干吗搅和他的事儿呀?无论一个人多么暴躁,他的脾气也不会把人吓跑。这不是理由。”

“在这个地方安家似乎挺搞笑的,”玛丽说,“还会有比这里更糟糕的地方吗?”

“你姨父乔斯脾气暴,”她说,“你昨天不是没领教过。他很容易被激怒,也不想让人搅和他的事儿。”

“这儿离他老家近,”姨妈说,“你姨父的出生地离这里只有几英里,在十二人泽上面。他弟弟杰姆现在只要不在乡间游荡,就会住在那儿的一座农舍里。他有时候也会来这儿,可你姨父乔斯不怎么关心他。”

佩兴丝姨妈的脸色变了。她现在脸色惨白,眼神飘忽不定。她咽了口唾沫,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巴萨特先生光临过旅馆吗?”

“昨天的车夫对我说,体面人都不来牙买加旅馆了。他说他们害怕。”

“没有。”

“我们有顾客呀,”佩兴丝姨妈不高兴地说,“我已经说了。有从农场和偏远的地方来的人。这方圆几英里的沼泽上散布着农场和农舍,人们就是从这些地方来的。有些晚上,酒吧里都是人。”

“为什么不来?难道不是他把旅馆卖给了我姨父吗?”

“佩兴丝姨妈,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如果一家旅馆不能在夜里给正经旅客提供床位,那它还有什么用啊?把它盖起来,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如果没有顾客,那你们又要靠什么维持生计?”

佩兴丝姨妈摆弄着手指,嘴巴嚅动着。

佩兴丝姨妈沉默了一会儿,嘴唇嚅动着,手指在裙兜里扭动。“你姨父乔斯不喜欢人们在这里停留,”她慢吞吞地说,“他说你永远也不知道你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唉,在这个孤零零的地方,我们可能会在我们自己的床上被杀害。这样的路上什么人都有,不安全呀。”

“这里面有些误会,”她回答说,“你的姨父是通过一个朋友买下旅馆的。直到我们搬进来,巴萨特先生才知道你姨父是谁。他对此不太高兴。”

“你怎么这样说呢?要知道,客厅闲置在那,客房里堆着木材,只适合老鼠住。我都亲眼看了。我以前也去过一些比这里小得多的旅馆。我们老家的村里就有个旅馆,老板是我们的朋友。妈妈和我经常在客厅里喝茶,尽管只有两个房间,但都装备齐全,适合旅客住宿。”

“他为什么不高兴啊?”

“他们停留呀。他们经常到酒吧讨酒喝。我们这儿的顾客不少呢。”

“你姨父年轻时住在特雷瓦萨,从那以后他就没见过你姨父。你姨父年轻时很野,粗暴得出了名。但那不是他的错,玛丽,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梅林家的人都挺野的,我敢保证,他弟弟杰姆比他还糟糕。可巴萨特先生听了不少关于你乔斯姨父的不实之词。等他发现他把牙买加旅馆卖给了你姨父,他很生气。好了,情况就是这样。”

“是呀,佩兴丝姨妈,可他们为什么不在牙买加旅馆停留呢?”

佩兴丝又靠回了椅子,这番盘问使她精疲力竭。她眼睛里流露出乞求的神情,希望玛丽不要再问下去。她拉着脸,面色苍白。玛丽看得出来,她的姨妈受够了,但她凭着年轻人那股相当残忍的鲁莽劲儿,又斗胆提了一个问题。

“佩兴丝姨妈,”玛丽开口了,“为什么我姨父成了牙买加旅馆的老板?”这一突袭使姨妈猝不及防。她盯着玛丽,盯了好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她开始面红耳赤地嚅动嘴唇。“为什么?”她结结巴巴地说,“这里……这里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地方,就在路上。你能看出来,这是从南边通过来的一条主要道路,马车一个星期经过两次。它们从特鲁罗、博德明这些地方过来,去朗瑟斯顿。昨天你自己不就来了吗?路上人流不断。有旅客、绅士,有时候还有来自法尔茅斯的水手。”

“佩兴丝姨妈,”她说,“我希望你看着我,回答一下这个问题,然后我就不再惹你烦了。走廊尽头那个上了门闩的房间,和夜里停在牙买加旅馆外面的马车有什么关系?”

玛丽感到身体复苏了些,情绪也高涨起来。她走回旅馆,去找佩兴丝姨妈。她食欲大增,希望晚饭已经做好了。她狼吞虎咽地吃着芜菁炖羊肉,饥饿感终于消失了。她觉得她的勇气又回来了,于是准备冒险问姨妈几个问题。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就像她此前草率脱口的许多话那样,她希望自己没有说这句话。不过,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伤害已经造成。

水的味道虽然浓重,但令人满足,因为她不渴了。

一种奇怪的表情慢慢爬上了佩兴丝姨妈的脸庞。她大而空洞的眼睛恐惧地瞪着桌子对面,嘴巴颤抖,手无意识地伸向喉咙。她看起来很害怕,忧心忡忡。

无论这个新地方多么可怕、可恶,无论它多么荒凉,只有牙买加旅馆独立山丘,抵御四面来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挑战的气息,激励玛丽·耶伦去冒险。空气刺痛了她,使她双颊发红,双眼冒火。它戏耍着她的头发,拨弄着发丝拂过她的脸,她深深地呼吸,把它吸进鼻孔,吸入肺里,觉得它比苹果酒的气息更凉,更香甜。她走向水槽,把手放在泉眼下。泉水清冽,哗哗流淌。她喝了一些,觉得这水和她以前喝过的都不一样,有些苦涩、可疑,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泥炭味,就像厨房里的泥炭火冒出的烟。

玛丽把椅子往后面拉了拉,跪在她的旁边,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头发。

主屋和外屋从三面围出了一个正方形的小院子,院子中央有一道草坡和一个饮水槽。外面就是一条小道,它宛如细细的白色缎带,沿着两个方向,向远处的地平线延伸。小道两侧都是沼泽,被瓢泼大雨打成了湿漉漉的棕色。玛丽走到路上,极目远眺,但除了黑色的山丘和沼泽,一无所见。矗立着高耸烟囱的灰石板色旅馆虽然看上去令人生畏、杳无人迹,却是整个地区仅有的居所。在牙买加旅馆西边,石山高耸。有些石山平坦似丘陵,草地在时隐时现的冬阳下泛着黄光;另一些却显得狰狞凶险,山顶布满花岗岩与碎石块。太阳不时被云层遮住,长长的影子犹如一根根手指,在沼泽上飞掠而过。山丘的色彩变幻,有时是紫色的,有时墨染一般,有时五色缤纷。紧接着,阳光穿透一片云,有气无力地照射下来,一座山丘便染上了金褐色,附近的山丘依旧在昏暗中独自憔悴。风景随时变幻,东边艳阳高照,沼泽静止如沙漠;而在西边,一片锯齿状的、形似拦路强盗斗篷的云朵飘来,严冬便会降临,把冰雹、雪花、飞沫般的急雨洒在花岗岩山丘上。空气凛冽、香甜,冷如让人觉得置身山间,纯净得不可思议。这对玛丽而言是一个新发现,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赫尔福德温暖、和煦的天气,以及高高的树篱和防护林。在那里,就连东风[1]也不令人生畏,海角的狭长港湾庇护了陆地上的生灵,只有河流奔腾不息,裂岸惊涛泛起泡沫。

“我很抱歉,”玛丽说,“不要生我的气。我这人粗鲁,没有礼貌。这事本与我无关,我没有权利问你,我真感到羞愧。请、请你忘了我说的话。”

玛丽猜测她的房间原本也差不多如此,多亏了姨妈才有了现在这些家具。她不敢沿着更远处的走廊进入其他房间。在这个房间下面,有一条很长的和上面的走廊平行的走廊。朝向与厨房相反的方向,沿着这条走廊走下去,有另外一个房间,门锁着。玛丽走到院子里,想透过窗户往里看,但窗框上钉着一块木板,房间里的情况不得而知。

姨妈把脸埋在手里,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理睬玛丽。她们默默地坐了几分钟。玛丽抚摸着姨妈的肩膀,亲吻着她的手。

尽管有这么多接连出现的令人不快的迹象,这个酒吧却是旅馆里唯一有生机的房间,让人没有忧郁、悲伤之感。其他房间好像被忽视或闲置了。就连门廊边的客厅也给人一种寂寞之感,仿佛距离上一个正直的旅人踏进门槛、在熊熊燃烧的炉火前烤暖脊背,已经过去很久了。楼上的客房甚至更糟,看起来急需修葺。一间客房被用作杂物间,墙边堆着一摞箱子,还有被老鼠啃噬、撕裂的鞍褥。对面的房间里,一张坏掉的床上还堆着土豆和芜菁。

然后,佩兴丝姨妈露出了脸,俯视着玛丽。

这是一个阴暗、布局凌乱的地方,有长长的走廊和奇怪的房间。酒吧有个单独的入口,在房屋一侧。虽然现在酒吧空无一人,但空气里某种非常浓郁的气味让人觉得这里曾经高朋满座:萦绕的旧烟草味儿,酒的酸臭味儿,污渍斑斑的长椅上还留着兴奋、肮脏的人们挤成一堆留下的痕迹。

她恐惧的眼神消失了,人也平静下来。她抓起玛丽的手,凝视着玛丽的脸。

她们上午干的都是寻常的家务活儿,玛丽因此可以比较彻底地探查旅馆。

“玛丽,”她说,声音低沉,几乎像是耳语,“玛丽,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因为有很多问题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但是,因为你是我的外甥女,是我姐姐的孩子,我必须给你一些忠告。”

至于佩兴丝姨妈听没听进去,玛丽看不出来。她倒是时不时地点点头,努起嘴唇,摇摇头,几乎没有说什么。但是在玛丽看来,多年的害怕和焦虑已让她丢失了注意力,内心的恐惧令她对任何交谈都心不在焉。

她扭过头,瞥了一眼,仿佛害怕乔斯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玛丽能够看出来,姨妈尽量说一些和她自己当下生活无关的事情。她好像挺怕人问她问题,玛丽于是放过了她,开始讲述自己在赫尔福德最后几年的情况,坏年景造成的压力,以及她母亲的病和死。

“牙买加旅馆发生了一些事情,玛丽,我从来不敢声张。邪恶的事情。我不能告诉你,我甚至对自己都不说。你慢慢就会知道了。生活在这个地方,免不了的。你姨父乔斯和一些奇怪的人混在一起,他们做奇怪的生意。这些人有时候夜里来,从你门廊上面的窗户里,你会听见脚步声,听见说话声,听见敲门声。你姨父会让他们进来,沿着那条走廊,带他们去那个锁着门的房间。他们进到里面,从上面我的卧室里,我能模模糊糊地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他们能说好几个小时。天不亮他们就离开了,一点儿痕迹都不留。等他们来了,玛丽,你什么也不要对我说,不要对你姨父乔斯说。你一定要躺在床上,用手捂住耳朵。你千万不要问我,不要问他,不要问任何人,因为你要是能猜到我知道的情况的哪怕一半,你的头发就会变得灰白,就像我这样。你说话会颤抖,夜里会哭泣,你美好而又无忧无虑的青春会死去,玛丽,我的青春就是那样死掉的。”

她们都避免提起昨晚的事情,也没说到乔斯。至于他去了哪儿,去干什么了,玛丽既没问,也不关心。只要能摆脱他,她就够开心了。

然后,她从桌子旁站起来,把椅子推到一边。玛丽听见她迈着沉重、蹒跚的步伐上了楼梯,沿着平台走向她的房间,关上了门。

佩兴丝姨妈从屋后面的养鸡场进来了,围裙里兜着母鸡新下的蛋,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我想你可能想要一个当早餐,”她说,“昨天晚上我看你太累了,吃得不多。我给你留了一点儿奶油,你可以把它涂在面包上。”今天早上她的举止看起来很正常,除了那通红的眼圈,暗示着昨晚是个不安之夜。显然,她在努力表现得开心一些。玛丽断定,只有在她丈夫在场时,她才会魂飞魄散,宛如惊弓之鸟,一旦他离开,她就会孩子似的把什么都忘了,并且能从微不足道的事情里找到乐趣,例如给玛丽做早餐,给她煮个鸡蛋。

玛丽坐在空椅子旁的地板上,透过厨房的窗户,她看见太阳已消失在最远处的山丘后面。要不了多久,一个阴沉而又怀着恶意的十一月的黄昏就会再次降临牙买加旅馆。

她匆匆地打开箱子,拽出她的厚裙子和五颜六色的围裙,以及她在农场穿的粗重鞋子。不到十分钟,她就下到了厨房,开始在后面的洗涤槽里洗漱。

[1] 英国的东风从欧洲大陆北部吹来,寒冷且凛冽。

玛丽醒来时,西风劲吹,太阳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水汽之中。咯吱咯吱响的窗户惊醒了玛丽,她从明晃晃的阳光和天色判断,她起晚了,肯定过了八点钟。她望向窗外,视线越过院子,看见马厩的门开着,外面的泥泞里有新鲜的马蹄印。她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她意识到,旅馆老板肯定不在家,她可以和佩兴丝姨妈单独在一起了,哪怕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