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寻她千百度 > 第55章 我这病2

第55章 我这病2

事实上,六妗子前脚出门,我就苏醒过来。一醒来,却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就急惶惶四下里寻找那两头老牛。见你嫂子进来,我就问她牛呢牛呢。你嫂子抹着眼泪没好气地说,吓死人了!你个挨千刀的!还管啥牛不牛的!她过来替我拽了拽被角,问我感觉咋样。我这才感觉自己的右半身麻麻的,使不上劲;左边的脑仁仁也雾腾腾的。我说,没事!咱又不是纸糊的。

后来,是三娃子用架子车把我送回家的。你嫂子正在家里擀面,看我人事不省,又听三娃子说了我的犯病症状,就怀疑我是在犁地时冲撞了啥不干不净的东西,赶紧请来了六妗子。六妗子一到我家,就命令我爹给灶爷、土地,还有家宅六神上香。然后,她单手擎着一面簸箕,在我脸上面晃荡,嘴里还念念有词的,把前些年死去的乡邻们一个个询问了一番,看我是不是冲撞了他们。要是我冲撞了他们,就罚我给他们送些纸钱去,还要到他们坟头磕头请安。结果,簸箕一直在晃,跟以前一模一样地晃荡。六妗子又问到了八方土地,十殿阎罗,神鬼看样子也没有给她任何明示。她嘴里就很自然地念叨起了送子菩萨,问是不是我当年偷神像冲撞了菩萨。晃动的簸箕立马打住了,定在空中。六妗子冲昏睡中的我龇牙咧嘴骂了一句:做了孽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骂完,扔了簸箕,拍拍屁股走人。我爹,还有你嫂子追出门想问个究竟,她一概不理,只管颠着一双小脚往回赶。我爹赶紧拿了几块钱香火钱,踩着六妗子的脚步,追到六妗子家去了。

吃罢午饭,我就能下地活动了,行动自如得很。我爹高兴地说,六妗子还是神!我说,爹,你相信……?爹说,信了也没有坏处嗑。

秋风乍起,人家坟边的树木一个个呼天抢地的,枯黄的树叶子乱纷纷落地;脚跟前干黄的玉米叶片晃悠悠在地上爬行,像一条条蛇;远处近处的野菊花也像鬼的眼睛,闪闪烁烁的,明灭不定。

这时,三娃子犁完了我剩下的地,把牛给我赶了回来。一见我在院子里伸胳膊撂腿,就笑着骂我,狗日的,白白叫你吓死了几个细胞。我歉疚地说,叫你受麻烦了。送走了三娃子,我喝了一杯酽茶,抽了几根喇叭筒,惦记着上午跟张家老大说好的,下午要给他家犁地,就要套牛下地。你嫂子用围裙擦着手赶出门来,劝我下午在家歇歇,钱挣多少是个够啊。我爹也说,人做庄稼,跟牛马犁地一样,是一辈子的事,得悠着点。我核计这两头老牛闲时吃草吃料的,没少花费,趁忙时不赚回来,亏得慌。再者说,去年冬天给爹和儿子拥军看病的账还挂在保健站呢,得赶紧挣些钱还上。就说,没事!咱这身体又不是纸糊的。结果,那天下午,生意还出奇得好,给张家老大犁完地了,又给刘寡妇家犁了亩半。算下来,毛收入也十八块钱哩。

结果,正犁地时,犁把儿突然间就从我的手里脱落了,牛拉着犁只顾着往前窜。窜了几步,犁架子就一头栽倒在地。我想斥骂牛,嘴张得圆呵呵的,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想往前紧赶两步,却挪不动脚;想扬起鞭子抽打牛,左手也使不上劲,鞭子只在空中画着圈儿。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一样,我被定在了原地。一时间心里惊慌得不行,感觉自己好像正往无边的黑暗里坠落。昨晚的梦境像过电影一般,一幕幕再现。自然,都是黑白电影,都是很不吉祥的黑白画面。

第二天一早,却有一个消息在街巷里炸翻了天。跟我一个教室坐到了七年级的寿民死了。死得很突然,也很蹊跷。早上爬起来刚穿上上衣,就一头栽倒在炕上,再没醒过来。家里人火急火燎用架子车把他拉到保健站,医生翻翻他的眼皮,咕哝一声,拉回去吧。寿民的媳妇一路上那个哭呀,掏心挖肺地,听着让人眼眶忍不住热辣辣的。街巷里的人们议论说,成年四季给人家盖房子挣钱,就没见他消停过,只能是累死的。我想到了我昨天的突然发病,心里头也有些惶然。我爹也紧张,他把我这次的犯病,跟十几年前打胡基那次犯病联系到一块了,说我是不是留下了啥病根呀?要不,赶紧找医生给看看。听了爹的话,我心里愈发沉重。但还是在吃过早饭后,赶了牛要去下地。要我犁地的人家排着队哩。

我的生意也就是在种小麦时才开始的。我吆喝着两头老牛,为乡邻们犁地,挣一些功夫钱。就在给三娃子犁地时,病犯了。到现在我还能记得,犯病的前一天晚上,我做梦就不好。本来嘛,我劳累一天,早已人困马乏了,是能睡个囫囵觉的,可那天晚上,梦却像是连续剧,一个接一个,还都不是啥好梦。做梦不好,第二天早上醒来,人的情绪就不好,好像总感觉有啥事没有做好,心里猫抓猫挖的。不是我迷信,我从来都不相信梦有预兆的。不像有些人,每天早上都要把梦记住,自认为是好梦了,喜得嘴都合不拢;感觉梦不好了,心里惶惶的,就去找六妗子解梦。或者,把梦写在南墙上,让太阳去照,好驱灾纳祥。我很少能记住梦的,不操心这些。

走到街口大槐树下时,却看见六妗子坐在树根的石头上,几个老太婆围着她。个个脸色都很沉重,想必也是在议论寿民的死。我跟她们逐个打了招呼,就要走过去,却听六妗子忽然说话了: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饶你到五更。我停下脚步,跟六妗子打趣道,六妗子,你问问阎王,看他老人家啥时候收回我的小命。其他几个老太婆都用凶狠的眼神瞅着我。其中一个当时就骂我乌鸦嘴,不懂人事。六妗子用硬硬的目光打量我一番,龇牙咧嘴说,你在尘世上的罪还没有受够哩!

秋忙是很繁琐的。收玉米前,先要拔了玉米行间套种的绿豆或者红小豆,家里的妇女和老人就在家里忙活着晒豆杆,打豆子,晒豆子。壮劳力呢,就下地扳玉米棒子了。那时候,广播上整天说要实现农业机械化,其实,务弄庄稼靠的还是肩扛背驮。在咱中国,啥喊得最凶,啥就最稀缺。现在呢,为啥不喊农业机械化了,因为已经基本实现了。玉米棒子塞满了一背篓,人就吭哧吭哧背出玉米地,倒到地头的架子车里。架子车装饱了,又吭哧吭哧沿着疙瘩路拽回家里。到了晚上,一家人就围在玉米堆旁剥玉米壳,有说有笑的,消消停停的。家里有老人的,老人还给娃娃们讲故事,讲很古很远的故事,听得一家人都抻直了脖子,竖起了耳朵。不只不觉间,一大堆玉米的壳剥完了,该编的玉米辫子也都编好了,只等着第二天拴到墙上的木橛上,或者早已搭好的玉米架上。等到该上墙或者上架的玉米棒子都收拾停当了,又要挖地里的玉米杆,一头一头挖。所有玉米杆都放倒了,又捆成一捆一捆的,装到架子车上,又是吭哧吭哧拽回家。平时做饭要烧这些玉米杆的,三九天也要用这些玉米杆来烧火炕的。等到野地里显得平展展的时候,野菊花也就开了,地垄上,沟渠边,崖畔上,到处都是,黄灿灿的,很惹眼。这个时节,就该种小麦了。整个秋忙,可以说是一环套一环,人忙得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你说累不累?你说苦不苦?我看哪,咱农民就不知道累,也不知道苦。整天喊累喊苦的人,是没有真正受过累、受过苦的人。咱农民干活时觉得身子骨不带劲了,就往地头一坐,喝一杯茶,抽一根喇叭筒,跟邻家地里的妇女开开荤的素的玩笑,啥乏劲都过去了。然后,拍拍屁股上的土,又走进田里,捞起家伙跟地球干上了。

我扬起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炸响,哈哈笑着,走了。

病第二次发作,是在分产到户以后,在一个秋忙里。

犁地时,一上午心里都不踏实。每回牛走到地头要转身时,总要趁着这个当儿,摇摇头,感受一下左脑仁里的动静,就好像左脑仁里藏着颗定时炸弹。还是有点晕乎乎的。吃罢上午饭,就独自一个跑到街西头的保健站去了。我说过了,我还欠着保健站的账没清呢,进保健站我是硬着头皮进的。也想好了,要是遇见保健站的出纳翠花,就主动跟她说,等秋忙一结束,我立马过来清账。还好,没遇见翠花,她大概回家吃午饭了。接待我的医生,就是那个李大鼻子,一个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头。最显著的特点是长着一个奇大无比的酒糟鼻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加上是江浙一带的口音,谁看病遇上他,都会犯头疼。我陈述了自己的病情。他按着我的脉搏,眼睛却是看着窗外的。忽然,他就说话了,用南腔北调的口音说我“脑子有问题”。在关中,“脑子有问题”是句骂人的话,我生冷地质问他,我没有对你不尊敬么,你咋骂我脑子有问题?老头见我误解了,用枯瘦的手指敲着自己的脑门,说,这儿,这儿,有毛病。我这才理解了他的意思。后来,那老头就给我开中药,开了满满一张纸的虫虫草草的。到划价处一划价,乖乖,六十多块!一个秋忙下来,我手脚不停,才能赚三四百块钱。他用笔给我胡乱划一些虫虫草草的,就要割去我一大块哩。我心疼啊。再说,我当时口袋里只装着六块钱。我装出急着要上厕所的样子,临出门前还跟李大鼻子问了厕所的方向,李大鼻子含混不清地应答了一句啥话,我也没听清,就急忙忙要往门外溜。谁知道,刚一出门,抬头就看见翠花进了保健站的院门。看到我,翠花眼里有亮光一闪。我赶紧对着翠花打招呼:回去吃饭了?没待翠花答应,我就直奔厕所方向跑去。

脱下裤子在粪池边蹲了好大一会儿,倒没屙出啥来,只是闻了一阵子臭气。期间,又摇了几次头,奇怪了,几次都感觉左脑仁跟右脑仁一样。没啥病么!我说。你才脑子有问题哩!我又说。隔着几道墙对李大鼻子说的。说完了,竖起耳朵,听保健站院子里没啥动静,估摸着现在出门不会遇见翠花,也不会遇见李大鼻子,我赶紧系上裤子,出了厕所,风一样旋过了保健站的院子。出保健站的院门时,我还没忘了回头看一眼,只看见李大鼻子依旧坐在他的桌子背后,正给一个妇女看病哩。我嘿一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