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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我这病1

其实,在当时我也就会这一招。俗话里说啥哩?说“一招鲜,吃遍天”,生产队上要是有了活路,队长首先想到的就是我。首先想到我自然是好事了,一来能多挣工分;二来呢,也显得咱有能耐么,活得还有些分量。队上来年开春要翻盖饲养室和保管室,队长就在前一年冬天派我和哑巴四民打胡基。胡基,就是砌墙用的……电影上叫啥?土坯。对,土坯!《牧马人》上那个男的,叫啥来着,就打这个。打胡基可不是轻省活,现在的年轻人你让他颠一天笨重的铁槌子试试?晚上睡炕上不哭爹叫娘地喊浑身疼才怪!第二天一早不感觉骨头散架才怪!可我们那时候身子骨就好像是铁打的,前一天颠一天槌子,第二天照样精神抖擞地去颠。加上是在寒冬时节,一天下来,手心手背上就皴满了碎娃嘴一样的伤口。晚上好不容易伤口上糊了一层硬痂,第二天一颠槌子,伤口又被震裂了,往外流黄水,疼得钻心。可还是手脚不停,只想着一天下来,就是毛十分工哩。冬天的野外死气沉沉的。往木模子里供土的四民是个哑巴,跟他正经说话他听不着,骂他一句他就吱吱哇哇。四周也没有观众看我们表演,很乏味的。只能听到我们这边,铁槌子砸在模子里发出的咚咚声,和这声响在野外产生的回音,也是咚咚的。咚咚咚,整天就咚咚咚。那一段时间,连晚上做梦,梦里也是咚咚咚的。

要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还是个很轻狂的小伙子。几百斤重的石碌碡,抱住一头,嗨哟一声,就能把它翻个个儿。编席的篾匠孙老四碾篾子时,每回都要请我。他碾篾子时,人在滚动的碌碡上缩手缩脚的,生怕有个闪失。我呢,你就想象吧,碾篾子能耍的能耐我都耍了,比现在的杂技还刺激。只要是我碾篾子,场院上肯定站一圈大姑娘小媳妇,和没上学的娃娃,等着给我叫好呢。石碌碡稳稳地停在高粱篾子的这头,我抹胳膊捋袖子一番之后,一脚蹬过去,碌碡就开始滚动了。篾子在碌碡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唤。等到碌碡滚出一米开外,我后脚一蹬,一个侧空翻,就稳稳当当站到了滚动的碌碡上。一时间叫好声四起。碌碡在我脚底下呼呼生风。这时,孙老四又扔给我一根锨把儿粗的棍子,我就又抡起了棍子。在头顶抡,抡出一个水都泼不进去的圆圈;分别在身子两侧抡,也抡出的是箭都射不进去的圆圈;在脚底下也能抡,就是慢一些,但棍子扫起的风,能吹干净沿路的地面。四下里的观众这时反倒没了声响。连一向聒噪的麻雀都悄悄灭灭的。静得只能听到棍子搅起的风声。真正演戏演神了,是没有掌声的。眼看着到篾子那一头了,我嗨哟一声扔了棍子,又一个前空翻,稳稳落地,早早就伸出脚板来,只等碌碡过来,再回蹬一脚,让它又滚回去。这时,掌声,还有欢呼声如梦初醒似的,响成一片片的。是吧,是比现在的杂技还精彩吧?要不,我咋经常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好日子消磨人哩,一个个显得没有精气神,就好像集体退化了。

忽然,有一天,我正颠槌子呢,就感到一股电流样的东西直蹿脑门。在脑门上打个回旋之后,电流又分散开来,沿着身板,像数不清的小虾米一样,往下蹿。蹿到脚底了,我就僵立在模子上,浑身都麻木了,不能动弹。槌子也早已从我手里滑落了,歪斜在碾盘旁边。四民大概看我神色不对头,两眼睁得跟杏核一样,龇牙咧嘴地乱叫唤。他嘴里发出的呜哩哇啦声,听起来飘飘忽忽的,像是从远处谁家坟头上飘来的一张张祭墓纸。一霎时,我感觉我好像在一个噩梦里。

?在我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这病就露了一回头。

四民机灵,扶着我坐下来,递给我茶水。我当时也想接过茶杯呢,可手不听使唤,只是抖抖索索的。四民就把茶杯递到我嘴边,让我一口一口吞咽。几口茶水下肚,我才感觉身上的麻木感退潮了,手脚能动弹了。伸伸胳膊,踢踢腿,还是个浑全人嘛!我站起来,再伸胳膊撂腿,一切自如。原地转了几个圈儿,我骂了一句,妈的!摸出旱烟来,卷了一根喇叭筒,噙上,点着了,狠吸几口。想再回到模子上,四民冲我直摆手,嘴里里呜哇呜哇地叫。我笑笑,说,哈!咱这身板!哈!不是纸糊的。说着,双脚已跨上模子,一只手捞过槌子来,咚咚砸了几下。没事!四民眉头皱得像一堆蚯蚓,吱哩哇啦还要叫,我骂了他一句,他才走过来,捞起了铁锨。

那天,身体虽然恢复自如了,可头晕却没有过去。一连三天,总感觉头顶晕乎乎的,像头皮下压了一层乌云。我依旧每天下地打胡基。生命在于运动么。这句话学校广播里每天早上都要说的。我想,我运动运动,加快血液循环了,头晕自然就会过去。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回想,我这病是咋么来的。老汉我一辈子不信神也不信鬼的,只相信前头有因,后头必定有果。想起来我这病其实是有根儿的。

可不知咋回事,我爹却知道了我在地里害病的事,就趁着夜里,生拉活拽把我领到六妗子家里,要六妗子给我向神要点药。当时“破四旧”已经把街口的老庙,“破”成了没窗子没门的空房子了,六妗子在家里偷偷供奉着送子娘娘。我迈进六妗子家门槛时,看得清清楚楚的,六妗子正借着灶火口的亮光,用一块烂布为她的孙子擦屁股呢。我感到好笑,连人人敬畏的神婆都干这等龌龊事,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了!我爹跟六妗子说明来意,六妗子手都没洗,就披挂上阵了,先在神龛前燃点了香烛,又对着木雕的神像双手合什,叽里咕噜念叨了一阵子。我爹肃立着,也一脸虔敬神色。我却忍不住想笑,要是真有天神神地奶奶,他们在享用六妗子的香火时,能闻出来其中的童子屎味吗?这时却听到一声威严的吆喝,跪下!是六妗子的。自打我们进门后,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爹赶紧扯着我跪下。见我跪下了,眼睛还不老实,四处乱瞅,我爹横了我一眼。我赶紧学着我爹的样子,闷着脸垂下眼帘。可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就偷偷睁开眼睛,看六妗子咋样向神要药。却看见六妗子当空里抓一把,搓几下手掌,然后往摊在香案上的一张黄表纸上甩一下,就能听见黄表纸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然后,又当空一抓,又搓手掌,又一甩手……这就是在向神为我要药吗?

那天,我顺着北街一摇三摆地挪着脚步。好长时间没有出过屋门的六妗子,却坐在临街的槌布石上,深眼眶里一双黑弹球一样的眼睛,森严严望着街道的尽头。她一看见我就叹息,啧啧,以前生龙活虎的二宝,咋就成了这个样子?老太婆还是前些年领着帮老婆老汉念阿弥陀佛时的高嗓门。我停下脚步,笑吟吟地望着六妗子,说,半身不遂么。六妗子黑眼眶里有冷冽的白光扑闪了两下,言之凿凿地说,你前辈子肯定做了孽。一街两行的大人碎娃就都笑出了声。我没好气地质问六妗子,做了啥孽?六妗子嘴唇蠕动了两下,撮紧了嘴巴,眼睛又望着街道的尽头,目光冷森森的,不理我了。一时间我既触了霉头,又讨了个没趣,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也没办法,咱能跟一个棺材瓤子较量吗?不能。只能硬忍硬受。

我爹接过药来,要我当场喝下。我推说回去以后再喝。我爹就捏着我的鼻子,硬是把药灌进了我的嘴里。一股童子屎味。给我灌完药后,我爹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票子,双手递给六妗子。六妗子面无表情收了钱,转身就吹灭了神龛前的香火,径直向屋外走去。她的孙子正在堂屋里哼哼叽叽地闹呢。我趁人不备,顺手把香案当中那个最大的木雕神像,是送子菩萨吧,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第二天一早,我挑着打胡基的家伙刚出家门,就看见六妗子颠着一双小脚,朝我家奔来。边走边扬着手臂吆喝,作孽的哟,连神像都敢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