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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蹲在阳光底下2

他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成绩?

唯一的儿子也不争气。实指望他能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摆脱父辈们的命运阴影呢,可是,上到初三以后,他迷上了自己家新购置的小四轮拖拉机,死活不肯再去上学。那一段时间,他心里的那个疼痛呀,像蚕在咬自己的心呢;心里的那种焦躁啊,让人寝食不安;心里的那种绝望啊,好像天和地明天就要铙钹一样敲到一起了。咳吁——他打儿子,暴打;他妈骂儿子,臭骂。儿子一律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闷着头,不吭气,打死骂死都不吭气。要说起来,这小子也是个人精呢,平日里看着蔫头蔫脸的,一坐上拖拉机,一握上方向盘,整个人就像获了新生一样,两眼的光亮像暗夜里的水上灯火。发动,挂档,加油,都是自来熟的,天生就是个开车的命。只好由他吧。还是爹当年那句话:人在哪里活着,不是活在太阳底下?

再想不起来了。曾经在玉米地里干过那个胖媳妇,算不算值得骄傲的成绩呢?算不得吧。送上门的货色,人又傻又胖的,没劲!人家好歹在村里掌点权的,哪个不是明的暗的老婆一大把?还有电视里播出的那些落马的贪官,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连漂亮的电影明星都送上门呢!

让人不由得气短。

现在,他背靠着自家门楼的墙头,蹲在阳光底下,破旧的帽檐压在眼皮上,似睡非睡。忽然,他爹那边有了动静。他睁开了眼睛,见孙子正一脸诡异的笑,用胖乎乎的小手,把他老爷的胡子折上来,拨弄他老爷的鼻孔呢。嘿,这小家伙!他老爷鼻孔受了刺激,嘴一张一张的,想打喷嚏,却就是打不出来,就用手掌在自己鼻子周围扇来扇去的,以为是苍蝇在捣蛋呢。人老了,季节都搞不清楚了,现在是冬天,哪来的苍蝇?他板了脸呵斥道,东子,老爷睡得正好,别惊动老爷!小家伙就一蹦子蹭到他怀里来,说,爷爷,阿姨今天教我们新儿歌了。拥了孙子入怀,他骤然间感到释然了:家族的香火从我这里没有断……这么机灵的孙子……不就是我的成绩么?心里这样嘀咕着,就慈眉善目地问,教啥儿歌了?小家伙仰脸对着蓝天,扑闪着大眼睛,朗声念道:

可就是这村里第一的小洋楼,如今也日见寒酸了。村里有多少家盖起了小洋楼?没人统计过具体数字,但比率还是很清楚的:十家里恐怕就有八九家吧。而且,后来盖的,格局更合理,屋里还像城里的房子一样,带着卫生间和客厅呢;装修更豪华,不但外墙上贴着好看的瓷片,而且屋里的地面也铺了漂亮的地板砖。他的当年的荣光,跟后来者的荣光比起来,就像是讨饭的跟财东家比。

云向南,水漂船;

好不容易,盖起了村里的第一座二层小洋楼。架梁仪式那天,却有刘大头的那个傻媳妇,不知受了谁的教唆,前来搅场。当着几乎全村老少爷们的面,大声念道:看他人起高楼,看他人宴宾客,看他人楼塌了。不住嘴地念。好在他那天没有失态,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她念。她念口渴了,他还适时地给她递上茶水。当时,他心里轰响的一句话是:不遭人妒是庸才!当年在学校里趸来的,到现在还没有忘记。他的儿子、侄子们当时抹胳膊捋袖子的,要去收拾胖媳妇,他一一给喝住了。他那天的表现,后来被村里几个老人经常提起,作为教材教育自己的儿女:这就是肚量!这就是能耐!

云向北,晒干麦;

从娶了老婆,生了儿子之后,他一直过的是狗撵兔的日子。他就是那兔,为了生存,奔跑,没头没脑地奔跑,没日没夜地奔跑。好在有政策撑腰,包产到户了,开放搞活了。地里什么来钱快就栽种什么,先是苹果,后来是猕猴桃;市面上什么赚钱多就倒卖什么,先是卖老鼠药,后来又倒腾廉价服装;什么活路能赚钱就谋什么活路,先是养了牲畜给人犁地,后来又买了小四轮给人播种。撅起屁股,一门心思,就是赚钱,就是要把日子过到人前头去。只有苦累出病痛了,躺在炕上时,才反思,自己这样玩命的赚钱,究竟是为了什么?值得吗?不好回答。但不这样玩命的后果,却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儿子上学要花钱,家里的柴米油盐要花钱,家人的病呀灾呀要花钱;儿子将来上大学要预备下钱;家里将来盖房子要预备下钱;老人倒头后安葬要预备下钱……商品社会,一切都得拿钱说话。

云向东,刮黄风;

从当年站在场院念“云向南”的吃屎娃娃,到如今这个蹲在门楼前晒太阳的半大老头,就一眨眼的功夫啊!人都说,唱戏的腿快,走一步就跨越了千山万水。其实,人这一辈子,比唱戏的腿还要快啊。像一场梦,一场没有做完的梦,一场没有做完人就醒来了的梦。这大半辈子,他自己究竟都做出了哪些值得骄傲的成绩?

云向西,老爷骑马披蓑衣!

今年,他已经五十出头了。吸烟也由早先在商店买的烟卷,变成了旱烟锅子——是从炕角旮旯里找出的,当年从爹嘴上退役的,足够破旧,都像从墓穴里挖出的古物了。起初,他老婆一见他嘴上噙着这根烟锅,就给他甩脸色看,并且唠唠叨叨:七老了还是八十了,嘴上叼这东西?他自是冷着脸不予理睬。后来,老婆的唠叨变了:要叼也叼个盘龙雕凤的新烟锅呀!咱又不是买不起。他还是不予理睬。他不是没想过买新烟锅子,而是是心态苍老了,颓唐了,觉得叼根新烟锅子在嘴上,扎旁人的眼睛,所以,就没有买。

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一幕……漫天的云块里,有无数嘹亮的童声,在应和着自己的朗诵。朗诵声就响彻天地间了……

现在,他背靠着自家门楼的墙头,蹲在阳光底下,警觉地望着他爹。他爹的上半身吃力地往起拱着,拱着;原本垂到地面的双脚,也由于腿部绷了劲,而抬离了地面;眼窝里,却仍旧堆着无数条纵横交错的皱纹,显然没有醒,还在昏睡中。一定是做什么梦了,挣扎着要坐起来。他正准备上前帮爹一把,却又看见爹的身躯颓然地松弛下去,几乎是瘫卧进了躺椅。嘴巴还“吧唧吧唧”蠕动了几下,突兀的喉结在松皱的皮肉里窜动了几下。整个过程,老态毕现。自己如果幸运的话,再过二、三十年吧,恐怕也就是爹现在这个样子了。心头不由涌起一股子热辣辣的凄怆感来。抬头望望天,天蓝得通透,像水洗过的蓝玻璃,看的时间久了,会呛出人的眼泪来。他低下头,咳吁了一声,长长的,不怎么响亮,但足够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