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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蹲在阳光底下1

偶尔的,在地里干活时,会看到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上,走来了一男一女,穿着打扮都很洋气,足够让人眼前一亮,一看就知道是在城里吃皇粮的。可能是夫妻双双回来省亲吧?他的目光就粘在了他们的身影上,感觉那走路姿势,有说不出来的好看;那两张脸上放射的光泽,也是说不出来的好看。城里的自来水、精粉馍养人哩!村里麻子张说的,他一脸的麻子并没有影响他家城里有亲戚。

纵然是被爹认定了,将来会是个干大事的料,还得干农活。生产队里活路广,爹妈也想挣工分,自留地就得他们哥几个打理了。他是默念着学校老师教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跟哥几个在大太阳底下锄玉米的。酷热,是倒在其次的,关键是玉米叶会在精腿和精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割痕,被汗水一刺激,那种带着辣味的刺痒,就像是有一根细而韧的草叶子——叶子边缘显然还带着细小的锯齿——直戳戳在人的心底里挠,让人难受得发狂。他也是背诵着“农家少闲月,五月人更忙”,一下一下挥着镰刀,一小撮一小撮割小麦的。麦芒同样会在皮肤上留下割痕的,汗水同样会刺激那些割痕的,难耐的刺痒同样在折磨着他。渐渐地,再干农活时,他没有什么兴致吟诵诗歌了,而是沉默得像一枚等待点燃的爆仗,没有人敢招惹他。哥几个谁要跟他说一句什么话,他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借机吵闹。有一回,他爹见他这种神气,就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说,人活着,就像磨道里的牛马,鞭子挨着,磨子拽着,才能挣一把麸皮吃。此后,这句话他记住了,铭刻在心。

那两个身影消失后的乡村公路,依旧尘土飞扬,依旧弯弯曲曲,依旧坎坷不平,但明显地,却通向一个别样的世界,一种别样的人生。

这是偷豆荚了。还有偷西瓜,偷苹果,偷西红柿,等等,凡是生产队里能吃的东西,他们都偷。生产队的瓜果园、菜园,从来都是年少的他,挥洒野性的好地方。一个鸡狗嫌的娃娃。免不了隔三岔五的,就有人找他爹妈告状。爹妈不得不给人家赔着笑脸,说着赔情话。过后,爹妈就煞有介事地,虎着脸教训他。两样过场一走完,爹妈就在背地里嘀咕:又是一个惹事的胚子!兴许这货将来还能成大事哩!这后一句是爹的原话。说这话时,爹往往还要摇摇头晃晃脑,一副种了芝麻得了西瓜的神情。爹有爹的人生经验。自然,他的人生经验,都是从老槐树下说书场听来的故事里,从男人们胡说贸谝的闲传里,总结出的。他妈免不了忧心忡忡的,爹就吹胡子瞪眼呵斥道,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从古到今,能成大事的,哪个是省油的灯?

现在,他背靠着自家门楼的墙头,蹲在阳光底下,破旧的帽檐压在眼皮上,似睡非睡。蓦然间,他爹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咳吁——”他吓了一跳,赶紧睁开眼来,仔细察看爹的神情,看到爹那张焦黑的枯脸上,依旧有梦的阴影在流窜。爹显然还在昏睡。爹六十岁一过,就常念叨那句老话:五年,六月,七日,八时。这话简洁,含义却丰富,是说,人活到了五十,活的是年份;到了六十,活的是月份;到了七十,活的是一天一天的;到了八十,活的是时辰。爹现在是活时辰呢,说不定这一觉,就睡过去了。这样想着,他也长长地“咳吁”了一声,就又回复到先前的样子,帽檐压在眼皮上,似睡非睡。两点黄亮亮的阳光,就像两盏灯泡一样,悬在眼皮底下。

另一幅画面:他跟一个小伙伴,风一样奔跑在五月碧绿的旷野上。一只黄鹂掠过他们的头顶,洒下一路珠圆玉润的歌喉;不时有蚂蚱从他们脚底下溅射而出,翅翼在空气中画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后,又钻入草丛了无踪影;人家坟头翠绿的柳条儿,从他们耳朵梢拂过,打得两耳麻酥酥地疼。他们身后不远处,奔窜着看豆荚的孙老汉的身影,粗肆的叫骂声也一路追赶而来。他们一路叽叽嘎嘎地笑,毫无惧意,就好像逃跑不过是给孙老汉面子似的。回头发现孙老汉的步子慢了,他们也就慢下脚步,大摇大摆地走起齐步来。甚至,还喊起了号子:一、二、三,孙老汉!一、二、三,孙老汉!喊一声,回头还要瞥一眼孙老汉,见孙老汉被他们逗惹得愈发像一只躁狂的疯狗了,他们就笑,很得意地笑。而且,显然是模仿着秦腔舞台上刁德一或者座山雕的笑,先要有个提袍甩袖的动作,然后吹胡子瞪眼,再然后,“哈哈哈哈”就从嘴里喷溅而出了,身子还要表现出前仰后合的样子。

晃晃悠悠地,他上完了高中。然后,又接连参加了三届高考。直弄得自己精疲力竭时,这才背着铺盖卷儿,踏上了回乡的路。那条乡村公路永远都是尘土飞扬,永远都是曲里拐弯,永远都是坎坷不平。那天,他像是走在灰暗的梦境里,肩上的铺盖卷儿一如他的命运一样沉重,两条腿像是两根不听使唤的木椽,脚下的路却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好不容易挨到家里时,爹妈的脸色倒是好看,话语也听着叫人舒坦:人在哪里活着,都是活在太阳底下。但说完这句话后,爹却是一连多日郁郁寡欢。爹的四个儿子,没有一个通过上学改变命运的,爹心里苦涩呀。

太阳听到了他的朗诵,倏忽间躲进云层里,收尽了自己播撒的光芒,顿时天昏地暗了。更重要的是,空中每一朵云块的背后,都仿佛有嘹亮的童声,应和着他的朗诵。霎时间,很有气势的朗诵声就充斥在天地间了。

他倒是很快就适应了乡村的生活。

云向西,老爷骑马披蓑衣。

首先是农活。几乎没有什么活路能难住他的,筛筛子,簸簸箕,赶马车,撒种子,犁地,等等,只要家具一上手,他就能干得有板有眼、有模有样的,挺像一个老道的农民。免不了旁人就啧啧地夸赞。那个说话像鸟叫的王四姨就曾对爹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爹也背着他对妈说,咱这娃儿,到底不是个瘪货!往往是在别人的夸赞声中,他就心神一恍惚,自言自语道,或许,咱天生就是一个握锨把的命嗑。

云向东,刮黄风;

白天忙活一天,到了晚上,他就跟一帮光棍们,聚在生产队的饲养室里,释放白天还没有释放完的精力。他们讲鬼故事。鬼故事好讲,大家谁也没见过鬼,大家谁都听到过鬼的传说,这就好办:只要在编造时能把自己吓得浑身哆嗦,就能在讲出来后把别人吓得毛骨悚然。他们讲荤故事。讲的最多的,就是那个纯属子虚乌有的“傻姑娘”的故事。这个虚拟的“傻姑娘”有很多很多故事,因为世间有很多很多男人在亢奋地为她编着故事。经常是一个“傻姑娘”的故事讲完了,就有哪个光棍被大家按倒在火炕上,要抹下他的裤子,检查他的裤裆是不是有了反应。免不了又是一场昏闹。众人就在这昏闹中,笑得腮帮子酸胀。虚拟的、遥远的故事都讲过了,大家就为身边的饮食男女编故事。谁跟谁钻玉米地了,谁翻谁家的后墙了,谁家的公公跟儿媳妇有一腿了,等等,都是这些。

云向北,晒干麦;

曾经有一段时间,刘大头的胖媳妇几乎是每晚都往饲养室凑。据说是那段时间,刘大头遭了他爹刘小头的训斥——刘小头训斥刘大头“不问政治,埋头生产”——刘大头每天天一擦黑,就要到村书记家里痛哭流涕地汇报思想,倒冷落了自己的胖媳妇。这胖媳妇脑子不怎么好使,长了一身赘肉,一走路一抬脚,地球都要抖三抖的,却偏爱往男人堆里凑。只要她一出场,大家的眼睛、嘴巴的焦点,就都对准她了。这还嫌不过瘾——因为这傻媳妇口齿不怎么伶俐,问她晚上是给刘大头当褥子还是当被子,她傻呵呵只管笑,就是说不出个教大家满意的囫囵话来——大家索性手脚一起上,把她和哪个光棍用牛缰绳面对面捆到一起,扔到火炕上,盖上被子,任他们挣扎,扑腾,呜呜呀呀或者嘻嘻哈哈。大家就围在炕边看,还不时问他们的感觉如何,要不要再加一根绳子等,跟他们打趣。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巴不得被捆的那个男的是自己。

云向南,水漂船;

要说起来,他是被捆次数最多的一个。因为那胖媳妇来了后,就爱往他跟前凑;别人逗惹她时,说不定还要遭她的白眼,唯独他逗惹她时,她不仅不恼,还喜得鼻子眼都是笑;甚至,他当众揉搓她的胸脯、她的屁股,她也不恼,反而笑得浑身的肉都乱颤。大家就都看出门道了,心中不免嫉恨。心中嫉恨了,就想法惩罚。所谓的惩罚,也就是把他们多捆几回。倒像是奖励了。那娘们身上的肉,好啊!躺在上面,像躺在新的棉花套子上;摸在手上,像抓住了城里的精粉馍;挨在身上,浑身就像过电。就是傻了些,就是丑了些,要不然……啧啧!

他始终认为,自己的人生,其实是由这样一幅画面开始的:亮晃晃的白日头兀自在云层里钻进钻出。正当壮年的他爹,跟几个男人吆着骡子或牛,在黄灿灿的麦草场上转圈儿。骡子或牛的屁股后头,拖拽着粗笨的石碌碡。麦草在碌碡的碾压下,发出哔哔剥剥的脆响。爹们在咒骂着鬼天气,也在斥骂着骡子或牛,都是高喉咙大嗓门,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子莫名的火气。他妈和一大帮妇女,躲在柴草垛的阴凉处,唧唧喳喳的,等着男人们停歇下来,好去翻场。他呢,则是赤身裸体的,站在麦场的边缘地带,顾不得身上的皮肉已被阳光烤得辣辣的疼,望望远处连绵的南山,再望望空中变幻的云海,朗声念道:

往往是要闹腾到鸡叫头遍时,他才回家。孤零零躺在漆黑的夜里,听着爹妈招贼的鼾声,和老鼠在顶棚上打闹的声音,他的心里不期然间,就溢满了灰黑的失落。难道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他问自己。想想此后的人生道路,其实就像“1+1=2”一样简单明了:娶妻,生子,养子,再为儿子娶妻,养儿子的儿子,最终,走向一座连墓碑也没有的坟茔!

现在,他背靠着自家门楼的墙头,蹲在阳光底下,破旧的帽檐压在眼皮上,似睡非睡。这是冬日里难得的好阳光,足够温暖,足够清亮,都有小阳春的意思了。甚至都让他感觉,自己像是蹲在刚出生的鸡蛋黄里。他的老爹蜷在咯吱咯吱响的竹躺椅里,显然是睡着了,嘴角牵挂着一串很有韧性的口水,晶晶亮的一根丝线。四下里很静。只能听到,阳光懒洋洋地发出知了的嘶鸣,在人的头皮里,灼亮的电流一般游弋。这样的氛围里,人的脑子里自然就活泛了,想一些陈年旧事。

他再一次地问自己:难道就这样打发一辈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