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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寻她千百度4

艺术家说,老婆进城以后,一有空闲,我脑子里就想象着,老婆穿着旗袍,款款走在古城墙下林荫道里的样子:老城墙的垛口映在天幕下,老城墙排列有序的古砖透着历史的沧桑,景观树木枝叶婆娑,我老婆就穿行在这样一幅很有古意的画面中。很奇怪的一幅画面。我也知道,老婆是在给人家打工,基本上没有空闲去逛环城公园的,但一想起她在城里,脑子就闪出这幅画面来。还有一幅画面也常闪现,就是她穿着旗袍,款款走在书院门文化一条街上的样子,两边都是古色古香的老式建筑,衬着她那一身典雅的装束,很和谐的画面。有时候,我会悚然想到,或许,这座古城,才是她最合适不过的安身立命之所。就像我曾经任代课老师的那所学校里,有好多老师说我根本就不像个农村青年一样。他们都说,我的舞台应该在更大的地方,比如西安,比如北京,比如上海。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好多古古怪怪的梦。按迷信的说法,都不吉祥。第二天早上一掰开眼,我很想把那些梦说给她听,可一看见她睡醒时的表情,是愉悦的、甜美的,我就不忍心说那些梦了,只好装成兴高采烈的样子,帮她打理行装。我像个碎嘴的老太太一样,婆婆妈妈的,一会儿提醒她带上这个,一会儿又提醒她带上那个,只是凭空增加了一些忙乱而已。送她到岭梅镇车站的路上,我不时抬头看看天。那天,天阴得就像我的心情。我是多么希望老天能在一瞬间里,破一眼硕大的窟窿,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呀。但是,没有,天不开眼。我只好在送她上车时“开眼”了,泪水涌流。惹得她泪水也长线短线流。泪眼对泪眼,很像是生离死别……

老婆离家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们每天都有热线的。大都是晚上,她用街边电话厅的电话打给我的。能说些什么呢?反正夫妻间那些缠绵悱恻的情话,平常人能想到的、能说的情话,还有平常人不能想到的、不能说的情话,我们都说遍了。情话有个好处,就是说一千遍不嫌多,听一千遍不嫌烦,何况我们两个的大脑里都有发达的艺术细胞呢。两个有才情的文学青年,把才情全部发挥到说情话上,会是什么景观?你就想象吧。还说些什么呢?对了,每一回电话,我都要问她,穿旗袍没有?她若是回答穿着,我脑子里就幻化出她那边的画面来:城市的万家灯火,辉映着熙攘的人流,也辉映着街边红顶子蓝墙壁的电话亭,一个穿着旗袍的娇俏身影依着柜台,把听筒擎在耳边,全然不理会身边的嘈杂,正在情话悄悄说……每一回,都是电话打得听筒都发热了,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收线。然后,我就落寞地走到院子里,仰望星空。看一会儿梭子形的织女星座,发一阵呆;又看一会儿一明两暗的牵牛星座,发一会儿呆。吟诵一两句李清照的词: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在离中……然后,想这两个星座,距离地球少说也有几千万光年了,也就是说,我现在看到的光,是这些星辰几千万年前发射的光;也就意味着,这银河两岸的爱情追寻和爱情守候,少说也有多少个几千万年了。这样的爱情神话,难道只有天上才有吗?又是一个《天问》。

可过了几天,那个文友又打来电话,问她跟我商量的结果。沉渣又被搅起来了。待到晚上上床以后,她钻进我的怀里,咕咕哝哝地说,老公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呀,可是……总该让人家尝试一下吧?大概这就是女人的杀手锏了,枕头风。我也知道,她一旦动用了这个伎俩,就是主意拿定了,我要是再不识时务,势必要惹得她好些天不高兴的。对于她,我疼爱还唯恐不够呢,哪里舍得让她不高兴?只好同意。

电话里,我曾多次向她申请,说要到城里去看她。她说她也很想我,但却一再推延时间,说是怕一道打工的同伴看到了我,她难为情。其实,我心里早想好了,下个月,她离家也一个多月了,我一定要去看她的,跟她到大雁塔广场一起去看牛郎织女星,重温那段美丽的爱情神话。

可最终,她还是飞走了。那是在我给她买旗袍后的第三天,她说有个文友介绍她到城里一家文化传播公司打工,她想去。这是在征询我的意见了。我当然不愿意了,结婚三年来,我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恐怕全中国也找不到几家的。她创作了新诗,用普通话朗诵给我听,让我品评,让我欣赏;我写了新的散文,她是第一个读者和评论家。她创作上遇到问题了,我们讨论着一起解决;我创作上遇到障碍了,她帮我树立信心。在我们县上的文学圈子里,这些都传为佳话了,文友们都戏称我们是一对才子佳人组合。面对未来的生活,我们是充满憧憬的,也是雄心勃勃的,是准备将来携手在中国的文坛上,搅起一些风浪的。可是,她却说她要出去打工,这就意味着,原有的生活秩序将被打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呀!旷世稀有的生活秩序呀!我能愿意吗?我说我养得起你,咱家地里的猕猴桃每年少说也卖五、六万呢。她说,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别人是怎么生活的。我说,咱就在城里包一间旅馆,我陪你四处转转、看看,不行吗?她没话说了。这事就这么搁了下来。

但是,谁能想到呢?猛然间,我们间的热线就断了,像割韭菜一样齐茬断的。一天,两天,三天,我熬不住了,赶到城里,找到那家文化传媒公司,人家说,她早在十天前就辞职了。去向呢,谁也不知道。谁能体会得到我当时的心情呢?又怎么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呢?我走,一个酷似艺术家的乡村文学青年,奔走在城市的街头,焦灼的目光,试图越过茫茫人海,试图穿透坚硬的钢筋水泥,试图照亮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只为了寻找那一个穿着旗袍的娇俏身影。我走,步履坚定而执着,从这一条陌生的街道到那一条陌生的街道,从这个陌生的门洞到那一个陌生的门洞,从这一群陌生的人到那一群陌生的人,那个穿旗袍的娇俏身影,仿佛就在下一个陌生的所在,等着我。我走,听了数不清的呵斥,遭了数不清的白眼,阅了数不清的冷脸,依然在走——根扎进土里/不要太深/够生存就行/因为/我还要飞翔……那个穿旗袍的娇俏身影,可能只是想飞翔一阵子,她会回来的,会的,一定会的……

艺术家说,根扎进土里/不要太深/够呼吸就行/因为/我还要飞翔……我老婆写的诗,够味道吧?诗言志。她文文静静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想要飞翔的心。这种女人,按世俗的看法,属于那种不安分的女人。有个著名作家写过一本小说叫《作女》的,写的就是这种女人。但是,我从来不认为她会从我身边飞走的,因为我有足够的自信;因为在一块生活的时间长了,你几乎找不到她不爱我的细枝末节。

艺术家说,老婆失踪以后,每回换季的时候,免不了我要翻检衣橱的,找我的换季衣服。只要看到她曾经穿过的一件衣服,我就会想,人还不如一件衣服。衣服你只要不打动它,它永远在那个地方呆着;人呢,说一声失踪了,就连影儿都找不到了。秋夏两忙,在地里收庄稼时,看着机械在地里轰隆隆作业,我就会想,人还不如庄稼,庄稼这一料收获了,来年还有一料;可人呢,说一声不见了,来年还会不会再见,还是个未知数呢。春天走在河堤上时,满眼都是春草的嫩绿,我就会想,人还不如一棵野草,野草今年枯死了,离去了,来年肯定还会发芽的,又回来了;人呢,说一声消失了,怎么就不知道再回来呢?

一转眼七、八年过去了,村里有关于她的各种传言,我也对她的下落有种种猜想,但是,我不相信,既不相信传言,也不相信猜想,我只坚信一点,只有亲眼看到了,才有可能是真的。支撑我这种近乎偏执的念头的,是爱情,她对我的和我对她的,我们之间独一无二的爱情。我爸我妈想抱孙子,多次劝我另娶一门亲。可老人家们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试问,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跟我有那种琴瑟和谐的夫妻生活?他们就央请所有的亲戚们对我轮番轰炸。对他们,我所能采取的策略只有一个:沉默。他们都说我精神不正常了。村里好多人都说我精神不正常了。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精神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