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寻她千百度 > 第47章 寻她千百度5

第47章 寻她千百度5

艺术家叹息一声,说,宿命啊。

我说,你还要寻找下去?嗓音明显有些变调。

我想说,她如果愿意回来,早就回来了!但是我没有说,说再多都没有用的,我知道。只感到心头掠过一阵阵颤栗。最后,我说,陪你跳支舞吧,慢四。咱俩认识时间不算短了,我还没有正经陪你跳过舞呢。说着,我拉过他的胳膊。他也顺从地搂住了我的腰,但却疑惑地盯着我的脸。我脸上一定有什么内容勾住了他,能看到他的表情也凝重起来。天边有缠绵、忧伤的乐曲传来。踏着那乐曲的节拍,跟随着我的舞动节奏,他也舞动起来。有迷离、恍惚的女声唱起了《在水一方》:

艺术家说,昨晚刚梦见了她,今天上午就接到家乡那边来的电话,说是有人在新疆鄯善那边一家宾馆里见到过她。我下午定了火车票,明早四点多发车。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我凄然一笑。很想对他说,你也许更应该感谢的,是我为了赴这个约会,黄昏时,刚从超市选购了这身跟原来那身一模一样的旗袍吧。但是,我没有说。有些东西,只适宜掩藏在自己心底,说出来,就会风化的。而且,穿这身干净的旗袍,赴他的约会,对得住他这个人,我心里也坦然。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艺术家说,谢谢你能来。我真的不敢奢望你来,但是你来了,还跟着我在黑灯瞎火的楼里寻找上楼的路线,谢谢。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我说,所以你邀请我来这里,跟你看星空?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艺术家说,昨天晚上,我又梦见我老婆了,她就穿着那件旗袍。在乡间的抽水站大坝上,我们依偎在一起,看牛郎织女星。她说,纵然有深不可测的天河阻挡,请相信,我会永远守望在这里。她说,请相信,这七、八年里,我就像这织女星一样,一直在原地等着你。她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团聚的……她还对我说了好多好多话,可惜梦醒之后,都记不清了。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的确,城市的夜空里,所有的星辰都显得高远而飘忽,像明灭不定的萤火,想搜寻到织女星座和牵牛星座,需要的,不仅仅是眼睛,还须得有想象。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艺术家喃喃地说,城里的星星都像假的。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艺术家站在楼边,我站在他的身边,望星空。从后面看,在蒸腾着光雾的天幕的映衬下,我们一定像剪纸。这一幕似曾熟悉,好像在很久远以前的梦境中出现过。这一幕又影响深远,很久以后,这一幕还时常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很像某一类幻象。

却见依稀彷佛,她在水的中央.

时间是夜晚八、九点钟的样子,我跟艺术家站在城市的高处,一栋刚刚封顶的高楼的顶部。不能说是城市的制高点,但已经把城市的万家灯火踩到了脚下。连城市的声浪,也是从脚底下飘摇上来的,一片动荡的云。

……

其实是我在吟唱,心里在唱,嘴上也在唱。唱着,舞着,能感到我的眼里热辣辣的,一定有泪,一定是泪花点点。他望着我的眼睛,眼睛里也是泪花点点,也吟诵了起来:

这是我进舞厅以来,第一次赏给男人的巴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一时间,我心头涌出热辣辣的凄怆感来。獐头鼠目趁机把手伸进了我的胸部,我抬手就是一巴掌,声音脆生生的,星光灿烂。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好像忽然来了说话的兴致,说,有啊。刚失踪那一年,络腮胡在南郊一片别墅里干装修,明明看见了那个女人,从一辆宝马里下来,往一栋别墅走。他当然不会认错的,在村里,他家跟艺术家的家是隔壁,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不要说,他对人家有非分之想呢。他当时就迎过去,叫着那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吃惊地盯住他,脚底下乱了方寸,可嘴上却说,你认错人了。说完,脚底下变利索了,像躲瘟神一样。后来,络腮胡多次跟我回味那天的细节,说他要是认错人了,就抠掉双眼珠子,让鸡鵮。我们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艺术家,可等艺术家赶到那里,守株待兔了一个多月,那个女人却再也没有闪过面。大概躲起来了。络腮胡后来劝艺术家说,人家就不是咱那槽头拴的骡子,干脆另起炉灶算了。可艺术家俩圆眼一睁,反问络腮胡这话什么意思。络腮胡没好气地说,那娘们早给人当了二奶,你灵醒一下!艺术家说,证据呢?证据!只有亲眼见了,才有可能是真的。又过了两年,我跟络腮胡在另一家黑舞厅见到了那个女人,穿着艺术家给他买的旗袍,陪人跳舞。估摸着是让人家大款给蹬了。这回由我亲自出马,就拿那件旗袍说事,三言两语她就承认自己是谁了。我对她说了艺术家四处寻找她的事,那女人泪都流出来了,连声说,他是个好人。我问她,既然认可他是个好人,为什么不回家?她苦笑着说,那种小地方,就是死在外边,我也不回去了。还让我转告艺术家,不要再找她了,她不值得他找的。在我缠住她的工夫,络腮胡赶忙出去找电话通知艺术家,可等艺术家火急火燎赶来时,她却从我眼皮底下溜掉了。她说要上卫生间的,谁知道一去就不见人影了。我们就拿这件事劝说艺术家,谁知道那家伙还是不灵醒,说他不相信他老婆会说出那样的话,会干出那样的事。毕了,还是那句:只有亲眼看到了,才有可能是真的……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我沉吟一会儿,问道,他老婆就一点也没有音讯吗?能感到他的手,又在我背后有了动作,我没有阻拦。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懒懒地答道,是啊。人没找见,倒把自己弄得脑子好像搭错筋了。

……

另一个长着一颗怪异的小脑袋,一搂住我,就用一双老鼠眼盯着我看,还嬉皮笑脸地让我猜谜:我的长相。打一成语。我像看着外星人似的上下打量他,有些云里雾里。他得意地笑了,说,獐头鼠目嘛!看看,像不像?我也笑了,说,艺术家的这些朋友啊,个个都不同凡响。他说,好!你算得上我们的知音。我说,那个当叔的络腮胡,真不够意思,我是他侄儿的朋友,他不照顾我也就罢了,反倒欺负我。有点打预防针的意思了。他说,黑灯舞么,灯一黑谁还跳舞?说完,就笑,为自己的幽默自豪。笑过了,又说,何况,当年艺术家的老婆在时,他一看见人家,口水就流三丈长。你是艺术家老婆的替身么,他当然不肯放过。说话间,他的手已经在我的屁股上动了起来。我说,你也欺负我吗?他的手停歇下来,反问道,卖面的还嫌人吃面?我正色道,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不说话了,脸上显出兴味索然的表情来。我猛然想到还有问题要问他的,就主动贴近了他,笑嘻嘻问,那个艺术家,这些年,就一直在寻找老婆?

泪眼对着泪眼,吟诵应和着吟唱,互相激发,互相感染。到最后,慢四没法跳了,吟唱失了调子,吟诵也哽哽咽咽。只剩下泪双流。

也许是物以类聚吧,他们长得也很有特色。一个年岁看起来大些,满脸乱蓬蓬的胡茬,还炫耀似的裸露着胸前一溜儿飘飘然的胸毛。他自称,按辈分,艺术家要叫他叔的。但这个当叔的,显然不把他侄儿放在眼里,消费起他侄儿的朋友来,丝毫也不手软,一双满是硬茧的大手放肆得很,粗野得很。让我都有些防不胜防、疲于应付了。我真切地感到难为情了,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说,你这样对待你侄儿的朋友,不觉得害臊,不觉得可耻吗?说这话时,能感到旁边的消费者和被消费者,都把黑亮亮的目光投向了我们这边,像千盏万盏探照灯。但那个当叔的却哈一声笑了起来,说,上山了打柴,遇河了脱鞋么!说着,又把一双猿猴的长臂伸了过来,搂住我的腰。我只好贴紧了他——贴身术其实也是一种防身术。但他的手却在我屁股上动了起来。

世界瞬间里陷入巨大的阒寂之中。来自远古的,并且一直要持续到永远的阒寂。来自李清照笔下“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的阒寂。甚至比月亮背面的阒寂,还要荒凉,还要滞重。

脱下旗袍的那天,我还考虑着,如果今天艺术家来找我,见我没穿旗袍,肯定要问我原因的;我该如何回答他,这似乎是一个问题。但那天来找我的,不是艺术家,而是艺术家的两个在城里打工的朋友。他们是来消费我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放开了我,还没忘说一声:谢谢。我看着他转过身去,我看着他又走回原来的地方,我看着他仰望星空的背影。他又在仰望城市上方广袤的虚空,又在那广袤的虚空里搜寻牛郎织女星。他搜寻到了吗?能搜寻得到吗?

我不能再把那件旗袍当作我的工作服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容亵渎的。姑且先把它挂在出租屋的墙上吧。像挂着一幅画。

良久,那背影说话了:好了,到此为止吧,我也该送你回去了。临走,听我一句话,不要再去那里上班了,找份干净工作,挣干净钱,心里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