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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那风花雪月的往事9

屋里静得可怕。这静挤迫人,压榨人。挤迫、压榨的是灵魂。是一种亘古的、蛮荒的静。静了整整一个世纪。

方小鱼乖乖地、也是木木地坐着。坐了好长好长时间。坐了整整一辈子。左手拇指抠着食指的指头肚儿,右手拇指也抠着食指的指头肚儿。眼睛看着地面,目光却是空的,散的。脑子里也是空的,黑亮亮的一片。

突然余淑芳爆发了。不是冲着方小鱼,而是方华。她几步扑到床前,猛地掀开了方华的被子,一把揪住了方华的耳朵——方小鱼第一次见余淑芳揪方华的耳朵,心里只有震惊——方华虽然龇牙咧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想必是吸取了上一回被掐住脖子时的教训:男子汉大丈夫绝不出声,打死都不出声!余淑芳嘶嘶地骂,父子两一对……

余淑芳后来并没有揪方小鱼的耳朵,也没有骂方小鱼,甚至再没提过这事。只不过那天早饭后,她喝令方小鱼坐下,然后她坐在方小鱼的对面,不错眼珠地逼视着方小鱼。目光黑亮亮的,像黑的火焰,刹那间笼罩了方小鱼,笼罩了整个世界。逼视了好长好长时间。逼视了近乎方小鱼一辈子。眼睛有时候比嘴厉害,比手更厉害。

当天余淑芳就给方小鱼办了转学手续。第二天,方小鱼就跟余淑芳搬到县城去了。住在余淑芳厂里。方华必须每晚赶到县城里,就是天上下刀子,就是天塌节来,也得赶到。不久,他也调到了县城。

方华此时正蒙头睡觉。现在在这个家里,他只有吃饭和睡觉的权利。一般他不发言。后来我才知道,方小鱼跟袁圆本属儿戏的“睡觉”惹出了麻烦。袁圆阴部红肿,几日未消。在她妈妈的再三追问下,她才如实招供:是方小鱼用手头指戳的。

在县城小学上学第一天,老师问方小鱼名字时,方小鱼一字一板地答道,余志远。是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学的面。面对的是全班同学陌生的目光。

两个女人在门外嘀嘀咕咕一阵之后,余淑芳回来了,设有看方小鱼一眼,仍旧忙她的,做饭。

名字是余淑芳给起的。余淑芳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志向远大,不能整天拴在女人的裤腰带上。方小鱼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远没有“红卫”呀、“胜利”呀叫着顺口,听着顺耳。但是又不敢违拗余淑芳的命令。

袁圆的妈妈,突然清早间造访。她把余淑芳拉向门外时,瞅了方小鱼一眼。那双暴突的眼睛,像长出了牙齿,更像一把黑森森的尖刀。方小鱼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毁灭,心开始一点一点向无底的、黑漆漆的深渊里,无望地坠落。

于是,就在课堂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面对着全班同学陌生的目光,报出了自己新的名字:余志远。

轮到方小鱼倒霉了。

在报出自己名字的一瞬间,他感觉那个曾经的方小林鱼!已经死了。

十四

十五

刹那间,我呆住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竹林深处有人家。竹林呢,好大好大一片。一裸竹子依偎着一棵竹子,一片竹子拥抱着一片竹子‘许多片竹子紧挨着许多片竹子;枝叶连成了绿色的云海,竹竿则密密层层层层密密,就打造雄出了一个静谧、幽闭的世界。这静谧和幽闭是一种气息,扑面而来、铺天盖地的气息,极有份量;并且潮润润的,掺有植物生长的葱绿的腥甜,也伴有植物腐败的灰色的怪臭。这世界的深处,就是那户人家了。那户人家就是昔日的小云老师、现今的老张老师的家了。

我一直试图破解这两个音节。因为妈妈当时嘴唇处于严重扭曲状态,也颤动得厉害,我多次用嘴唇模仿着那种扭曲状态,做出那种口型,然后发出音来。终于找到了感觉― 妈妈吐出的那两个音节、不是“狐狸”,就是“方华”。

这是最近的一次,我又回到了故乡,是接受了心灵的某种暗示,或者说命令,专程回来看望小云老师的。

妈妈死在爸爸之后。是心脏病。我一直守在她的病床边,疼惜地看着她喘气困难的样子,不时瞥一眼床头边的心电图显示屏。妈妈的心脏跳动,乃至生命,就被这个电子玩意,以尖锐的曲线形式显示着。在妈妈浑身猛的一个抽搐,嘴唇扭曲着,颤动着,发出两个含混的音节后,显示屏上只留下了一条灼亮的直线,很平很直的直线。我知道,妈妈的生命就浓缩在了这个电子玩意中,连同她最后时分吐出的那两个音节。

我沿着竹林间的小径,往前摸索着,纯乎是那种钻曲里拐弯的小山洞的感觉。终于看到小云老师的家了:一圈儿红砖围城的院落;院落里,两栋低矮的房屋曲尺型排列着;一副竹竿扎制的柴门 ,正对着小径方向。这就是小云老师的家吗?应该是吧。也只能是了。在竹林外老乡指路时曾说,你就顺着这条小路走,撞见房屋就是她家了——竹林里就住了她一家。小云老师这么多年,难道就住在这儿?我感到我的心颤栗了,胸腔里有热乎乎的东西翻滚奔涌,眼眶也潮热了。我踌躇了良久,我这是要去看望她吗?是的。我能带给她什么?除了伤痛的回忆,还能有什么?我这是要父债子还吗?这笔债我能还清吗?这些,都是我这次返乡途中,反复思索、反复权衡、反复追问的问题。依然没有答案。当然,我更不会忘记,那次跟她在街上不期然而遇时,她的目光,她的神态。或许,我这次贸然返乡,本身就是个错误?

这是唯一的一次,妈妈在离婚后,在我当面,提到了爸爸。

终于,我鼓足了勇气,上前扣门。手掌拍在竹制的门上,发出空洞的哗啦声。声响显然被阒寂放大了,听着很糁人。但是,没有人应声。再拍,门却开了,原来是虚掩的。我木木地走进院落,看两栋房屋的屋门,却是上锁的。小云老师不在?是的,肯定不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浑身感觉清爽多了。

有一次,妈妈当着我和妻子的面,用淡漠的语气说,当年,我为了管住你爸爸,把他卡得太死了,整夭算计他口袋里的钱,以为这样就能让他规矩点。谁知——或许就是因为这,把你爸爸推到别的女人那儿去了。有些女人她倒贴……没头没脑的话,当时完全没有说这话的语境。我愣住了,是在给我敲警钟吗?是在提醒妻子吗?妻子却很有意味地瞅了我一眼,说,男人要心花了,关进监狱都不……我赶紧给妻子使眼色,妻子才住了嘴。

我先爬在南边的房屋门上,透过门缝往里瞧。屋里光线昏暗,隐约能看见锅台什么的;锅台的后面,连着一面大炕。应该是灶房了。我又爬在北边房屋的门上,往里张望。迎住我目光的,首先是一双似曾熟悉的眼睛。我怀疑我有了幻觉,定睛细看,不由吃了一惊:那是二十多年前,那只大熊猫的眼睛!大熊猫的毛色已然灰暗了,随着时光的流逝,它显然已经跟它的主人一样,苍老了。目光急急地四下里搜寻,看到的,全是似曾相识的景象:熊猫的屁股下,是一张苫着天蓝色被单或者塑料布的桌子,又或者仅仅只是一块被砖块支撑起来的木板;桌子前面是一张床,床上的铺盖很简陋;床的对面,靠墙站着一架立柜,立柜的正面镶着一面大的玻璃镜子。

我在另一座大城市结婚以后,妈妈也随我住到了那个城市。我曾劝妈妈再找个老伴,万万没想到妈妈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咋,有了媳妇嫌了娘?并坚持要回故乡。我和妻子好说歹说才留住了她。从此再不敢提这茬儿。

屋里再没有其它东西。

妈妈跟爸爸离婚以后,一直独身——应该说,她一直处于对男人极其憎恨的状态。我在金庸的电视剧里,见识过那种忘情女人。曾叹息于她们生命之花的凋零和枯萎,无谓的凋零,无谓的枯萎。但没想到,我的妈妈竟也变成了那种女人。

也就是说,还是当年的布局!还是当年的景象!刹那间,我呆住了!

十三

小云老师,显然还没有走出某种状态。这么多年来,她就这么百年如一日、一日如百年的生活着?!

看看窗户纸,映着灰白的天光。院子里也有了响动。已是拂晓时分了。

骤然回想起,母亲临死时,痉挛的嘴巴吐出的那两个含混的音节。

这一声惊醒了余淑芳。她松了手,喘着气回头愣愣地瞪着方小鱼。方小鱼不知从哪儿来的胆量,黑亮亮的目光迎着余淑芳,毫不避让。

我的心再一次战栗了。是一种心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