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淑芳站在床边，像铡刀前的刘胡兰，目光如炬。我已经找张小云谈过了。她说，把你让给她。语气阴冷，像每个字刚从冷库里拎出来。
是当天夜里十点多钟才开始的。等院子里的人都睡定了，不会再有人突然来串门。
方华远远地坐在媒球炉边，那儿光线比较昏暗。可能正符合他的心态。他站起来，用责怪、压抑的语气说，小声点……明显是怕方小鱼听见了。
余淑芳从来都斗志昂扬。她一直感觉自己被狐狸包围，却一直没有成功地抓获一只狐狸，这回终于抓获了。余淑芳更是斗志昂扬。余淑芳自认为已经摆平了那只狐狸，然后就对方华下手了。
方小鱼当然没睡着，眼睛却一直闭着。余淑芳从学校一回来，家里气氛就不好。他知道方华要倒霉了，等着看热闹哩。身上被拍了两把，他知道是方华，一动也没动，也没吭声。却听见方华轻声叫了，小鱼，小鱼。他翻转了身子，鼻孔里发出均匀的鼾声。睡着了吗，小鱼，方华不放心地问。他有些烦，随口答道，睡着了！
十二
咱们能不能现在不说？方华征求余淑芳的意见。
那个男人死在他的第“N”个女人怀里。我作为孝子去料理丧事。他的第“N”个女人骄傲地向我宣布，你爸爸死在我的怀里。我无法判断这话的真假，因为我怀疑这个女人怕我追究爸爸的遗产。但我宁肯相信这是真的：他就死在女人的怀里！这无疑是一个象征。他生在女人怀里，死也在女人怀里。一瞬间里，我有了古怪的念头，他应该活在母系氏族社会。
不能。余淑芳很平静。平静中寓含着一种不可违抗的命令。你打算怎么做？又征求方华的意见了，很民主。
那个她希望一直陪她到老的男人，十几年后死了。死之前的十几年光阴里，一直没有去看望过她！
方小鱼有些失望，本以为余淑芳会揪方华的耳朵，然后再扇方华的耳光，谁知道余淑芳态度又是这么好。这祥想着，就慢慢有些迷糊了。
恋爱中的女人。
迷糊间，听见方华说了句我哪有资格选择我怎么做？
好一个痴情的女子！为了那个“你”——她希望一直陪她到老的人，来看望她，就拿自己的生命做人质！原委是如此微不足道，而行动却是如此惊天动地。荒谬就产生于这种反差之中。
余淑芳说了句，谦虚了不是？
两种传说里都有一封遗书。听学校老师们说，遗书上就写了一句话：不信你不来看我！
在确信方小鱼睡着了之后，余淑芳的拷问真正开始了。不，不是拷问，是把方华用铁叉叉着，放在火上烤。边烤边转动铁叉，惟恐方华的肉体哪一块没烤熟没烤烂。在把方华放在火上烤的同时、余淑芳也把自己放在了火上烤。处于爱情失败状态中的女人，在惩罚着负心汉的时候，无一例外，也在惩罚着自己。
小云老师自杀了一回。关于小云老师自杀，共有两个版本的传说：都说是喝了安眠药，不同点就在喝了以后。一个说法是小云老师喝了后，躺在床上等死，多亏有个姐妹去看她。要不，她真地就殉情了。另一个说法是她喝了后，突然后悔了，赶紧到那个姐妹房子去，说自己喝药了，要那个姐妹赶快去叫方华来，“倘若方华不来，我就死给他看！”
余淑芳没有声泪俱下，没有怒容满面，没有歇斯底里，而是法官的表情，好像在审判一桩与己不相关，但却令人发指的罪行。她问，多长时间了，方华答，一个多月了。她向，真的？他答，真的。她问，都干了些什么？他吱吱吾吾。她问，吱吱吾吾就表示什么都干了？他不再吱吱吾吾，却也不再吭声。她问，不吭声就是什么都干了？他还是不吭声，，头埋在自己大腿间。她问，你踉她干什么的候，想的是什么？他沉吟良久，嗡声嗡气地答，你和小鱼。她问，真的吗？他答，我会说谎吗？她说，好事干都干了，再说谎就不厚道了。然后问，张小云除了比我年龄轻之外，还有什么吸引你的？他不语。没办法回答。在她之前，还有多少女的？她要挖掘出更深的东西。他抬起头，没有……没有！她说，没有？你慌什么？他说，真的没有。我会说谎吗？她冷笑，不会说谎，哼，倒会搞女人。短暂的沉默。她又问，你摸她的时候亲她的时候干她的时候，跟摸我亲我干我的感觉，有不同吗？还是没办法回答……
小云老师病倒了。就躺在学校里。好长时间都没有给学生去上课。学校里的师生们都知道她跟方华的事。镇子里也传得沸沸扬扬的。班上几个平时就看方小鱼不顺眼的男生，扬言要“修理”方小鱼。方小鱼却再也没到学校来上课，从而免了一顿皮肉之苦。
余叙芳这一夜疯了魔了狂了。这一轮拷问结束之后，她的心已滴血。但第二轮拷问又开始了。还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问话方式。方华的回答与上一轮大同小异。第三轮又开始了。自己的心往外流血也不管。还是这些问题。方华熬不住了，慢慢说出了一些真话。余淑芳都能听见自己心脏往外流血的汩汩声。第四轮又开始了。那怕自己的血流干流净，把自己流死了，她也要拷问！已不是要让方华灵魂里闹革命的问题。而是她抓住了一种感觉，朦朦胧胧一种感觉，暂时还说不清道不明。直到第五轮开始时，方华”扑通”跪下了，这种感觉才明晰了：胜利的感觉！骄傲的方华跪下了，向她下跪！人一旦跪下了，就很难再站起来。
十一
方华在这一轮里，把该坦承的都坦承了。人已处于迷乱状态。但是第六轮又开始了。方华实话实说，等于把上一轮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当他重复到，我亲张小云嘴的时候，感觉到了颤栗，就跟当年亲你时一样。我摸张小云乳房的时候，很有弹性，很有活力，手感很好。我干张小云的时候……
小云老师哑巴了吗？方小鱼有些着急，快答应啊！我巴不得给你当儿子呢。
余淑芳接话茬了，就跟当年干我时一样，紧绷绷的，让人欲仙欲死……余淑芳话没说完，人已扑了过来，双手卡住了方华的脖子，脸上扭曲着，嘴里嘶嘶的。
要是你愿意要，当姐的我可要提醒你，方华这人，一辈子都是个爱惹事生非的大男孩，一辈子都长不大，你得多费心管教管教他。一不留神，他可能就上错床了。我跟他这十几年，几乎天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一大群狐狸缠着他，笑眯眯的，流口水。你要要人，连这个梦，我就一块儿送你了。怎么样？
他一动也不动，你掐死我吧。
方小鱼想，不管余淑芳是真心还是假意，这主意倒不错。
但不争气的喉咙里却发出了丢人的声响，像鸡被人揪住了脖子。
我来就是跟你商量商量，我把方华让给你，怎么样？还有方小鱼。那孩子又聪明，又漂亮，常在家里说，你是他上学以来遇到的最好的老师。你肯定也喜欢他，是不是？——你觉得怎么样？
动静太大了，惊醒了方小鱼。方小鱼翻身坐了起来，嚷，何必呢，过不到一块儿，就离婚！